天可汗 第三卷 26-36章 作者:西风紧
第二十六章 姑姑
太腋池东段有一片建筑群,被称为“东掖庭”,以别于太极宫里的“掖庭宫”。太极宫里的掖庭宫一般是住宫女、被冷落的妃子这样的人,和冷宫差不多,东掖庭的功能也相似。当政治中心东移到大明宫后,一些特别的人便被安置在此,也便于当权者的势力监控。
以前武则天执政的时候,汾哥李守礼就曾幽居在此,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不准出来,偶尔被弄出来通常就是一顿毒打……
事有凑巧,李妍儿母女被送进大明宫后便被安置在此——汾哥以前住过的地方。不过太平公主得势后倒没有武则天那么狠毒,待宗室算比较厚道的,对李妍儿等李旦一脉的家眷虽然监控,但仍旧好吃好喝养着,也没太限制她们的自由。
不过李妍儿现在的日子和以前当然没法比了……以前她也经常出入宫廷游玩,她觉得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所有人看到自己都笑眯眯的,可是转瞬之间为什么人们就变得如此冷漠?
日落时分,她和母亲在饭厅里正准备吃晚饭,她一看桌子上的几道菜就翘起嘴,几乎要哭出来:“又是萝卜、菜头、苜蓿!当我们是吃素的兔子吗?还有这盘黑糊糊的什么东西,能吃?”
坐在对面的一个美妇人正是李妍儿的母亲,李长器的王妃之一,名叫孙铭香。孙氏听到女儿抱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和已有二三十岁的孙氏比起来,李妍儿看起来更珠圆碧润,圆圆的脸,皮肤白皙而紧致,她那模样儿倒有些像后世的卡通女孩。
李妍儿拿着筷子在一盘菜里挑来挑去,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就在这时,她忽然夹起了一块黑漆漆的东西,定睛一看:“这是……啊!蟑螂!”
她的脸都变白了,张开小嘴一阵干呕,继而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外面大喊道:“送饭的滚进来!”
孙氏忙拉住李妍儿,皱眉道:“妍儿,你咋不懂事?得罪了她们,以后给我们送的饭还能吃吗?你不吃难道要这样饿死?”
这时两个宫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冷冷地说道:“你们好好用膳罢,我们也还没吃呢。”
李妍儿一把甩开母亲的手,任性地拿起夹着蟑螂的筷子怒气冲冲地走到那宫女面前,将筷子凑过去,嗔道:“给我吃了!”
那宫女这才看清筷子上夹的原来是个蟑螂,还没反应过来,那脏东西已贴在她的嘴上了,宫女倒退两步,丢掉手里的食盒就往外跑,在台阶上就弯腰抱着肚子一阵呕吐。另一个宫女瞪大了眼道:“咱们像侍候菩萨一样侍候着你,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李妍儿看到那宫女吐了,心下一阵快意,咯咯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送这种东西给我们,就自己先吃下去!”
“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处境,还挑三拣四……”空手那宫女用嘲弄的表情看着李妍儿。
孙氏已奔到李妍儿的旁边,拉了她回来,转头说道:“我们吃完了,你们两个把碗筷收拾了走吧。”
这时外面那呕吐的宫女已转过身来,用手帕擦了擦嘴,冷冷道:“嫌菜不好,竟然用那种脏东西来欺负人,太不讲究了,你还像个宗室么?我这就告诉王昭仪去,看怎么收拾你们,我们走!”
孙氏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叹了一气,眼睛里滑下两行眼泪来。李妍儿见罢忙拉住她的手道:“娘怎么了,我刚才不是出了那口恶气么?您别怕她们,再敢送这样的饭菜,我就不吃不喝,看她们怎么交差!”
“妍儿……”孙氏哽咽地呼唤了一声。
“娘。”李妍儿伸出手指轻轻擦着孙氏的眼角。
孙氏道:“听娘的话,不要样任性了,好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还怎么活下去?”
正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擦干眼泪和李妍儿一起走出门来。只见一个高鬓娥眉的女人站在院子里,便是方才宫女们提到的王昭仪,她的身后还有一些女人,估计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要是在以前,贵妃娘娘见了李妍儿都得笑眯眯的,什么昭仪根本就如蝼蚁。现在虽然不同了,但李妍儿照样没把她放到眼里,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反倒觉得很热闹,笑道:“你们想怎地?”
王昭仪冷冷道:“明儿早上,你把对面那几间水榭打扫干净,以示知错能改,我便原谅你们。”
孙氏忙道:“正好我们娘俩在院子里闷,就交给我们好了。”
李妍儿生气道:“凭什么!还以示知错能改?给我们送的菜里有蟑螂,谁有错啊?你们这群吃李家白食的狗奴婢!”
“妍儿!”孙氏忙捂住她的小嘴。
众女人哗然,王昭仪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手指都发颤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气儿来,强自镇定地回顾周围道:“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以后谁和她们说一句话,给她们一点好处,就是和我们过意不去!”
她故意加了个“们”字,提醒大伙,还有好几个女官和她关系很好的。
众人听罢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台阶上的母女俩,面有笑意,但那笑意却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纯净如天籁的声音淡淡道:“妍儿,到我那儿吃点心吧。”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城……她往人后面一站,所有人都被衬托得老土、丑陋起来,唯独她一个人美丽四射,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王昭仪愕然道:“金城公主,李妍儿欺负我的人……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么,难道想和她同流合污?”
金城梨涡浅笑:“那又如何?反正我就要出国门了,还怕被人牵连?”
王昭仪一语顿塞,人家都不混大明宫了,你还能怎地?
李妍儿大为感动,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过来:“只有金城姑姑最好……”
第二十七章 圆圈
“金城姑姑,你真的好漂亮哦!”李妍儿由衷地赞道,转眼之间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被人欺负的委屈,扬起头一双大眼睛看向个子高一些的金城,“今天姑姑比以前还要美。”
因为金城帮了她吗?同一样东西在不同的人眼里,都不会相同,对有好感的人自然要顺眼一些吧。
金城浅浅一笑,静静地看着太腋池边上的亭台水榭。夕阳被太腋池拥入怀中,随着波光轻轻飘荡,原本质朴的水榭也因为这金光笼罩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光晕,变得华丽闪亮起来。
微微翘起的屋顶,一道道纹理静美的扇门,一排排古朴的棂窗,庄严而又不失活力,美丽而又不轻浮。一切都很美。
李妍儿却无心观赏这美妙的大明宫美色,她坐到亭子边上,撑起下巴,呆呆地看着姑姑金城。姑姑总是那么温柔安静,举止轻缓而优雅,但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里有太多李妍儿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姑姑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哪怕她在微笑,也会让人的心里微微地疼;哪怕她顾盼生辉,眼波的流光之中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
“姑姑,为什么以前大家都很喜欢我,现在就那么讨厌我?难道我本来就不好,他们却因为敬畏叔叔伯伯才对我好吗……我就那么招人讨厌吗?”李妍儿总算想起了自己的不开心,翘起菱形小嘴颇委屈地述说着。
金城转身轻轻坐到李妍儿的身边,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刮了一下,笑道:“小傻瓜。”
李妍儿嘟起嘴:“姑姑也不喜欢我了?骂我傻……”
金城温柔地说道:“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你知道自己好不好不就行了吗?美丽是女人最大的欲望,无论她们是赞赏你,还是妒嫉你,都是对你的肯定,妍儿明白?”
李妍儿是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金城。
这时金城那温柔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冷笑:“让她们在背地里诅咒你的光芒,自卑是埋葬她们的阴影。”
李妍儿道:“可是那个王昭仪想孤立我,以后大家都不和我说话了、不理我了,我是好是坏又有什么用呢……姑姑,你不和她们一样,你永远也不会那样对妍儿,对吗?”
金城忽然冷冷地说道,“一个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也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活着。我对你不重要……别人在为我准备嫁妆了,很丰厚,西域宝石东海珠宝应有尽有。”
李妍儿顿时一阵难受,抓住金城的手道:“姑姑,你是不是不想去吐蕃,我代替你去吧!”
金城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李妍儿浸满泪水的双眼:“为什么?”
李妍儿哽咽道:“长安、大明宫,关心我的人都死了。姑姑帮我照顾娘,不要让别人欺负她,我代你去吐蕃……姑姑要记得妍儿。”
金城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冷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姑姑,你生气了?”李妍儿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我生我自己的气,与你无关!”
“姑姑……”李妍儿不解地看着她。
金城站起身来,转身便走。李妍儿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背影,和夕阳的流光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尘世之间。就在这时,金城忽然停了下来,回头说道:“翠儿做了点心,一会我叫她送一些到你们那里。”
“姑姑!”李妍儿哭着喊了一声。
但金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上了马车,车子沿着太腋池向西北方向直行。偌大的大明宫,就似一座天堂之城,而最接近上天的,应该就是那座建筑在高台之上的三清殿了。台基呈长方形,高达十数丈,就如平地上竖起的一做高城,南北长七十丈,东西广十丈。
人间天上,不老仙宫。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方蹬高台,金城便听到了一段若有若无的道德经飘荡而来,恍若梦境。这时一个峨冠道士走了过来,执礼道:“金城公主为见上皇而来?”
金城回礼道:“劳烦卢仙人引见。”
金城这些日子经常出入三清殿,里面有点名气的道士她都认得,面前这个老道卢鸿一也是其中之一。
于是卢道士带着金城走进烟雾缭绕的一间大庙之中,中间有个铜鼎冒着青烟,周围十几个道士盘腿而坐,正听着中间有个年轻道士在讲道。
这些道士中间,其中一人便是太上皇李旦,现在李旦穿着一身缁衣,哪里还像个当国者,和周围那些道士的神情举止已别无二致。
金城轻轻走到李旦旁边,跪坐在侧,看向中间那个讲道的道士,也跟着听起来。说话的道士金城也认得,名叫张果(也就是张果老)。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实际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他自称出身在尧舜时期,已经活了几千岁,早已是长生不老之身。
太上皇多方寻找,才寻得此人在三清殿暂住方日,炼丹讲道。
张果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悟道有三种方法,一为冥思、二为仿照、三为经历。三法者,唯有冥思上乘,观天地之变化,审日月星辰,悟无上道法……”
他正讲得起劲,忽见许多人都走神,悄悄偷看新来的金城公主了。这让张果十分不爽,遂停下大论,有些恼火地说道:“心存杂念,何以冥思?趁早别修炼了!”
众人急忙低头。金城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那依张仙人之见,天地为何物?”
张果老道:“天圆地方,星辰夜升晨落,太阳晨生暮降。”
金城微笑又问道:“日月方圆几何?”
张果老皱眉道:“盘子大小,一目了然。”
金城立刻带着嘲笑的表情道:“前月大秦寺上起火,熊熊大火何止一屋之宽?但从大明宫看去,只看见豆粒大小的火光,隔日方知原是火灾……故而大小在于远近。那凡人在地上远观日月,有盘子大小,日月实际又该多大?”
“这……”张果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不知如何辩驳。
众道立刻对金城的一番话产生了兴趣,纷纷问其中玄妙。连李旦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得问:“金城已有所悟?”
金城看了一眼中间那个自称活了几千岁的年轻道士,微笑道:“我也是按照张仙人的方法,景观天地日月,冥思道法而已,一家之言。”
一个道士问道:“天地为何物?”
金城指着铜鼎上的一个八卦图道:“圆。一切都是一个个轮回,生老病死,日升月降,都在转一个个的圈圈。”
第二十八章 华灯
新皇李守礼远在幽州,还在进京的路上,长安已经形成了格局,太平公主每隔三两日便在紫宸殿与重臣会面,宰相更是每日必见……等李守礼到长安后,估计连权力渣子都剩得不多了。
薛崇训也是积极参与其中,最近大家在商量的事除了新皇登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外关系。吐蕃崛起后,对唐朝一直是一个巨大威胁,不得不防。
天灾防人祸,内乱防外寇,如是而已。
兵部尚书张说上奏边事:“务必防者,西域、河陇二地。大圣皇帝(武则天)前,朝廷尽失安西四镇,为重置四镇,垂拱、永昌、长寿年间三次与吐蕃血战,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方控西域,今番万不可丢失四镇,请殿下早做准备。”
张说故意言武则天的功绩,有奉承太平是皇帝的意思,上座上的太平果然霸气顿生:母亲能取得如此功绩,还能在我手里丢掉?
“大唐没有白白丢弃边疆之地的道理。”太平威压地说道。
张说又道:“河陇,京师与西域相通之要冲。自吐蕃占有吐谷浑,藩兵便直接威胁我河陇地区,若其控制了河陇,即可切断朝廷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我腹地的根本。要害之处,必争之地!”
太平问道:“你可有防范之计?”
“请增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经营河陇之地,增兵备战;同时尽可能与吐蕃达成和议,避免在内部初定未稳之时与其交恶。”
当听到“节度使”这个词时,薛崇训立刻就想到了安史之乱,他没顾上多想,当下便说道:“节度使军政财三权一体,谨防以后尾大不掉。”
张说看了一眼薛崇训,眼睛里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薛崇训以前根本没资格参与国家大政,资历太浅、经验不够的缘故?
薛崇训没有说什么,闭口不言。
张说也不理睬薛崇训的话,又说道:“其二,原定送金城公主入吐蕃的日期一拖再拖,应尽快处理此事,促成和议。”
薛崇训又站出来唱反调:“送公主和亲没用,资敌而已。”
他倒不是故意想和张说过意不去,实在是对和亲没好感。但张说却恼了,忍不住问道:“何为资敌?”
薛崇训道:“本来我大唐在碾磨、纺织、陶器、造纸、历法、典章制度等各方面都优于蛮夷,但和亲的时候,大量陪嫁物品和人才送往敌国,让他们发展起来,缩小了差距,这不是资敌是什么?我觉得以后咱们得进行技术管制,禁止先进的技术流出国外,长期保持优势才合乎本族利益。”
张说第一次听到还有“技术管制”这么一说,目瞪口呆之余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我们说的是军国大事,你扯那些是什么意思?”
这时太平却笑了,一拂长袖道:“张相公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舍不得金城出国门罢了。”
众臣一听自然想起了去年那场马球赛,薛崇训和金城之间的那点事,顿时恍然,也不禁笑了起来,气氛反倒轻松了些。
张说摇头叹道:“国之大事,岂能儿戏?”
太平忙好言慰之:“你说的两件事,如果其他大臣没有意见,我也赞同。”
这件事只是公事,众人自然没啥好说的,纷纷附议支持张说。只有薛崇训一个人坚持不同意和亲,但对决策没啥影响,于事无补。
商量完正事,众人纷纷散去,太平独留下薛崇训,劝道:“现在大明宫里未出嫁的公主那么多,你何必执着于一人?不过见过一面而已……国事关系重大,我相信你能想通的。”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心道要说服这些古人真是累得慌,像上次对付李隆基,真是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上回是迫于生死压力,这次他实在有点有心无力了,只得无奈地说道:“母亲,我那样说真不完全是看上金城公主的缘故。那些蛮夷之邦穷困落后、穷兵黩武,随时窥于我中原富庶之地,咱们管他们的死活作甚?”
太平携其手,脸上依然保持着一种慈祥的笑容:“你还嘴硬……这样,你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宴会的时候有不少公主参加的,你暗地里瞧瞧,母亲为你作主。”
大明宫的管理没有后来的紫禁城那么严格,宫廷很大、风气也比较开放,宫里不只皇帝一个男的出入。就像翰林院就在宫里边;以前韦皇后的兄弟做羽林将军,也住在大明宫里。所以太平在宫里给薛崇训安排个地方也没啥问题。
但薛崇训兴致不高,他家里又不缺女人玩,何必急着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为妻?他想拒绝,但又怕母亲不高兴,便说道:“我回去取点东西再来。”
太平道:“这里什么也不缺,你要取什么?”
薛崇训笑道:“一只兔子。”
太平不解地看着他,他忙解释道:“一个友人送的,和我打赌,要我亲自喂养半个月,到今天都十来天了,我每天都喂它,半途而废多可惜。”
太平忍俊不禁:“我看你还没长大呢。”
薛崇训也很配合地搞好母子关系:“在父母的眼里,儿女是永远长不大的。”
太平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以后你多进宫陪陪母亲吧。”
薛崇训点点头,执礼道:“儿臣先行告退,一会再来与母亲大人共进晚餐,希望这次不会又惹母亲生气。”
他沿着紫宸殿的廊庑走出来,骑马从玄武门出宫。回家休息了一会,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带着那只白兔返回大明宫,侍卫们送到玄武门便回去了。
正好快到晚宴的时候,华灯初上,宫里一片绚丽。大明宫是个快乐的地方,平时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歌舞美酒纸醉金迷。最让女人们着迷的宴会便是这种晚宴,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在殿中跳舞,载歌载舞随意欢乐。
薛崇训骑着马先来到母亲住的承香殿,准备把兔子先放在她那儿再去太腋池南岸的紫宸殿吃喝。
路上有提着如月一般形状的宫灯的宫女迈着别样的细碎步子经过,有的见了黑漆漆的薛崇训,还掩嘴而笑;另有一些乘坐马车的宫廷贵妇经过,大路上一时十分热闹。这些宫廷女人衣服穿得暴露,袒胸露乳的,倒让薛崇训看得目不暇接。
有大胆的女人还会调笑几句,“这不是殿下的大郎么?”
这时薛崇训便在马上抱拳为礼,一面看乳沟,一面道貌岸然地作君子状。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建在太腋池岸边的水榭中有一个穿着浅色衣裙的小娘,因为夜幕降临没人再去水榭游玩,于是那个小娘便让薛崇训觉得有些好奇。可是光线幽暗,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看到她的个子不是很高。
他就看了一眼,正欲骑马离开时,忽然听得旁边一个妇人嘲笑道:“李妍儿在那边,真够可怜的,人家不让她去呢。”
另一个人道:“能让她到处瞎逛,已经很不错了。”
薛崇训听罢怔怔地停了片刻。就在这时,忽然水榭里那人跑了出来,喊道:“金城姑姑!”
薛崇训闻声回过头,只见一辆挂着竹帘马灯的马车正向这边过来……金城的马车?但见李妍儿过来了,他觉得再见面会很尴尬,便低头欲走。
“薛郎……”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真若天音。薛崇训紧紧抓着缰绳,手心里都浸满了汗。
迟疑中,马车已追了上来,同时李妍儿也来了,饶是薛崇训低着头,也被认出来了。
不知为何,薛崇训对李妍儿有种深深的负疚感。他干过好几件罪恶的事,从来觉得压力不大,但独独对这件事放不开,早知道那天不该亲自去五王子府了……或许因为李妍儿和金城关系好的原因吧。至少在薛崇训看来她们俩的关系不错,李妍儿都走到这步境地,金城还和她来往。
于是金城在他的心目中更加美好起来,她已经化身成了一个女神。
这时听得金城那纯净得毫无杂音的声音道:“听内侍省的一个公公说,今天朝上所有人都催促和亲,唯独薛郎力争……谢谢你。”
薛崇训惭愧道:“人单言微,我什么也没办成。”
“有你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了。”金城平和而温柔地说道。
薛崇训默然,这时金城用微微吃惊的口气说道:“你项上的簪子……”
薛崇训一摸,原来当作项链戴在衣服里的那枚簪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了出来……金城在去年马球赛上奖赏他的东西。他忙抓在手里,有些尴尬地说道:“习惯了,就没有取。”
忽然金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把它丢了吧,我不想你这样。”
薛崇训心下顿时一疼,他发现麻木的自己竟然有感觉了!马蹄轻轻在地上徘徊,他在马背上失神,看起来就像失魂落魄失恋了似的。
这时李妍儿感觉出了他们俩不太对劲,也不说话,气呼呼地扭头便走。
“妍儿……”金城忙喊了一声。
第二十九章 晚餐
本来以为金城也是去参加晚宴的,待薛崇训放了东西再去紫宸殿的时候,却不见她的身影。从太平公主住的承香殿出来,沿着太腋池西岸南行,然后再走一段几丈宽的大道,就到紫宸殿了。太平搬进大明宫后,平日多在紫宸殿活动,接见大臣、使节、宴会等等。
果如太平所说,晚宴上请了不少公主郡主,多是中宗李显和太上皇李旦一脉的女子。见到这样的情形,倒让薛崇训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新婚妻安乐公主。中宗和韦皇后的女儿,特别受宠爱,但在一场政变中被乱兵一刀砍了,于是薛崇训也就没有了正妻。
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最先有三个封王,独独薛崇训没有封王,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功劳,其次可能就是因为安乐公主是他妻子的原因。安乐公主深得韦皇后宠爱,关系一扯上来,薛崇训也受到了一点牵连……不过世事无常,如今他翻身过来,已成为太平最信任的儿子。
“你注意看她们的服饰,有的已经出嫁了,只是驸马没有一同前来。”太平对坐在下侧的薛崇训说道。
薛崇训心里只想着金城,哪里还有别的心思,便随口说道:“但听母亲作主。”以前许给他的安乐公主他就不喜欢,反正就那样,联姻而已。
乐工们正卖力地鼓噪,殿中的第一层栏杆后面一群女人在转圈跳舞,人们都好不快活。
这时太平又道:“右侧第三个位置是霍国公主,听说她送过你东西?”她抬起长袖忍不住笑道,“可是定情信物?”
经这么一提醒,薛崇训倒是想起来了,去年确实收到过一块手帕,上面还绣着两个字。他还没见过霍国公主,便顺着太平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就愕然:为什么这么胖?薛崇训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太平瞧在眼里心下了然,便又指了几个问他,多数是太胖,还有一些单看长相就不咋地。这时候薛崇训才真正明白,公主郡主神马的也是女人,美女毕竟是少数。
“都不满意?”太平皱眉道。
薛崇训心下纳闷,按理讲母亲对自己已经是恩宠有加,亲自过问续弦(安乐公主在前)的事,还让他在这么多公主郡主中挑,这是什么待遇?如果一个都看不上,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十分为难地说道:“母亲,这事儿先别急吧?”
果然太平已有些恼怒,收住笑容冷冷地说道:“你趁早别想金城了!国家大政岂容儿戏?我看霍国就不错,她是上皇的亲生女儿,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在太平眼里,对太上皇李旦的感情可谓微妙,她处死了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对其女儿却是很好,是一种补偿心理?
薛崇训愕然看向右席上的霍国公主,她也看了过来,脸上微微一红,胖胖的脸上露出娇憨的表情……薛崇训差点没把刚才吃下去奶酪给吐出来。本来霍国不丑,按照唐人的目光来看还真有几分姿色,无奈薛崇训见过不少美女,对这等货色自然提不起兴趣。正如吃惯了山珍海味,忽然吃糠难以下咽一样。
如果把霍国娶回家,他实在碰都不想碰,这不是害人害己?
“母亲,您容儿臣一言……”薛崇训急忙要劝。
太平生气之下,她那霸道的性子就上来了:“方才你不是说听我做主?你马上就要封河东王,堂堂郡王竟然没有王妃,大臣和外国人不得笑话我处事不当?此事早定,省得你心思不定影响大局。”
可这霍国实在比安乐公主都不如,以前那安乐公主至少还是个大美人不是?
薛崇训忙道:“既是续弦,儿臣不必再娶公主为妇。”
太平生气道:“你和那安乐公主没有子女,必须要娶李唐宗室,这种事还要我来说?”
果然每次和母亲吃完饭都要吵架,难道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们母子俩不能一块儿吃晚餐?
太平不高兴,薛崇训更不高兴,最漂亮的公主要送人,自己却要在一群歪瓜劣枣中挑,挑来挑去还不是那样的货色。
他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脾气一上来便没好气:“我不娶!当和尚行了么?”
“放肆!”太平怒喝一声。这一声立刻惊动了殿中的众人,乐师也知趣地停止演奏,栏杆后面的舞姬放下长袖,轻轻退出舞台,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用惊讶而畏惧的目光看向正中宝座上的太平。
薛崇训愕然看着母亲,不知她要干什么。这时太平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冷冷说道:“我要回宫休息了,你们继续顽闹。”
众人纷纷说道:“恭送殿下。”
太平看着犹自坐着的薛崇训,冷冷道:“还坐着做什么,跟我走!”
薛崇训看了一眼案上的葡萄美酒、蟹黄毕罗、蒸羊等等,肚子还没饱,也只得应了一声起身离席跟上太平公主。
在前呼后拥中,他们母子俩上了一辆马车,薛崇训得到的恩宠仍旧未减。在宽敞的车中,二人相顾无言。薛崇训心中诸多感叹,就算到了贵不可言的地位,照样有许多自己无法作主的东西,就如婚嫁之事,别说是皇家,就是有点门楣地位的大族都是首先考虑家族联姻,而不是男欢女爱。
本来他早就明白这种规则的,但事情到了自己头上,他照样有诸多不快。
刚才看到那帮公主的模样举止,他又想起形如仙女的金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让他想到了金城的好。美貌、温柔、端庄,娶妇如此,夫复何求?
这时他说出了一句十分幼稚的话:“母亲,要不让别的公主去和亲,把金城留下吧。”这叫恃宠而骄么?
太平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过得片刻,她才淡淡地说道:“上次我到蓬莱殿见太上皇,出来的时候一个宦官在我面前进言,说太上皇要传位三郎时金城公主曾经劝过。”
薛崇训道:“那她以前就是向着咱们的啊。”
太平又道:“以前从未听说她对道教有什么兴趣,最近却频频听说她出入三清殿,就连上皇都在我面前提过她。”
这时薛崇训明白太平的意思了,无非就是说金城心机太重,不喜欢她。
“在我面前耍花样,她还嫩了点。”太平冷冷地说。
第三十章 河西
在大明宫的这个晚上,薛崇训没睡好,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死去的汤团练在笑,周围刀光剑影,将士们的怒吼和惨叫如在耳际,他好像回到了战场……忽然两团黑影从天而降,马掌踏将下来,他的脑子“嗡”地一声。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瞬间之后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全是汗。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所有这一切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薛郎,你做噩梦了?”一个女子的喊声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回顾左右,只见一张榈木大床,周围垂着华丽的绫罗幔帏,幔帏外面有一副古色古香的黄铜灯台,上面点着十几盏油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宫女正挑开帘子,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好像也是刚刚起来。
“我做噩梦了。”薛崇训怔怔地重复了一句,“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话出口之后他才发现是句废话,既然在宫里,她多半就是母亲派来侍候自己的宫女罢了。
不料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薛郎忘了吗,我叫程婷,上次你在镇国太平公主府过夜,不也是我侍候你起居的吗?”
“哦!想起来……”薛崇训长吁一口气,回顾这宽敞的寝宫。睡觉的房间太大,反而没有安全感,不习惯。他又问道:“几点了……几更天?”
程婷道:“还不到四更,薛郎再睡会吧。”
于是他又躺下继续睡觉,程婷走上来给他扯了扯被子,这才轻轻离开。
刚睡着,又做梦了。很奇怪的是,在梦里还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朦朦胧胧的一个美貌少女走了过来,他想看清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一会像金城、一会像宇文姬、一会又像李妍儿。
她轻解衣带: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时薛崇训忘记了是在梦里,心里十分高兴而期待,正欲上去抱住,可奇怪的是那女人形同鬼魅,怎么也抓不到。
她果然说:我是一个女鬼,你永远也得不到我。
她继而诡异地笑起来,笑得薛崇训毛骨悚然,她笑道:你为了自己活命、为了荣华富贵可以牺牲一切,是你害死了我……
别走!薛崇训大急。
这时天地一阵旋转,一团迷雾袭来……“醒醒!你醒醒啊!”
他醒过来之后,发现眼前的女人又是程婷,她把手背轻轻放在薛崇训的额头上:“薛郎,你是不是生病了?”
薛崇训坐了起来:“我择床,在这大明宫睡着不习惯。罢,不睡了,今晚上还是回家去。”说罢掀开被子下床,程婷忙拿了一身新的亵衣给他换上,然后侍候他穿戴官服、帽子,佩戴饰物。这唐代的服饰要复杂一些,男人也要梳头,还要佩鱼袋、玉、小刀火石等七事。
他收拾好之后,便走到案前,从篮子里抓起青草喂他的兔子。程婷见状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默默地看着他做哪些琐事,良久才不禁说道:“薛郎真是个好郎君……”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原来喂养宠物装爱心是个不错的泡妞手段。
程婷看他喂了一会兔子,便出去拿了一个装着柳枝的铜盆进来,侍候他“刷牙”。那柳枝是头天晚上泡在水里的,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咬开便当牙刷……古代富人们很讲究清洁,至少汉人是这样。吃早饭的时候,宫里也比卫国公府讲究,有四个宫女侍候着,盛器都是玉、金制成,装着晶莹半透明的糕点和羹,在唐人看来,食物的透明度是衡量好坏的标准之一,所以薛崇训吃的这些方糕圆饼看起来都呈透明状。
吃过早饭薛崇训便先去紫宸殿向母亲问安,然后磨蹭到巳时,等宰相们在政事堂的会也开完来拜见太平,他也好顺带参与军国大事。
六个宰相,其中张说是兵部尚书领同中书门下,相当于右丞,按以前的规矩右丞最大。可他很早以前当过李隆基的老师,和李隆基的关系也扯不清楚,所以很明显太平和其他宰相都对他抱不信任态度。这么一来,政事堂每天开会都没有主心骨,搞得一塌糊涂,中枢运转也因此缓慢低效。
今天他们商量的事是河西节度使的人选,张说推荐了一个人,但众人都不同意……就因为是张说举荐的,谁知道兵权交给他推荐的人可靠不可靠?
河西道领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如今为了布兵防御吐蕃,朝廷需要一个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统领河西各州四万两千将士,这个职位是十分重要的。
张说在那里大发牢骚,并表达自己的公心,但其他人就是不信。太平坐在上位一言不发,淡定地听着他们的争论,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就连基本没有理政经验的薛崇训,这时都看出来了:新的权力格局需要一个服众的宰相。
窦怀贞、萧至忠、陆象先……等六人中间,从干练能力和政绩上看,就只有张说最有能耐,但太平可以为了安定人心饶张说一命,却不可能把相权交给一个前太子的人手里。
就在这时,陆象先站出来说道:“既然大家有分歧,那老臣举荐一个人吧。”
太平总算开口道:“陆相公请讲。”
陆象先道:“程千里,现在是安西镇副都府。”
太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举荐他,此人有何过人之处?”
陆象先笑道:“去年他回京述职,和老臣下过一盘棋,围棋上颇有造诣。”
张说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之前他推荐的那个人,有诸多优点和建树,现在陆象先居然说某人棋下得好,便委以重任?
更让人无语的是太平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她点头道:“有棋品的人其他方面也不会太差,那就依陆相公所言,用程千里做河西节度使吧。”
张说欲言又止;其他人皆尽默然,他们怀疑这个程千里是太平内定的,然后才借陆象先之口说出来而已……这中间有个权力分配问题,皇帝(掌权者)和外朝在大事上的权力分配:一般是宰相提议,然后皇帝只需要赞同或者否决;通常皇帝不会自己提出什么方案,都是大臣们设想一个政略,然后获得皇帝的支持,再予以实施。
说完事散伙,薛崇训也拜别太平,准备回家。他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晚侍候自己的程婷,怎么和程千里一个姓?那程家是关陇武将世家,现在虽然败落,但程千里或许也是那家的人。
薛崇训往细了一想,顿时心下烦冷,母亲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如果猜得没错,那程婷以后肯定得过门来了,要你得要,不要也得要!
他又想起了母亲给自己选定的那个霍国公主,胖如猪那女人,或许也有一定的政治考虑。
那我算什么?母亲跟前的一个宠臣、一个侍卫、一粒棋子?
他叫人到翰林院旁边的宫殿里取了装小兔的笼子,昨晚他就睡那里,然后正欲回家……这时他又想起自己那门亲事来。
母亲坚持要自己娶太上皇的女儿,估计是为了安抚太上皇那边的人,尽可能地拉拢各方势力。于是薛崇训也变成了政治牺牲品,非得要娶个自己完全反感的类型,不客气地说,母猪一样的女人。
这事儿搁谁那里都不爽,他也是十分无奈。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起了李妍儿,她不也是太上皇那一脉的?太上皇的亲孙女啊。就是娶李妍儿,也比娶霍国强许多倍……薛崇训脑子浮现出了李妍儿那可爱的脸蛋,大眼睛、菱形小嘴……虽然辈份不同,但在唐朝是没有关系的。
薛崇训往细处一想,这样也许真能两全。因为在母亲心里,政治需要仍是大头,自己现在有什么办法反抗?
有个大问题是李妍儿对薛崇训没好感,因为他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虽说恩怨算不得什么,但让她嫁给一个有阴影的人,也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薛崇训决定先瞧瞧再说。于是他问身边的宦官李妍儿的住处,然后调转马头,沿着太腋池岸边向西岸过去。
南岸和东岸是最热闹的地方,越往西走,越是冷清。这时那宦官指着一处小院说道:“就在那边,以前汾王就住的那里,世事无常,现在汾王都要做皇帝了。”
薛崇训点点头,策马来到院门口,这是个一进的小院子,里外也就七八间屋的规模。在大明宫里,这样的低矮建筑多是宫女们住或者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时估计里边的人听到了动静,院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妇人出现在门口。这个人薛崇训刚见过不久,在五王子府见着的,是李长器的王妃之一,应该就是李妍儿的生母。
只见她梳着堕髻,大约三十来岁,是个面容清丽的妇人,幽居了一段时间比上回还要清瘦了……颧骨较高,听说这种面相克夫?
“薛郎?”妇人惊讶地看着他。
第三十一章 兄弟
以前一直恐惧于李隆基的压力,现在李隆基败了,让他轻松了好一阵。但渐渐地他意识到这一切表面上的荣华都源于母亲的信任和权势,这两样缺一不可,只要失去一样,现在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实在不是件稳靠的事儿。而且李隆基还没死,快一个月了聊无音讯,终究是个隐患。
……湖畔的柳枝在午后的骄阳中慵懒地垂着,偶尔有微风吹过,它们才轻轻摇动几下。沿湖的石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于是里面这栋绿瓦白墙的小院子就显得更加幽静了。薛崇训和一个宦官走到院子前面,他已下马,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提着一个笼子。
这时李妍儿的生母孙氏忽然出现在门口,倒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她们住的地方,并没打算要说什么做什么。
孙氏片刻的惊讶,瞪大了与李妍儿有些相似的眼睛道:“薛郎何事造访?”
薛崇训忙道:“我只是路过。”
太腋池西岸,去什么地方能路过这里?孙氏怔了怔,很快便客气地说道:“薛郎和这位公公既然来了,进院子喝口水吧。”
这个妇人的丈夫李成器,便是薛崇训杀死的。现在她却要对薛崇训如此客气……薛崇训心中一时诸多感受无以言表。午后的静谧仿佛涤荡掉了他的戾气,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活得好些。
或许世上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得更好。李长器为了自保,主动放弃长子的继承权,把皇储让给李隆基,也是嗅到了数十年前李世民和李建成争夺皇权的血腥味吧?但世事无常,一味退缩也不定就能自保,最后李长器还是家破人亡,留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活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孙氏母女产生了些许同情。
他说道:“这里是内朝所在,恐不方便,我就不进去了……大表哥的事,对不起。”他说这句对不起的时候确是出于诚心。
“你……”孙氏惊讶地抬起头仔细看着薛崇训的神情,良久之后才叹息道,“怪不得薛郎,你也是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任何人,国家大事本就不是我们的事。”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怕薛崇训和他身边的宦官把话传出去,说她心里有怨恨,她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薛崇训听罢默然不语,人的悲哀莫过于此:没有尊严,没有安全感,怨恨就怨恨吧,还不能表现出来。
这时他发现孙氏在看自己手里提的兔子,大约有兴趣的样子,薛崇训见状,顾不上多想怎么向宇文姬交代,很大方地就把笼子递了过去:“这只兔子送给妍儿,表嫂代为收下。”
孙氏有些犹豫,强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薛崇训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许妍儿会喜欢这种小动物。”
孙氏这才接了过去,道了一声谢。薛崇训也无法完全猜测她内心的情绪,但此时他已完全打消了对李妍儿的非分之想。有时候事情如无必要,实在不用做得太过分。
他抱拳道:“如此便不多叨扰,告辞。”说罢他便翻身上马,离开了小院。
那宦官仍旧马前马后地跟着。薛崇训见他态度恭敬,便问了他的名字,名叫张肖,内侍省的一个小宦官。
……回到家,刚进府门,正遇到薛府的管家薛福来禀事。这个薛福五十多岁,从脑袋到肚子都是滚圆滚圆的。在河东薛家呆了一辈子,以前跟薛绍,现在跟薛家长子薛崇训。他以前不姓薛,姓还是薛家赐的,以前姓什么大伙都忘了,估计他自己也很少想起。
管家接过薛崇训的缰绳,说道:“有件事,二郎明日离京。郎君要去送送么?老奴昨儿想提醒郎君呢,可昨晚郎君没回来。”
薛二郎现在的处境,估计没什么人愿意去送,也不能怨人情冷暖,人情本就那么回事。不过薛崇训毕竟是他的亲大哥,一个爹妈生的,如果连薛崇训都不去送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正好今日还有小半天时间,也没什么正事,薛崇训便道:“我现在就过去,叫庞二备车。薛福,你给准备些东西,尽快装上。”
薛福道:“成,郎君到倒罩房喝杯茶歇会儿,老奴便能准备妥当。”
薛二郎在长安的住宅也在东市附近,离五王子府也不远,唐隆政变之前就是他代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络,从而促成了李旦家和太平家两大势力的联手,可谓功不可没。以前薛二郎比薛崇训风光,现在恰恰相反。
薛崇训带着一干奴仆侍卫行到府前,叫门子进去通报,不一会薛二郎便出来迎接了。只见二郎还是那样子,穿着紫色圆领长袍,身材瘦削,苍白的脸有些病容。
薛二郎抱拳道:“长兄。”
薛崇训挥了挥手,也不客气就往里边走,“自家兄弟,甭客气。庞二,把东西搬进去。一些吃穿用的东西,二弟回河东路途遥远,多准备些东西。”
薛二郎跟着也进了门,一面笑道:“我还以为没一个人来送我,到底还有个兄长,嘿嘿。”
薛崇训见他笑得一点都不勉强,不禁说道:“二弟,我瞧你挺想得开的。”
“我有啥想不开的?”薛二郎咳了一声,“虎毒还不食子,况且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母亲大人的事,母亲也不会把我如何,大不了削去王爵,回河东老家呗,咱们家在河东又不是过不下去。”
薛崇训点点头:“二弟能这么想就好,你得注意身子骨,少沉迷酒色。”
“什么酒色?我就你弟媳妇一个女人。”薛二郎一边走一边说,“这辈子有她一个,我便知足了。”
薛崇训听罢不禁有些意外,长大后他就很少和二弟住一起,刚才听他这么一说还是个有情有意的郎君?
二人进了前院的一间上房,薛二郎一面吩咐家奴准备酒菜,一面招呼薛崇训到榻上对坐饮酒。
见二郎提起酒壶斟酒的时候又咳嗽起来,薛崇训便随口道:“少倒点,你这身体怎地如此弱?”
二郎笑道:“一直就这样,长兄又不是不知道。”
薛崇训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就倒下去,“哈”地呼出一口气:“母亲正在气头上才会削去你的王位,等过些日子我帮你劝劝,说不定咱们兄弟俩又能重聚长安一块喝酒。”
二郎摇头笑道:“我的事长兄不必担心,以前就料到可能有这么个结局。当时母亲和李三郎水火不容,我虽然看好三郎,但这种事儿谁能说清楚?我也没什么好瞒着长兄的心思,当时我就没打算帮母亲,就算成事不定是好事,如果没成,我死了叫你那弟媳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怎么办?我那样选择,确是两头不讨好,无论谁赢,我也不可能再有更大的风光,但也不会万劫不复,长兄说是不是?现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倒是想劝劝长兄,长安这水仍然很浑,您还得注意一些。”
薛崇训沉吟道:“此话怎讲?”
二郎神色一冷:“长兄至少有两处危险。第一,人心,人心不在女人当政,所以表面上李三郎一败涂地,但只要他一天没死,就还有机会;第二,母亲百年之后,谁当国?恐怕还是李家的人吧,到那时长兄何去何从?您可以看看外祖母那边的武三思,可有什么好结局。倒是咱们兄弟俩那继父一直埋头做人,得了个寿终正寝。”
薛崇训皱眉沉思,自己这弟弟平日性子阴沉,但确实有几分远见的。
这时二郎又道:“这些年政局动荡,多少世家大族家破人亡灰飞烟灭,咱们薛家走到现在这一步实在也不容易。早年伯父以谋逆身死,先父也受牵连获罪,到了咱们兄弟这一代反倒风光无限了,前两年我是郡王,现在该长兄封郡王……唉,长兄保重吧。”
二郎的眼睛里竟然冒出一种沧桑之感来,和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很不相符。
薛崇训琢磨着二郎的话,沉吟许久,心道二郎说的也有八分道理,可薛崇训的处境和二郎不同,他可以退,薛崇训还如何退?李旦的长子李成器就是个很好例子,出身在那里摆着就是个威胁,只要失败,进是死退也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迎流而上!
坐以待毙是薛崇训最深恶痛绝的事;放手一搏他很是喜欢。前世他作为一个屁民就在苦苦挣扎中没有出头之日,活得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想什么都得不到,处处装孙子;今生既然有了一定的条件,为什么还要继续装孙子?
凭什么要处处退让,凭什么老子喜欢的女人要送给吐蕃?忍气吞声?扯淡,让别人忍气吞声去!
更大的权力与实力,欲望在他心中慢慢形成……
第三十二章 孙娘
恍若仙境的大明宫中,太腋池上的三座仙山漂浮在烟波水雾之中,即使远在西方的拂菻国(拜占庭)也有人谈起这个小小的湖泊。如此闻名遐迩的胜景东畔,这处幽静的小院却有如世外桃源。一进的院子,里面栽着三五颗杏树,晚春季节正是落花阵阵,满院子白花花的花瓣,它们慢慢地凋落,却从未停息,打扫也是无用。偶尔有人从这边经过,注意到它也只会说:今上以前住过这里呢。
而现在这里安置的是李妍儿母女。已是黄昏时分,这时李妍儿刚从金城那里玩耍回来,她一进院子便感觉到了冷清,以前习惯了热闹的生活,这时她不禁翘了小嘴,一脸的失落。还好她娘孙氏不爱出门,一般都在家里,李妍儿便喊了一声。
孙氏听到女儿的声音,便从门边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李妍儿一瞧顿时愕然,只见孙氏灰头土脸的,头发上还有蜘蛛网,脸上也全是灰尘。
“娘,你在做什么,怎么弄成这样啦?”李妍儿瞪大了眼睛,想笑又笑不出来。
孙氏倒一本正经地说:“我把这间屋打扫出来,再托人买些锅盆碗筷回来,以后咱们好自己做饭,省得闹心。”
李妍儿听罢高兴起来:“又可以吃娘亲手做的东西啦,我要吃卯羹,还有御黄王母饭!”
孙氏叹了一口气道:“以后再说吧……堂屋里那只兔子该喂食了,你去瞧瞧。”
“哦。”李妍儿见母亲的脸色并不好,只得怏怏地应了一声,向北面的屋子走去。
孙氏脸上的忧虑依然,宫里那些势利人的算计,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以前在王府上就见得多了,大不了处处忍让一点就过去了,比如尚食局送的饭菜不干净,那自己做就是;让她无法释怀的还是前景堪忧。
如果生的不是个女儿,而是个儿子就好了,作为李家的后代总归会有一定的待遇,母亲也能跟着儿子过活不是;可女儿就不同,李妍儿终究要嫁人,世上哪有嫁女儿连丈母娘一起过去的?
孙氏十四岁生李妍儿,如今才二十七岁,她也想过改嫁,在唐朝改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对某些人,比如平民百姓和公主(太平就改嫁过一次);但作为王妃,身份就尴尬了,谁能娶个丧夫的王妃?如果孙氏是世家大族出身还好,没了丈夫还能继续为家族起到联姻的作用,可她不是正妃,出身也很寒微,以至于现在不上不下。改嫁到出身好的家里吧没人愿意娶;嫁得不好,李家宗室又不会同意,怕丢脸。
她预料着自己的归宿,恐怕就是太极宫里的掖庭宫了。等李妍儿出嫁后,她也许就跟那些老去的宫女失宠的妃子一样幽居在冷宫之中,混吃等死孤苦终老。
就在这时,李妍儿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听得李妍儿高兴地嚷嚷道:“娘在哪里抓的兔子,好可爱啊!”
孙氏回过头,只见李妍儿正将那兔子抱在怀里走进来了,她见女儿喜欢,便没告诉兔子是怎么来的,只随意地说道:“别人送来的,你喜欢就养着吧。以后少去金城那里,明白吗?”
李妍儿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说道:“所有人都不理我,只有金城姑姑不是那样,为什么不能去?”
孙氏沉声道:“大明宫里很多人都和金城关系不好,她倒是要出国门了,你怎么办?听娘的话,娘不会害你。”
或许李妍儿因为舍不得金城,听罢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晶莹的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这么多公主,为什么偏偏是金城姑姑去吐蕃?”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侧耳一听,就听到了那个王昭仪的声音,她忙道:“把眼睛擦擦,别让外人看见你的眼泪!”
李妍儿用袖子一抹,愤愤地说道:“这个女人好无聊,没事老来烦咱们做什么!”
孙氏忙打水洗脸,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门去,只见王昭仪带着一干女人已经到院子里来了,还真是不请自入。孙氏当即便棉里带针地说道:“王昭仪来拜访咱们孤女寡母,我该出门迎接的,你怎么能自己进来呢?”
那王昭仪直着脖子,眉毛一轩,脸色一冷:“哼,您倒是真会给自个脸上贴金,我平时可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来拜访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听说你们关起门来玩什么小人儿,用巫毒之术诅咒别人?”
孙氏脸色一变:“王昭仪,做人得凭良心,可不能这样造谣!”
王昭仪冷冷道:“是不是造谣,搜一下便知,来人,给我搜!”
李妍儿大怒,瞪圆了美目指着王昭仪便骂,她以前就骄横惯了,骂起人来也挺带劲,片刻工夫便数落得那王昭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王昭仪一时忘记了搜查,先就想拿李妍儿出气,但见她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很在意的样子,寻思着夺人所爱最是诛心,当下便说道:“这兔子定是巫毒之术的道具,拿来我查查!”
“不给!”李妍儿扬起头,倔强地瞪着她。
旁边的孙氏在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心道:院子里当然没有什么巫毒小人,这事完全就是无中生有,王昭仪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从几次交往来看,她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女人,这回恐怕是有备而来!
孙氏不怕搜查,就怕她们栽赃,到时候上边没人,哪里说理去?
她想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险些撑不住流下眼泪来。这时只见王昭仪授意身边的人正要去夺李妍儿怀里的兔子,孙氏临机一动,冷冷道:“这只兔子是镇国太平公主家的长子薛大郎送的,别人送的东西你们也要抢?”
现在整个大明宫,最有权势的人自然就是太平公主。一听到她的名头,王昭仪等人也是怔了怔,没敢轻举妄动。她举手止住旁人,疑惑道:“你撒谎也得撒圆了,薛郎送你们东西?他为什么要送?”
孙氏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送兔子给妍儿?下午他和内侍省的张肖一块儿过来的,你们问问张肖,我有没有说谎。”
王昭仪脸色一白,眼睛转了转,不知道在寻思什么,然后又打量了一番李妍儿,愣愣地说道:“真是如此?”
孙氏道:“我已经说过了,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张公公,他也要骗你?”
王昭仪回顾左右,十分尴尬地说道:“我一定会亲自问明白的。”
“请便。”孙氏淡淡地说道,“那你们还要搜查院子么?”
王昭仪冷冷道:“别惦记着销毁证据,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等着,我回头找你们!咱们走!”
孙氏冷笑道:“恕不远送。”
不出片刻工夫,一帮女人便悻悻地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强作镇定的孙氏再也坚持不住,眼泪像决提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李妍儿忙抱住她的肩膀:“娘,你怎么了?”
孙氏的削肩一阵阵的抽动,先是哽咽,后来干脆嗷啕大哭起来。
李妍儿尚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但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于是母女俩没头没脑地抱头一阵痛哭。哭了一阵,李妍儿便安慰起母亲来,扶她回到屋里坐下,轻轻拍着孙氏的肩膀道:“娘,刚才你用薛崇训吓跑了王昭仪,可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所以你才会伤心?”
孙氏渐渐地收住了情绪,摸出手巾来轻轻擦着眼睛,默然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神态。这时她语重心长地抓住李妍儿的手道:“薛郎不是我们的仇人,妍儿要明白,知道吗?”
李妍儿怀里还抱着那只兔子,不解地说道:“可我亲眼看见他杀死了爹爹。”
孙氏摇摇头道:“就算他不下手,你爹也会死,或许还会死得更惨……薛崇训以前也有爹,死的时候被打得遍体鳞伤,关在黑牢里活活病痛饥饿而死,妍儿想要你爹爹也那样死?”
李妍儿瞪大了眼睛,充满了恐惧。
孙氏又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薛崇训,这样死去反而更有尊严……或许我也应该在那时和他一块儿下去的,唉……”
“娘,我不许你这样说!”李妍儿忙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以后我听娘的话,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妍儿了,你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孙氏苦笑了一下,摸着她的脑袋道:“傻孩子,你已经长大,要嫁人了,娘哪能一直陪着你呢?”
妍儿撒娇道:“不,我就要娘在身边嘛。”她一面说一面搂住孙氏的脖子,不依不饶。
孙氏被缠的没办法,只得好言道:“好好,娘不是在这里么。你要听话,以后少出去乱逛,金城那里也少去……要学着为人处世,知书达理。还有,说话一定三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说出去的话你能从别人耳朵里掏出来?”
李妍儿嘟起小嘴:“娘,你越来越唠叨了!”
第三十三章 王侯
殿中省、内侍省、宫官省的人都常在大明宫出入,王昭仪认识的人不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消息,昨日薛崇训在宫中行走时宦官张肖确实跟在左右。王昭仪又托人询问张肖送东西给李妍儿那件事,也非子虚乌有。
这下她真就懵了,本来落井下石踩人的事儿,自己反倒可能有麻烦了……大明宫人口数万,人多的地方水就浑,这中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一般只要跟得势者、打压失势者,就没人能欺负到你,但是,得与失又岂是定势?
王昭仪是太上皇以前封的昭仪,名义上属于嫔妃,实际上这些女人基本没机会见着皇帝,相当于女官参与管理宫廷事务而已。妃子们的地位多半靠皇帝的宠爱;而王昭仪她们的路子却和外朝官场一样,靠各种关系,如果得罪了当权者后果可想而知。
现在薛崇训可是太平公主跟前最红的人儿,王昭仪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喜欢金城公主,可金城公主要和亲……难道现在已经看上李妍儿了?不然他一个位高权重的王侯没事大老远跑去太腋池西岸的冷清之地送只什么兔子?
想到这个可能,王昭仪是出了一身冷汗,懊悔莫及。这李妍儿姓李,又是个未出阁的小娘,以后前程如何谁说得清楚……万一她们母女俩有出头之日,攀上了太平那家子,那翻过手收拾她王昭仪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
她不敢再犹豫,赶紧放下架子跑去了太腋池西岸再次造访孙氏,这回态度可是来了个大转变,一脸的春风就有如这春暖花开的季节。
孙氏依然保持着平静,并没有因为王昭仪忽然对自己好起来就得意忘形,她情知此中关系。
“这些用度的物什您先收下,以后缺什么只管言语一声,我招呼下去,没人敢再为难您。”王昭仪热心地指着抬进来的箱子说道。
孙氏忙道:“你太客气了,我这里什么也不缺,东西你还是搬回去吧,心意我收下了。”
王昭仪满面堆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您还生我的气呢?”
孙氏的脸色苍白,带着些许忧伤的感觉,依然荣辱不惊地说:“我哪里有那么小气,如果你不介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那您收下我的心意,我这心里才踏实呢。”
孙氏面有难色,昨日为了脱困便把薛崇训的名头搬出来吓了吓这恶女人,却不料又有了新麻烦……现在她对你是很好,但哪天形势一变,她会不会又要来找回面子?难缠便是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自己并不想招惹谁得罪谁,可麻烦会自己找不上门来!
这些所谓的“好心”孙氏坚决不能收,她这人不愿生事,平日对人也和气,可也是个倔性子,定了主意便坚持到底。那王昭仪也是无法,只得悻悻走了。
……
薛崇训自己倒没想到,不过送了一只小小的兔子,会惹来如此多事。他很快就把这事儿给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了和宇文姬约定好的半月期限时,他才想起这事儿来。
他刚从紫宸殿出来,正走到玄武门,心里便琢磨想着这事,一会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见宇文姬,她一问兔子你还养着么?怎么回答,送人了……
就在这时,听得玄武门外的廊庑上张五郎的声音喊道:“薛郎,正等你吃镬斗肉(火锅)呢,陈大虎也来了。”
薛崇训想了想便策马过去,说道:“正巧有事和你们说,那咱们就边吃边说……庞二,你先回去,告诉裴娘不用为我准备晚膳了。”
马夫庞二点点头,把缰绳交给另一个奴仆吉祥,说道:“你一会送郎君回来。”
玄武门外有两排廊庑,便是禁军官邸办公的地方,北面的禁苑上也有禁军的校场,这地方是个军事重地,现在飞虎团也驻扎在此。
薛崇训走到张五郎面前,随口说道:“晚上当值么?如果要当值就别饮酒,公事要紧。”
张五郎笑道:“这月上白天,晚上没事,咱们喝个痛快。”
二人一起走进一间营房,只见里面已围坐着七八个汉子,中间有个泥烧的路子,一口铁锅正在炉子上“波波”冒泡,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许多生肉和酒壶,看来大家伙都准备好了。
薛崇训看了一眼这些人:张五郎和两个飞虎团旅帅、四个队正、另外还有个羽林军果毅都尉陈大虎,一共八个人。
众人见薛崇训进来,纷纷站了起来,抱拳为礼道:“末将等拜见薛郎。”
薛崇训故作随意地摆摆手:“不是吃火锅么?还兴这个作甚,免了,都坐吧。”
陈大虎笑道:“听说薛郎要封河东王了,兄弟们得恭喜您啊。”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封王那是食五千户啊!
薛崇训拿起桌子上一个装着羊肉的竹篮,将羊肉往锅里倒,一面拿起了筷子,淡然道:“那咱们今日先吃火锅庆贺一番,改日正式诏书下了,再请你们到府上大吃一通如何?”
这时那圆脑袋的李魁勇乐道:“那敢情好,薛郎府上定然好多美貌歌姬呢!”
张五郎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崇训道:“说实话,我还真没养歌姬,不过到时候我把安邑坊那家水云间包下来,大伙不光看舞听歌,一起玩个痛快。”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等他们笑过了,薛崇训又道:“前几日我向母亲上书飞虎团将士封赏抚恤的事儿,今日刚有眉目。”
这时大伙一齐笑吟吟地看向了张五郎,因为张五郎在太极宫一战中射中李隆基,对大局影响甚大,居功至伟,封赏也应该最大。
果然薛崇训说道:“张五郎封岭南县侯食邑五百户,并加右金吾卫将军衔;鲍诚、李魁勇等人皆加金吾卫诸官衔,得有俸禄。”
“恭喜恭喜……”众人立刻嚷嚷一片,十分高兴,虽然加封的南衙诸卫官职都是虚衔,但有俸禄。大伙草莽出身,不到一年时间就混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简直比坐火箭还快啊!
“汤团练……”薛崇训忽然沉声道,大伙立刻又安静下来。
张五郎也是神色黯然:“薛郎在殿下跟前说说,将我的食封让给汤团练的长子罢。”
薛崇训道:“国家赏罚是有度可循,不是说让就能让。汤团练有子,名叫汤成,朝廷为了表彰汤团练的功劳,给汤成封了个官俸禄……本来可以接替汤团练的位置,但还是给他们家留个种吧。”
张五郎苦笑道:“如此甚好,汤团练把咱们兄弟些带出来,如今都吃皇粮了。现在大伙每天到宫门口坐坐站站,便坐拥数十石俸禄,日子也算不错,就这样呗。”
薛崇训听罢试探道:“朝廷如果要对外用兵,诸位不是就有用武之地了?”
一旁的羽林军将军陈大虎见飞虎团这帮人封王封侯的,早就眼红得不行了,听罢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打谁,吐蕃?”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是说如果对外用兵,诸位愿意出战?”
陈大虎粗着脖子道:“咱们从军不就为了打仗?这些年死气沉沉的,早就该开边了……听说薛郎喜欢的金城公主要和亲?和什么亲,咱们唐朝又不是没男人,薛郎把金城殿下留下,带兄弟们收拾吐蕃去!”
众将纷纷表态,整个一群好战分子。薛崇训叹道:“文武素来不和,你们想打,可朝廷不想打。我早就在朝里说了,和亲起不到作用,想当初文成公主和亲,咱们和吐蕃不是照样战火连年?可阁老相公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我有私心,因为儿女私情影响国家大计。所以我说什么也没用。”
陈大虎愤愤地说道:“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往上爬,把咱们撂在这儿守门,成天训练又不打仗,练兵何用?”
薛崇训欣慰地说道:“还好有禁军的兄弟们和我一条心思,我再想想法,找阁老们说说去,反正和不和亲都是打,何必白送女人?”
鲍诚拍着胸脯道:“薛郎的女人谁敢动,就是扇咱们这帮飞虎团兄弟的脸,忍无可忍!”
薛崇训提起酒壶道:“喝酒喝酒,你们是宫廷禁卫,不是我薛崇训的私人,要搞明白,啊?”
旁边陈大虎忙端起碗道:“我敬薛郎。”
薛崇训用酒壶和众人碰了一下,仰头便大喝,就他妈跟喝白水似的。众将一看大为佩服,能喝酒的人在军中素来受欢迎,遂大声叫好。
其实他的酒量一般,这要是现代的老白干,他早就倒了。尽管这酒浓度不高,他这么一顿大喝,也是头昏脑涨,黑脸被酒气一冲,黑红黑红,看起来更暗。
昏昏噩噩中,他一高兴,不禁诗性大发,高唱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无雪,能饮一杯无?”
圆脑袋李魁勇又一本正经地说:“好诗!好诗!”自然惹来一顿嘲笑。
第三十四章 看剑
汾哥仿佛不急,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走了近一个月。他四月初才到达长安,随即便登基称帝,改年昌元。以前在幽州辅佐他的潘大胡子等几个幕友也跟着水涨船高,到长安做官来了。汾哥遂大赦天下,并免除了几个收成不好的郡县的租庸。要说那些个作奸犯科者,真巴不得经常换换皇帝,因为新皇登基,只要不是大奸大恶多半便无罪释放啦。
汾哥到长安之后,薛崇训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太极拳爱好者,登基之后不干别的,成天就打太极拳消磨时光,自然赢得了太平公主的诸多好感。
大明宫里有了皇帝,事儿就好办了,什么都得讲究个名正言顺不是。没过几天,册封薛崇训为河东王的五色诏书便下来了,一时皆大欢喜一片歌舞升平。
薛崇训遂在王府(就是以前的卫国公府)大宴宾客,遍请朝中大臣、羽林军飞虎团将领前来吃喝。他倒没有食言,真就把王府所在的安邑坊内那家青楼水云间给包了下来,让里面的歌舞妓全到王府上来跳舞唱歌助兴。
府上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八十个奴仆跑得脚都像不沾地似的,还有水云间的鸨儿也很帮忙,把楼里的厨师、小厮都叫来了。这可是河东王的垂青啊,那老板娘杜姐儿都没想明白,这权贵是怎么看上他们那名不见经传的水云间的?总之能和河东王府扯上关系,好处是大大的有。
王府的前院里搭了几张台子表演节目,院子里那张露天的木台表演参军戏,底下的人喜欢这种乐子。而为北面大厅里宴请的贵宾表演的则是美女歌舞,杜姐儿十分上心地安排布置,挥舞着一张手帕指手画脚地指挥,恨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考虑到薛崇训和太平公主的关系,朝中大臣颇给面子,六个宰相全部都来了,还有三省六部各衙门也派了人来送礼。薛崇训坐在大厅上,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些恭喜贺喜之类的吉利话,满面堆笑,呵呵直乐。
奴仆鱼贯而入,端着各种佳肴美酒上来,又有衣衫单薄的歌妓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厅中,在欢乐的乐曲中翩翩起舞。
在大厅两边有厢房,西厢的三间房便是歌舞妓们换衣准备的地方,杜姐儿拿着一张节目单子,便在这里坐镇指挥。她时不时就拿眼瞧一张梳妆台上的沙漏,没个节目花多少时间,可都是计算好了的,要保证贵宾们看得新鲜,不觉得腻烦……虽然她们这种小楼子水平有限,可多花些心思,也能过得去。
这时十几个舞女走进了梳妆室,其中一个小娘对杜姐儿说道:“刚才我们跳舞的时候,我不是对上面那河东王抛媚眼吗……”
“真不要脸!”众女顿时笑骂起来。
那小娘嘟起嘴道:“你们倒是听我先说完再笑啊!我发现那河东王好生眼熟……”
杜姐儿笑道:“成,今儿你们都给我好好表演,改日我见了薛王,就说你看他很眼熟,叫他买了你封个王妃过过瘾如何?”
“妈妈!你又取笑人家!”小娘红着脸,随即又正色道,“我说真的呢,您还记得上回蒙姐姐出事的时候,那个救她的黑脸郎君么?”
杜姐儿愕然道:“你说河东王像那人?”
小娘点点头,看向坐在一旁正在打扮的蒙小雨道:“蒙姐姐,呆会你上去了,注意看一下,你和他熟,多半看不走眼。”
蒙小雨幽幽地说道:“萍水相逢的人罢了,都几个月没见着人了,人家兴许早已忘却,还提他作甚?你还扯到什么王身上,长安这么多人,出门遇到个都是郡王,那谁来做老百姓呀?”
众人听罢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便悻悻然没了兴趣。
“蒙姐姐要表演舞剑,别让那些当官的觉得是鸿门宴呢……那叫什么,项庄舞剑!”这时又一个女子开玩笑道。
蒙小雨拔出手边的剑道:“木头的,外面镀的金粉罢了。妈妈说了,宾客中有许多将军,歌舞看腻了,来一场舞剑会高兴的。”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人喊道:“芸娘她们马上要跳完了,蒙小雨赶紧过去,还有鼓手,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就来。”
于是一众人等便离开了厢房,向北面的大厅走去。
大厅里正热闹,人们一边吃喝一边兴高采烈地说话,这时门窗上忽然挂上了不透光的帘子,厅中一下子就暗下来,众人顿时一阵起哄,有些口无遮拦的武将嚷嚷道:“大白天的弄得这么黑干甚!”
正位上穿着紫色绫罗的薛崇训淡定地说道:“定是什么新鲜节目,诸公少安毋躁。”
果然厅中的地毯上搬来了一张屏风,屏风后面亮起灯来。薛崇训见状来了兴致,心道:妈的,唐朝也能看电影么?
就在这时,那电影屏幕一般的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影,她的身体轮廓映衬在那纸上,曲线十分优美。“哦!”众人惊叹了一声,大呼有趣。
“咚咚咚!”小鼓翘起了节奏,那屏风后的女子便踏着鼓点舞起剑了,时而轻快动感,时而优雅缓慢,美妙非常。那裙炔的影子在屏风上飞扬,看得众人心痒痒,那些武将不懂啥叫朦胧美,纷纷叫道:“薛郎,快叫人把门窗上的帘子弄开,看看这小娘啥模样!”
薛崇训遂道:“来人,取掉帘子,让客人们看清楚一些。”
奴仆们只得把那些帘子弄掉,大厅中顿时又光亮起来。这时蒙小雨从屏风后面舞着走了出来,继续踏着鼓点舞动。
这下薛崇训倒认出她来了,他的神色微变,但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恢复了镇定。
蒙小雨身子一转,长裙飞扬而起形如仙人,柔韧的腰肢撑着上身向后一仰,宝剑从襟前向上斜刺而去,轻盈、飘逸。众人大喜,抚掌大赞:“好!好!”这时鼓点骤然急促,她手中的剑变幻挥舞,身子婀娜放姿,就像置身激烈打斗之中,看得人们心情也跟着一紧,情绪被带动起来。
这时的惊鸿一瞥,蒙小雨抽空向上面看了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黑牛”!一个偶然相识的郎君,竟是河东王?
她的心绪一乱,本来剑舞正到急促之时,不慎便踩到自己的裙角,“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啊!”众人颇为失望地呼将出来。薛家的人顿时斥骂怪罪,并要找她们管事儿的负责。蒙小雨急忙爬了起来,红着脸道:“请薛王恕罪。”
众官见她长得又甜又乖巧,也帮着说情道:“薛郎,算了,咱们看得也挺高兴的。”
不料薛崇训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伸手作了个扶的动作,用关心的口气说道:“摔着了吗?”
蒙小雨脸上逾红,小声道:“不打紧。”
薛崇训哈哈一笑,回顾众人道:“刚才的剑舞,让我诗兴大发啊,很想赋诗一首!”
陆象先颇有兴致地说道:“薛郎不妨让我等听闻一二?”
薛崇训沉吟片刻,便厚着脸皮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众文官品出味儿来,脸色骤变:这薛崇训多次扬言要对吐蕃用兵,今日是借题发挥?
长相英俊举止潇洒的窦怀贞呵呵一笑,回顾众人道:“今日是为祝贺薛郎封王而来,不谈公事。还有什么节目,咱们继续观赏歌舞如何?”
众官一阵附和,蒙小雨见状款款执礼道:“奴儿告退。”
那些鼓手和奴仆便急忙上来收起屏风、乐器等道具而出,蒙小雨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说道:“郡王您知道剑应该怎么用吗?”
今日这个歌妓还真是大胆,竟然和主人当众说起话来,众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看他怎么应付。不料薛崇训放得下身份,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说道:“你说说看。”
蒙小雨想起在水云间薛崇训挺身而出的事儿,遂嫣然一笑:“保护弱者。”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武将们顿时哗然,纷纷抱拳道:“咱们大唐不送地不送人,让我等拔剑保卫金城殿下!”武将们和政事堂官员的心思不同,他们只想开边立功,封王封侯,立场不同想法自然就不同。
这时一个宰相淡淡说道:“王府不是朝堂,我等前来是为祝贺薛郎,可不是为了商议朝事,这要传到殿下耳里,我等也不好说啊。”
薛崇训神情复杂地笑了笑:“阁老所言极是,咱们不谈此事,喝酒赏舞!”
他的想法其实也是希望朝廷用兵,然后自己设法弄到大一点的兵权;但又顾及到母亲太平公主的意思,不想和她对着干。太平才是他的大靠山,所以从公事上考虑,他顺应政事堂的决定才是明智之举。
让他放不下的,想来还是私事,真有些舍不得金城。
第三十五章 红颜
曼妙的舞姿在欢乐的曲子中如水荡漾,那些歌姬时不时美目顾盼,抛来含情脉脉的目光,大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左席上两个官员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仰头大笑,另一个面带着笑意看向他。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走到薛崇训的旁边耳语了两句,片刻之后,他便拍了拍巴掌,说道:“本王有点事要失陪一下,诸位继续开怀畅饮,告谦告谦。”
众人抱拳为礼,薛崇训也拱手还礼,然后离席而去。
“人在哪儿?”薛崇训问身边的奴仆。
奴仆道:“在后院,我让他等着。”
薛崇训听罢便转身向东北角落的门楼走去,穿过门楼,向后花园走。沿着宅中池塘边走到一片桃花林中,果见亭子外面有个弓背的老头儿站在那里。那老头儿满面呆滞,没有胡须,应该是个宦官。
“金城派你来的?”薛崇训走到他的面前问道。
木纳的老头儿皱着眉头用背诵的口气念叨道:“恭贺……薛郎制封郡王,略备薄礼,不便……身份不便,欲当面相赠,容后细……细……”
薛崇训愕然道:“她在哪里?”
老头儿转身指着外面:“后门外面。”
薛崇训遂不管这奴仆,直接向后门那边走去。出得门来,果然见着有一辆古朴的马车停在哪里,薛崇训忙抱拳道:“可是金城殿下?”
这时一个纯净的声音道:“听说你封了郡王,我也为你高兴,但不便到前门送礼祝贺,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小意思略表心意,请薛郎笑纳。”
话音刚落,竹帘轻轻掀开了,露出金城那倾国倾城的半张美丽容颜,薛崇训一见脚下不禁移动了半步。一双削葱一样玉白的纤手伸了出来,拖着一只小布包,薛崇训急忙躬身接了。
“今日一见,以后恐再无机会……”金城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如泣如诉,叫人听了心里骤然一疼。
薛崇训怔怔地打开那布包,只见是一只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三个字“河东王”,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进他的鼻中。薛崇训动容,脱口道:“我不让你走!”
竹帘放下了,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片刻之后她说道:“礼物轻薄,薛郎勿要见笑。”
薛崇训顿了顿说道:“这是我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殿下如不介意,进府饮杯薄茶如何?以表我的感谢之意。”
金城道:“怕不合礼制。”
薛崇训道:“有什么关系?”
沉默了片刻,金城竟然答应:“那恭敬不如从命……曹大,你看着马车。”进府禀事那老宦官的名字原来叫曹大,他跟在薛崇训后面随后出来的,听罢便应了一声,走到马车前面老实地坐下。
这时车门被拉开了,一个宫女某样的小娘先下车来。薛崇训瞪大了眼,看着车门,总算看见了金城。黄色窄袖短衫,绿色曳地长裙,雍容、典雅、飘逸、脱俗,那一身浅色的轻薄绫罗就像绿叶,将金城那姣好的脖颈容颜衬托得犹如一朵绽放的玉兰花一般洁白美丽。
她幽幽地看了薛崇训一眼,清澈的眸子仿佛包含世间万象情愫。她弯着柔韧的腰肢低头走出车门时,半敞的罗衫向下一垂,薛崇训不慎看到了洁白的乳沟、珠圆碧润的流线,他顿觉是一种亵渎,急忙将脸转向别处。
他心下呻吟了一声,心道:别说在古代,就是在美女慢大街的现代,什么女明星简直给她提鞋都不配。天道不公,竟然让天地灵气集于一人之身?
“表哥……”金城走下车了,垂着美眸娇羞地唤了一声。
如果世间五百年出一个英雄,那出现一个倾国倾城的红颜得需要几百年、几千年?薛崇训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膜拜来形容,他无比恭敬地伸手道:“殿下您请。”
金城瞧着薛崇训目不斜视的样子,不禁伸手轻轻掩住嘴巴笑道:“表哥正眼都看我一眼,莫不是我长得太丑?”
薛崇训默不作声,一面跟在她后面进门,一面寻思了一阵,总算说道:“今日我在府中宴请宾客,席间有个绿眼红发的色目人给大伙讲了个西方的故事,关于美女的,我转述给殿下听吧。说很久以前,拂菻国以西的地方有个大国叫希腊、一个小国叫特洛伊,特洛伊王子到希腊做客,被希腊王妃的惊世容颜所折服,不顾一切地把王妃给拐走了,结果希腊国兴大军讨伐,史称特洛伊战争,持续了十年之久,军民死亡不可算计。”
金城惊奇地说道:“特洛伊王子肯定知道拐走王妃的后果,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不是他傻,就是那个王妃长得倾国倾城。”
薛崇训认真地说道:“为什么史书说妲己是妖精变身呢?我不信世上真有妖精,也不信有仙女,但是有与之相似的女子……所以我完全理解特洛伊王子的身不由己。”他放低声音道,“殿下就是这样的女子。”
金城听罢神色微变,幽幽道:“如果薛郎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夸我的相貌,我很高兴呢;如果……我不希望你学那个特洛伊王子,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崇训摇头愤愤道:“不明白!吐蕃蛮荒之地,赞布和野人似的,我不信你真愿意去吐蕃!朝野众人说什么国家大义,不过是打着大义的名义牺牲他人维护自己的利益罢了,我不觉得有何高尚之处。”
金城疑惑道:“难道为了一个人而让很多人身处水深火热是对的吗?”
薛崇训有些激动地说道:“殿下不必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水深火热与和亲有何干系?况且他们凭什么要牺牲殿下的幸福来换取画饼中的和平!人应该自己掌握命运,没有人有权力能牺牲大唐的公主!”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金城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意我唯有在心里记着。”她的脸一红,低声说道,“我虽然身入吐蕃,但心会一辈子都在薛郎这里。”
薛崇训心下一紧,默然无语。恍惚之中,他想起了前世看的两本书,一本叫《红楼梦》,一本叫《伤逝》。记得当时他的心情是十分愤怒,大骂故事里的男主角懦弱无能。
贾宝玉那娘娘腔,眼睁睁看着晴雯被他妈从病床上拖出来折磨,最后病情加重而亡,之前束手无策,人死了才写什么深情的祭文,傻逼样,真想抽他丫的;伤势那涓生也不呈多让,找了各种借口抛弃了不顾一切跟他的女人,等别人没活路自杀了才各种懊悔与自责……
想到这里,薛崇训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淡淡地说道:“殿下放心,我自有打算。”
金城有些紧张地说道:“薛郎想做什么?”
薛崇训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会找到妥善的办法处理此事。”
听他说得轻松,金城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和薛郎在一块,感觉很安心呢。”
这时两人走到了池边的桃树林里,桃花正开到极致,分外绚丽。薛崇训仰头一看,叹道:“如此美景,今日也是黯然失色。”
金城低下头,脸庞浮上两朵嫣红的云,愈发娇羞。
薛崇训心情很好,步伐也轻快起来,指着林边的池塘道:“这个池塘没有名字,殿下给取个名儿如何?”
金城的美目顾盼,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又看了一眼边上的一个草亭子,便“呀”地轻呼一声,笑道:“叫‘听雨塘’如何?”
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名儿好,听雨塘,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得找人种些荷花在里面。”
“留得残荷听雨声……薛郎真是出口成章呢,整句是什么?”
薛崇训想起李商隐,这时候还没出生,便斗胆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惨荷听雨声。”
金城背过脸,有些伤感地说道:“想不到得意的河东王竟有如此萧瑟的心境。”
薛崇训想起此时的人喜欢乐观,便爽朗一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府里风景如何?殿下在宫中住惯了,恐怕是比不上大明宫。”
金城看着满树的桃花,微笑道:“这样幽静雅致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怀念的,其实府邸不在贵与大,如果里面总有欢声笑语,陋室也比宫廷好呢。”她说罢伸出手,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瓣花朵,纯美的脸上充满了美好。
这时吹起了一阵风,树上“哗哗”一响,顿时一阵落红,犹如雪花一般悠扬地飘落下来,金城娇呼一声,欢笑着张开手臂,在落红着转起圈,长裙随着荡起,在落花中犹如一支自然的舞蹈。薛崇训不由得看得痴了,第一次意识到,美好的事物竟然会如此让人愉快。
她高兴地在落花中转着,满脸的幸福,环佩叮当,与笑声相映成乐,组成了一曲天然的仙境歌舞。
第三十六章 和亲
朝廷和吐蕃交换了两次国书,期间在西域和剑南均发生了入寇事件。那吐蕃国王赤德赞布自称年轻,在书信中辩解道:“外甥以赞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识尊卑,岂敢失礼。又缘年轻小,枉被边将谗构斗乱,令舅致怪。”
唐朝已决定四月中旬送金城入蕃,遂回书道:金城公主,朕之亲女,长自宫闱,言适远方,岂不钟念!但朕为人父母,志恤黎元,若允诚祈,更敦和好,则边上宁晏,兵役休息。遂割深慈,为国大计,受筑外馆,聿膺嘉礼,降彼吐蕃赞普。
金城公主是皇帝李守礼生的女儿,但抱养给了唐中宗,算唐中宗的养女,按照名义上的辈份,她竟然是亲生父亲的“妹妹”。但李守礼既做皇帝,无论怎么算,金城这个公主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却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李守礼也感到有些伤感。
以前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虽然封为公主,实际上只是一个宗室女;如今却要送真公主。李守礼出于父女情分,亲自召见了金城,赏赐了很多礼物,还下旨为金城做了一道“红虫脯”的菜肴践行。
金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很陌生,甚至辈份都搞不清楚,只能称“陛下”。
蓬莱宫那边父亲叙情,紫宸殿这边的太平却正和大臣们商议大事。刚收到陇右急报,吐蕃一部从石城堡出发寇边,沿途烧杀抢劫,河西走廊也在其威胁之下。
朝中众臣议论纷纷,兵部尚书张说建议以新任河西节度使程千里为行军总管,兴兵讨伐。但朝臣多数都不支持,因为武则天后期以来,能征善战的猛将都被清洗了个干净,新的一批大将还没成长起来,实在无人可用;另外府兵制因为土地兼并破坏严重,兵力大为削弱,以前上蕃以月轮,现在因为兵员不足,很多士兵戍边数年甚至十年还没回家。
最重要的原因几个宰相没说出来,便是政局不稳,原本应该在这段时间巩固新政权,如果发生大战,定会影响朝廷格局的稳固。
这次廷议,薛崇训也在场,今天他倒是沉得住气,丝毫没有提出异议。
窦怀贞站出来说道:“和亲国策暂时不能改变,以金城入蕃,尽力促成安宁,赢得时日,待我国稳固朝局、革新兵制后,再战不迟。期间只需极力维护安西四镇的建制、防备吐蕃东扩,局势尚能掌控。”
和窦怀贞关系密切的萧至忠也支持其建议,他说道:“吐蕃赞普继位十余年,因年幼一直无法控制国内,现在他也需要时间整顿内部,近年多次求亲亦为此故。所以吐蕃暂时并没有大举进攻我国的愿望,停息兵戈对双方都有益处。”
太平沉吟许久才说道:“昨日陛下对我说,很舍不得金城,要亲自相送。现在陇右、关中都有危险,一定要保护好陛下的安全,我决定让兵部尚书张说率南衙兵护驾,四月十五日的行程就不改变了。”
就在这时,薛崇训执礼道:“禀母亲大人,儿臣请率飞虎团禁卫保卫陛下左右……也送送金城公主。”
太平看了一眼张说,犹豫了一会说道:“好,陛下出国门也应该带禁军,就你去吧。”
薛崇训道:“儿臣定不辱使命。”
散伙之后,他从紫宸殿出来,径直便前往玄武门的禁军官邸,找到张五郎,让他准备行程,要护送皇帝送亲。
昌元元年四月十五日,皇帝亲自送和亲队伍自长安出发,并送了许多嫁妆,除了丝绸数万匹,还有杂伎百工、龟兹乐队,随从的百工中间,很多属于“技术人员”,身负唐朝最先进的农工技术。还真是应了薛崇训的看法,和亲一次等于大幅提升吐蕃的社会生产力。
两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长安,到达了关中始平。这时他们得到陇右道报入长安的消息,吐蕃贵族郎氏率军破鄯州,毁城后去。李守礼知道后大为担心,决定不再继续西行,要回长安了。
他停下之后又觉得金城此去道路不平,便在三嘱咐张说好生保护。张说板着长脸说道:“和亲队伍的东西本来就是送给吐蕃的,他们要打劫也不会打劫自己的东西,陛下安心。”
李守礼弓着背猥琐地说:“是送给吐蕃赞普的,谁知道下面那些人听不听赞普的?”
众人一听神色都是异样,心道他是在说自己?
张说却道:“吐蕃内乱已经结束十年,钦陵(大非川之战的将帅)家族被赞普屠戮,如今无人可违抗赞普的意愿,更别说抢他的人、物,陛下勿要被吐蕃人的书信所迷惑。”
这时薛崇训注意到金城的马车帘子轻轻一动,掀开了一个角落。薛崇训心下一阵难过,她定是在怪自己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她身入虎穴。
不过薛崇训倒没有因此方寸大乱,鲁莽行事。他按照既定的办法,对李守礼抱拳说道:“微臣请南衙兵护送陛下回京,让微臣护送公主走完古道东段,进入吐蕃国境之后再行回去。”
张说有点不高兴道:“有臣率军护卫,禁军保卫陛下便是。”
李守礼想了想说道:“关内还算太平,朕的安危无须挂念,倒是金城让朕好是担忧……就依河东王所请,让他再送一阵,多些人总是好些。”
他毕竟名义上是皇帝,这种事也没人违抗他的意愿,张说也不再说什么。李守礼交待完,便目送队伍西行,他自己则要躲回京城去了。
张说一行人分道之后有一千余人马,运着丝绸数万匹、金银珠宝、各式物器,行走得十分缓慢。这样的速度,要走到逻娑城(今拉萨),不得好几个月才行。路途遥远劳顿,任谁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在宫廷里长大的金城苦不堪言自不多说。
路线是走古道,百年前就有的道路。沿渭水北岸越过陇山到达秦州,溯渭水继续西上越鸟鼠山到临州;从临洮西北行,经河州渡黄河进入青海境内;再经龙支城西北行到鄯州。
众人到达鄯州城时,本来可以歇一脚补充给养的,却见鄯州一片废墟,已经被战火给毁得差不多了。
只见城内外有许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车运尸体,还有些人在城外挖坑。众人走到城门口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袍的文官带着一队骑兵走了出来,那文官瞧着薛崇训这边的人衣衫华贵,掏出一张纸来,说道:“你们是兵部尚书张阁老的队伍?”
张说策马前来,喊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在干什么?”
那官儿下马拜道:“下官凉州刺史刘讷,正在……召集百姓埋尸首。”
张说怒道:“陇右道节度使呢,陶安民何在?”
刘讷沉声道:“鄯州失陷,陶使君自觉作战不力,已自裁谢罪了。”
“该死的庸才!”张说愤愤地骂了一句,“如此重镇竟然被人如探囊取物般攻破,死罪难逃!”
那刘讷入其名,一张瘦脸面无表情,却没好气地说道:“下官收到公文,张阁老是要送公主去吐蕃和亲么?”
张说回顾狼藉惨状的城池,有些尴尬,一语顿塞。
就在这时,一个喊声传了过来:“要搬梯子,你去找副梯子来,把那孩子取下。”众人闻言回头看去,只见那城墙半腰插着一支长枪,一个尚在襁褓的孩童钉在那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挂上去的。
众军见罢哗然,薛崇训身边那圆脑袋的将领李逵勇的嗓门最大,嚷嚷道:“和个卵蛋的亲!把公主送回长安,咱们找着吐蕃军分个胜负!”
那些武将纷纷怒道:“都打上家门来了,还谈什么,打呗!”
张说冷冷道:“光嚷嚷有什么用?打,那陶使君怎地没打赢?朝廷岂能坐视,一切须有安排,战和大计非尔等所能妄言!”
薛崇训道:“鄯州虽毁,但前路遥远,我们先进城歇歇吧。”
张说以为然,传唤那刺史刘讷到城中找处稍稍完好的房子,准备食物等事。众人便随着凄惨的街道向城中行走,薛崇训对张五郎说道:“叫大伙都瞧瞧异族对咱们干的好事,以后打起来,别他妈顾着自己怕死!”
众人一边走一边四顾坍塌的房屋、尸体横七竖八的道路,皆尽默然。那些百姓的尸体,女人基本都没穿衣服,被杀死前尽被凌辱。墙角有具女尸最是悲惨,肠子都从下身拉出来了,却不知遭遇了何种奸淫之事,才弄得那么凄惨。
这中世纪的战争完全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言,一旦战败,最遭殃的还是平民。
张五郎愤愤道:“我觉得真他娘的窝囊,这不都要联姻和谈了,临近还发生战事,吐蕃有何诚意可言?”
带着他们进城的文官刘讷接过话说道:“这几年边境冲突从来没停过,吐蕃人叫‘打秋风’,没事就进来抢一把,特别是秋季马肥之时几乎天天有寇,陇右诸城白天也关着城门……咱们听说要和亲,以为能安稳几个月,哪想到这节骨眼上别人也不给面子。”
薛崇训淡然道:“他们知道大唐内乱,有恃无恐,自然一刻也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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