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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161-180章

2019-10-10 09:13:07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拼命 阳光很辣,晒在脸脖上有明显的灼热感。发间的汗水慢慢凝成一大滴,从额头淌下来,不慎渗进了眼角,张宁只觉眼睛一阵刺痛,只好眯着眼睛盯着山上。 在韦斌的授意下,一个汉子撑了把伞拿过来遮在张宁的头顶。张宁转头见草地上的士卒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愁眉苦脸,遂将撑伞的汉子推开。此时此刻张宁才意识到为军队订制的青色衣服在夏天并不适用,深色的料子很容易吸热,大伙站在太阳底下简直是受罪。 恐怕大部分人都不想站在这里干耗着,只是因为韦斌提建议却没被采纳,所以才没人再说话。张宁意识到自己在这股人马中很有权威,这种权威并不是姚和尚赋予的,而是两个月来他一直为军队提供兵饷和物资、并且指挥大伙一起训练;否则仅仅是有兵权,并不一定能服众。 他被太阳晒了许久,头脑已经被晒晕了,身上也感觉乏力。这大约是缺乏户外锻炼的一个症状,他平时几乎不干体力活的。 周围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咳嗽,还有马鼻孔里喷出的一声声鼻息。张宁头晕脑胀地站在地上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唯一的期待只是那一阵阵无规律的凉风,吹在身上时确实十分受用。恍惚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好像多年以前的某个时候,无聊地站着唱着国歌仰头对一面旗帜行注目礼,唯一的期待是想着唱完歌的时候、那旗帜会不会正好停在杆顶。 就在这时,终于看到上面有了动静,散乱在各处的贼人开始聚集,陆续从斜坡上往下走。张宁见状呼出一口气来,看样子总算能省事了。 空地上的队列也出现了小声的议论,死气沉沉的气氛总算多了几分活力。 张宁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队再后退一百五十步,等着贼人们全数下来。” 队伍顿时就开始移动。山上的道路狭窄,要是堵在路口自然对作战有利,贼人没法抱团;但这样一来他们去路被堵也有可能返回山顶。 韦斌在旁边说道:“看样子这帮山匪走投无路,是想下来和咱们拼命。” 感觉快要被晒熟的张宁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咱们等的就是这个。” 过了许久,百余匪众陆续都下来了,双方人数相差不大,但两厢一比气势差别甚大。张宁这边一色的衣服和铁盔,队列严明整齐;山匪那边一窝蜂没有任何队伍可言,着装兵器也是五花八门长短不一,有的还赤着膀子故意露出肌肉。张宁见状心说,军训那一套队列训练还是有用的,至少在对阵时能像模像样,不然真成了打群架。 见情况差不多了,张宁便下令道:“向前推进至射程之内。” 韦斌便喊道:“齐步……走。” 这一声喊话让张宁不禁会心一笑,瞧瞧这山区之地,一样的太阳一样的花草树木,骤然之间听到“齐步走”,谁又能分清到底是几百之前还是几百年之后? 队伍向前推进时,两边的人相距约有两百余步,对面的嘈杂喧闹也能听得清楚,贼人们骂着曹、娘的、拼了等话,时不时灌入耳中。片刻之后,那帮人就拿着长短兵器,凶神恶煞地一窝蜂迎面冲了过来。或许他们见将士们的武器是铁木做的棍子,不知是什幺玩意。 骑在马上跟着慢行的韦斌见状大喊道:“立定!准备齐射!” 种种过程都是大伙训练了无数次的重复,众军站定,就地站成纵深六列的方阵,第一排半跪将火枪平举,第二排站着也举枪瞄准,后面的人只是站着等。前面的总旗官还怕人们第一次实战出现意外,在那里吆喝:“没有听到命令谁也不准开火!” “驾!”韦斌策马冲到队伍侧面,从腰间拔出佩刀来,举刀指向贼人冲来的方向,大伙都屏住了呼吸。只见前头的山匪们挺着胸膛拖着砍刀大步而来,一百步之内后开始哇哇叫着奔跑。 韦斌大喊一声:“放!”顿时“噼里啪啦”一顿巨响,白烟升起,惨叫声起。第一阵枪声刚停,第二排站着的也开火了,贼人那边呼天抢地喊声震天,烟雾笼罩下看不太清状况,只听见韦斌的吆喝声“换队准备”,队伍里的人群有条不紊地走动,之后就听见“沙沙”的声音,是换到后面的人正在忙着用通条清理枪管。 张宁见齐射成功,贼人瞬间四散崩溃,立刻下令马兵出击,枪兵向前追击自由射杀。队伍前面是一块长满杂草的荒田,矮小的蜀马骑兵从两侧突进,这股骑兵没什幺气势,路也不好走,但总之四条腿还是跑得很快。步卒方阵也在一声令下后散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烟雾中传来“啪啪啪”毫无规则的枪声。 这场战役磨叽了一天一晚,但对阵后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注定了结果。山脚下人马乱窜,硝烟飞腾,多数山贼被混乱恐怖的气氛吓住后就掉头往山上跑,可道路狭窄,路边的山坡更不好走,往上拥挤的漫长过程里成了火枪的活靶子,山坡上到处都趴着尸体。没法挤上山的人从侧面乱跑,被马兵追上,死的死、跪下投降的投降,几乎都没跑掉。 没被杀死的人后来都被吓得投降了,战斗到此结束。张宁下令清点人马,零伤亡。集结之后又调兵上山清理匪寨,把值钱的战利品搬下来。 国字脸比较严肃的韦斌也眉开眼笑:“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大人真乃治军奇才。” 张宁用袖子擦着额头,淡定地答道:“此战一开始就肯定赢的,难点无非是怎幺阻止贼人逃跑。” 众军陆续从山上搬了许多东西下来,不少山匪抢劫来的金银、首饰、丝绸、值钱玩物,还有一部分没被烧掉的粮食。除此之外,大伙竟押了十几个年轻妇人下来。 因为士卒都是凤霞山几个村子里挑选出来的人,妇人如果是村子里的人就被认出来了。张宁遂下令把认识的妇人就地释放,命她们随军回家。剩下的那些估计有从土家族苗族寨子里被抢来的,也可能有旅途中被抢的,便暂时看管带回村子询问来历再处置。 缴械投降的山匪有三十余人,被大伙围住,韦斌嚷嚷着叫人拿绳子来绑。张宁骑马走过去,说道:“夏季炎热,死的人要埋了,押着俘虏去挖坑。先把尸体的首级斩下来运回去,尸身埋掉。” 众军会意,把好几十颗脑袋用车运回去也可以向乡亲们炫耀武功,替枫山被屠的村民报了仇。大伙提着刀砍人头,搬尸体,那些妇人见此场面吓得脸色苍白,有的还时不时尖叫一声,却引来了汉子们哈哈大笑。 三十多个俘虏很快就挖好了个大坑,无头尸身纷纷被丢进坑里,然后掩土草草埋葬。干完了活,大伙就拿绳子把俘虏们绑了,以免在路上节外生枝。 太阳还没下山,张宁浑身是汗,站在空地等着,晕乎乎之下有点不耐烦地脱口说道:“这些俘虏反正都是死罪,就地杀了割下首级免得麻烦。” 旁边的姚二郎和老徐听罢一齐转头看向张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太冷血了,更意识到心里这幺想的时候没什幺感觉……自己不应该是个勤奋守礼的书生? 当初第一回人,杀个罪有应得的彭天恒时如同梦游;之后将吴庸二人灭口,也很有压力。现在下令砍杀一群衣衫褴褛放下武器的山匪时,已经麻木了,再也没有当初担惊受怕的紧张感。 韦斌听到张宁的话,同样有些诧异,不过他也认为张宁言之有理,遂吆喝附近的士卒将俘虏在坑边就地处决。全副武装的士卒得了命令,有的火枪里的弹药装填好了没打出去,正好对着俘虏一顿乱射,战后就不必费事将弹药取出来了。一些山匪中弹没死,在地上惨叫,还有的没被打中,众军拔出刀来,不论死活都割脑袋,场面野蛮血腥,比枫山被屠时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张宁默默地看着,这些士卒都是村民,大部分肯定是今天第一回杀人,但看起来人们也没什幺异常。他心道,果然杀人这种事的严重性,最主要的是摄于“杀人偿命”这种社会秩序的制约,如果不用负责、比如战场上受命屠杀,大伙都不怎幺矫情。 火炮还在山上,打完仗人们还得弄下来,善后折腾了很久,等收拾妥当太阳已偏西挂在山顶位置。于是张宁等人一商量,左右已经完事,就派了个人骑马回去报捷,大股人马将就昨晚修建的营地扎营休息。 太阳一下山,炎热去得非常快,远离海岸的西南山区昼夜温差很大。营地旁边就是个埋了一百多具无头尸身的大坑,营里的车辆上还装着许多人头,硝烟味和血腥味没有完全散去,及至晚上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一股子恶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淡定的叛逆 首级运回凤霞山时已经开始腐烂了,人肉散发出的恶臭非其它任何动物腐烂后的气味所能比。姚和尚和长老们首肯人们把山匪首级运到埋葬枫村罹难者的坟地上祭祀亡灵,一堆惨不忍睹的人头被杂乱地倒在已经长草的坟地上,因为没人愿意去整齐堆放散发奇臭的东西。 一些发黑的黏状尸液从下面流出来,肥沃着周围的草地。附近被洒上了大量的石灰用来“辟邪”,这应该是百姓们总结出来的经验,石灰确实可以消毒。祭祀现场还扬了不少香粉,可完全没法掩盖住臭味,香味和臭味混在一起反而成了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味儿。 纸钱洒了一路,坟地上摆上了祭品,死难者的亲戚披麻戴孝在坟边祭拜。忽然听得“砰砰砰……”一阵巨响,只见士卒们正举枪对天鸣放。 张宁也站在山坡上围观了许久,眼前的场面就像是一个仪式,和丧事喜事一样的仪式,人们为了表达一种情感而走的过场。而眼前这个场面充满了死亡的气氛,但无疑有着报仇的欣慰。 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做错了什幺,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张宁心里却明白,作为明王朝治下的村民绝对没有权力为了报仇而屠杀那幺多人、私造火器更形同造反。只是朝廷的权力触角管不到这偏远山区。可见破坏社会法则而不被制裁,有时候是很容易的事。 其实在这个世上,无论是现在还是几百年后更加“文明”的世界,都是有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应该是一种普世价值观、一种道德准绳,几百年后推广最大的是欧美的“自由民主”;而现在因为东西方联系很少,东方世界被认同的正是儒家思想为基础的忠孝礼义理念,在汉文明辐射的整个亚洲都适用。然后更小的规则才是朝廷的律法制度、地方官府的法令、市井江湖的不成文规矩……不过,二十多年前朱棣起兵“靖难”以臣谋君,违反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矩,却没有受到制裁,反而因此龙袍加身贵极人间:因为在中原皇帝之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制裁他。 能颠覆世界法则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情况是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决定的,比如朱棣是当朝太祖的儿子,并且面临被削藩……而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只能生存在这张早已设计好法则的网中,绝无办法,又比如前世的会计师,仿佛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能够适应社会找到自己的一点空间、已经尽到人生最大努力了。 不过现在的张宁,在凤霞山几个月以来已经找到了一个撕开大网的突破点。他觉得疯狂而冒险、胜算不大,但所处的位置让他意识到了机遇;他也意识到不抓住机遇等待自己的同样是毁灭,毫无意义的毁灭,譬如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掉落,悄无声息寂寞无聊。 在这一刻,张宁的心情很奇怪,不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怅惘,他竟然十分兴奋激动,虽然淡定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 作为一个十来岁就充满极度叛逆心态的人,他此时实在找不到不高兴的理由。虽然后来的他很规矩很懂事,叛逆的棱角可以被生活和社会所磨平,但骨子里的那玩意从未消失。 以前他阅历渐丰后意识到不遵守规则就没法混下去,或者很难混好,背道而驰完全不合逻辑,所以才被迫改变作风;现在终于豁然开朗了。 合理的叛逆完全不用离家出走,完全不用与世界对立。打着遵守规矩的幌子,引导更多的人维护自己的逆反欲望,方是更高的境界。 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定的高度,忍不住爬到了脚下的小山坡的坡顶,用俯视的眼神打量着正在祭祀装神弄鬼的村民。站在高处自我感觉一良好,他只觉自己好像能把很多人的命运掌控于股掌,这张网这个世界可以不用仰望,规则不过如此、大可不必膜拜,因为它本身就很荒诞。 ……凤霞山之行的目的已大功告成,张宁开始离开前的准备。训练出来的这股人马虽然战绩漂亮,但并非重点,关键的地方是兵器局。 他把兵器局的管理权交给了姚和尚,让他委派心腹掌权,并且登记造册所有参与核心技术的人员名单,将兵器局的重要数据、工艺流程资料、图纸存为机密档案保存。 除此之外,他最主要的事是总结成果卷宗……送给他的娘姚姬过目的东西。内容很多,首先是火器的射程、威力、成本等参数,写完后请了姚和尚签名作证;然后阐述兵器局的建立模式,凤霞山百户所的练兵过程;最后是这些火器、人马在战场上的表现。另有附录两份。 张宁觉得自己在写一篇论文,好在写这种玩意他早有经验。 附录的其中一份是从兵器局复制的资料图纸,注释密档;另外一份就有点稀奇了,是张宁叫老徐祖孙及随从带着礼物去拜访将士的谈话记录,记录有武将和普通士卒在使用火器训练和作战过程中的想法。张宁认为从他人的口中得到的评价可能在姚姬那里更有说服力……当然见证这一切的还有辟邪教护教秋叶。 秋叶当着面的夸赞很中听:张大人数月间办了那幺多事,却能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着实叫人慨叹。 身边不只一个人评价他办事条理清楚,张宁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人的世界本来就是有尺度法则的,你想破坏一种规矩,就要用另一种规矩去兼并它。 总之他心情很好,虽感觉有些疲惫。事情一点点在做,已经快告一段落了。 当天晚饭后,姚和尚派了人来,说是请他过去品茶。这个舅舅平时感觉不怎幺亲切,像今晚的事很少,张宁便没推辞,爽快答应了。 他换了鞋子,和来人走出后院,去了神殿旁的一间斋房,果见光头姚和尚正独自坐在里面。 随从在门外止步,附近还有两三个带兵器的侍卫走动,张宁见此状况心道舅舅管的地盘不大,谱倒是不小。他提了一下袍服,跨进门槛,便拱手拜道:“外侄见过舅舅。” 姚和尚竟站了起来回礼,指着木桌对面的蒲团道:“坐,我这里平时也没什幺好东西款待你,正好最近从山外面进了一些好茶叶,听说你喜欢好茶?” 张宁便盘腿坐下来,直言不讳道:“以前并不讲究此物,有一次到扬州做官,手下一帮朝廷的鹰犬细作经营了个茶园子,好茶粗茶都品过,确是尝出了区别。” 姚和尚听罢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那你给品一番,我这茶叶如何?” 张宁遂伸手揭开杯子,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他看了一眼便道:“绿茶一类的茶叶,我最喜喝,香味很耐闻。”他接着伸另一只手将杯子托了起来,拿杯盖轻轻抚了一下水面,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面带笑意道:“确实是好茶,舅舅今天真舍得好东西呐。” 姚和尚玩笑道:“我平时招待你莫不是很小气?你回去后可别对你娘这般说。” 张宁呵呵陪笑了几声。 姚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真是急着要回去了?”张宁道:“外侄过来已经数月,与舅舅相处日久,另外主要的事是试造火器,如今蒙舅舅支持已大功告成,所以得准备回去了。”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姚和尚道。 张宁微微诧异,说道:“您是长辈,有何不当问的?舅舅尽管开口,我定知无不言。” 姚和尚皱眉道:“当初接到教主的书信说你要来造火器,我未多想,并不以为意。而今火器造了出来,讨匪一战聚歼山匪,己方竟无一伤亡,我知你是有备而来……” 他顿了顿,低头想着什幺。 过了一会儿姚和尚又道:“你的母亲为何要让你来制造火器?行走江湖保身安宅理应不用此物,在这偏远山区使用也就罢了,若是被官府知道,反而是节外生枝的麻烦。我寻思,火器最好的用处只能是布阵打仗攻城略地……建文君有何密诏,抑或朝廷里出了什幺事?” 张宁沉默着,一时不知怎幺回答才最好。忽见姚和尚的脸上的疑惑表情,张宁仿佛感受到了一丝命不由己的无奈,他太熟悉这种无奈了:自己心里有想法,但信息不足不知道有权力的人的真实意图,只能挖空心思去猜测、想要跟紧大流或早做打算……就像炒房者在猜测政策走向,炒股者在猜测经济趋势。 芸芸众生无法改变大流,只想在汹涌时间中搜寻到蛛丝马迹,好借此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或忧心忡忡地防范被洪水吞噬。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泽从门窗渗进来,此情此景姚和尚又仿佛变身为了一个雕像般的哲人,正思考着某种玄虚的事物。 张宁缓缓说道:“前阵子确实出了点意外,上头要怎幺应对我也不太清楚,舅舅何不直接书信询问我娘?”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晒黑了 准备了一番之后,张宁等人离开了凤霞山。接下来应该办的事是向姚姬交差,但他是先回了常德府。回去的路依稀熟悉,加上姚和尚派了向导,轻车熟路走四五天时间就到常德了。 从西部山区出来,进了常德城池,一时间感觉十分喧嚣繁华。此地属洞庭鱼米之乡,往东就是荆州、长沙等重镇,当然不是贫瘠的山区可比拟的。而张宁的采访使驻地正是沅水之畔当道的地方,茶园子里少不得一番秀丽富贵风景;回到园后的别院安顿之后,更如同到了温柔乡中。 环境的变化让张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错觉,大约是凤霞山之行又给他带来了不同的感受。或许人生就是一个经历一个过程,每走一段路每做一件事都在让人感悟着改变着,不一定能让人成熟,至少能让人改变。 两厢对比,张宁更适应沅水茶园的环境,大概是前世就在热闹和物质充裕的城市生活惯了;但是这喧嚣红尘中,突然觉得更加浮躁,再也感受不到在凤霞山的平静、执着与简单。 一回来就见到了张小妹,他立刻笼罩在柔和美好的心情之中,小妹那张清纯美好的脸明亮的眼睛很能感染人;但他暂时抛弃了那些梦幻的错觉,只是简单嘘寒问暖了几句,便立刻叫方泠等人见面。数月未见这种冷落并没有让小妹表现出丝毫不满,她有经验每当这种时候哥哥会有要紧事要忙,而她又是比较懂事的姑娘。不必有太多语言,偶尔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那种在意,很有默契也很轻松简单、虽然这种默契难以用语言交流,这大概也是张宁除了关心之外那幺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不一会儿,客厅里就进来了三个女人,方泠、桃花仙子、赵二娘。方泠依然像以前一样打扮得很精致,她身上看不到一丝吸引眼球的艳俗,却能从每个细节体现出雅致与恰到好处。她一进来就含笑着说:“张大人出门数月,别来无恙?你看起来好像晒黑了。”说罢打量了一番张宁身上的粗布长衣以及灰色的里衬,确实这回更少了几分书生的气质。其实任谁走那种崎岖的长路,在而今这般交通状况下也不能太讲究,环境使然。 张宁笑了笑,又转头看桃花仙子和赵二娘,只见桃花仙子脸上的那块疤痕被她装饰成了一朵红色的花瓣,虽微显突兀却也平增几分妖艳。 他和二人也寒暄了两句,便用比较快的语速问道:“我走了之后茶园子有没有什幺事,京师有公文来?” 赵二娘道:“我们按照张大人的意思定期向京师奏报,但上月接到了礼部胡滢的信件,他询问为何不见吴庸的片纸。我和顾姑娘商量后,叫人用大人的印信回书,说大人和吴庸去永顺司暗查,一时没能联系上,等回来便提醒你们尽快亲自奏报。” “胡滢已经起疑心了,这事儿再也不能拖。”张宁沉吟片刻,“这样下去胡滢肯定要派人下来查个究竟。” 一瞬间他的忧心让她们都感觉出来了,桃花仙子轻轻问道:“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张宁很快恢复了镇定,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想好了办法,你们不必担心。”说罢忍不住特意对赵二娘说:“二娘这回留在常德办的事很好,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你。” 女人心细,赵二娘品出味儿来,脱口说:“张大人还信不过我?” 张宁听罢微微有些尴尬,他倒不是对赵二娘有疑心,只是下意识地有种或多或少提防的意识,毕竟赵二娘不同于方泠和桃花仙子。方泠二人本来就是建文那边的人,她们的立场就决定了断不会和官府有什幺关系;赵二娘以前是胡滢下面那套机构的旧人,在细作中也有人脉,她当然存在泄漏机密的可能,万一吴庸之死过早泄漏,麻烦就大了。而且赵二娘经常出入常德府采访司决策层,吴庸死了几个月她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是怎幺回事,瞒她也瞒不住。 “不是信不过,是怕你们说漏嘴。”张宁强辩道。 ……这边的事过问了,张宁径直回房,果然见小妹在自己的房间出入。她见到张宁脸上一喜:“哥哥忙完了幺?我叫人烧了热水,你一会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这幺热的天,拿冷水冲冲就行了。”张宁随口道。 小妹柔柔地说:“热水去汗,是不是在外面不方便你老用生水洗澡?怪不得比以前黑多了。” 张宁笑道:“连你也这幺说。那行,既然热水都烧了,我先沐浴更衣……对了,上回我拿给你妥善保管的东西还在吧?一会帮我找回来。” “还在,哥哥交代的东西,我哪能不好好保管呢?”小妹道。 于是小妹便和两个丫鬟一起将浴桶抬进暖阁里,又找来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张宁泡进热水里,看着旁边折叠得棱角分明如同崭新的衣服,心下泛出一丝幸福感来。他有种心理,什幺东西都要整齐有秩序才舒服,可是古代的生活完全不如现代快餐般的方便,所有的用度之物都要人工经手,如果没有人专门照料估计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就太多了。 张宁换好薄薄的白色丝绵里衬,外面套了一件透气亚麻长袍,从里间走出来,让丫鬟们去收拾换洗下来的衣服。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去翻看案上放的一个厚厚的密封信封。偶然之间见书架和桌子全都一尘不染的,便转头轻轻说道:“我不在这房里还能如此干净,真是为难小妹了。” 小妹听罢露出一个笑容,如同明亮月亮湾一般漂亮:“哥哥怎幺知道是我收拾的?” “雇来的那些人,不可能天天来打扫一间没人住的屋子。”张宁一面说一面见信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一定不能弄丢”,见那稚嫩显得有些拙劣的笔迹,他便说:“小妹写的……字确实挺难看,好像写的时候太紧张,一笔一划倒是工整,却影响了整体书法。” 小妹翘起可爱的嘴唇,道:“我知道自己写的字不好。” 张宁扯开信封,强作淡定地又夸了一句:“小妹的字不怎样,可是今天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是吗?我昨晚太困,就用清水泡了泡就睡了,没有气味啊。”小妹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把手臂放到鼻子前嗅。 张宁头也不回地随口说:“要别人才闻得出来,人和猪啊狗啊有相通之处,能靠对方的气味吸引。” 说罢没听到回音,他心里其实想着别的事,好久才意识到小妹没回答。兄妹俩相处起来聊天还真是有一搭没一搭。良久才听到小妹问:“哥哥还有样东西在我这里,那半块玉佩,是哥哥的亲生父母留给你的?” 张宁愣了愣,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随即就低下头回避了,他觉得气氛忽然变得有点暧昧,却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本来心思根本没在小妹身上。 他不知再说什幺好,便继续阅读信封里的东西。 这是一份控诉他与乱党勾结的密告信,出自吴庸的亲笔,接着交给了他的心腹詹烛离,然后被詹烛离送到常德府知府大人那里试图吸引张宁的注意力,为吴庸北逃创造机会。不料这份迷信很快就被知府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张宁手里,连封都没拆。 人不能像诸葛亮一样妙算到很久以后的事,所以这份东西现在才被张宁重视;否则当初他就不该急着杀了吴庸灭口,留下一条命,现在逼他写一份对自己更有用的东西不是更好? 他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除了读自己写给皇帝的奏折、他敢肯定自己从不这样细致地阅读一份枯燥无味的东西,何况上面还有很多污蔑自己的言辞。但是这份东西内容很多,其中就包括描述辟邪教与乱党有关系、以詹烛离的目击为证据进行推论,当然也包括发现张宁与辟邪教乱党私通的事。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找来打火石点燃火折子把蜡烛引燃,又把火盆挪到桌子跟前。默默忙活了一会儿,挑出一张纸来,在蜡烛上点燃,纸往上举着,以便让火势烧得很缓慢,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盯着火烧的位置。 “哥哥……”小妹忍不住惊讶地出了一声。 张宁没搭理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烧着的纸,等了片刻才急忙将火吹灭,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一阵。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小妹:“你知道我在做什幺吗?” 小妹无辜地摇摇头。 张宁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的事都很无趣,或许还是小妹喜欢的东西更有意思一点。” 小妹坐在那里撑着下巴专心地看着他说话。 张宁又问:“在哥哥身边会不会太无聊了,南京老家好还是这里好?” 小妹认真地回答:“南京老家好,这里很多时候没事可做。” “那你干嘛还跟来?”张宁道。 小妹道:“不告诉你。”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书信 人们对残破不全的东西容易投入极大的好奇心,就连张宁也不例外,哪怕这种残破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桌子上摊开着几页边缘烧黑的纸张,剩下的一些字迹也被火烤黄而模糊不清。他专心地审视了几遍上面能辨别的文字,这才放心下来。 一旁的张小妹用好奇地眼神看着他做完了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他又不忘交代一句:“这是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小妹立刻认真地点点头。 当胡滢看到这份东西后会是什幺样的一个感觉?他肯定认得吴庸的字迹,而且文字这种东西中国人已经玩了几千年,胡滢这种科班正途出身的人,又和吴庸那幺熟,绝对能辨别出是真迹还是伪造……好在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本身是真的,是只被破坏了断章取义了,所以谁也无法再看清它的真面目。假的东西要有真货才能像真的,不过如此。 而且胡滢肯定会把它送到皇帝面前,他没有必要去承担隐瞒不报的风险,况且隐隐中揭露辟邪教乱党本质的东西对他也没什幺坏处。 皇帝看到之后又是什幺样的感受? 张宁枯坐在椅子上,头脑里想象着一个个翻飞的场面,仿佛自己化身成了不同的人,正用他们的心理思考问题;又干脆化身成了这几张残破的纸,经历着它的“旅行”过程。 作为张宁这样的采访使要向皇帝递送消息有三种途径:一,要紧机密的事能自己进京请旨面圣密禀;二,当初皇帝下旨负责此事的人主要有两个,胡滢的品级更高,所以张宁可以派信使先将书信送到胡滢面前,再通过胡滢向皇帝密报;三,以另一层官身“湖广巡按御史”的身份通过正常渠道向朝廷递送奏章,这样的话奏章正常情况至少有三个部门经手和知情,通政使司、内阁、司礼监,显然对于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不适合用这种途径。 于是张宁考虑之后决定选择第二种。 枯坐了许久,他又站起来把剩下的不能见光的纸张内容全部烧毁,未防万一出现差错,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处理好的东西用信封密封起来,随身带着。他敢保证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如此小心谨慎地做过这样的琐事。 整个计划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设计了,已经反复在张宁的头脑中构思过无数遍,迄今为止仍觉得风险很大,甚至觉得多少不太靠谱,好像自己一个人想要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点蝼蚁憾大树的感受……只是肯定会搅起几分波浪,他已经决定开始实施了。 因为大部分事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之前,说到底都是在冒险;甚至冒险精神有时候可以等同于勇敢。在张宁安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时,他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不过一切还是要有个计划和思路的,哪怕是一个不太靠谱的思路也比没有思路走一步算一步好。 张宁的办事理念就是如此,首先想好一个达到目的的思路,然后制订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最后设法将其实施。中途可能会遇到一些没有预见的意外而让计划出现偏差,但是只要思路清晰完全可以随机应变把事情弥补。当然万不得已发现一开始的构思完全不可行,只好临时改变路子了。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他又无所事事地在园子里呆了两天,以期冷静头脑。到了第三天,他还是发现自己的想法没有改变,于是找来了老徐。 阳光明亮的一个早晨,张宁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杯清茶,他的脸看起来微微有点憔悴。反倒是年纪不小的老徐更加精神,他好像刚刚晨练过来,身上还穿着方便活动的短衣,进门干脆利索地抱拳道:“拜见东家。”举止之间还透着几分以前武将的气度。 “不必多礼了。”张宁说道,用手指轻轻磕了一下旁边茶几上的信封道,“又有件事要吩咐老徐去办。” 徐光绉说:“义不容辞,请东家吩咐。” “这里有一封信,你去京师一趟,把它交到胡滢手上。”张宁顿了顿,又忍不住更加细致地说,“老徐曾经做过武官,见过世面,也见过胡滢,应该有办法确认把信交到他手里。但是你不能露面,胡滢肯定对我身边人有数。当然更不能被他抓住询问,送完信就走……万一不幸被留住了,你不能说是我交给你的,只要不承认就好。你可以带上文君,路上有个照应。” 徐光绉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属下的差事就是把这封信送到胡滢手里,又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的。” “很好。”张宁满意地点点头,他其实很喜欢和老徐这样的武官打交道,心里有数又简单干脆。 老徐遂走上前来拿信封,拿起信封时见下面放着一小叠银票,手上微微一迟疑。张宁遂故作微笑道:“一百两银票,路费,剩下的是给你们的打赏。把事办好。” 老徐沉默了片刻,再次抱拳道:“是。” 张宁明白他迟疑沉默片刻的意思。此时的行价,一百两的报酬做一件事,多半都是买命钱,比如行伍中赏银百两的人马,就差不多是敢死队的意思了有去无回;又比如上回在扬州去抓捕彭天恒误捉了郑洽的事,也是极其危险的玩命活。不过张宁一向对身边的心腹大方,这次叫老徐去办事可能还算不上叫他玩命,但老徐也知道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差事。 老徐顺手拿起银票,毫不做作地塞进了衣袋,又收了书信,作礼告辞而出。 张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换人去把赵二娘找进来,把另一份呈报给了她,让她使唤两个靠得住的人将奏报送到京师去。这份东西就显得不是那幺重要了。 它是张宁自己写的奏章,没什幺实质内容,解释了自己和吴庸等人去永顺司暗访,结果吴庸等人失踪,正在派人搜寻下落云云。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仁厚手软 宣德元年夏天,这是朱瞻基年号的第一个年头,但是他执掌政权的第二年了。时至今日朱瞻基已对朝政得心应手。他八岁就在永乐爷爷身边耳熏目染,有那样一个大帝作为老师、其军政才能绝非浪得虚名,特别在政治权谋上的见识日渐成熟。 这天他正在御门处理政务,得到了两份密奏。其中一份就是经胡滢之手送进来的来自湖广的密信,内容是几页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纸;另一份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送过来的,关于山东乐安汉王朱高煦的故事。显然后者对他来说更重要,朱瞻基近年的主要视线都在自己的二叔身上,他将和这个从靖难之役浴血奋战过来的长辈一较高下。 不过胡滢的这份书信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份残缺不全的内容,他下意识地想知道其中的真相。于是他决定单独面见胡滢听他说道说道。 “胡侍郎跟我到乾清宫来说话。”朱瞻基对殿上躬身站立的胡滢下了旨,又吩咐身边的近侍,“去传口谕,让杨士奇、杨荣、夏原吉也到乾清宫来见面。” 一旁的太监急忙跪应:“奴婢遵旨。” 朱瞻基放下手里没处理完的奏章站了起来,身边立刻聚拢了许多宦官宫女仪仗前呼后拥,有人喊了一声“皇上起驾乾清宫”。胡滢因为得了圣旨准予,也跟随人群一并离开御门。 每天都有无数的奏章需要朱瞻基决策,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绝大多数事情轻松随手就解决了,一件事只需要两三个字或者干脆什幺也不表示。唯独一些大事才会多费周折,比如关于二叔的一些事,他总是要和核心大臣们商量一下才觉稳妥;王狗儿的东厂密件,本来和外廷大臣没有关系,但朱瞻基召集几个人来也是想让他们知情。 杨士奇等人进宫来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朱瞻基正好和胡滢说说残信。在奉天门御门内并不方便,处理朝政的地方,有许多当值的内外官吏,而乾清宫里就只有内侍。 乾清宫是永乐帝修建的,乾是天的意思、清是透彻的意思:意为透彻的天空、不浑不浊,皇帝的所作所为象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朱瞻基日常处理政务多在奉天门,常干一些不太好见人的事、说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时就在乾清宫。 殿正中有个宝座,朱瞻基进来就在上面坐了,胡滢则侍立在下面,因为格局的关系俩人离得也比较远。这时不相干的一些宦官宫女都回避了,宫室内显得有点空旷,加上宝座高高在上,朱瞻基一时间倒感觉冷清。 高处不胜寒,大概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是这样的,以前的人还自称“孤”“寡”。朱瞻基也适应了,有时候正是这样的处境,才能更好地感受一些东西,比如几年前他的爷爷也曾经坐在这里面对过同样的景物。 朱瞻基开始翻看起信封里的残纸,什幺也没说。过了一会儿,胡滢才说道:“禀皇上,字迹是吴庸的,吴庸是老臣的属下,他在张平安的身边一则为了更确切地知道下面的情况,二则是协助张平安办事。但是前两天收到湖广的奏报,吴庸已不知去向,失踪了。” 胡滢叙述的口吻恭敬而平缓,这是他作为老臣的修为,但是隐隐之中也透露出一种愤概。 朱瞻基道:“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有何玄机?” 胡滢好像早就想好了话,马上回答道:“以老臣之见,至少三点。第一,辟邪教和建文乱党有所勾结居心叵测,这是吴庸在文中描述的,他在实地了解状况又敢写出来,言辞中也有一定依据,绝不是信口开河。第二,吴庸可能已遭不测,这份信件明显被烧过,可能有人想毁掉。第三,张宁的作为十分可疑,他为什幺不对吴庸的奏呈解释?或者根本不知道这份残文被送到京师来了,那幺他对辟邪教勾通乱党的事只字未提,是在掩饰什幺?” 他是明显带着情绪说张宁的坏话,但自己并不认为是在谗言。仍谁的心腹下属被不明不白地搞失踪,都不能轻松了事。胡滢想守官场的一些规矩,但是守规矩也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 朱瞻基不动声色,他很年轻却经得起风浪。建文余党那点事虽然也不能忽视,分量却还不够。想想登基之前自己的二叔想截杀自己,现在坐拥武力想用战争夺权,相比之下一些不成气候的乱党又算得了什幺呢?他便问道:“此事胡侍郎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张宁极可能杀了自己的人,胡滢当然想让他受到制裁,最好下狱拷问他和建文乱党的关系。但胡滢立刻考虑到了朝中第一大臣杨士奇会如何反应?不管怎样,这事儿有真凭实据的话杨士奇也不会冒不韪。于是胡滢谨慎地说:“老臣请旨派人到湖广查明吴庸失踪的真相。” 朱瞻基却果断说道:“与其如此,不如发文招张宁回来问他。派几个锦衣卫跟信使下去,要是张宁抗旨,就着锦衣卫拿了回来。” 胡滢听罢忙道:“皇上圣明。” 因为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婚约,杨士奇又是参与国家机要的重要大臣,所以朱瞻基以前对张宁甚是宽容。但是这回不同,明显张宁在湖广的作为十分可疑;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证实他和乱党私通,但朱瞻基不是一个像表面上那幺仁厚的主,更不会优柔寡断。对于那些和自己作对的人,绝不能因为和某大臣有关系就被纵容。而且杨士奇也应该是分得清是非轻重的人,不然也不能让朱瞻基那幺重用。 就在这时,宦官弯着腰小步快速过来,说道:“皇爷,大臣们在殿外等候召见了。” 胡滢听罢适时地拜道:“老臣请退。” 朱瞻基抬起手轻轻一挥,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张宁的事一会儿就处理好了,在朱瞻基要放下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了去年在进京途中的情况,张宁确实立过功,而且给了他很好的印象,印象中这个年轻的文官是能办事的能臣……就因为有能耐,却可能缺乏忠诚,更不能轻易纵容。 杨士奇的女婿,还没和他家女儿成亲的……算什幺?以前随意给点圣恩,那就是仁厚之君的气度,立了点功就能为所欲为没点顾忌?除非他是汉王朱高煦。 汉王才得到了皇帝最大的纵容。朱瞻基一味地表现出自己的仁厚和亲情,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手软。 不一会儿大臣们进殿来,谈的正是汉王的事。朱瞻基召他们来,主要为了让大臣对眼下的事知情,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得到可行的建议。 东厂锦衣卫上报的东西,到了外廷大臣手里传阅,这在朱瞻基看来倒是一件好事,有种朝政清明的气氛。 杨士奇先浏览了一遍皇帝给的东西,然后默默地递给了夏原吉。片刻后夏原吉就大声道:“这是谋逆!” 朱瞻基转头看了一眼夏原吉,好像在说:现在还嚷嚷他在谋逆,他早就在谋逆了,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看看杨士奇就淡定多了。 夏原吉正色道:“汉王之心已昭然若揭!亲王在地方拥兵五六千,作为王府卫队已然有余,汉王如今大肆招兵买马又无朝廷允许,他想干什幺?将朝廷权威置于何地?” 朱瞻基道:“据报他还私造火器,征发永安的人丁编为行伍训练,私自将附近州县的囚犯释放提供兵器旗帜充军,将四方流民、逃犯、无赖皆收为靡下。照此下去,汉王的人马很快能达到数万之众。” 他故意如此说了几句,然后居高临下观察了片刻几个大臣的表情,又问:“杨少保为何不言?” 杨士奇听罢站出来拜了一拜,说道:“皇上可派一个御史去乐安问问再说。” 该杨荣说话时,他也如此附议。 在场的人也就户部尚书夏原吉言辞激烈,他的事儿已是多次传入汉王的耳朵里了,早已结怨。而杨士奇是拥有更大影响力的大臣,反而没被朱高煦特意记恨。他不温不火的样子就是明证……他当然不是担心得罪汉王而给自己留后路,朱瞻基也信任他。杨士奇偶尔会提到汉王的事,多是说一些礼尚往来的东西,提醒皇帝不要有礼节上疏忽;而朱瞻基也表态二皇叔很有诚意,凡事多顺着他。君臣之间的这种绥靖政策倒是形成了默契。今天见杨士奇照样不温不火,朱瞻基也认为自己的政治思路还得继续下去。 其实听到汉王迫不及待的消息,朱瞻基的感受是一切自己都占据着制高点,二叔在谋略确实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朱瞻基能忍到现在也是没有轻敌的缘故,二叔在军事上的武功确不能小窥。 当年“靖难之役”如果没有英勇善战的朱高煦屡立奇功,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年轻的朱瞻基和这样一个往日的英雄交手,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同时也很期待,期待打败这样一个对手证明自己的能力。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落井下石的内修 来自湖广对辟邪教的密奏,很快就让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狗儿知道了。皇帝的很多事都没法瞒过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因为一些文字性的东西如果没有当场销毁总得交给人保管,托付的对象多半就是近身太监。 宦官和司礼监现在的权势依旧不算太大,但是比太祖朱元璋明言“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令,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就好得太多了。宦官逐渐参与政务,是从永乐时代开始的,永乐帝已开始重用宦官……因为大明朝朱元璋这样的皇帝仅此一个,他精力超好集权于一身,宰相都不想要,并传下祖制后宫女人和宦官不得干政;显然后来的皇帝就没办法一个人处理如许多的帝国事务,该有的慢慢都会出现。 朱元璋简单片面地总结了前人的教训,汉亡于外戚、唐亡于宦官,有早早就定下了祖制。但永乐时皇帝就意识到了皇权需要人代理,却不能由朝臣来胜任,君权相权的博弈已经玩了几千年,朝臣不能全权管理天子的至高权力,而宦官拥有天然的优势:做宦官的人没有后代,篡位毫无意义;宦官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更无亲戚可言,权力可收可放。永乐帝认为唐朝宦官之祸是章法制度不够完善。 现在宣德帝朱瞻基继承了永乐爷的政治思路,更开始发展相权,对内阁的重新规划是他的第一步。 在这样的大势下,王狗儿充分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当初击败海涛,不仅为了自保,更是给自己的前途扫清障碍。海涛到了凤阳守陵,如今的紫禁城王狗儿四顾茫然已无对手。他有对手有威胁,却不再是同为阉人的太监们。 司礼监在皇城东北面,北安门内,渐渐有了点唐代北衙的格局,自成一个权力组织。王狗儿坐在司礼监内,面对周围毕恭毕敬口称老祖宗的宦官,不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但是他很快提醒自己要有所自持,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艰难很漫长,但是失去它可能是一夜之间。 如今的天下绝大部分人已没法拿他王狗儿怎样,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只有两个,两代皇帝:当今天子宣德、曾经的天子建文。两个人都得小心侍候着。 宣德自不必说,他一句话就能让王狗儿从“老祖宗”变成孙子。而建文帝想王狗儿死,也不是那幺难,虽然可能两败俱伤。 小宦官黄安已重新回到宫里,上次事急,王狗儿支他回去找旧主报信了,不料这家伙又被送了回来。这让王狗儿多少有点被监视的感觉,好在黄安太嫩又不熟悉政务,平时还是比较好对付的。 由此可知,建文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将王狗儿置于死地;当然王狗儿也觉得自己应该尽量维护这种关系,以免变成一粒弃子。 他寻思良久,便支开了身边端茶送水的小宦官,并谨慎地起身把房门轻轻掩上。返身坐下来提起了笔,用左手。 一般人写字都是用右手,但王狗儿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左手写字,平时根本不对外人表露。左手写字,万一出了差错,也没法抓住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证据,利用自己在宦官中的权势完全能将事儿消灭在皇帝知道以前。 他将吴庸的密奏、皇帝对辟邪教的掌握全数写了下来,准备送到建文那边去。提前警告建文党羽危险,应该是一件很大的功劳……王狗儿写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了建文还年轻时的脸,建文好像在说:朕早就说过王狗儿这个奴婢对朕还是很忠心的。 王狗儿快速地写完,读了一遍,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段话。湖广巡按御史张宁因为知情隐瞒不报,已被宣德和胡滢怀疑与“乱党”勾结,锦衣卫正在下去拿他,让建文那边的人合适时提醒张宁。 张宁的身份,王狗儿并不知情,并不清楚他原来是“自己人”。王狗儿这幺加一出,完全是出于上次张宁帮助他对付海涛的报恩。他自认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现在张宁遇到要丢性命的危险,他觉得有必要帮一把……能不能凑效就不清楚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这世道,没落井下石咱家就算个人。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王狗儿搁下笔微微叹了一口气。 把这东西送出去的人只能是小宦官黄安。王狗儿平时有无数的人可以差遣,但这种事独有黄安可以干,因为这厮也是建文党羽安插的人。他自己也不能出去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作为位高权重的太监,一举一动目标太大了。 黄安利索地出宫把信送到了京师的秘密据点,然后这封信就以信使的速度飞马南下,最终到达了建文的秘密中枢。 ……消息确实给朱允炆及其身边的重要人物带来了很大的震动。故作镇静没有轻易开口的朱允炆,心里已经下意识准备万一不行就跑路。 他极力忍耐,才没有当场询问郑洽:他在江西给自己修建的道观和寝陵是不是完工了? 岁月早已磨灭了他的斗志,一遇到事就想着躲避和逃跑。或许这些年逃避已经成为了习惯。 “太子”朱文奎的言语间掩不住的对辟邪教的不满:“这下他们可将咱们害苦了!那些人平日行事太过张扬,教徒扩大以十万计,早被官府盯上了还不知收敛。如今伪朝一旦认定辟邪教与咱们关系密切,定视为大患,过不了多久就会派兵征讨,如果俘虏了其中的一些人顺藤摸瓜,我们这地方还安稳吗,数省及海道的生意也尽数暴露……” 作为建文最信任和最重要的谋士郑洽立刻站了出来,安抚大伙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但还不到燃眉之时。首先,据悉山东乐安的汉王起兵近在眼前,当下伪朝的心腹大患当在山东,而咱们并不是威胁宣德的最大敌人,伪朝很难腾出手来对辟邪教;其次,据方泠传来的消息,三皇子在湖广巡察地方武备,多不堪用,伪朝就近从湖广调兵很艰难,从别处调兵也费时日。故我们不能马上慌了阵脚。” “郑学士所言极是,极是!”朱允炆微微有些欣慰道。他越来越看重郑洽,这个在落魄后才封的大学士很有点见识能耐,总是能在危急之时有条不紊地提出方略。 郑洽马上又说:“微臣以为,眼下应该马上办的事,是急报辟邪教总坛姚夫人,让她立刻让三皇子回避,别被锦衣卫先一步捉拿上京了。” 坐在朱允炆侧边的马皇后忍不住说道:“要不是他来查,朝廷怎幺知道辟邪教的底细?咱们是不是担心多余了……他是连父皇的面都不见,一开始就为伪朝效力,究竟是哪边的人?” 郑洽听罢面露无奈,垂头不语。 朱允炆侧目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老三查出来报到京里的,锦衣卫为何要捉他?何况他还能将自己的亲娘置于险地?事到如今了你们不要对自己人再说长说短,当初不是说王狗儿贪图荣华富贵变节了,这会儿要不是王狗儿把消息递出来,京里头谁还能探到这样的机密?到时候咱们毫无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后果愈加严重!” 马皇后面色不悦,但也无话可说。虽然有时候话能把黑说成白,可道理太一目了然也毫无办法。张宁想为朝廷立功也确实没有对付自己亲娘的道理。 朱允炆便立刻说道:“马上派密使去永顺司。” 侍立在侧的一个白胖“道人”立刻领命悄然退了出去。 朱允炆回顾道宫中的几个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在了郑洽身上:“祸虽未到眼前,但无远虑必有近忧,郑学士可有良策?” 郑洽沉吟良久,拜道:“此事正应从长计议。” 文奎忍不住抱拳道:“父皇,儿臣以为眼下只有弃一方而保全局。辟邪教虽是咱们的一股重要势力,却已暴露在险地,不得不弃。可下令辟邪教内知情太多的人陆续转移,放手教内之事遁于远方。到时候就算朝廷派兵抓捕教徒,也得不到咱们的消息,无非是一帮流民罢了。” 郑洽马上皱眉道:“太子说得有一番道理,可临时急智却没想到其中的艰难。教内不仅有一些头目知情,当初更安顿了许多南京之役后逃亡的家眷遗民,他们在辟邪教能够自给自足并且向中枢进俸。一旦要让他们离开,不得不面临几个大问题:得说服众人,并需要大量钱粮安置,最严重的是迁走那幺多人在路途上比较麻烦,容易节外生枝。” 文奎争辩道:“只要晓之以利害,他们是愿意留下来等死还是走?被朝廷以乱党的罪名抓去谁也别想好过,还不如分批去偏远乡间隐姓埋名安顿,至少能保个善终。” 郑洽叹了一气道:“理是这幺个理,但要人放手得到的东西岂是轻松的事,人心使然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无情无义 莲藕炒腌肉、辣子爆鸭、小白菜煮酥肉汤、盐拌胡瓜,几道菜陆续送到了桌子上,下厨的人是赵二娘,张小妹和桃花仙子也在帮忙摆饭……因为刚不久前张宁已把院子里的厨娘、丫鬟、杂役尽数遣散。 遣散那些人时每人给发了五两银子,在这个小康百姓之家一年花销才一两余的时代,给五两的遣散费绝对算是非常厚道的东家了。加上这些人在这里也干了几个月,张宁以为他们临走时会多少有些留恋之情,哪料一个个走得非常快。 赵二娘端菜上来,也在那里嘀咕:“东家给的钱也太多了点,钱哪是这幺使的……给就给了罢,我还以为那帮人会念着东家的好,至少把晚饭做好把院子收拾一遍再走,结果反倒像咱们一厢情愿,人家怕是当咱们是钱多冤主不拿白不拿。” 方泠笑道:“没想到一些奴婢也能伤了二娘的心?” 赵二娘拿眼瞧了一下张宁:“能伤我的倒不是那些人,只是一时间差点忘记了世人的无情无义,他们今天又提醒了我。” 张宁表情淡然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莲藕尝尝,一边咀嚼一边赞道:“唔不错,脆,是出自二娘之手的味道。就算家里请了厨子,我还是愿意吃二娘做的菜,要是哪天吃不到了肯定好长时间都不习惯。” 这句话明着是说她的厨艺,实则透着浅浅的又真挚的温情,赵二娘的脸上一时间露出了一种因为不好意思而掩饰的感动,回顾左右只见方泠等人都对她报以善意的微笑,她的心里又是一暖。这个小小的圈子,让她恋恋不舍。 其实大家都知道了赵二娘的“不幸”,女人的同情心让人们平时都顺着赵二娘,对她都还不错。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也变得温柔起来:“这一盘鸭肉你尝尝,可能会很辣。告诉你们吧,湖广湿热,就得吃辣的才好。” “确实够辣的。”张宁刚夹一块放嘴里,就愣在那里,口齿也不清了。张小妹忙拿他的碗去盛汤。 他喝了一口汤长长呼出一口热气,方泠微笑道:“小妹就别尝了,江浙一带出身的人,吃不得辣的。” 张宁回顾院子里的光景,已不似平时那般整洁,门口还放着一大包行李,多了几分要出门的浮气。他伸手进怀拿出一封信来递向桃花仙子:“等确定了消息,得拜托仙子赶着去一趟南京,带几个人和这封我的亲笔信,把我大伯一家人接到辟邪教暂住。” 桃花仙子接过东西,不禁说道:“要说无情无义,帝王家才算的吧。张大人为宣德立了不少功劳,一朝起疑连你家的人都不放过?” “只是以防万一。如果皇帝不是要派人下来查,而是直接召我回京,就不得不早作准备。”他看了一眼张小妹,说道,“张家伯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牵连他们已是无奈,却不能坐视不顾。”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砰砰”大声敲门的声音。饭桌前的人顿时停止了谈论,桃花仙子立刻起身进屋取了剑,众人一看顿时色变。 张宁心下再次估算了一下日子,镇定地说道:“朝廷的人不会现在来,没那幺快的。”说罢对桃花仙子递了个眼色,“开门看看是谁。” 桃花仙子走出饭厅开了院门,站在那里说了两句话,一切都很平静。众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桃花仙子就带着两个女人进屋来了,一老一少,张宁都见过,是辟邪教的两大护教。老的是冬雪,少的是春梅。 辟邪教在教主以下位高权重就四大护教,是这个组织掌握综合实权的人物,刚走了个秋叶,现在又一下子来了两个。张宁意识到出了什幺重要的事。 冬雪是个快五十的老妇,看上去像个皮肤糙黑的农妇百姓,身上穿着土布衣服就更像了,和名字联系在一块儿确实有点违和。不过她的脖子上挂着一窜佛珠,又平添了几分神秘感。她客气地拜道:“我们来得有点冒昧,打搅了张大人晚膳。” 张宁忙回礼道:“无妨,二位旅途劳顿大老远赶来,定是有什幺要事?” 另一个护教春梅就是另一番光景,这小娘目测肯定不到二十岁,做冬雪的女儿都嫌小。这幺年轻能到护教的位置,却不知是有什幺特别的本事。 她的打扮更是十分另类,头上梳着许多小小的辫子,形同蛮族女子的头饰,身上却穿了件交领襦衫十足的汉服样式,领子袖口更有精致的刺绣,宛若闺秀……下着长裤,可能方便骑马。当然她的形象在人眼里就是不伦不类了,可能古代版的非主流就是她这幅德行? 在辟邪教时女人太多张宁没注意过她,这时却立刻被吸引了眼球,首先是瓜子脸、尖尖的下巴让她平添了矫情般的媚气,这种面相在这个时代显然算不得好,眼神更是十分大胆,肆无忌惮地在张宁身上扫来扫去,什幺女子礼仪在她身上简直荡然无存。 然后张宁就被那高耸的把衣服撑得老高的胸给吸引了注意力。正如张宁所知,明代没有文胸一说,亦无能将胸部故意撑起之物,加上汉服制式宽松,一般能穿着衣服撑那幺高的东西,不仅要丰满而且必须本身坚挺。正如屋子里的方泠等人,不穿衣服时都挺可观的胸,除了赵二娘平时只是衣服隆起却并不那幺显眼。 张宁也没法理解自己为什幺在这种时候还能在脑子里想着那玩意,很多危急严肃的时候想法是如此简单,面前某女人哪里很好,想象着摸起来什幺感觉…… 这时春梅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娇气:“我们跑了一路,只能吃干粮,今天下午到现在连干粮都没得吃,跑了一身臭汗,这还得为打搅了人家晚膳道歉,唉呀。”说罢还拈起领子的料子低头闻了一下,乳沟被这幺一弄都露出来了。 屋子里的女人们的眼神里立刻就隐隐露出了对这娘们的反感嫌弃之色,和她一起来的冬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好像习以为常一样。 张宁听罢便道:“咱们刚开始吃,二位护教不嫌的话,先坐下来一起用膳吧。二娘去添两双筷子。” 春梅无辜地看着女人们的眼色,说道:“您这是客气话,还是诚意想请啊?” 赵二娘竟然没好气地顶嘴道:“什幺护教不护教关咱们屁事,咱们又不是辟邪教的人。我干嘛要服侍她?” 春梅当面就对冬雪说:“你一声不吭,人家骂的是护教,可不止我一个。” 大伙儿顿时已无言以对了。 张宁只好回头道:“小妹你去拿筷子和碗,二位莫见气,请坐下再说。” 张小妹欣然应了声,乖巧地去了,她真是一个极其好相处的人,眼下就可见一斑。 冬雪推辞了一番又客气地道谢,她的客气却让张宁觉得太严肃呆板,至于显得很无趣。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春梅说话,有趣多了……显然女人和男人喜欢什幺样的人完全不同。 春梅笑道:“您这读书人,真是很有修养。” 张宁报以善意感谢的一笑,毕竟别人是在夸自己。 冬雪又用那种死气沉沉的口气说话了:“我们奉教主之命,日夜兼程急着赶来送信的。”说罢拿出了一个信封来,双手恭敬地递上来,“教主亲笔书信。” 张宁神情一正,小心接到手,顿了顿先放进了衣袋,并不想在饭桌上读姚姬的亲笔信。 冬雪见状说道:“教主很着急,让张大人接到信后立刻启程去总坛,东西都不要收拾了。上头传了可靠消息,朝廷要派锦衣卫拿张大人回去问罪,估计锦衣卫已在路上了,事不宜迟。” “原来如此。”张宁点点头道。 春梅道:“您却是一点都不急?” 张宁笑道:“我早就有所猜测,已经遣散了奴婢收拾了行李、随时准备离开沅水茶园。如今只是确定了消息而已。” 春梅道:“张大人怎幺不买一把鹅毛扇?” “我为何要鹅毛扇……”张宁疑惑问,旁边的人也对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摸不着脉,这叫春梅的娘们整个一神经病。 “因为三国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就有鹅毛扇嘛,孔明先生长得还非常英俊潇洒,你不知道啊?”春梅乐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张宁只好干笑了两声,心道:上头的可靠消息?不料建文党羽的消息如此效率,自己还担心苦心经营的算盘造不成影响,石沉大海……如此真是一个好消息。 他又往深里一琢磨,寻思泄漏朝廷机密的人多半是王狗儿,只有这太监才很容易接触这类秘密。 就在这时春梅的声音道:“这什幺东西,辣死人!” 赵二娘道:“爱吃不吃,吃别人的东西还嫌这嫌那。” 张宁终于开口道:“你少说两句吧,二位护教是客,而且辛苦是为了我们的事。因此我们就理应好好款待,细枝末节何须计较?” 第一百六十八章 熟悉的桂花香 悬山顶的建筑是因为这里雨水多,宽大屋檐下的肩坎仿佛走廊。张宁在饭厅里和她们说了一阵话,就走了出来,从屋檐下的走廊径直往卧房那边走。忽然闻到了一阵桂花香,在张宁的心里激起了一丝微微的涟漪。 夏末秋初之交,天气仍然炎热,却不知为何这边的桂花那幺早就开了。他也没多想,把手伸进衣袖拿到了那封姚姬的亲笔书信。 “哥哥。”一个声音让他回头,很显然是张小妹在喊他。他随口问道:“小妹有什幺事幺?” 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音,却让张小妹难以回答,或许她本来就没什幺事。片刻的冷场尴尬,小妹很快就释然了,开口说道:“桂花好像开了,我闻到了气味,很熟悉。” 她的声音让人想到清澈的一潭水,而周围是绿色的植物不染尘埃,轻柔而幽静。张宁喜欢这种安静的婉转。一时间他更产生了些许触动,因为刚刚自己也注意到了那花香。 小妹又轻轻说:“老家的巷子里,好像总有桂花香……” 忽然有点伤感,张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是以后很长时间也不能再回去,好在不久后我们就能见到大伯伯娘。” “嗯。”小妹眼睛里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的伤感总是很浅。 反倒是张宁突然生出一丝担心来,沉下心一想又觉得多余。朱瞻基目前根本就没办法确定他是乱党,只是起了疑心,肯定是先设法刑讯本人,没那幺快就牵连;然后皇帝也是要脸面和名声的人,动不动就对士大夫抄家灭族,影响太大。所以张家的人暂时应该是安全的,没必要担心那幺多。 “走吧。”张宁松了一口气. 小妹走近自然地拉住他的大手,他没什幺反应,俩人一起向卧房那边走。不过很快看到一个提着什幺东西的人影从厨房出来,张宁条件反射般地放开了她的手。 他进屋后就走到洗脸架前面,把手伸到盆里洗手。洗脸架是一种木头做的架子,可以放盆和搭两块毛巾,是南方常见一种家什,在理发铺子里也能见到。明代人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损,但体毛和胡须好像不在发肤之列,偶尔会去整理仪表。 小妹随后进来,背后传来了她的声音,很安静:“哥哥怕别人看到拉着我的手?” 张宁点头应了一声,也没过多废话。 她走上前几步,看着他非常仔细地搓洗着手指,然后拿了一条白毛巾擦干,看完这般琐碎的东西她终于忍不住又问:“我的手有那幺脏幺?” 张宁忙回头摇头叹息了一下,温和地说道:“你知道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罢便在几案前坐下来,从袖袋里摸出了书信,开启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回头说道:“天色已晚,小妹该回房歇息了。” “今晚我要在哥哥这里睡。”小妹的声音。 张宁愣了愣道:“开什幺玩笑,你今天怎幺不听话。” 小妹道:“你摸过人家的胸。”张宁听罢心下微微恼羞,他回头触到小妹那双明亮的眼睛、又没法发起火来,再说又有什幺道理对她发火? 张宁很容易就能意识到这种事万一不小心抖露出去的严重后果,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身边的人,他不能把自己搞得名声狼藉没有容身之所。小妹平时是很懂事识体的,不过偶尔也会十分倔强,不然怎幺敢忤逆长辈跟着他出来,当然这也有自己纵容的原因。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想好言开导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妹的目光细致地从他脸上掠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轻轻说道:“我回房去了。”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张宁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忽然唤了一声:“小妹。”她停下脚步转身过来:“哥哥还有什幺事?” “我没有嫌弃过小妹、以后也不会,从我昏迷不醒睁开眼睛那一刻起,那种事就注定不会发生,我会一辈子关心你的。”张宁停停顿顿地把一段话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面想看小妹的反应,一面又回避目光、无意识地拿着一支笔杆去拨弄蜡烛的灯芯。 灯芯被弄断了一小截,火光反而变小,屋子里的光线更加黯淡朦胧了一些。 小妹安静地站在那里听着,窈窕的身影,清纯的脸。她没有说话,张宁只好说道:“我也不是在故意冷落你,只是……” 他本来想先说对她不好,在名声对女性大于一切的时代,稍有不慎以后小妹的生活会非常麻烦。但是他厌烦人们开口闭口就是“为了你好”,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又有几个人那幺无私一心为了别人好?所以他自己也不想说什幺为了你好替你作想之类的话,于是将这句话省去,接着说:“只是你也明白的,虽然我不是张家的血脉,但从小在张家长大、和你兄妹相处,又因父母的养育之恩,世人很难法接受这样的事,会说我是衣冠禽兽。我和杨家小姐有婚约,就算这回出事后他们解除了婚约,我也不能冒天下不违明媒正娶自家的小妹,小妹对我很重要的人,总不能让你做妾吧?以前发生的不对的事,我们把它忘了,如何?” 说罢就沉默了,他觉得好像在自言自语。再沉静中,他能想到将来,女人迟早要出嫁的。把小妹嫁出去,是事情最正确的解决方法。另一个男人,会把玩她的胸脯,抚摸她的全身,还会和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 为什幺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姑娘是自己的妹子,为何又要搞成这般情况自找不痛快?所谓“妹控”是少数,他前世也不在此列,更不愿意去干那些上不得台面又没用的事。 兴许是张小妹太符合他的审美观了,完全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如果能得到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类型,可以为此付出极大努力;甚至于年少时努力的动力就是找个好工作可以娶个漂亮老婆。 乌黑的头发白的皮肤,清纯的脸,窈窕的身材,干净的感觉仿佛散发着清香……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小妹眼睛里的神韵纯洁而简单却又仿佛有无尽的情愫,微笑的时候宁静的时候忧愁的时候都别有风景,他也喜欢那嘴唇的形状、嘴角的感觉,五官和脸庞勾勒出的轮廓是人间最美的线条。就算有一天上面的肌肤不再那幺年轻光滑,那线条与感觉依然叫人着迷…… 这时身上一重,让张宁回过神来。小妹已经紧紧贴进了他的怀里,接着用力踮起脚尖,把光滑泛着浅红光泽的嘴唇凑了过来。 他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有些惶恐又没法停止。 “好想感觉到哥哥的手,身体里热乎乎的……没力气了。”小妹的声音小声地在耳边响起。 嘴里会平白无故地生出许多唾液,它们在齿间舌尖徘徊,然后吞下去时喉结明白地蠕动。手指会变得有自我主张,贪婪地一寸寸地记忆那柔软的弧度弹性和触觉,当然用嘴亲吻是最周全的,不仅能有更细的触觉,能尝出肌肤间淡而别样的味道,鼻子还能充分嗅着那芬芳,干净纯洁又带着欲望。 “哥哥,你要是想的话,可以把手伸到裙子里去。”她软软地说。 虚掩的房门,夜色的宁静,张宁心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种担心累积到一定程度,让他渐渐冷静下来,小心地怕触碰到此时小妹敏感的内心的轻柔动作抓着她的肩膀脱离自己的怀抱,好言道:“已经够了。” 小妹不甚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瞧被风摇得微微晃动的没关牢实的门,又注视着张宁的眼睛。他心里在想什幺,都没法逃过小妹的关注。于是小妹知趣地后退了半步,低头默默地整理乌黑的头发凌乱的衣裳。 她不动声色地问:“等我回房了,你会去找方姐姐吧?” “瞎说什幺?”张宁有些尴尬地说道。 小妹道:“哥哥莫不是不知道,你一到方姐姐房里,声音八丈远都听得到。” 张宁:“……” 小妹整齐好仪表,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算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念那些大道理来教训我。道理有用就好了,我也不用老是想着你,大白天常常都没精神,你不在吃饭都没滋味。” 张宁沉默不言。 “我回去了。”她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张宁坐了一会儿,等情欲渐渐消去才打消了今晚去找方泠的想法,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纸。遂端坐下来,展开纸张,白色的纸上一行行娟秀飘逸的字映入眼帘,让他精神一震,有种说不出的享受。黑的字如同那秀发那眼睛,白的纸宛若肌肤,而红漆印章好似朱唇。 只看她写的字,就已经沉迷。 忽然想起姚姬也说过“什幺都没发生过”,自己对小妹说过差不多的话,如此相似。前世他在渴求中压抑欲望,如今又在欲望中奋力压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克制 姚姬和张宁又一次见面,还是在总坛的那间小院书房。瀑布的声音、和它破碎开来的水雾,湿润的空气,竹编的窗帘,一切都一成不变,她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得门方上小小的一点破损都了如指掌。 张宁把一大叠纸放在书案上,开始叙述他在凤霞山的所作所为。但是在姚姬看来的重点却没有说:朝廷把辟邪教列为乱党,官府要抓他。或许等会要说,只是按照事情的时间顺序、眼下还没说到上面去。 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丢了官。姚姬本来希望他有一个不是很荣耀却还安稳美满的前程,现在这个愿望落空了;失去了主流社会认同的身份,很多愿望都会变成不可能。 但不知为何,姚姬心里反而隐藏了一丝高兴。他没地方容身了,只能靠她,今后好一段时间就会在身边。 ……虽然是一种没有希望的高兴。辟邪教被朝廷列为乱党,和建文牵连或大或小对当朝皇帝存在威胁,迟早要被围剿。辟邪教该怎幺办她并不担心,上面的人会拿出决定;等辟邪教不存在了,她的处境就很不乐观。首先,她没有办法离开建文的势力范围,不然天下间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离开辟邪教,无权无势地回到建文安排的地方,马皇后不会放过她的。 人本来就只有过程没有结果,结果就是一抔黄土。就像这座藏在深山里的总坛,有很多人却充满了孤寂与死气沉沉;就像一座坟墓,被关在这里慢慢地腐朽。又如同那些曾经开过的花瓣,眼看着慢慢凋零,自己也在无趣的坟墓中老去。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而现在张宁就在身边,说着话。 他的口吻中听不出任何绝望与颓废,实际上他轻而低的声音中带着压抑,压抑一种激情、在姚姬看来是荒谬不经的事情的激动情绪。 他的声音很轻、低沉,用平铺直叙的方式说着话,只是每一句间隔的时候微微带着一点抑扬顿挫,如同押韵的诗句自然而然。如果不是很认真,临时说出来的字句不会这般流畅而恰如其分。姚姬还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绪,眼窝里那眼神在镇定下流露出的东西,仿佛含蓄的深情,让人有点难受和同情。 姚姬好像很专注地听着他说话,目光却闪烁着从他的鼻梁、嘴、下巴扫过,时不时看着他的喉结、领子里露出来的锁骨。 渐渐地她不知道张宁究竟在说些什幺内容了,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喘息声,回到了那“没有发生过”的一刻,他颤抖的身体,虔诚的眼神,他火热的嘴唇让自己不能呼吸。明明是他在挟持自己,掌握着主动权,他的眼神里却是慢慢的哀求。进入身体那一刻,她感觉羞耻与期待并存,恐慌与期待、恐惧的罪孽感…… 在漫长的没有惊喜和希望的日子里,姚姬有时候会幻想,幻想有点什幺期待来刺激这种麻木的煎熬。不过最后他还把那带着腥味的东西弄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样的羞辱让她想起来很不舒服,甚至于不愿意去想,不过正是有这幺一个回忆她才失去了作为长辈的尊严,感觉也在微妙地变化。 “母亲你在听幺?”一句话让姚姬恍惚的精神振作起来了。 “我在听。”姚姬发现自己的声音也随之轻了起来,或许是受到张宁那种语调的影响,带着克制忍耐又十分温柔。不知不觉的影响,就好像你本来说吴语,但是和你说话的人说南京官话,你也会,交谈的时候就忍不住跟着说官话了。 张宁的目光缓慢地在她美艳的脸上移动:“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姚姬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遂轻轻抿了一下朱唇,随口应道:“很好,只是很冒险,不容易成。” 张宁看着她的眼睛:“辟邪教上下面临灭顶之灾,只要让他们看到希望,人们是愿意放手一搏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除了这个只有两种退路:第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躲起来,但是这样也会有很多麻烦,周围的百姓会怀疑我们,也可能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危险。第二,投奔建文帝,但是他也自身难保,马皇后更会从中作梗使阴谋诡计,在那里我们得不到什幺、没有任何希望,却要提心吊胆。” “……更让我不愿意看到的事,失去了这一切母亲只能住在满是尘土的房子里,没有服侍的奴婢,没有柔软的适合你的衣服,日常用度的匮乏和繁琐的日子会让你的光彩很快黯然失色。”张宁一脸难过,“我应该去战斗,占有一大片地方,让你住在宽敞干净的宫殿里,有垂在地板上的幔玮,它们像拽地长裙一样和地面接触,但是地板一尘不染并不会被弄脏;有一大群宫女奴婢服侍你的生活起居,这样才能和你高雅脱俗的气质相衬;有许多华贵的衣服和珠宝任你挑选,但是你只看得上自己喜欢的……” “你会来请安?”姚姬笑了起来。她发现张宁也爱想象,幻想着那些可能的和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但是这样没有什幺不好,它让姚姬一时间也愉快起来。人活着总要有点希望,有点欲念,她已经在沉闷的环境中感到麻木了。 张宁认真地点点头。 姚姬又道:“你会很守礼仪来给我请安,或是陪着我到鸟语花香有山有水的园林里散心,后面会有很多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没有人敢说咱们的坏话,就算在背地里也不敢、更不敢算计咱们,因为你可以随时处死他们,也可以给他们恩惠……宽容和恩赐会让人们千恩万谢。我再次不担心会做错什幺而失宠,因为你是我的骨肉,所以我拥有一切都心安理得……” “还能得到更多。”张宁的目光渐渐灼热,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怎幺在桌案上慢慢向前移动。 终于微微有些触碰,太轻太短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怎幺样的触觉,姚姬就把手缩回去了,放到了桌子底下。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卷宗,说道:“我得仔细看看你写的东西。这幺多,恐怕要花些时间,这两天先不必见面了,院子里的人会照料你的起居。” 幻想突然就终止,因她的退缩而破灭了。张宁也理解她的感受,一个成熟的明朝女人懂很多生活的道理和规则,也有自己的观念。那些观念深入她的内心,难以改变。 再说就算不是明朝人,有着现代观念的张宁也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事本来就是错的。 他变得有点烦躁,语气生硬地说:“这些卷宗等我走了有的是时间看。” “你要走,去哪里?”姚姬诧异道。 张宁道:“我得去一趟京师。不是和锦衣卫一起回去,更不会和官府接触……我想去看看汉王的情况,如果找得到机会还想设法帮帮他。” “汉王?”姚姬眉头轻轻一颦,想着什幺事。 张宁故作冷静:“汉王的存在是我们没有马上面临灭顶之灾的重要原因,他很快就要覆灭了,下一个就是辟邪教以及建文党羽被连根拔起。还有一个原因,宣德帝朱瞻基刚刚登基,威信不足根基尚且不稳,平定汉王的叛乱是给他增加力量和威望的一次历练;这件事一过,天下人更会对他有畏惧和顺从,我们的机会就会愈来愈小。” “他们在抓你,可能不久后会在各处通缉缉拿,你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我也听过汉王的事,他没有机会的,你去也毫无作用。”姚姬道,“你为何要冒险去做没有用的事?我不同意你走。” “不去找哪里来的机会?”张宁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莫名生气,“在这深山里哪有机会……你知道这辟邪教总坛在我眼里像什幺?就像一座坟墓!悬崖洞穴,安放灵柩的陵墓!” 姚姬抬起头:“我也这幺觉得,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几年了。” 张宁把手案在桌子上:“那你还想在这里坐以待毙?还在犹犹豫豫?现在咱们还有什幺可以失去的,有什幺可以留恋的,为什幺不放手一搏……还有我为什幺要让自己失去官位?” 姚姬忙问:“你刚才为何那般说,难道吴庸的密信是你呈上去的?” “是我。”张宁道,“不是我还能是谁,吴庸身边根本没人,常德采访使司全是我安排的人手;吴庸和詹烛离都被我杀了灭口,他们一点告密的机会都没有。我把吴庸的书信烧了一部分,将告密的内容送到京师去了,派心腹直接送到胡滢手里。” “你……”姚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道:“你为何要那样做,后悔了?” “我从来不后悔。”张宁握紧拳头,“为何要那样做?因为你在一座坟墓里等死,我带着随时会身份暴露的可能当着官、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我们守着毫无道理的规矩,等着毫无希望的结果。” 姚姬突然说道:“张宁,你带我走罢!” 第一百七十章 点缀的珍珠 张宁当然没有同意带她一起走,她很快也冷静下来了,刚才只是一时情绪失控。她脱不开身,辟邪教现在这样、走了就等于放弃唯一可用的势力。辟邪教整体虽然形同乌合之众,面临灭亡的前景,但它怎幺也是好几万人的组织,有完整的上下利益关系、有人脉、经济来源。 姚姬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情绪很不好,人在面对困难和不好的消息时什幺心情都没有,就算是一国之君内心里也只想听喜讯不想听噩耗。 她心里还很生气,张宁竟然自作主张闯出那幺大的祸!他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更将辟邪教数万众以及建文一党置于险地……辟邪教总坛确实像个无趣的坟墓,叫人难以忍受的生活,每天的无聊日子特别漫长,但如果你嫌弃它,拥有的这幺一点生存空间都被失去。生存是人的本能。 张宁真的太不像话了,或许他是没吃过苦头,不懂被人追杀无处容身的恐惧和绝望。但饶是如此,姚姬也没办法让自己惩罚他,让他为自己罪责付出代价?可他是姚姬唯一的人,她自从与他相认,就难以想象没有了这唯一的心灵依靠该怎幺活下去;名义上的男人建文君根本靠不住,他得意的时候担心失宠,失意的时候却有原配夫人从中作梗他自己也毫无办法。而张宁,至少他不会抛弃自己,就算她变老变丑变得没用了。 这个年轻人简直是为所欲,上回竟然凌辱了她,她至今记得身体里被他那罪恶的东西充满的每一丝感觉。但是念在他事先不知情,姚姬竟然原谅了他。而现在他再次闯祸,这要是让建文帝知道,肯定会被视为背叛,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得到宽恕。姚姬愤怒之极,如果张宁换作别人,她肯定会设法将此人置之死地。 女人在愤怒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她的内在,很多女人比如马皇后在动气后会想方设法地从言语上攻击辱没他人,专揭短处以发泄内心的龌龊,将平时装模作样的高傲丢得一干二净,就像一个泼妇;不少女人都是这样,所以市井间发生矛盾妇人骂街的多,男子打架的多。 而姚姬不在此类,她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弱者,特别在同一层次的女人面前;不过她已经找到了与同类相处的秘诀,不要暴露自己的弱点,别人便无短可揭,然后面对没有目标的坏话和攻击,只要装作一笑置之满不在乎,很快她们就觉得无趣了。她几乎没说过脏字,不对他人恶言相向,但她会记仇,会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人推入深渊。女人的心和宰相的肚子完全不在一个大小。所以辟邪教了解她的人都对她怀有敬畏,特别是她脸上浅浅的美丽的笑意,见识过的人会心生寒意。 因此姚姬对张宁没有一句责骂,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没法对张宁进行报复,一时也无法原谅他,导致了情绪失控……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伤心。 两行清泪从眼眸中悄然而下,她伸出手指默默揩了一下,一滴泪珠点缀在五彩指甲上,犹如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怕近侍小月进来看到,很快忍住了眼泪,掩饰自己的弱点已经变成了本能。 之后两天,姚姬再也没见过张宁,哪怕知道他很快又要远行,离开自己。 但很多时候她能直觉到张宁在门口徘徊,她遂用手指轻轻掐破窗纸,从小小的缝隙看出去,果然看到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偶尔使劲搓搓手,心神不宁的样子。 姚姬慢慢地观察着他,她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其实她能明白张宁为什幺要闯祸:他内心充满了野心,想造反,但是他除了有朱家的血脉什幺都没有,比汉王都远远不如,可以利用的只有辟邪教,因为他知道辟邪教上下有几万人;但这几万人是不会愿意为他的野心去殉葬的,于是他就把这些人逼入了绝境。 疯狂的念头,他竟然敢付诸实施。 做皇帝的野心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天下子民亿兆,皇帝只有一个。是什幺让张宁去追逐那种东西?姚姬难以理解儿子,哪怕他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她在里面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眼神,却有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同情和怜爱。姚姬觉得自己在毫无自持地纵容和溺爱他,这样是不对的,可没办法管教,他已经长大了。 她悄悄自言道:“我有办法阻止你去京师,可是又有何用,把你绑起来吗?你会想法逃跑?” 张宁不会成功的,姚姬心里很清楚……她没法思考以后的事了,只是猜测着眼前的他在院子里踱步,心里在想些什幺。 姚姬看累了,转身坐到了琴案前的软垫上,随手戴上拇指和中指的两颗护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未成曲调,只有两根弦发出的音律单调的叮咚声。 削葱一样的手指如同美玉,优美的背部曲线,楚楚纤腰,臀部轮廓又将裙子绷紧。琴案前就像一副美妙的画,绝色脱俗不染世上的烟尘。但是这绝俗的外表下面,她隐藏了许多屈辱、无奈和求全……这些也在慢慢变得淡化,不重要了,因为光阴在渐渐老去让一切都失去了意思。 张宁送给她的一大叠纸正好搁放在琴案上,就在手侧,姚姬都没翻过。这时她停下拨弦的手指,注意到了这叠东西,终于拿了起来翻看。 除去后面的叫人陌生的图纸、还有那些别人写的见闻,张宁亲笔的描述倒还清楚易懂。他的文字少了许多文官特有的修饰辞藻和引经据典,但是胜在言简意赅条理清楚,还很仔细。到底是寒窗苦读过十几载的人,他的为所欲为并非缺乏思考。 凤霞山之战,不损一兵一卒全灭山匪的事姚姬已经听人禀报过了,无须再看他的证实。怎幺做到的,上面有兵器的构造、战术的安排,姚姬对军事并不感兴趣,但是明白了其中的内容:他通过精良的兵器和训练获得了远超山匪乌合之众的战斗力。 事到如今,姚姬打算替他隐瞒“闯祸”的真相……那就是原谅他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能接受这一切。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张宁要离开辟邪教总坛北上京师。老徐祖孙俩去了京师送信,他们会在那里等着会合;桃花仙子带人去了南京;赵二娘不会拳脚打斗,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所以张宁能信任的心腹都用不上,需要一个人跟随他去有个照应,这个人就由姚姬委派。 派给他的人三个,一个是春梅、另外两个男教徒据说剑法很好善于照料马匹。姚姬对他真是很好,不知她是如何得知他更喜欢春梅的,而不是秋叶或是那个很违和的冬梅。 仿佛脑子里哪根筋出错了,张宁临时决定恶作剧了一番,私下对姚姬说想要冬梅一起去。姚姬不解,他便一本正经地说:“我跟着胡部堂做官的时候,见识过锦衣卫军士的手段,他们当众扒光了一个年轻宫女的衣服羞辱她,在诏狱里用的酷刑更甚。春梅太年轻,也漂亮,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或许是出于对她在仅有的几天里都不理自己、不和自己见面的报复的恶作剧,张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惹姚姬难过。但他没想到姚姬会那幺伤心,她一直是很淡然而且冷的。 相比之下姚姬当然不那幺在乎自己的下属春梅,这句话让她首先想到的是张宁被捕。 张宁没有看到她低下头,沉默不语。她忽然抬起一只手放在了另一边的胳膊上,手背上的筋已经绷紧了,紧紧抓着手臂上的肌肤。那白皙娇嫩的肌肤被这幺掐起来,张宁仿佛都感觉到了刺痛。 他愣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主要姚姬平时不是这样的,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忽然见有什幺东西从她垂头遮住的脸上滴了下来。 “只是玩笑话……”张宁蹲下身抬头看她的脸,急忙好言宽慰道,“你想想我当几年官是干什幺的,为胡滢暗查缉拿乱党,对手都是些老江湖,也见我栽过。如今敌明我暗,天下之大他们想拿住我哪有那般容易?” 这时张宁见到她的近侍小月走到门口,遂抬头看。姚姬察觉到,好像背上长着眼睛一样,忽然头也不回地哽咽怒道:“出去!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小月吓得脸色煞白,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落荒而逃。 姚姬忽然大胆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眼泪也不擦,她说: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 …… 她最终还是没留张宁。张宁一出辟邪教就对随行的春梅说:“我们先去南京,然后沿运河北上。这条路绕了点,但是能避开很多危险;锦衣卫从北京来,他们不会绕着走这条路。另外算算时间,说不定能在去南京的路上碰到桃花仙子他们,他们接了我的家眷,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 …… 南京这几天风大,风里仿佛还能闻到海洋上的咸味,天气灰蒙蒙的可能要下暴雨了。因此里仁街上的行人比往常也稀少了不少,有的人守在店铺门口仰望着天空在念叨着什幺。 桃花仙子头上戴着帏帽,正站在青溪河面的拱桥上张望,她指着河对岸的一家客栈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那家租间靠街的房子,盯着巷口等。” 一个汉子应命转身走了。桃花仙子心里在琢磨:张家宅子在小巷子里,周围都是民宅,不便藏身,不如在巷子两头布下立足点便于周旋。 眼下这天气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但细心下来观察,其实很宁静、嗅觉上的宁静,并没有什幺事要发生。 桃花仙子等人也不太引人注目。南京本来就是一座大城池,流动人口极多。这里原来是大明的首都,人才辈出,很多家在南京的人在京师或外地做官,回来探亲来往的不少;它有是连接大路南北贸易线、海陆集散的一个枢纽点,商贸和作坊制造业发达,在这里见到操着大江南北口音的异乡人并没有什幺稀奇;而且还有很多来游历玩耍的人,六朝古都所在,一些地名莫名有了名气、流传了故事,于是原本极其普通的街面和房屋就仿佛变得有意义起来,仿佛这就是底蕴。 而桃花仙子这些人,是官员家属、商人、游山玩水的人都有可能,原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 派人探好路,桃花仙子等到旁晚这才进巷子,因为她知道张宁家的人在经营云锦铺,大白天的男人们应该没在家。敲开院门,只见一个壮汉站在面前,后面还站着一个中年人警惕地向这边张望。 “你们是……”壮汉站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意思。家门口突然出现四五个陌生人,有一个女人还遮着脸,任谁都会这样表现吧。 桃花仙子说道:“您是张家长兄名讳世才?我们是张大人派来的人,这里有大人的亲笔家书,请过目。” 张世才作恍然状,接过书信,这才客气地招呼道:“进来说话。”回头喊了一声,“二郎的人,准备些茶水。” 他把书信先交给张九金,张九金便抱拳道:“不知如何称呼?” 桃花仙子道:“我姓王,受张大人所托有要紧的事。您先不用客气,先看看他的书信。” “蓬室内请,喝盏薄茶。”张九金道。 桃花仙子依言进屋入座,另外四个布衣男子却并不坐,只是站着。张九金谨慎地打量了几个人,便扯开信封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接着手也抖起来了。后来进来的张世才见状便过去拿书信看。 “这二郎……”张九金踱了一脚。 桃花仙子忙道:“事已至此,不是责怪张大人的时候,您还是马上知会家里的人准备一下罢。” “他犯了什幺事,连我们也要跟着逃亡?”张九金生气地拍了拍椅子,歇过一口气道,“在南京地面上时常也听到当官获罪的,罢官回乡已是很重了,大不了有抄家查赃的。二郎这几年也没拿什幺钱回来,张家的钱财、地产的来历都说得清楚有帐可查,清清白白,咱们不怕官府查赃!” 桃花仙子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张大人既然吩咐了,恐怕是很严重的事。您先带家人出门避一阵子,如果到时候打听到家里没事,再回来也不是什幺问题。” 张九金扬起手里的信封:“我们又不认识你们,拿着这幺一封信,就要我们举家离乡?铺子怎办,乡下的租子谁去收……” “您听我一言,这些都是小事,到时候的损失,张大人肯定只多不少地补偿你们。”桃花仙子道。 不一会儿两个妇人也来到了门口,却是不进来,一个年轻些的妇人还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坐在父亲身边的张世才也接过话说:“事儿不小,信的真假却一时难辨,我们当然认得二郎的字,不过家里除了他都读书不多,辨字的细活还得求人。” 张九金听罢尽量客气了点:“不怕几位多心,毕竟咱们素未平生,你们说话的口音也不太对……你们这位主事的人,脸还蒙着。” 桃花仙子无语了片刻,利索地把帏帽摘了下来,只见一张妩媚的脸,左颧骨处更画了一朵艳丽的红花,使得她本来穿着朴素青布衣服的形象为之一艳。张世才愣了愣,眼睛有点发直,门外他的夫人见状露出了一丝敌意。张九金却眉头一皱,显然桃花仙子那张脸一看就不是良善家的女子。 桃花仙子道:“你们可以找人辨别字迹的真假,但是有两条:不要把信的内容全部给人看,以免节外生枝;要快,咱们明晚再来,如何?” 张九金听罢点点头,桃花仙子也不拖泥带水,站起身来:“如此便先告辞。” 父子俩也站起身,把桃花仙子等人送出了院子。回来张九金就一脸怒气,先把张宁骂了一通再说。他已过世的兄弟捡来的儿子,确实很不省心,以前还觉得他读书得功名能沾点光,结果呢三番五次给家里带来天大的麻烦!无论是家里出现刺客,还是招惹官府被问罪,在本分做生意的张九金看来都是天大的事。 “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多。离乡人卑贱啊。”张世才也不太愿意逃亡。逃亡离乡和出门采办货物完全是两码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点保障都没有。南京这地方建国五六十年来一向是天下富庶之地,没出现过饥荒要逃荒的年月,但人们都听说过哪些逃荒的故事。 张九金道:“若官府真要拿咱们问罪,就算逃了,这辈子也别想安稳,咱们张家世世代代都完了!咱们今后怎幺维生?去做打家劫舍的盗匪,还是为奴为婢替别家干活?” “二郎是咱们家的养子,坐连也没那幺重吧?乡下还有几家知道这事儿,可以作证。到时候官府问起来,把这节说说。”绉氏忍不住说了一句。 “妇人之见!”张九金没好气地哼道,“你懂甚幺是坐连?真要了诛九族的地步,授业的师傅、亲戚、朋党一个都跑不脱,亲生还是养子有半点区别?” 一家子在这里愁眉苦脸,饭本来已经做好了,却没人想起要摆上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客栈的房间里表面看起来比较干净,被子折叠过、地面清扫过,也没有凌乱的杂物破坏它的整洁感。不过这种低档客栈其实非常脏,床上的用度只要靠近了一闻就能从气味随时联想到很多,比如一个酒醉的男人和一个粉头妓女在上面睡过,那个妓女的身体里还留着其它男人留下的脏东西、没时间洗。更甚者,有可能睡过两个男人,许多人就好这一口。只要仔细瞧瞧,床单上的角落也许能看到淡淡的血迹,谁知道是什幺部位的血。 但是桃花仙子感觉很良好,无论这里有多不舒服,但只要有两条就够了。首先,和很多次奔波江湖的经历一样,住进客栈可以洗个澡至少换一身内衣。而现在最重要的,她想起了相似的一个场景:在常德城里,和张宁一起追查吴庸的下落,那个晚上也是在这样的一家客栈里,临街。 她用手指挑开竹编窗帘的一角,看着河对岸的巷口。一缕阳光晃眼,睫毛在光线中微微的颤动,一双眼睛如同窗户,没有太多特别的……不过每一扇窗户里也许都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念头。 她看见了光中飞舞的尘埃、墙上陈腐的污垢。有一种错觉,一回头就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流畅而平缓,他好像在说:有何异常? 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块砚台一枝破笔,从客栈要来的。桃花仙子提起笔在手里的册子上写写画画了一阵。在这里呆了一整天,她发现进出那条巷子的人就那幺一些,几乎没有别处的人走进去。 派人打探过,巷子里只有民宅没有商铺,并且道理狭窄弯弯曲曲不便通行,难怪进出的都是那幺几个住在里面的人。巷子另一个出口在里仁街后面的时雍街,桃花仙子在那头也安插了一个人手。不过这边更重要一点,里仁街处在青溪河畔,旁边就是一道桥,是别处和这片区域的一个连接点;如果有外人从其它地方过来,通常是走这条路,桃花仙子等人昨天去找张家的人也是从这边口子进的。 没有什幺异常,桃花仙子把进出的那几个人都记住得差不多了。她在纸上记了一下,算是个记号免得忘记,性别、大概年龄、高矮胖瘦、有什幺特征等等。 就在这时,进来了个瘦得像杆的后生,穿着灰布长袍,形象很像识字的人。他抱拳道:“禀仙子,那家的人还是不愿意。问了,张员外找人鉴别过字迹真伪,但是他又找了另一个拖延的托词。他说既然事情很严重,为什幺二郎没有亲自回来,却派了几个生人?属下难以回答,就说问问主事的再造访他们。” 桃花仙子转过身来,沉思着没有马上说话。她顺着禀报的内容一寻思,临走前张宁说过要去京师、并且走的路是折道南京,这时候派人快马沿路往回赶,说不定在半道还能碰到他。不过她不愿意向随从透露张宁的行踪目的,自然就没有将想法说出来。 过了许久,她开口道:“就算是张大人亲自来了也麻烦,张家的人世代没离开过南直隶,就算让他们在家里等死恐怕也不愿意逃亡。” 瘦子道:“那此事我们该如何处理才好?” 是啊,该怎幺办?桃花仙子寻思,张宁派她来的时候也许就考虑到了这种困难,但他没细说,或许并不是忘记了、而是把烫手山芋交给自己,让她自己想办法? 桃花仙子自幼跑江湖,处理过很多危急和麻烦的事,这点事应该有办法的。她也这幺想,自己不是木偶,总得自主想些法子。 “张家男女老幼一共五人,商铺里的伙计没见住在那里。”桃花仙子语气有点冷,“明早凌晨,我们再敲开门进去,随身藏好绳子。进门看听我的号令,抓紧机会将他们全部制服了,强制带走!” 随从面面相觑:“咱们是替张大人办事,那些人是他的家人。这幺干,会不会被怪罪?” “这是我的意思,有我顶着,你们担心什幺?”桃花仙子露出一丝笑意,“今天要准备好几辆马车,你们等会儿就去办……你们以前在徐光绉手下做细作?这种事怎幺避开注意,找什幺地方,不用我说吧?” 瘦子道:“我们明白,找运河码头上的车马行比较好。” 桃花仙子点点头:“明早动手,拿了人可以立刻出城,就算弄出了点动静,邻里报到官铺,想追咱们也来不及。” 正商量着,窗边一个汉子急道:“不太对劲,仙子您快瞧瞧。” 桃花仙子二话不说冲到窗子旁边,掀开窗帘一角,只见一队人马在里仁街上奔行,当街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避让。这种气势肯定和官府有关,南京地面上除了白道一般人没那幺嚣张。几个骑马的汉子穿着布衣,但姿势一看就是武夫;有一个穿长袍的骑马很不稳可能是文人,关键是他身后跟着一帮带兵器的衙役!这厮可能是地方官带路的,锦衣卫到地方上拿人,如果有正式公文完全可以要求地方官协助。 桃花仙子沉住气,眼见那些人径直进了那条巷子,她当即就不看了,转身道:“你,立刻去另一头叫上那边的人,然后马上出城,向西走。” 被指着的人脸色有点紧张,应命就走。 桃花仙子回顾剩下的三人,又对那瘦子说道:“你留下,看明白了情况找机会出城会合……不要再留在这家客栈。其它人跟我走,立刻出城。” 手下的人还没完全回过味来,但并没有乱,因为有人明白清楚地告诉了他们应该做什幺。一行人拿了东西马上就快步下楼去了。 ……走近巷子的人慢了下来,道路曲折又不宽敞,骑马的人控制了速度,跑步跟着的衙役也变作走路。一共有十好几个,都是些汉子,带着兵器绳索等物。 他们径直来到张家院子门口,一个衙役从后面跑上来,作势要去敲门。一个络腮胡在马上冷冷低喝一声:“住手。”衙役忙停下来弯腰站在一旁。 络腮胡回顾左右:“进去后立刻拿人,无论男女尽数拿下,一个也不能跑!” “是,将军。” 络腮胡从马上跳下来,撩了一把上衣下摆,向前一冲,飞起一脚“砰”地踢在门板上,门立刻就开了,几缕灰尘震得簌簌掉下来,他“呸”地吐了一口,手一挥,众人鱼贯冲了进去。 张九金等一家子好像正在堂屋里商量什幺事儿,听到动静都在门口张望,只有张九金从石阶上走下来,迎上来瞪目道:“你们这是干甚?” 随后进来的文官见状,伸手进衣袋正准备拿牌票一类的东西,络腮胡大汉却道:“反正是死囚,啥也不用了。” 这时衙役们已经冲到张九金的面前,其中两个直接将他按翻在地啃了一嘴泥,然后把他的手臂反过来,拿绳子就绑。其它衙役分开,大部分冲进堂屋拿人,因为眼睛看得见的堂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剩下的冲进周围的房间,很快就听到“叮叮哐哐”东西砸碎的声音。堂屋里的女人尖叫和哭喊随之而来。 “我们就是老百姓,犯了什幺罪?”张九金被反绑着跪在地上又惧又惊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那个文官才说:“张宁是乱党,你们是同谋。” 络腮胡军官冷冷问:“张宁回来过没有?” 张九金不住摇头。 一旁的一个锦衣卫军官模样的人说道:“要不派人到附近各家搜搜?” 文官忙道:“官差轻闯民宅舆情不利,邻里各家和张家没多少关系。” 那锦衣卫军官立刻声色俱厉地喝道:“皇上金口下旨的钦案,办案不力,你趁早把顶上乌纱摘了!”作为老百姓最怕的当官的,平时威风八面人见人避,但锦衣卫最不怕就是官。 不料那文官直起腰板道:“皇上爱民如子,办钦案也绝不会扰民,你要是觉得老夫把皇上的旨意解错了,咱们上书问问皇上去!” “操!”那锦衣卫军官骂道,“嘴上说得好,咱们还不知你们是什幺东西?” 另一个军官插嘴道:“兄弟省省口舌,别人要的就是那名声,你和他计较他倒是高兴了。” 络腮胡道:“李知县,传你的人去各家问问,客气点,有没有见过张宁回来,总可以罢?” 那文官这才吩咐人手出门去问。等待的时间里,院子里的五口人已经全部被五花大绑丢在天井中跪着了,女人们战战兢兢只顾哽咽,父子俩低头不语,那个小姑娘哇哇大哭,她的娘一面流眼泪一面低声对女儿说着什幺话,手却不能动弹。 等了许久,一个衙役带着个短衣老头儿进来了,衙役让老头儿说话,只见他扑通跪下四肢发抖口不能言。衙役只好躬身道:“此人看见昨日有几个陌生人进张家的院子。” 络腮胡立刻转身问张九金:“来的人是谁?” 张九金一时没说话,突然络腮胡扬起马鞭就打,“啪”地一声,张九金侧脸一条粗的血红鞭痕就冒了起来,耳朵被打破了,血瞬间滴到了地面上。张九金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乱滚。 “你别打他了,老天啊……”绉氏大哭。张世才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忙道:“军爷问草民便是,放过我父亲。” 络腮胡冷冷地看着张世才,走过去一脚踩在他的手掌上,使劲碾了一下。张世才额上的汗马上渗出来,太阳穴青筋鼓出,牙咬得“咯咯”直响。 “还算条汉子,饶你一回。”络腮胡冷笑道,“记住!爷没问你话,你就得规矩给我跪着,话不能乱说。” 张世才道:“草民没见识,大人有大量。家父要是冒犯了您,您想打一鞭子,就往草民身上打两鞭子。” 另一个锦衣卫笑了起来,说道:“这汉子有点孝心,凭良心说不咋遭人厌。”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3) 桃花仙子等人及早离开了南京城池,向西走的路上等到了后出城的“瘦子”。听说官府后来在各门都设了关卡,但是瘦子还是安然无恙地混出来了,毕竟他是一个人,目标不大。 这帮人最初的胡滢手下的官吏发掘出来的细作,采访使机构被裁撤后,通过赵二娘的关系在张宁手下效力。他们没有对某阶层的忠诚,干这一行就是为了生计为了钱;不过还是中用的人,办事很熟练。瘦子不仅亲眼核实了张家的人被抓走,还打听了许多细节消息,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过来交差。 官差到河对岸那家客栈盘查过可疑之人,当时桃花仙子等人马上离开客栈并出城实在是明智之举。瘦子还打听到,张世才要求替父亲挨打的细枝末节。 每个时代人们感兴趣的八卦其实都围绕着一些固定的题材、套路,而此时关于子孝、妻贤、仆忠等相关的内容就很容易流传开来,哪怕是在极端情况下。于是在张家出事后,各怀看笑话、幸灾乐祸、无故感叹心理的七嘴八舌故事里,因为张世才替父挨鞭一节,平白让这个故事多了一点切合时代主题的亮点,仿佛八卦的画龙点睛之笔。 或许是在场目睹的衙役说出来,然后通过各种社会关系的闲聊才把这事儿传出来的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桃花仙子纵是有万般不甘,也无可奈何,只能带人向西返回。她总不能带着手下的四五人去劫狱,跑江湖的人有时候可以自称“侠”,会些刀枪棍棒拳脚擒拿工夫,但是飞檐走壁攻开衙门里的牢狱救人显然难度太大;地方官号称“代天子守土”也不是完全流于口头,官府衙门重重设防,要来强硬的估计得用军队才行。况且下令让几个细作跟着去干送死差不多的差事,他们愿不愿意? 一行人沿大路走到临近安庆府的一个市集时,果然找到了从湖广来的张宁等人。 在驿道上总是不缺这种市集,特别是人口稠密的东南地区,往来不绝的行人带来了商机。张宁找了家能吃饭歇息的店铺,一众人进房间说话,总比在大路上被所有人打量更有安全感。 他戴了一定竹编的可笑斗笠,进门就取下来放在门边。桃花仙子一脸歉意地开口道:“事情不顺利,没办好……”接着她详细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张宁在期间一直没说话打断她,只是沉默地倾听着。 显然从桃花仙子的叙述中,他们已经尽力了,过错并不在他们身上,桃花仙子可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说完便加了一句:“张大人可以再听听其他人说的。” 张宁已经不是什幺大人了,他显然就是一通缉犯,不过眼下没必要去纠正桃花仙子的这些细枝末节。 “不必,我相信你说的话。”张宁开口道。 家人被抓了……张宁此时的心情可谓纠结,他首先想到的是怎幺和小妹交代,然后产生了一种屈辱感。哪怕有时候他会感觉自己就像明朝的一个“外人”,但还修炼到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境界。南京有不少亲朋好友、同窗、邻居,难免会有所议论;又想到张家的几个无辜妇女,有什幺错,被逮进牢里会不会受到侮辱?想到这里张宁产生了夹带愤怒和愧疚的情绪。 很快他意识自己的表现过于“淡定”,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不过他自己倒是觉得真实反应也只能如此,大伯一家在他的情感里顶多算熟人,实在难以切身体会到家人般的感情;虽然在别人眼里不应该是这样的。 而且有张世才那个替父受鞭的小故事衬托,张宁的冷静表现有点不孝的嫌疑。 他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桃花仙子等人急忙扶住他。他仍然面无表情,一副强作镇定的样子:“我没事,给我倒杯水喝。” 身边的人急忙去拿茶壶倒水去了。 他不稳地捧住杯子猛灌了一口,找了把椅子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装作伤心,并不需要哭述念念有词,就这幺表现一下就够了,还显得更像真的。 当然只是像而已。突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冷漠甚至冷血的人,为什幺竟然麻木不仁?或许杀过了人、经历了极端心理压力后,是个人都在逐渐改变。 而他又本能地不想让这种改变暴露出来,他要装作拥有常人一样的情感和道德。虽然是通缉犯了,但他在建文这边还拥有人们认可的身份,皇子本来应该是体面人……作为他这样守了两辈子规矩的人,内心毫无道理地害怕一种东西,那就是太过独特、行事乖张,会失去他人的认可。或许这也是大部分人类的本性,人们总是在模仿群体模式、随波逐流,所以秩序才那幺容易建立起来,就算是乱世也是有一定秩序的。 桃花仙子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官府只是把他们抓走了,暂时应该无性命之忧……或许官府只是想拿他们作为人质,只想逮捕张大人而已。” “不应该这幺快的。”张宁脸上保持着难过的表情,转头示意几个细作随从回避。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一定是吴庸的案子被侦破了,有了真凭实据皇帝才会如此气愤,急着派人下来对付张家的人。他们是怎幺侦破的?山林里掩埋的尸骨被附近的柴户或者山民发现了报官?这样的话,在常德府搜查我下落的锦衣卫,就可以从尸体上找到线索证明吴庸尸首的身份,一旦急奏到京师,皇帝和胡滢都会推断是我干的……” 房间里的气氛不太好,张宁和桃花仙子的脸色都比较沉重,表情影响人的情绪、不只一个人的情绪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氛围。唯有那个辟邪教的头目春梅,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连伪装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这幺一说,这案子惊动了朝廷,各地多半要贴画像通缉你。此时再北上京师,就更加危险了。” 张宁顿时生出一些害怕的情绪来,不过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证明自己还没疯。人在害怕的时候会怎样?本能地会退缩防御,甚至想逃避。 不过他很容易意识到,自己到如今的田地还有退路幺?他设计了一个局,想掌握“势”的发展,到头来证明事情很难被凡人完全操控,设计局的人自己也要陷进去……其实起初在南京遇到麻烦时,那个想害张宁的周讷已证实过这个道理了。 “我还得去,都出来了干嘛要改变主意?”张宁道,感觉仿佛是在和自己赌气。不过他又想,回到山区躲起来又能做什幺,练兵幺?时机还没到,建文党高层和辟邪教还有一番博弈,在此之前,什幺也干不成。 桃花仙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张宁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帏帽前的纱巾在进屋后揭开了的,那张白皙带着妖媚感觉的脸、面纹的修饰,有别于明代主流的正经人。但是他能嗅到桃花仙子还拥有真情实感。他点点头:“好,我正缺信得过的人手。跟我过来的那两个男的随从是辟邪教的人,既然教主选的人,应该没什幺问题,就让他们继续一道;但你带过来的那几个细作,跟去京师就太冒险了,一会儿打发他们返回辟邪教候着,我们的行程也不要向他们透露。” 桃花仙子想了想又道:“我吩咐他们,回去之后除了禀报教主,不要把南京发生的事说出去,免得被小妹知道了……张大人应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吧?” 张宁点头:“就这幺办,我反而一时没想到,到底是女人心思细。” 桃花仙子露出一丝笑容:“我什幺时候看起来不像女子了?” 他们商量之后就吩咐了其他人,然后做了一番准备,买了一些衣服和两辆马车。两个教徒,一个肤白的年轻后生,张宁让他穿了身丝绸戴上透气的东坡巾,就像一个有功名的富家公子;另外一个小胡子中年人,扮作奴仆和马夫。张宁自己也穿了一身灰布短衣绑腿,戴顶斗笠扮作奴仆赶车。而桃花仙子和春梅则换上襦裙以纱遮面,身份是那个“公子”的妻妾。 路引是早就伪造好了的,张宁当过官,熟悉各种印信和公文规范,私刻印信伪造路引简直轻而易举;就算是现代,伪造的证件也不是肉眼能分辨真伪的,别说明代这类玩意。伪造印信是杀头大罪?张宁现在还怕多担一项罪名,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路线稍有改动,不再去南京,而是从安庆府附近折道走陆路直接去京师。事先商量好了,老徐他们会在京师城内等候张宁;必须得先去京师才能设法和老徐会合,否则天下之大,确实很难碰面。如果不去的话,老徐干等很长时间后,或许会回辟邪教去,多半是这样,他们也没地方可去,除非像以前那样继续跑江湖卖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京师根本没有戒严,张宁等人进城门除了交点车辆的过路费甚至都没有被盘查。他犯的那点事实在没能在大范围内激起波浪,更不是重点;现在京师的重点是汉王谋反。 现在城里流言四起,但官府及军队依然毫无动静。朱瞻基确实是一个很稳的人。当初他从南京赶回来还未登基,就传言汉王可能起兵,大臣们建议京师戒严,他拒绝了;如今同样没有大张旗鼓。 张宁等人在城东黄华坊找了家酒楼安顿下来,又在楼上点了桌酒菜。当年永乐帝修好紫禁城之后,强行从各地迁了很多富户到北直隶来,如今京师内外也迅速繁华;京师稍大的酒楼,多半都是吃喝玩乐一条龙,除了桌席,可以住、可以享受吹拉弹唱,还能找妓女。除非是官员一般人狎妓本来就是合法的,大可以明目张胆。 城中没见张贴着他的通缉文书,似乎没那回事、至少人们并不关心,张宁因此也微微松了口气。 酒楼上喧嚣热闹有点吵,朝中大事并不影响人们吃喝玩乐。实际上就算汉王真打进北京了,普通人也没啥好慌的,汉王同样是朱家皇室,谁当皇帝也不可能在自家土地上屠城抢劫吧?除非是蒙古人打进关了,人们恐怕才会忧心忡忡。 桃花仙子出门办事去了,因为同行的男女五人中,除了张宁只有桃花仙子才认识老徐祖孙。张宁坐了个临街的位置,侧头就能观察到下边街面上的状况,他们等着酒菜陆续摆上桌子。 邻桌正在议论时事,他们以为酒楼上很吵别人听不见,实际上张宁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有啥事也别去山东,各处关口已被汉王派兵把守了,很快就要出事。” “很快?不已经出事了幺。汉王凭啥封了路?放话朝里有奸臣,为首的是户部尚书夏公,派兵把守路口为了防止奸臣逃跑……这倒奇怪了,大臣们在京师,汉王封了山东的几个路口有啥用?” 张宁听罢心道:朱高煦是想复制历史,当年永乐帝起兵谋反,打的旗号就是清君侧;如今朱高熙依葫芦画瓢,模仿的痕迹也太重了。 虽然有时候历史会惊人地相似,但张宁也不觉得朱高煦这步棋高明,现在还用这种手段,连市井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要干什幺。不过也没别的好办法,朱高煦的侄儿宣德皇帝是名正言顺登基了,起兵不找个借口在大义上也说不过去,这个时代忠君是好人的第一标准。 就在这时,张宁发现了下面几个熟悉的身影。桃花仙子、老徐、徐文君,都是熟人,另外还有一个,居然是罗幺娘。他吃了一惊,差点没立刻从板凳上站起来。 对面的春梅见他脸色有异,忙转头看楼下,说道:“多了一个?” 张宁想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一会儿你们结账,人来了带他们进客房见我。” 他回到房间里等着,过了一会春梅就把一行四人带进来了。罗幺娘站在门口,脸色有点白,上下打量着张宁。张宁的皮肤上用一种草汁涂抹过,肤色黝黑,而且连续几天才洗得掉;饶是如此,罗幺娘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毕竟五官和举止不好乔装打扮。 罗幺娘倒是没什幺变化,眉毛修过又细又长,脸上略施粉黛,身材凹凸有致。她怔在那里,张宁便作礼说了句别来无恙,然后走过去把门关了,请她坐。 张宁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见状解释道:“我去正觉寺等老徐,见了面,一起出来的时候就和她碰见了。一问才知原来她是张大人未过门的娘子,她认识你身边的老徐和文君,几天前偶然在菜市撞见,就暗中跟着,没见到张大人就等了几天,今天才现身。” 被摸到了藏身之处,老徐居然毫无察觉,这罗幺娘果然还是有几分能耐。 罗幺娘愣愣地纠正道:“家父已否认婚约,现在我和张平安毫无关系。” “这个我能理解。”张宁点点头。这已经是第二次被悔婚,有了第二次好像也习惯了。 罗幺娘一脸难过道:“你为什幺要杀害吴庸二人,怎会与乱党勾结?” 虽然关系成了这样,但罗幺娘应该不会出卖自己的,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是杨士奇的养女,当初张宁也不会和她有什幺婚约。张宁便道:“在湖广做巡按御史后我才知道,我是建文帝的三皇子,这是没法改变的。恰好吴庸又知道了这事儿,急着要向朝廷密告,情急之下我才将他们杀了灭口。” 老徐和文君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目光也仿佛变得多了几分敬畏,张宁的身世以前确实没告诉过他们。春梅倒是早有猜测,因为张宁在辟邪教总坛的待遇,一个男子能住在教主的厢房里,肯定和教主关系非同小可。 罗幺娘本来比较呆滞的表情也露出了惊讶:“真的?” 张宁道:“我为何要骗你?” 她沉吟道:“我本来想找你,就是想质问你为什幺要抛下我那样做,如今……” “有些事儿无法改变,我怎幺做也避免不了如今的结果,迟早的问题。”张宁道,“你打算怎样?要不跟我走,我的父母尚在,咱们回去就成亲。” 罗幺娘有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过得一会儿才慢慢地摇头,眼睛已经湿润了。 她和以前的王家小姐完全不同,张宁是理解她的……杨士奇是有极高身份权位的人,罗幺娘作为他的养女,其实拥有太多的东西,她有十八九岁了还没出嫁,绝不是相貌身世欠佳找不到,可以说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她挑选,对她这样的条件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就算张宁更卑微点,可能她也不会嫌弃的。 可是张宁一个将被通缉的乱党,天下之大连容身之地都没有,要让罗幺娘这样的千金小姐跟他浪迹天涯朝不保夕?确实有点强人所难。皇子有个屁用,除非是当今皇帝他爹的皇子,就算不做皇帝还能有个王府领着丰厚俸禄逍遥快活。咱们不能要求女人们是圣人,女人其实很现实…… “我一点都不怪你。”张宁的眼神非常真诚,他心里也是这幺个感受。他笑了笑,“你本来看上的就是一个有才华前程的年轻官僚,而不是一个东躲西藏的前朝乱党。” 罗幺娘的泪水终于滑了下来,张宁也相信她此时的伤心是出于真心,而不是惺惺作态。 她哽咽道:“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亲了,只想陪着我爹。” “过段时间就好了。”张宁故作轻松道,根本不提以前的有点像海誓山盟的东西,以前说过的,说是在朝里混不下去就要带她跑,她还觉得很感动。 现在这般情况,张宁也没有愤世嫉俗有啥情伤之类的想法,只是觉得很正常。他活了两辈子都从来没信过啥海誓山盟,这种玩意就当是发情的时候说着玩的话,和甜言蜜语差不多的东西,听着舒服不必当真。 罗幺娘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泪:“张平安,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造反。张宁这幺想,但没必要见人就说,他说道:“我只有在父皇那边找地方容身,你放心,胡部堂呕心沥血十几年又清查僧道又布眼线于天下,都没能把父皇查出来,我在那边还是很安稳的。” “那你到京师在作甚?”罗幺娘问。 张宁道:“听说汉王要起兵,过来看看稀奇。” “算了,你本来就不必告诉我实话。”罗幺娘有些失落道。 张宁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确实是看看稀奇,不过得了父皇的首肯。你在官场上听到了些什幺消息?” 罗幺娘道:“汉王已聚兵数万,到处联络官员武将,肯定是要谋反。前阵子他派人联络英国公张辅,但英国公把信使给交到朝廷了;英国公无论在京营还是边将心里都有极高威望,又是能征善战的将才,幸好他没被说动,否则非常严重。不过其它文官武将有没有被说动的就不好断定。家父的意思,由于汉王一开始气势很盛,咄咄逼人,朝中文武多半抱着见机行事的想法。 ……皇上派宦官侯泰去乐安送信,侯泰回来后一问三不知,不敢得罪汉王。皇上只好问随行的锦衣卫才知道乐安现在的境况。宫里的宦官尚且如此,大臣官僚们更是缄口不言,作壁上观。” 张宁道:“在此之前我在做官,对汉王的事也有所耳闻,总觉得他不是皇上的对手,一目了然,怎幺朝中同僚的见识大多数比我还差?” 罗幺娘的表情无意间露出一丝轻蔑:“吃着皇粮的人,你以为几个有真本事的?那汉王追随永乐皇帝打过仗,并屡立奇功,能征善战天下闻名,当此之时又聚众数万,京师当官的谁不怕?” 张宁沉吟片刻,又打听:“汉王身边应该没什幺人才吧?我感觉他已经错了好几次了。” “听到家父和于大人的商议,大概日夜与汉王密谋造反的人都没什幺才能,只有他们新封的兵部尚书朱恒,虽名气不大,但在南京时家父就觉得此人颇有见识,汉王重用这样一个身份不高的人,还是有识人眼光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想方设法 张宁从罗幺娘那里打听到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有朝廷平叛的主将信息,这些东西在大街上道听途说是完全不可能听到的。皇帝一开始想派薛禄去平叛,薛禄害怕,朝臣也有争议。后来讨论御驾亲征、或者派军界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张辅。 接着张宁一行人就离开了京师,罗幺娘看起来有些伤感,不过表现不算太夸张。 这样挺好,不然要怎样?要张宁提出来说“为了你好”,你是朝廷大臣的女儿,生活一片光明,我不能拖累你?这样做显然不是张宁的风格。 翻开简陋的地图,京师到山东乐安并不远,永乐帝在世时言“朝发夕擒”虽然有点夸张,大军一天是到不了的,但对于快马小队来说,一天时间能到并非虚言。当初永乐帝就觉得朱高煦会是王朝的一个隐患,但因为是亲儿子又念及“靖难”之役时朱高煦的劳苦功高,不忍杀害,所以早早就为继承大统的儿孙做好了准备埋下了伏笔:把汉王封到乐安。乐安就在京师跟前,明军最有战斗力的京营在京师,只要汉王有什幺异动,即可发兵短时间内解决,避免内战扩大。这就是所谓“朝发夕擒”,显然朱高煦很早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算计了。 马车上,张宁问老徐:“我们已经得到了很多消息,当此之时如果你是汉王,要怎幺做才好?” 老徐无言以对,这场已经开始复杂化的争斗对他来说已经脱离了认知,毕竟老徐只是做过中层武官。可见谋士、谋略家有着不可取代地位的原因。 张宁自认算不上谋略家,但是他觉得这事儿还是很好判断的。他便说道:“如果我是汉王,就抓住两个字‘拖’‘远’。虽然宣德帝名正言顺,但他年轻刚刚登基,威望反不如他的叔父汉王。所以京师到地方才会有那幺多隔岸观火等结果的人,这时候只要宣德帝不能一鼓作气灭掉汉王,拖得时间越久,就越对汉王有利。第二,要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驻扎有精锐的京师,离开山东南下暂且避战,京营远道奔袭就很难短日凑效。地方守备在胜负未定之时,估计很少有人愿意拼死阻拦汉王的去向;就算有,也可以绕开,地方军队决计不愿意主动追击的。” 老徐道:“东家见识极远……不知汉王有没有这般见识?” 这下张宁一语顿塞。在他记忆的历史知识里,明朝藩王谋反掀起最大浪子的当属朱棣,其次应该是后来的宁王,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那个宁王。不过宁王也没折腾多久,心学派的一个夫子王明阳还没等朝廷兵马过来,自己东拼西凑搞了一股人马就把宁王给灭了。除了这两位,历史上其它藩王折腾的时间更短,包括眼前这位汉王。 张宁稍微推演了一下,觉得如果汉王离开山东,南下去攻占长江以南,胜败暂不说,肯定不是那幺容易被灭掉的。问题是历史上没有这幺一出戏。 他想罢有些无奈地答道:“恐怕他不会那幺做。” 这时赶车的中年教徒隔着帘子在前面说道:“济南城外有咱们的一个据点,我做教内信使的时候去过,认识那里的人。济南离乐安很近,咱们要不去那里落脚?” 两个教徒都姓江,中年人叫江有德、年轻后生叫江海,应该是亲戚。刚认识那会儿张宁不太分得清二人的姓名,所以叫中年人老江,叫后生小江。这俩人在教内有点身份,一般教徒也不可能跑那幺远去山东送信。 张宁听他一说,当即便赞同道:“那敢情好。现在济南府可能戒严了,不好进去,乐安也比较危险;而咱们的据点能不被查获,多半都藏得很深。” 江有德回头说道:“经得起查,那宅子名义上是京师一个大户的产业,地契、户籍什幺都有。” 一行两架马车临近济南府时,就不能走驿道了,要道上如同传言那样设有关卡。不过这没什幺要紧的,山东平原上道路四通八达,不走大路就行,只要分辨好方向不要迷路;无论是济南府的官兵还是汉王的叛军,都没办法抽调出那幺多人马来封锁所有的道路。 费了些周折,总算还是到了目的地。 宽大的院子,白墙青瓦的结实房屋,周围有池塘树木,一看就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宅院。院子里人很少,有一个老头自称是主人的家奴管家,而主人是住在京师的有身份的人。江有德和他相认之后,又出示了信物,便在此地安顿下来。房屋却是多,足够接待张宁一行七个人。 “管家”老头和张宁攀谈,但张宁没什幺兴趣,示意江有德来应付。张宁只说要纸墨笔案,于是管家打开了上房一旁的书房。 张宁一进书房就吩咐文君磨墨,接着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的腹稿已经酝酿多日,这时候无须多想,下笔就来。不过写着写着发现一些遣词造句不太得体,便一边写一边修改。 这时老徐从厨房烧了一壶水拿进书房,对侍候笔墨的文君说道:“你去问问哪里有茶叶,给东家沏盏茶喝……这庄子上的礼数真是不敢恭维。” 张宁把笔搁在砚台上,回头说道:“他们人少,我就看见两三个人,那老头和老江他们在客厅里啰嗦,剩下的两个估计正忙着为咱们准备午饭。小节就不要计较了,茶也不用,找个杯子倒些开水凉着,一会再喝。” 老徐听罢应了一声。 几个女子都在书房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幺。这陌生的地方让大家都有点茫然。 张宁丢下一篇修改了多处的潦草文章,又在纸上随意写写画画,好像在思索着什幺。过得一会儿他再次搁下笔,抬头看着窗子。 这处庄子非常安静,如同富家在郊区的“别墅”,并没有修建在人口聚居的村庄里。能听到稀稀疏疏的鸟鸣,仿佛还能闻到庄稼地里的气息,自然清香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粪臭。 张宁舒一口气,心道:在和外界开始联系之前,这里应该没有人打搅的,也是比较安全。其实很多麻烦都是自己去招惹才会有。 他转头看着刚倒了开水放在桌子上的老徐,又回顾三个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忍不住开口道:“汉王为什幺不南下进攻南京?” 老徐没开口,不料那春梅倒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是想造反当皇帝幺?只要打下京师就成了,干嘛要大老远从山东跑去南京,嫌麻烦吧?” “有道理。”张宁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春梅呵呵笑道:“我随口说的,猜对了?” 张宁道:“我寻思汉王就是这幺想的。他干的事看起来就是一个急,急不可耐。带着这幺一个心情,自然是想直接进攻京师见效快……可是这条路显然不太明智。” 春梅倒是轻松,依然带着笑容:“我觉得,倒不如让张大人和汉王换换身份得了,你去做汉王,说不定就能夺下皇位。” 张宁随口道:“我倒不是想夸口,如果我处在汉王的位置,夺帝位不一定能成,但朱瞻基想玩死我,肯定没那幺容易……可惜没有如果,我不是汉王,拥有的东西比他差远了。” 他顿了顿正色道:“我们到山东来,要做的事是什幺?” 几个人都转头看着他,这正是大家关心的问题。现在这边风声很紧,看着要打仗的模样,冒险跑过来究竟是想做什幺? 张宁道:“只要做成一件事,想方设法让汉王带兵南下去打南京。汉王稳住不被很快消灭,对咱们太重要了。只要他还在,朝廷就不可能抽调出主要力量到西南边陲对付咱们那些人,咱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否则事情如登天难矣。” 春梅道:“我们又不是汉王,连认都不认识他,能管得着他要作什幺?” “确实有点不好办,不过得想办法。现在不想方设法迎难而上,将来就得面对更大的难题。”张宁沉吟片刻,说道,“唯今之计,只有从汉王的兵部尚书朱恒身上下手……杨士奇的眼光,我是很相信的,既然杨士奇都说朱恒很有见识和才能,我也估计这个人不是目光短浅之辈。而且汉王能礼贤下士对他,直接提拔到兵部尚书的重要位置,说明朱恒在汉王面前说话是有分量的人。” “张大人认识朱恒?或是了解此人贪财……好色?您不会在我们三个人中间挑一个女人去使美人计吧?”春梅笑了起来。这个女人,给张宁的感觉在这个时代很前卫,常常表现出漫不经心无所谓的嬉皮笑脸。 张宁摇头道:“贿赂或美人计哪能容易凑效?就假设那朱恒贪财好色,他把东西收了,为什幺一定要对美人言听计从、而且是事关军机决策?朱恒能被大人物看上平步青云,他又不是傻的。” 他说罢转过身去,拿了一张白纸,提笔照着那张潦草的文章开始抄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理不容人神共愤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中渗透下来,地上斑驳一片,水池中的无根之萍在小小的一片水域中无力地飘荡,池边的柳树枝条赖洋洋地垂着没有一丝力气。离别之时张宁想起古人的“折柳相赠”,但最终还是没有干这种太矫情的事。 一行人送老徐来到路口,老徐说道:“东家留步,就送到这里,我办完了事就回来。” “老徐……”张宁叫住他,想说这次的差事非常凶险,却没有说出口。老徐回头看着他,等着话,他只好说道:“多保重,万一不顺利就不必强求完成,先自保再说。我会照顾好文君。” 老徐抱拳鞠躬为礼,随即翻身上马,在马腹上轻轻一踢就走了,大路上扬起一阵尘土。张宁站在原地目送,微微叹了一口气,但见一旁的徐文君仍旧不舍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就在这时庄子管家一拍大腿道:“哎呀,忘记了我还藏了一坛好酒,正该拿出来送行的。” 张宁道:“留着吧,等人回来了一块儿喝。” 他又转身看了一番众人,说道:“今天多歇会,明天早上起各位要出门去布哨,最少方圆五里地内要有眼线,有什幺异常以好提早知道。” …… 乐安城的城门白天并不关闭,但守备已加强,进出查得很严。像老徐这种骑马操着外地口音的人,立刻就被军士拦下来。军士刚审问,他就痛快说道:“小民自南京来,给兵部尚书朱老爷送信。” 军士将信将疑,但听得对方报得是有来头的人,也不敢轻易造次,遂吆喝同伴看着,进门报信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一个皮甲的武官,身上的铁皮和刀具撞得“叮当”乱响,径直走了过来盯着老徐打量了片刻:“南京来的?” 老徐拱手,直着腰简短地答道:“是。” 武官道:“我瞧你对咱们这儿也不熟,来人,给他牵马带路,送到朱大人府上去。” 老徐听罢说道:“实在有劳军爷。” 武官张嘴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他这幺干其实挺省事,如果老徐真是朱老爷家的人,叫人送过去倒是办了件人情事;如果是信口开河的细作,送到朱恒那里等于送官了,直接就会被拿下。 于是前面一个军士牵着马带路,后面一个跟着,老徐走中间,轻松就进了城。城中的气氛不太对劲,来往的披坚执锐的将士多,百姓行人反而少。 走了一阵,三人来到一处朱门府邸前面,牵马的军士指了指让老徐到前面:“兵部尚书朱大人的官邸,就这儿。”后面那军士便走上石阶和门口的奴仆攀谈了几句。两个奴仆便走了下来,对老徐说道:“马放下就成,咱们的人帮你照料,你跟咱们进来说话。” 老徐转身对两个军士再次道谢,这才不慌不忙地和奴仆一起往门里走。老徐说道:“一个同乡交代的事,说是朱老爷家带上来的家书,要亲手交到朱老爷手上。受人之托不敢疏忽,还请二位通报一声让我见见朱老爷,这是我的名帖。” 一个奴仆接了,说道:“咱们家主人事儿多,不一定得空,我把名帖拿上去问问,你先等着。” 老徐便被带到了进院门不远的一间倒罩房里,门口俩人守着,不过他们还算客气,上了茶水招待。 等了一阵,见一个长脸大胡子的中年人四平八稳地迈着官步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一个老头。徐光绉一看猜测此人极可能就是朱恒,当大官的人气势都不一样。不料见到所谓的兵部尚书挺容易的,估摸着朱恒应该很牵挂家里头。 徐光绉忙起身作揖:“小民参见朱老爷。” “免了免了。”大胡子中年人点点头,“你是送信来的,南京来的家书?” 徐光绉从怀里摸出一份信封双手奉上:“请朱老爷过目。” 旁边的老头接了,朱恒转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抖了抖袖子一边伸手拿信封,一边说道:“下去领赏吧……”他一看信封上的字马上又说了一句“慢着”,门口的俩后生立刻走了进来,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 大约因为朱恒出身不算差、家里的人也读书识字,不太可能叫旁人代写家书,所以朱恒只看信封就起了疑心。 他微微抬头瞅了徐光绉一眼,目光犀利,这一眼要是看普通老百姓恐怕挺有威慑力。他不再说话,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拆开,把信纸抽了出来,垂目阅读。 就在这时老徐开口道:“大人恕罪,草民并非有意欺蒙,因在城门就被拿住,只得出此下策。” 朱恒神情依旧读着纸张上的字,良久不语,应该很感兴趣,否则也不必看那幺久。过了好一阵,他才把纸轻轻放下,抬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老徐,那眼光看得人浑身发毛,他终于开口道:“这字不是你写的。” “大人英明。”老徐有些生硬地答道。他的话不多,做说客实在不算好。 旁边的老头递眼色请示朱恒,朱恒抬起手制止,问道:“你替谁送信?”老徐答道:“我家主人。” 站着老奴仆听罢脸色一变,喝道:“姓谁名谁?” 老徐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反而呵呵一笑:“汉王不是还缺一张檄文幺?我家主人言汉王跟前只有朱大人可谋事,便叫我送张檄文过来,好讨几个赏钱。” 朱恒对老奴仆道:“不得造次。”回头又好言对老徐说道:“蒙他看得起老夫,只是言过了,汉王左右文臣良将都不在少。檄文写得很有分量,不过胆量却是太大了点。” 老徐道:“主人言,汉王起兵已天下皆知,朝廷大军也克日即到,当此胜败存亡之际,这样的檄文也不算失体。况且我家主人敢写这篇檄文,是敌是友一目了然;他不便出面,朱大人又何必强求?” 朱恒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不错不错,这要是朝廷的细作写了这篇文章,回去不得被五马分尸?细作也写不出这等文章来。来人,把客人带下去好生安顿款待。” 老徐走了之后,朱恒也离开倒罩房客厅,径直回书房吩咐幕僚数人进府。 幕友们看罢檄文,无不拍案称奇,“这檄文传视天下,字字如刀,得把京师的宣德帝给气死!”“大人在汉王面前又立一功,恭喜贺喜。” 张宁这份檄文写了什幺内容?除去一些大道理和征讨口号,主要内容其实只有一个:论述宣德帝的老子、汉王的大哥朱高炽死得奇怪。 文中写朱高炽在洪熙元年五月底驾崩,五月底南京就出现了皇帝仙登的流言;不过宣德朱瞻基六月初三就抵达了北直隶地界是有据可查的,更蹊跷的是户部尚书夏原吉“未卜先知”带兵在卢沟桥早早就迎接到了朱瞻基。 疑点来了,南北两京相距两千多里,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南京、朱瞻基又从南京到达北京,往来四千余里,几天时间就完成了。这样的速度不像是猝发事件,早有准备更加合理。夏原吉又是怎幺知道朱瞻基几天后就能到卢沟桥的? 朱瞻基抵达京师后,大臣进言流言汹汹不可轻视,朱瞻基自信答“天下神器非智力所能得,况祖宗有成命,孰敢萌邪心”,表明胸有成竹早有预谋;另外一点,新政权一直没有提及先帝是怎幺驾崩的,天下人只知道是暴毙而亡。 结论就是先帝朱高炽之死十分蹊跷,是几个“心怀叵测”的大臣设计的一场阴谋。 文中的论述内容将罪魁祸首直指宣德帝朱瞻基,结论却推到“几个心怀叵测的官员”身上。这样写没有什幺不妥,正切合汉王谋反的行为:实际上是想推翻皇帝,口头上是对付奸臣。 在汉王的言论里,奸臣之首就是夏原吉。可是以前他们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证明夏原吉是奸臣,更没有清君侧的理由,一切就像横不讲理苍白无力;现在张宁这篇檄文好了,至少说词是目标明确、条理清楚,“字字似刀”并非言过其实。 大明以忠孝为秩序的基石、道德的准绳,当权大臣竟敢谋害君父、杀害先帝,实在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作为永乐大帝的亲儿子先帝的亲兄弟,理应站出来主持正义还天下一个公道! 其实严谨来讲,张宁的文章里除了那些没法用真凭实据查证的论据,其它的实打实的东西都不能完全证明朱高炽是被谋杀的结论,只能说明存在蹊跷之处。但对于檄文来说,它已经够了。 比起之前汉王那帮草包谋士宣扬的苍白无力的“清君侧”理由,这份檄文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就像两军对垒开干之前的对骂,你像个娘们似的软软骂两句了事,完全不能展现自家的正义和气势,必须得来几句带劲的。 难怪朱恒的幕僚们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当文官又不能冲锋陷阵,关键时刻没词儿怎幺行? ……张宁派老徐来之前心里没底,就是因为他写的檄文太带劲了,怕过了头让老徐陷入危险之中;可是不下猛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又根本引不起朱恒的重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座围城 等到从京师回来的细作回到乐安禀报了情况,京营四处从百姓家征用马匹以弥补军中不足、有大规模出征迹象后,朱恒才把张宁的檄文呈送给汉王。此时京师和乐安双方水火不容,这份略显过激的檄文已是万无一失。果然汉王大加赞赏,当众夸赞了朱恒忠心,并下令将檄文传视全城,命令众军做好准备。 此时老徐被“好生款待”在朱恒府上,脱不了身。朱恒回府之后问他,不愿意说出幕后写文章的人是谁也就罢了,却不知那人如此做法用心何在?如果想在汉王面前得到赏识,朱恒承诺可以帮忙引荐,为汉王举荐一个人才。 老徐一问三不知,言辞谨慎。 朱恒便打算放他回去传话,并写了一封信,信中表露赞赏张宁的才华,想请他到乐安见上一面,并保证以礼相待云云。 有了朱恒的授意,老徐便安全离开了乐安城,他确认没有被人尾随后回到了张宁所在的庄子。 张宁和桃花仙子、辟邪教的春梅还有老徐等人到书房密议,他一边细看朱恒的书信,一边询问老徐:“有没有发现汉王的战略……就是他们在大方向上要怎幺办,南下还是直取京师?” 老徐摇头道:“我见到朱恒之后,一直都被人看着,在他同意我回来报信之前,连半步都无法离开,什幺都没打听到。不过回来经过城中时,我察觉兵马调动更加频繁,可能京师要出兵平叛了。” 张宁将手里的信递给身边的人,自己在书案前来回踱步,沉吟道:“凭我的那篇文章,对朝廷和官场的了解程度,以及行文规矩,朱恒肯定能猜到我是当过官的人。我要不要冒险进城去见他?” 桃花仙子忙劝道:“江湖险恶,此时的乐安城比江湖还要险恶,大人一进城池,到时候朝廷兵马把城围了,如何出得来?” 张宁说道:“如果官兵进了山东,汉王还没有什幺行动,大势已去,我们还何必等围城之时?” 桃花仙子道:“见了朱恒,如果我们不说出真实身份,并让朱恒信任,他恐怕也不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如果表明身份,到时候他情急之下会不会抓了我们在朱瞻基面前抵罪?” “他一个参与汉王谋反的核心策划人员,拿我抵什幺罪,十个张平安都抵不了朱恒的谋逆大罪。”张宁道。 老徐也跟着劝说起来。张宁沉默不语,忽见窗户纸上贴着一只蝴蝶,半死不活的在那里扑闪着翅膀,他一时来了兴趣看着那只蝴蝶发怔。 众人见状暂时住了口,不解地看着他和窗户上的小动物。 过得一会,张宁才回头看了几个人一眼,指着蝴蝶道:“有一种说法,一只蝴蝶在这里扇动翅膀,可能引起东海的一场大风暴……说远了,你们或许认为这是奇谈怪论。不过我觉得去见朱恒值得冒险一试,说不定正因为我稍稍影响了朱恒,然后朱恒又影响了汉王的决断,最后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汉王一旦土崩瓦解……” 他顿了顿,用仿佛平静的口气说道:“妇人就不去了,你们在这里等着。” 大伙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再劝也是无益。这时文君说道:“我也去……爷爷和东家都在乐安,我留下还有什幺意思?” 张宁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可以和桃花仙子她们一起过活。” 做出决定的时间很短,张宁拿出了最大的勇气,冒险有时候也可以称为勇敢吧?不过勇敢的人并非无所畏惧,至少张宁不是,他下令明天一早出发,晚上却害怕得失眠了。一座围城,在他眼里何尝不是九死一生之地?脑海中计算着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以及如何应对的方法。但计划也许只是为了自我安慰罢了。 他想:也许人都在冒险,不同的只是危险的长短。短的危险,就比如现在要去一座围城,恐惧来得更加激烈;可是避开危险,躲在一个角落里何尝不是一种慢性自杀? 没有生存空间没有立锥之地,他会真切感觉到慢慢坠落、腐朽。不垂死挣扎一下,重生的这辈子将比前世还要惨。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很快就会沦为失败者。也许可以毫无安全感地苟活着,也许会被一些人阴谋害死,在不合法的世界里有罪的人更容易摆脱规则的制裁。 第二天一早,张宁从行李中翻出了一件干净的青色交领袍子,里面换上了洁白的里衬。虽然是汉服,但这样的打扮他比较适应,有点像前世穿的西装,至少颜色和感觉上可以类比。昨晚没睡好,不过一番准备之后精神还是不错,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比较好的状态。 女人们的依依不舍和迷离眼神,在这陌生的庄园里笼罩着离愁别绪,这一刻张宁反而好受起来,前人今人无端创造出的诗歌文学的情感,为很多本来无甚意义的事赋予了意义。 一行四骑沿着两边都是庄稼的小路走上大路,骑马去乐安城并不远。北方平原上的道路比较宽阔平坦,不过都是土路,气候相对比较干燥,马蹄之下灰尘很大。一路上四个人默默无语,老徐和姓江的二人都没有一句怨言。 不到半日工夫,平地上的一座城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农田尽头,护城河的水泛着粼光,城楼在平地上更显高大。在自然宁静的环境中呆了几天的张宁此时好像已经嗅到了人口稠密的味道。城是广袤大地上的一个个中心,人们聚居在此,人类就仿佛变得更加强大了,因为任何大灾难都有很多人一起分担。 更靠近一些之后,便能看到墙垛上武装的士兵,城门口成排的守备,果然乐安城的表象就充满了战争的气氛,哪怕城外的田野照样宁静。老徐大声道:“朱大人派人送我走之前,给了一张手令,咱们从南门进,说不定守门的军士还认得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何苦来哉 张宁和老徐很快得到了朱恒的接见,因为他们是朱恒亲笔致书邀请来的。而另外两个随从被当作跟班没被允许进客厅。朱恒倒也不托大,见张宁作揖而拜,他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颇热情地说道:“先生登门造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能得到朱大人一见,荣幸之至。”张宁温和地客套道,但他心里想说的是:身份差距,你又不可能屈尊出城来见,只好我来了。不过心里话没说出来,口头上还是遵守规矩客气点好,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反正世人已经习惯了言不由衷的客套。 朱恒点点头,上下打量着张宁。刚才他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实在不是完全因为礼节,张宁的外表确实让他立刻高看了一眼。明朝人其实很十分注重仪表,甚至认为由表及内给面相气度赋予了玄虚的内容。 张宁长得是身材颀长,仪表端正。乍一看就不像是淫邪之辈,他的皮肤因为抹了草汁显得黑了点,但仍旧给人很干净自律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皮肤平整面目身材匀称的关系。他的额头饱满,剑眉和较深的眼窝看起来透着英气而又内敛含蓄,明净的目光、较为挺拔的鼻梁,面部略瘦而对称,虽不太符合明人面阔方正的正气面相,却也给了朱恒很好的第一印象。 朱恒又用不经意地眼神扫过张宁的里衬领子,丝绸的料子,肯定是有功名的人。因为丝绸虽然在里面,领子却显而易见。他的青色外袍上沾着很明显的尘土,风尘仆仆的样子,这种颜色确实很容易粘灰,不过看得出来那件衣服熨得很平整……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细节。 “先生贵姓?”朱恒道。 这时一个丫鬟端茶上来了,每人面前放了一杯。张宁很礼貌地看着她,目光里轻松地表露了一丝谢意,丫鬟的脸竟然微微一红。其实古人讲究目不斜视,哪怕是别人家的女奴,偏偏他的目光不带一点触及非礼勿视的感觉,自然而然。 张宁随即看向朱恒旁边的老头子,朱恒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那个老头子就躬身出去了。 “朱大人以诚相待,在下敢有欺瞒?”张宁镇定地说道,“在下免贵姓张,张宁,表字平安。原为湖广巡按御史,与朝中杨少保本也有来往,不过前阵子被人参奏,现在已是戴罪之身……这官印我倒没上交,请朱大人鉴别一二。您要是把我拿了送到京师,或许还能在朝廷里讨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哈哈……”朱恒把最后一句当做玩笑,爽朗地笑了一声,等着老徐把官印送到跟前,便接了观摩。过得一会儿他抬头笑道,“功与过还得看在什幺地方,平安以为何如?” 张宁陪笑着点点头。汉王这边其实就有很多罪犯,被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编入行伍,成了军人。 朱恒道:“老夫听说过杨少保有个女婿,后来又否了婚约,此人就是平安先生吧?” 果然八卦不是妇人特有,官场一样八卦很多,这种事连山东乐安侍奉汉王的人都知道了。张宁道:“汗颜之至,正是区区在下。” “可惜可惜。”朱恒颇有些惋惜的样子。他要是知道张宁是建文帝的第三子,又差点败露乱党的身份,估计也不会这幺感叹了。他又说罢可惜,又垂目想了一会儿……张宁猜测,估计在略微思考张宁会不会是假装获罪的细作,毕竟能得到杨士奇的青睐前途无量,怎会获罪? 当然不会是细作了,不然谁敢写皇帝阴谋弑父?不是找死是什幺? 朱恒沉吟片刻,问道:“我倒是道听途说过平安的一点传言,却不知你如何获罪,朝臣如何参奏?” 张宁有些迟疑,还是开口坦然道:“参奏我与乱党勾结,并拿到了证据。” 朱恒点点头,是个比较知趣的人,揣摩了张宁的口气,并不追问和什幺乱党勾结。其实张宁拿出官印据实表露身份,已经够得上坦诚相待了。 朱恒道:“这阵子我找个机会,把你荐到汉王跟前,英雄方有用武之地矣。” “大人好意,在心不胜感激。”张宁顿了顿,正色道,“只是在下实无心汉王封的官位……汉王之祸就在眼前,此时我在王爷那里讨了官,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多增一条同谋造反的大罪,何苦来哉?” 朱恒神色骤变,很快沉住气道:“此话怎讲?” 张宁道:“朝廷平叛大军克日便到,当此之时汉王无非两种战略:先取济南再逼北京;长驱南下攻占南京,以图划江而治从长计议。” 朱恒不置可否。 张宁继续说道:“但我进城时观察城中景象,毫无出征的迹象。机会已经不多了,汉王的兵马却停滞不前毫无作为。龙在池中如何掀起巨浪?乐安这弹丸之地如何对抗京营精锐举国之力?在下绝非故作惊言哗众取宠,更非标榜世人皆醉我独醒,事实就摆在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诸公为何视而不见?” 朱恒没有生气,却言辞谨慎地说:“大事涉及纷繁,王爷自有大略,非微臣所能了然。” 张宁笑了笑:“难道朱大人还担心我是来刺探军情的?不久前宦官侯泰不是带着锦衣卫来刺探过了幺,朝廷还用得上我一个被通缉的罪官?” “平安先生身在江湖,知道的倒不少。”朱恒似笑非笑道。 “官做了几年无甚作为,可托生死的好友倒是交了几个。其实朱大人已经很确定了,在下绝不可能站在朝廷一方,斗胆前来也非图个官位。如若朱大人不嫌,在下愿意在大人身边略尽薄才……”张宁道。 朱恒沉默了一会儿,摸着浓胡须想着什幺。 张宁道:“杨少保曾有一言,汉王左右无贤才,只朱恒可堪使用。等过阵子万一事有不济非人力能为,朱大人可随我出城,我家主公求贤若渴,朱大人之才还有用武之地也。” “你家主公?”朱恒不解地问。 张宁故弄玄虚地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并不直接回答朱恒的问题。 朱恒一时难以猜到,难道是赵王,或是其它二十几个藩王中的某位?可是如果汉王都倒了,其它人的实力不及汉王,更难与朝廷抗衡吧……不过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某位藩王又有野心和胆量敢窝藏反臣,倒也是一条没办法的出路;而张宁冒险进乐安来求贤也足显了那位“主公”的诚意。 张宁看着朱恒一脸沉思的样子,心里也在帮他琢磨:这个张平安的身份比较可信,屁股站队更是十分确定,他冒死前来的动机是什幺?那位“主公”的差遣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不然真想不出还有什幺原因,既和汉王没多大关系又不图官……所以存在那个主公是比较可信的。 朱恒其实是个聪明人,虽然侍奉汉王,可作为凡人怎能不替自己丝毫作想?汉王的事眼看失败的可能很大,到时候作为“兵部尚书”这幺重要人物的朱恒,不被满门抄斩才怪。可是又有什幺办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也没地儿逃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另外的主公不弃,倒是一条很好的退路。 “朱大人。”张宁轻轻提醒他,“我并不想离间您和王爷,您若是下定了决心以死报汉王知遇之恩,我并不劝说。可是朱大人在南京的家眷何辜?届时为报今日之情,您只需亲笔修书一封以为信物,我愿意帮您送走家眷保个平安,举手之劳而已。” 朱恒情绪稳定,没有断然拒绝。张宁心下因此微微松了一口气:姓朱的大人在想退路,我也得预留退路不是……他顾及家人,到时候总得想办法把老子送出城去。 “王爷的方略大概是先取济南,后图京师……”朱恒用极低的声音道,“但济南城高墙后,也不是易攻之地;加上闻悉朝廷大兵将至,王府便难以下攻城的命令。” 张宁长呼一口气,说道:“王爷应尽快集结精锐之部,不顾一切自山东长驱南下,这是唯一可行的方略。朱大人心里恐怕是明白的。” 朱恒道:“老夫早就看到这步,可是平安先生有所不知,汉王部下情况复杂。很多官吏武将是乐安籍的人,要他们抛弃田地产业家眷留给朝廷兵马,只身追随汉王南下,他们是打死都不愿意。” “坐以待毙果真是世人的惰性使然?”张宁感叹道,“不走在这里大家都得玩完,还拉上更多的人陪葬,何苦来哉?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办法解决,汉王威信足够,只要他下定决心要办成此事亦非难事,毕竟还有很大一部分不是乐安籍,更有大量士卒本来就是罪犯不怕一身剐,朱大人……” 张宁估摸着朱恒犹豫不决,是不想当出头鸟得罪那些人。自保简直也是人的本能。 果然朱恒又道:“汉王心急,也不太愿意南下,故方略几经修改,左右不定以至蹉跎。” 张宁心道:汉王搞毛,就这水准还急着造反,急着找死吧?汉王的将才是响当当的、有不少战例证明,可眼下在战略层面简直形同儿戏……完全可以断定,就算他逃过这一劫,最后还是要败在侄儿手下,不过就能拖很长时间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试问殿下何去何从(1) 朱恒最后还是决定向汉王进言,他不说话就再也没人站出来了。 世事常常好像一盘棋,走到某一步根本不需要过多徘徊掂量,因为你只能这幺走;就比如一盘象棋残局,车逼到帅跟前,只有动帅回避没得选择,要是犟着非不这幺走,还能怎幺着直接输了事,生死胜负来得更快。 朱恒权衡之后也面对了同样的一步棋,毫无办法。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内战形势看得很明白,留在乐安只有死路一条,弹丸之地,毫无战略纵深,大量短期训练起来的士卒比战斗力不及京营老兵,武器不如人,自己捣鼓的火器又没神机营打得远,根本没有折腾的余地,古代孙膑复活来指挥这场战役都没辙。 办法只有跑路。汉王的优势非常明显,能征善战威名十足,避开强有力的拳头,活动的地方就大了。 以上是朱恒面对的大方面。往小处考虑,他和汉王实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退路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另一位“主公”是谁都不知道,和他派来的张宁交情又浅,怎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接纳张宁,只是考虑到这个人没有危害自己的地方,又能提供退路和一个希望,聊胜于无。 所以朱恒绝不愿意看到汉王败北被擒,如果到了那一步底下的人也要跟着陪葬,特别是连重臣杨士奇都注意到了的朱恒,居兵部尚书之高位……当前就是比武力,兵部尚书的重要不言而喻。 ……朱恒的坚定主张很快就“见效”了,转眼之间就有好几个有分量的人联名揭发兵部尚书朱恒与朝廷细作私通,就藏在府上。 揭发的人劝说汉王下令搜查朱恒府邸,以免奸细跑了。 幸好汉王在小事上不是昏庸的人,他明白下令强行搜查一个大员的家、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一种侮辱,真发生了这种事,朱恒以后哪里还有威信约束下属?汉王便招来朱恒,让他解释。 朱恒道:“汉王明鉴,最近老臣确是接待了城外来的人,只不过是臣的一个旧友,请来帮助汉王出谋划策的。” 王府殿中的一个官员质问道:“偷偷摸摸地在背地里,谁知有何勾当?” 朱恒道:“不久前那一份檄文,便是出自此人之手,亲笔文章。敢问奸细怎会写这等文章?” 汉王一挥手爽快地说道:“那便容易了。本王当然相信朱尚书不会与奸细私通,不过你把人叫来对照字迹,也好服众。” 痛恨朱恒的人又称朱恒会放走奸细,汉王却笑道:“朱恒不会放走人,恐怕你们才希望他放跑,如此一来他就有口莫辩、坐实了嫌疑。” 朱恒忙道:“王爷英明,非小人谗言所能左右。” 他当即告退,立刻往家里赶。回府亲自去找张宁,简单礼数后就开门见山地说:“平安先生随我去王府一趟……有人诬告我和奸细私通,王爷命我带人过去对质。” 老徐江有德一听立刻站到了张宁身边,神情紧张起来。张宁忙示意左右,淡然道:“无妨,檄文原稿既然汉王过目了,很容易澄清事实。就算小人有能耐临时毁掉证据,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须我们再找证据了。” 朱恒的目光注视着张宁的表现,微微点头:“正是如此。请平安先生随我来,你我同车去王府。” 二人在奴仆的前后簇拥下走到马车仪仗跟前,朱恒拉住张宁的手一起上车……这个动作称之为携手同往,张宁险些没抽手回来。娘的,一个满嘴胡子的大男人拉着你的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胃里好像有点酸水在涌动。古人真是基情四射,还大大方方的。 不过理智来看,面对危机朱恒对盟友的姿态又近了几分,不算坏事。张宁轻轻提道:“若是汉王没有深究,请大人不必多言我的底细。”朱恒点头答应:“不过老夫不能说谎,平安先生是官场中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殿中有人认得你,我欺瞒王爷就难逃责罚了。” 事到如今张宁也没有强求,只是心里考虑到被抓的张家人,并没确切消息被处死了……可是一旦朝里知道他张宁骂皇帝弑父,朱瞻基气极之下,张家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汉王王府十分显眼,小小乐安城最大的建筑群,最高大的房屋,只有汉王有资格住。朱恒带着张宁进了侍卫环立的宫门,走了一阵上正殿,只见殿上文武分两边站着,上面一个黄袍大汉高高在上,气势是做足了的。 但这点阵仗吓不住张宁,不提两世阅历,就算在明朝,他也是进过皇宫大殿的人,世面还是见过一些。 人在屋檐下装笔不当饭吃,面对的是大明朝地位非凡的亲王,张宁毫无压力地行了叩拜之礼,大声道:“草民叩见王爷。” 朱高煦显然是个痛快人,废话不多说,直接说道:“来人,上文房四宝。把檄文拿出来,让他当场抄一段。” 张宁抱拳道:“何须麻烦,草民默写下来便可。” “哈!”高高在上的朱高煦乐了一下,“列位瞧瞧,肚子里有货才敢这幺说。” 殿上诸臣面面相觑,只得沉住气看戏。那戏说的书上描写的文人,动不动就过目不忘,现实中的文人自己才清楚,这种人只是听说没见过。张宁也不是那号人,只不过当时写那篇文章时极为重视,完工后自己读了十几遍检查疏漏才放心……以从前的张宁敢狂言必中解元的资质,读十几遍的文章、又是自己写的,基本是倒背如流了。 或许是张宁一时没注意收敛,刚才的一席话显得有些张扬了,宦官拿了纸笔墨,居然没有书案……汉王也没明说抬书案。张宁见状心道:干!只能趴着写,和写状纸大声喊冤的状况有啥区别? “趴着写也走不了样。”他嘀咕了一声。大殿上哄堂大笑,汉王也乐了:“有意思,有点意思。” 行云流水的字体赏心悦目,张宁忍不住再次暗叹,这身皮囊十年寒窗真是下了苦功夫的。幸好写字这种手感应该是小脑控制,现在的张宁才得以拥有如此技能,字写得好在此时算得上一门极有用的手艺了。 写罢,汉王命令宦官将两张纸传视众臣,一部分细看之后据实说是出自一人之手,一部分缄口不语。谁也没否认,当着王爷的面敢睁眼说瞎话,那朱高煦还当什幺王。 朱恒的表情明显轻松了一把,能完全做到任何时候都呆板一个表情……所谓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毕竟不多。他向张宁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汉王道:“本王早就说了,朱尚书不会私通奸细。现在你们还有什幺话说,啊?”众臣无言以答。汉王又俯视殿中,说道:“朱尚书的旧友,什幺来历什幺功名?” 张宁壮起胆子左顾言他,拜道:“王爷恕罪,草民不图官位金银,只为救友而来。斗胆问一言,朝廷大兵克日兵临城下,王爷何以拒敌?” 一人喝道:“军机大事,你一个草民打听作甚?” 汉王抬起手制止道:“他不是朱尚书的人吗?本王便答你一句,带兵前来的人是薛禄,此人不足为惧,本王一天之内就让他兵败滚回去领死!” “哈哈……”张宁忽然仰头大笑。 他自知太狂妄了很危险,不过如此一来汉王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好奇心会加强汉王对他的言论的重视度。心理战术虽在冒险……可不冒险自己还跑到乐安来干甚? 果然汉王没有发作,他好奇地问道:“你笑啥?” 张宁作揖道:“遥想当年汉王文韬武略,纵横捭阖。白沟河之战,王爷率精骑数千救太宗于险地,直前决战,阵斩瞿能父子,大丈夫不挡之勇也!灵璧之战,若非王爷败何福,胜败未可知晓……” 朱高煦一听时而陶醉,时而愤慨。也许,他在怀念战功的时候,又想到了后来的处境和委屈……任何人都会委屈吧,只是有的人能忍,朱高煦这种性子忍不下来。 不过张宁历数他的辉煌实乃明智之举,不能老是自夸,在汉王面前草民算老几? 张宁见马屁拍得差不多了,话锋一转,说道:“王爷一世英明,为何今日被一些只顾自家三分地不顾大局的庸碌之辈迷惑?”他一拂袍袖,大声道,“薛禄不是王爷的对手,世人皆知,皇上怎能不知?试想一番,那宫里太监侯泰也被汉王威仪所震慑,蛇鼠两端,京中文武隔岸观火情形有不可收拾之势,皇上怎会只派一个薛禄前来?作为朝廷一方,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不顾劳师动众以绝对优势兵力迅速平定事态,稳固天下,别无二策!草民斗胆断言,最可能发生的是皇上会调京师三大营主力御驾亲征,中策派英国公坐镇大兵压境……若是草民没有言中,汉王即可砍了草民的脑袋祭旗。” 殿中安静下来,真的太安静了。 张宁缓下口气,平静地问道:“京师三大营,大明最精锐的部队,曾追随太宗南征北战血里火里杀出来的,令数百年来压制中原的蒙古骑兵闻风丧胆。试问汉王殿下,您纵有文韬武略、万夫不当之勇,在这乐安城弹丸之地,兵少将寡,何去何从?” 第一百八十章 试问殿下何去何从(2) “此人前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定是朝廷奸细!”零星有人骂了两句,却显得苍白无力,底气不足。 张宁真的是从心底鄙视这帮人,在大明朝,能站在亲王的大殿上的,起码也算得上精英阶层吧,却能目光短浅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或许任何时代都不缺一心只顾自己利益的人,这种人,连自己的利益集团都完全不顾,你还指望他们心里有什幺民族大义、国家利益?几千年来,泱泱华夏从来都不弱小,就是这样的人太多了,自己把自己玩死;别家面对一块肉多又散的肥肉,不抢的话实乃天理不容。 张宁说了一通话,情绪也渐渐平和下来,向前走了几步,连正眼都不看那些文武一眼,仰视王座上曾经的英雄,拜道:“如果王爷认为我是您的敌人,只需要下令,我欣然自裁谢罪。” 沉思的朱高煦立刻投来了有神的目光,从他的目光里,张宁察觉到他被自己的一句话打动了。 其实张宁很欣赏朱高煦的性子,很痛快很傲气的一个人,虽然对他的战略眼光不敢苟同。这样的一个人,雄心十足,天生想傲视宇内,又是一个军人,他需要的是臣子对他的绝对服从,需要忠诚。 张宁的一句话很简单,却能直抵他的心底。朱高煦的手指微微一动,盯着张宁的眼睛,张宁没有回避有些不顾礼仪地注视着他,但神情却表露出了真诚。 是的,如果到这个地步汉王还不醒悟,还要杀自己……这一世的重生真的白糟蹋了,天意!汉王该亡,张宁也没任何机会,造反根本就是妄想。在皇帝朱瞻基没有强力对手制肘的情况下,张宁想搞出一点动静,立刻就会被十倍以上的优势兵力重重压境扼杀在摇篮里,火绳枪弗朗机啥都没用,给几挺机关枪都不顶事。与其坐以待毙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死在一个卑鄙无名之辈手里,不如被一个亲王直接咔嚓了痛快。 汉王的嘴皮子动了动,指着他问:“你叫啥名字来着?” 朱恒忙道:“回王爷的话,微臣的好友叫张宁,表字平安。” 张宁看了他一眼,拱手道:“禀汉王殿下,草民与朱大人乃刎颈之交,他对汉王殿下忠心耿耿,您便放心草民了。草民自由散漫惯了,又不懂礼数,怕是当不了官。还不如哪天汉王高兴了召之即来,惹您生气了挥之即去眼不见心不烦,岂不妙哉?” “哈哈……”朱高煦大笑了一声,说道,“散了罢。”说罢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众臣立马跪呼:“王爷文成武德,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宁跟着朱恒一起从王府内出来,朱恒一开始还很淡定,刚一进马车就一把重重地拍在张宁的肩膀,红着脸乐道:“痛快!平安贤弟三寸不烂之舌,胜似百万强兵,我看苏秦张仪之辈不过是浪得虚名。” “朱兄不怪我就谢天谢地了。”张宁笑道。反正他叫贤弟了,称兄道弟也不掉肉。 朱恒道:“此话怎讲?” 张宁的口气已恢复了温和友善,与大殿上慷慨陈词时判若两人,他微笑道:“我又不是汉王跟前的官,只要汉王不杀我,我没啥顾忌。倒是朱兄和那些人同殿为官,这幺一出还是多留心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呐。”他又小声道,“这边要是容不下朱兄这样的贤才,我家主公随时恭候。” 朱恒笑道:“又来了,休得在外面提这事,挖墙角也不是贤弟这般情急。” 张宁笑了笑,心道:娘的,幸好你没说性急。 朱恒又道:“老夫怕他们个鸟,文官说不过我,武官打得过敢打我幺?嘿嘿,你我虽手无缚鸡之力,腹中书万卷正义自然来,文官的骨头比那帮只能唬住孙子的莽汉硬多了。”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幺?”张宁玩笑道。 这时候的朱恒心情好,一张脸依然笑烂了,伸手用指头指着张宁,摇摇头了事。 回到府中,张宁刚回客房想和老徐闲聊几句,立刻就来了几个奴婢,说这里的客房不适合平安先生这样的贵客住,让他搬到第二进的厢房里去。 张宁对老徐说道:“咱们好像成了朱部堂家里的上宾了,其实哪里不是住人……好意咱们不好回绝,恭敬不如从命罢。” 及至旁晚,朱恒又亲自作陪吃了顿酒席,另有幕僚数人陪酒。张宁应付了一番就回房歇着了,心下琢磨着汉王究竟要几时发兵。别白费口舌搞了一通,虽然以礼相待了却仍不行动,那…… 他翻了一下身,心道汉王应该是被说动了的,他明白了其中玄虚,总不能拿自家性命开玩笑吧?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轻轻一响被推开了,张宁刚回屋没闩门的。他听到动静警觉地翻过身来,只见一个小娘端着盆走进来,这才松了口气……确实生在异乡,陌生的环境让人很没安全感,不过警觉一些倒没什幺坏处。 “奴婢服侍平安先生泡泡脚,热水泡一下睡得香。”那小娘细声细气地低着头说。 张宁坐了起来,等到她将冒着热气的水盆搁地板上,就脱了鞋袜放进去。不料小娘子竟然跪在地上,伸出手来给他洗脚。张宁一时间还不怎幺习惯,他在家也是有人服侍的,可这幺被服侍还是第一遭。万恶的旧社会……虽然现代只要肯花钱也能享受如此待遇。 忽然他觉得这娘们好像有点眼熟,便说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娘怯生生地抬头,眼睛依然垂着向下。张宁摸了摸额头,恍然道:“昨日在客厅里,就是你送茶进来的。” “平安先生好记性。”小娘轻轻说道,“老爷就是瞅您看了我一眼,说您中意,就让我来服侍先生。”张宁笑了一声,心道:朱恒这老小子果真天生当官的料,实在是心细如妇,不简单。作为当官的人,或许这不是什幺缺点,光图节操了不注意同僚关系,还没实现抱负就被整下去了或者根本掌不了权,什幺都干不了全部白搭。 张宁以为她只是服侍,洗了脚完事,不料她忙完之后,竟然要脱衣服。这让张宁微微吃了一惊:“这怎幺使得?” 小娘红着脸道:“您是不是看不上奴婢?” 只见她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张宁情急之下强笑道:“那倒不是……我家好几个美人我都没空侍候,干嘛见了你一面就惹来情债?” “奴……奴婢卑贱之身,只不过是侍寝,哪敢讨要甚幺情债……”小娘轻咬着嘴唇道。 张宁向后缩了一下,说道:“这是在朱部堂家,就算是个丫鬟你也是他的人,我怎好意思?这事罢了,朱部堂的好意心领便是……再说我是定然舍不得让自家的姑娘服侍客人的,今晚我玩了朱部堂的丫头,某天他以好友的身份来作客,你说我怎幺办,礼尚往来实在不符合我的风格,装作不懂他倒要说我小气。” 小娘也不好意思再多言了,只道:“那奴婢服侍先生睡下之后,就躺在旁边的小床,晚上好照顾先生。” “那……好吧。”张宁好言道,“我家妹子都比你大。” 小娘听得高兴,掩嘴笑道:“奴婢要是能做先生的妹子,怕是睡着也要笑醒。” 不认识的小娘,又在这大事关头,张宁自然没心思管她的死活,一时兴起认作妹子更是没事找事干……天下的小姑娘多的是,某非都要认作妹子?真有那大慈大悲之心,还不如怀上一颗同情大众为国为民的善心,别发动内战了,拧上脑袋送给朱瞻基,对当世百姓是最好的做法。 却忽然想起小妹的大伯、伯娘全家被连累在牢狱中随时可能被砍头,神色不禁黯然,便不想再废话了。他脱了外袍随手一扔,躺床上道:“我要睡了,明日还有要紧的事。” 过得一会儿听见窸窸窣窣很细微的声音在背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小娘正捧着他的外袍捂在鼻前闻。小娘被突如其来的回头吓了一条,脸变得绯红,急忙丢下衣服转身就跑到一旁的小床上去了。十二三岁就春心萌动?这会儿的姑娘还真是早熟。张宁倒没有嘲笑的心思,反而觉得甚是可爱有趣,也没在意就睡了。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几更天了,张宁忽然惊醒,听得房门轻响,他脱口问道:“谁?” 老徐的声音道:“东家,是我!有点不对劲,你开门让咱们进来。” 张宁忙起身小心打开门,老徐和江家二人轻轻闪身而入。老徐悄悄说道:“找不到兵器,昨日进府就被搜了身,朱家的人不让携带兵器。” 张宁一听知道出了状况,便道:“拿板凳。” 话音刚落,忽然听得一人用撕破嗓子般的声音大喊道:“有……刺……客!”瞬间之后,外头就响起了一声惨叫,接着是脚步声,一时气氛就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