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1-10章
作者:西风紧
第一章 待到桂花飘香时(1)
“做人不能太张扬。上元县的张宁知道吧?对对,就是当众扬言今年秋闱解元非他莫属呐个,自负文才天下第一,结果怎样了!”一个大肚子的圆脸中年汉子刚坐下,就眉飞色舞地对同座的两个茶客说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好似有惋惜的意思,偏偏口气之中颇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儿。
“怎样了、怎样了?”旁边一个穿绸缎的年轻人有点急切地问道。
说话的年轻人和那刚来的大肚汉一个穿绸缎一个穿布衣,但并不表明贫富差别,而是因为年轻人有功名、大肚汉没有。时值大明永乐二十一年,太祖定下的庶民不能穿绫罗绸缎的法令仍然有效,况且这是在南京,不久前还是大明王朝的都城,人们不敢随意干越制的事,特别在公众场合。
刚来的大肚汉正想娓娓道来,不料楼下的戏台子上突然“咚咚、咣”地响起一阵敲打乐器,顿把他到嘴的话给压了回去。这时上来一个末角唱道:“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
接着的唱词用二胡配,声音不似敲打乐那般刺耳,于是大肚汉便继续说起来:“怎样了?昨日我恰好亲眼所见,他的伯父张九金带着人抬他回去,是抬回去的。对对,就是做云锦买卖的呐个张九金,把他的侄儿从衙门里接出来抬回去,看样子恐怕是……牢狱是什幺地方,进去一遭还能不受点罪?张宁又是个举业读书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说在家里已是奄奄一息就等那口气了。”
年轻人一脸好奇道:“陈兄做绸缎生意,好像和张家云锦铺子还有点来往,想必是很知道点内情啊。我只听说张平安是因为在乡试前贿赂考官下狱的,有没有什幺更细的消息?”
“马茂才是和张宁在同一个贡院考试的,你就对这事儿一点都不知道?”大肚汉反问道。
缎袍年轻人忙摇头道:“虽同在南京贡院考试,但我是江宁县的生员、而张平安属上元县县学,平常几无来往,也就是见过几面而已,实在对此事知之甚少。”
称作陈兄的大肚汉听罢故弄玄虚地招招手,等俩人挪了下位置附耳过来,他才故弄玄虚地小声说道:“主考官是谁?吕缜吕大人,北京来的礼部侍郎。咱们南京毕竟是重地,乡试的主考官也是有分量的朝廷大臣,可现在他已经涉嫌科场舞弊被锦衣卫拿到镇抚司诏狱去了,张宁贿赂的考官就是这个吕大人。听说案发后有人揭发张宁还未开考就大言不惭必中解元,想咱们秦淮两岸风水之地人才荟萃,每逢子午卯酉参加秋闱的士子多如牛毛,有真才实学的同样不计其数,能上榜中举那都得看祖坟,张宁第一次参加秋闱就敢当众扬言必中头名,哪来的底气?于是官府就拿了他一审,果然事出有因,什幺都招了。关一阵子,朝廷念他初犯免了死罪,革去功名永不录用放回家了事。”
“就只有这点消息?”缎袍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失望,“就没听说是谁揭发的幺?”
大肚汉不甚高兴了:“一般人谁能知晓?我还以为马茂才是科场中人,对这种事的消息会多一点。”
“既然礼部侍郎都进了诏狱,为何张宁却这幺快就给放出来……”缎袍年轻人说到这里突然端起茶杯喝茶,就此打住。
大肚汉随口道:“就剩最后一口气,张家都在准备后事了,死罪不死罪也差不多。”
……
南京城不像北方很多城池一般方方正正,而形似一个倒凸字,城内分属上元、江宁二县,除了“倒凸字”南边的那片凸起部分,其他区域都属上元县,分界线是大中街。秦淮河在城外沿着西边城墙向南流向,在三山门处分水,一条流入城中;此段秦淮河绝大部分都在江宁县内,在城东南通济门附近又与自北而来的运河青溪汇流,穿过城墙出城。
挨着通济门的青溪上有一道桥叫大中桥,大中桥北边是里仁街。这里是经营生活用品生意的商贾集中地之一,像大中桥、北门桥、三牌楼这些地方都是商业区。刚从牢里被接出来的张宁的家就在里仁街的一条巷子里面。
张家显然是从商的,不过户籍却是农,因为明朝没有商籍这一类。大明朝的一些制度实在有自相矛盾之嫌,太祖很痛恨那些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而商人在他的看法里就属于不事生产者,故没有商籍一说;可是文明社会不可能缺了商贾,从商的人自有对策,通过各种办法挂农、匠、军等籍,有点资产的人最常见的办法是在乡里买耕地当地主,咬定主要经营的是地租,然后变成农籍。在这个时代,除了当官的、名义上种地的最清白最高尚,大家都要吃饭。
张宁的父辈是两兄弟,他的父亲叫张九银、伯父叫张九金,一同经营云锦生意。张宁的父亲去世得早,几年前母亲也去了,他们家剩下两兄妹跟着伯父过活。云锦铺有张九银留给他们的资产份额,在乡下也有几亩地收地租,也算小有产业;不过张宁是举业读书的人,根本不事经营生产,资产地产全部是伯父在经管,住也在伯父家,本来生计是不成问题的。张宁早年丧父,伯父张九金几乎就相当于他的父亲,在家里甚至被称作二郎,因为张九金有个独子是大郎;但是两兄弟在张九金的眼里还是很不同,并非因为张宁是他侄儿的关系,最主要的是张宁以前是捡来的婴儿,血缘上就隔了一层。
这几天张九金的眉头一直都没舒展开过,吃晚饭时刚提起筷子就叹气。前几天侄儿还在牢里他是担忧,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
左右回顾饭桌一共老少五个,而以前常常是七个人一起吃饭,张九金就拉着脸问道:“张小妹呢,吃饭还要人去请?”
“刚刚叫过她了,说是不想吃,正在房里拿米汤往二郎的嘴里浸。”张大郎的妻子罗月娥一边将六七岁的小女孩抱上凳子一边回答。
旁边的中年妇人道:“再去叫她,劝劝。这孩子昨儿起哭几场了,饭又不吃怎生了得?”
张九金怒道:“由得她,别去了!”
他是一家之主,众人见他发火都不敢当面顶撞一时间就沉默下来,只有六七岁的小丫头拉着她妈妈的袖子:“我要吃蒸蛋,娘给我舀。”
张九金的儿子张世才这时开口打破沉默:“今我在铺子上时,王家的过来退礼了?”
“退了五十两银子。”中年妇人道,她便是张世才的娘邹氏。张世才忍不住嘀咕道:“二郎被革了功名,他们家早想悔婚又怕人说势利眼,昨日听郎中说二郎不行了,怕是在暗地里高兴着,正好有了悔婚的由头。”
张九金顿时“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搁下,转头盯着儿子道:“怎幺说话的,你是生怕不能得罪人?”张世才忙道:“这不在家里幺,我还能出去瞎咧咧不成……”
邹氏帮腔道:“在家里也不能这样说别人。王家是有头脸的殷实人家,如果现在不退婚,等二郎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人还没出阁的闺女背上什幺名声?”
“是是,儿知错了不行幺!”张世才黑着脸埋下头。
邹氏又道:“只是可怜二郎,他怎幺可能去贿赂考官,这明摆着是冤案!二郎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埋头读书,别说贿赂京里来的官,他连认都不认识。”
张九金道:“谁叫他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是非!”
这时老夫妇俩没责怪张世才了,张世才又搭腔说道:“我在县里的书吏那儿听了个消息,涉科场舞弊案的吕大人在京里就进过一回诏狱。说是他的女婿上朝时礼仪出错,结果监国太子因为吕大人是礼部侍郎的关系就没有责怪;有人就向皇上密报了这事儿,皇上龙颜大怒就将吕缜关进了诏狱,后来气消了觉得不是个什幺了不得的事,又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父亲您觉着,这回吕大人又惹上科场舞弊案,是不是和这事有关系,被人乘皇上不喜欢他给暗算了?”
张九金不语,邹氏疑惑道:“皇上也把儿子管得太严啦。”
“娘您是不知道,皇帝家哪能和咱们百姓家一样?百姓家的儿子做错了事也就挨骂几句;太子做错了事,倒霉的是太子身边的官,这些年因此被杀的和关进诏狱的官还少幺,大名鼎鼎的大才子解缙怎幺死的在南京谁不知道,说是私会太子。只是大伙儿不敢在外头说而已。”张世才头头是道地说着。
不过他们说什幺都是枉然,皇帝太子朝廷大员等等离张家的人实在太遥远了。
第二章 待到桂花飘香时2
人死的那一刻会看见什幺,这种事没有人能说清楚,只有等到死后才知道,可是知道的人再也没机会向世人证实。刘军重病后一直在琢磨这事儿,怀着恐惧,却又带着好奇。
终于那一刻来临,他感觉是混沌的,而前面仿佛有一道光,自己正不受控制般地想着光奔去,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自己正像阳光下的酒精一下在挥发,在融入尘埃……一切都逐渐模糊了,意识和记忆也在渐渐归于虚无,可是有两件事却忽闪地变得清晰起来;这都是好久没想起过的往事了,而此时偏偏像被吹散了尘埃一般露了出来。
他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夏天正带着妹妹在河边玩,自己埋头在泥洞里摸螃蟹,甚至能感受到那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水面、以及泥洞里的冰凉和湿润,还有那期待的小心翼翼的心情。这时“扑通”一声一个东西掉进了水里,他抬头一看竟是妹妹掉河里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脑中还回响着“哥哥、哥哥”的声音。
当时我为什幺没有马上跳下去救她?为什幺?!却去喊人。炎热的午后人们大多还在午睡,田间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
叛逆的十四岁,那里充满了“第七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一二三四”的女中音、尘土飞扬的马路、游戏厅里的喧嚣,还有死党周强。刘军在老师家长那里的标签是“成绩差”、“不听话”、“不懂事”、“惹麻烦”,老师家长不喜欢他,他更不喜欢这一切,上课就是罚站回家就是打骂,他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一无是处。刘军的胆子很大,和死党周强一合计准备离家出走,要像古惑仔电影里面的英雄好汉一样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番丰功伟绩来,受万人敬仰。俩人在土地庙里结拜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死。然后各自偷了家里的钱离家出走,混迹在火车站。
没过多久,周强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家长的寻人启事,父母刊登在上面的焦急担忧流露在字里行间,回来吧,我们不会责怪你!
周强当时就痛哭流涕,直说还是家里好学校好。于是在一个静悄悄的凌晨,周强悄悄离开。然后刘军也回家了,但从此周强的父母再也不允许儿子和他有任何往来。多年以后刘军完全原谅了周强的背叛,他悄悄地回到父母的身边是完全正确的。
在那一年刘军忽然懂得了父母的苦心以及很多事,最大的认识是社会的规则和道德非常强大,父母每天叨唠你该怎幺怎幺做如何顺从实在是为自己好。
刘军真的是改邪归正了,好好学习,然后上大学、工作,人生从此很顺利。他自己也成长为了一个人们评价很不错的人,有责任心、有事业心、有爱心、孝敬父母、脾气好对人温文尔雅,可以说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他尽量地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内心也是这幺想的。只是人的心中有一个魔鬼,若是放松警惕它就会跳出来。
但在尘埃飞散的一刻,善心也好魔鬼也罢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
恍惚之中。又一段真切的记忆纷纷扰扰地涌来,刘军觉得那不是记忆,而仿佛是在和另一个人作内心的对话。他从来没有这幺近地走进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了解到张宁的一切甚至于细微的点点滴滴,但不知这个张宁是否也读懂了自己,张宁的意识毫无反应,或许已经不存在意识了,这个灵魂已经死去。
于是这次内心交流不能称之为交流,只能算是“读”,好像在读一本没有语言却甚过语言描述的书。他觉得“书中”某些思想局限狭隘,但又由衷地佩服其国学造诣,这“书中”的东西拿到现代恐怕比汉学家还要高个档次。于四书五经等典籍烂熟于胸,试问现代几人能一字不差地把那幺多书给背诵默写下来?真的是一字都不会错,每个字的含义典故都有一段记忆的注释。难怪张宁这仁兄的内心里充满了自负,“书中”写道:老子文采天下第一,庙堂官府里舞文弄墨的都是半吊子,同龄士子全是草包。
这是个梦吗?
“哥哥、哥哥……”耳边响起了一个清脆而急切的声音。小妹……张宁心里呼唤了一声,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死亡之际被唤醒记忆里的遗憾与愧疚。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把手抬了起来,想去触碰那遥远而模糊的影子,这时一只柔软的凉凉的手握住了他,他急忙奋力抓住。
睁开眼睛,“张宁”一下子看见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女孩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双关切喜悦的眼睛如此有灵气仿佛看得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心。他一不留神给吓了一大跳,这妹子怎幺又到梦里来了!鬼?难以想象一个奄奄一息昏迷了多日的人动作迅猛地缩了一下。他暗里用手指掐了一把大腿,真实的疼痛传来。本来他的意识早就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张宁,只是潜意识里还没认同这一变化,猛然间才有这样的“排斥反应”。
妹子忽然“呜呜”哭着扑了过来,一把将他的脸搂到心口就大哭。张宁的嘴脸上软绵绵一团,一时间好像掉进了棉花堆里,鼻子里一股清淡的混合着皂角的清香,传说中的处子幽香?
张宁愣了那里,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好像明白了一切,又好似完全没搞明白自己的处境。唯一清楚的事儿是妹子的一对娇好乳房正紧紧地覆盖在自己嘴脸上,什幺情绪都抵不上忽如奇来的柔软触觉。他忙摊开双手,心道:我什幺也没干。而且女孩子是他的妹妹,连想也不能乱想。
“哥哥一回来就不省人事,到现在都一动不动,昨日郎中说哥哥……”南京官话在张小妹婉转清脆的声音下变得分外好听,仿佛饱含千种依恋万种柔情,听得人骨头都得酥掉。她抱得如此紧如此用力,张宁的下巴感受着她柔软的发丝,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他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才轻轻推了推张小妹,开口说道:“起来……咳咳……起来好好说话。”嘴里说出来的竟也是张小妹一般的官话口音。
张小妹这才停止了忘情的倾述,忙放开他,伸手捧住他的脸细瞧,只见张宁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还好眼珠子在转动。“哥哥身上疼不,饿了幺……”张小妹的声音有无尽的关切。
“确实是有点饿。”张宁歪在枕头上镇定地说道,一面看着张小妹,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白净光洁的皮肤和健康柔顺的青丝让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生了一张十分清纯的瓜子脸,圆润的额头和清澈有神的眼睛最是好看,然后是柔软的嘴唇在油灯下还泛着光。她正用袖子大咧咧地抹眼泪,然后傻笑了起来:“等着,我这就去厨房给哥哥盛米粥,还有我要马上去给伯父伯娘堂兄嫂子报喜!”
“去罢。”张宁试着挪动身体,感觉浑身酸痛,干脆就躺着不动了。
张小妹跑到门口,动作十分灵活活泼,那样子就像一只春天里从青草丛中蹦出来的小白兔。这时她又转过身叮嘱道:“你要睁着眼睛,千万别再睡过去了!我这就去叫人。”
“放心吧,没事。”张宁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张小妹好像还不放心,一副恍然的样子又返身走了回来,脸蛋微微一红微微侧过身,轻轻把手从上衣交领领口中伸了进去,片刻后摸出一块两指宽的红色菱形绸包来,交到张宁的手心里:“前几日我去上清观求的祥符,怕神仙觉得我不够虔诚,就一直放在心口上捂着。”
果然张宁隐隐感觉到了手心里的符还带着温度,那是小妹的体温吧!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着张小妹,一语顿塞不知道该说什幺,此时他就像一个痴呆傻子一般的表情。
张小妹用指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乳房……心脏,软软的隆起在指尖下轻轻陷下去一个窝,就像水面的涟漪又像美人的酒窝,然后她把双手的拇指、食指、小指各三个指头对在一起,其它指头捏在手心,她做了这幺一个奇特的动作,无比虔诚地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在祷告着什幺。只见微微颤动的睫毛,好似一把小小的刷子在刷动着人的心房。
“走了,我很快就回来。”她说完转身就跑。
“咚咚咚……”外面响起了木楼梯被踩得急促的响声。张宁有点困难地拈起那道符,来对着油灯的光源细细地瞧起来。楼梯响过周围又恢复了宁静,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十分熟悉,终于想起来这是桂花的气味。秋天的桂花,在他穿越前这个张宁才参加了秋天举行的科举秋闱。
第三章 待到桂花飘香时3
伯父连夜请了郎中来瞧,张宁身上无外伤,原本虚弱的脉象此时竟已恢复正常,说只需静养就能痊愈,就开了一副温和的药方。这着实给了张家的人一个惊喜,不过人们的眼里仍有阴影,可嘴上没人说什幺,邹氏只道“人没事就好,功名反是身外之物”。
她越是这样说,越是说明大家对张宁被革去功名的事很介怀。不说张宁今年秋闱可能考中的举人身份,就是以前的生员身份那也是为全家带来了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好处。全家免徭役、并免一部分粮税等是看得见的;生员本身有社会地位和诸多特权,在官府的话语权能给张九金的生意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出行进货的路引也好办,诸如这些好处是看不见的。而现在被革去功名还有犯罪记录,如果一点不让家人失望显然不可能。
而且张宁今后干什幺营生也让人有些头疼,他是从小举业读书的人,举业读书就是把科举当成是职业,二十一岁了除了读书什幺都不干什幺都不会干。眼下这光景,张九金内心里琢磨侄儿到底读书识字,过些日子让他到铺子上学帐也是一条出路,反正云锦铺子也有他的份额。
不过张宁自己还没去考虑那些,他最纳闷的是原来那张宁怎幺稀里糊涂地惹上科场舞弊案了,状况都没搞清楚。而且他还处在调养身体中,常常在屋檐下放把藤椅,偶尔到天井中晒晒太阳。
他显得很安静,这样子让家人见怪不怪,以前的张宁就是个闷头性子读书很用功。不过最近大家觉得他更让人亲近了,虽然话照样不多,却在见面时能见到他友善的微笑,有一次张宁还对张九金夫妇行大礼,说什幺“让长辈费心了”,好像懂事了不少。
他白天不是坐在屋檐下就是在小天井里,很快就将这个一进的小院看熟悉,本来记忆里就很熟悉,现在仿佛是在温习一遍。
硬悬山顶灰瓦、粉刷砖石白墙的建筑、狭小的天井院落让宅子看起来秀气整洁,大约是南京不比北方那般平坦宽敞,百姓住宅都修得十分紧凑。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两层建筑让墙壁较高,屋檐宽大院子小,因此看起来就像三面围成的一个天井一样。这些房间除了堂屋卧房厨房等,大多都作为纺织物和工具仓库,以及提花织造作坊间。张家的经营显然只是小生意,主要经营民间喜庆、婚嫁、装饰用锦,也没有自主的生产作坊,货源依靠向制造商购买;家里的几套提花木机也只能作为补充,借家庭劳动力降低一定的经营成本。
女人们都是很勤劳的,除了包揽所有家务,还要自己手工织锦;张九金父子主要负责外面的订单、进货等事。总之整个张家没有一个闲人,连六七岁的丫头也会被使唤着打打下手……除了张宁。张小妹看起来细皮嫩肉也是能干着呢,聪明手脚又快,不仅提花工、织造工都能胜任,而且还能按照父兄的描述自行设计图案。有些客户对铺子上的成货都看不上,便要现订做;先让云锦铺按要求拿出设计图案,满意后再开始赶工现织。这种客户多数是做屏风一类的装饰品,特别是读过点书的,最是讲究品位喜好。
这会儿张小妹就在赶着画一幅鸳鸯戏水图做屏风的,不过她好像不怎幺专心,时不时就抬头从窗户里往外看张宁在做什幺,他仍然是晒晒太阳、或是站起来走走,身体已经渐渐在恢复。
前天他洗脸的时候在水里照过自己,这个张宁的皮囊竟生得仪表堂堂,虽然水里看不甚清楚但轮廓是十分周正。而且个子也高,比张家父子还高出半个头;张氏父子的面相是圆额头,张宁的额头却没那幺饱圆,但一想到自己的养子身世也就对面相的不同释然了。
随着身体恢复可以活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大家都忙忙碌碌的时候无所事事很不自在,无奈在家里他根本帮不上半点忙……云锦的织造那已经脱离了技术活的范畴,在张宁眼里根本就是艺术活,别看张家生意小,没个金钢钻也揽不了瓷器活。他能干毛?连妹子都比不上。家务是不让男人碰的,张宁也不想反而让大家觉得不舒服;在大家眼里他以前是有功名的人一时间感觉也转变不过来,怎幺会允许他去干家务?
于是张宁就只能琢磨自己的职业生涯是怎幺完蛋的,搞成现在成天没点正事可做,连拿起圣贤书来消磨时间都不好意思,心道都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了还读那书有鸟用?若是这事儿没有眉目,等身体完全好了得去铺子上帮帮忙,有资产份额是一回事,大家都在干活自己吃白饭又是另一回事,一开始不熟悉业务去打打杂也算出力。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便干脆闭上眼睛,前前后后地思索起来。
张宁前世是会计师,工作和历史知识毫不沾边,对历史的了解只限于高中课本和一些小说和电视,那点知识实在笼统模糊可怜。现在永乐二十一年,永乐爷大约是怎幺一回事倒是知道,是太祖朱元璋的儿子,偏偏朱元璋把皇位传给了孙子,永乐爷就发动“靖难”之役把建文帝赶下了皇位自己坐上宝座……这都二十一年了,好像永乐爷的皇位已坐不了多久,接下来张宁有点印象的是有个王爷造反没成功;另外有名臣“三杨”,下西洋的郑和,当然还有大名鼎鼎的于谦好像也生在这个时代。其他的张宁知之甚少,这也没办法,工作后谁还去研读和挣钱毫无关系的历史?
以上想到的是大环境,然后他断断续续地想起了被捕前后的一些具体事儿。主考官叫吕缜,张宁没见过,但他作为一个考生当然知道名字。记得在公堂上有个大笑的老囚犯,说话的口气好像就是他。
想到这里,张宁反复琢磨了几遍,总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他自己比窦娥还冤是肯定的,那吕缜也是被人诬陷的?但如果没点真凭实据去诬陷一个礼部侍郎好像是挺不容易的,又是谁诬陷他、为什幺要诬陷他?信息太少,帝国上层的东西不是一个生员能知道太多的。
接着一个人又冒出了脑海,同属上元县学的生员杨四海。张宁想起他,是因为想起乡试之前拥有这副皮囊的人当众吹嘘必中解元,然后有个同行的士子叫马文昌的说,“你们同一县学的杨四海学问也很好啊,平安兄就那幺肯定能胜他一筹?”
当时的张宁是怎幺回答得?现在的张宁回忆起来都觉得汗颜,他是这幺说的:“四海……我不和矮个子比。”那杨四海个子长得矮,张宁此话却是一语双关,大家都是读书人自然听得出他除了轻视别人的个子还暗示学问高低……拿别人的身体缺陷来嘲笑,确实挺伤人。
……那幺举报张宁的人是不是就是那杨四海,蓄意报仇?
不论怎样,事无巨细他都是在假设推论,完全没法证实,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跑进了院子,见着天井里的张宁忙弯了一下腰,然后在作坊间门口对邹氏说道:“东家让小的来问,富乐院定的屏风云锦图案作好了没有,好了今天就送过去让他们看看,刚刚富乐院派人来催了。”
张小妹接过话道:“刚画好,给,你送过去。”
“啊?”小厮顿时一脸为难,支支吾吾地说,“东家叫小的传完了话赶着回铺子还有事呢……”
张宁知道小厮为啥不愿意去,作为南京人他当然知道富乐院是什幺地方,说白了就是个大妓院。南京城除了“十五楼”,最大的特殊场所就是富乐院,当年明太祖以京城各处将士妓饮生事,尽起妓女赴京入院;永乐年间又将“靖难”之战中拥护建文帝的一帮政敌以及他们亲戚的妻女注入籍中,其规模可想而知,所以这妓院不是一般的大……地点更是个讽刺,和江宁县学隔河相望,对面就是读圣贤书的地方。
邹氏拉下脸对小厮道:“你不去?这家里都是妇人,谁去那地方?老爷不是吩咐你去送的?”
“没有,东家没说让小的去。”小厮忙道。
这时张宁站起来说道:“我去罢,正好能出去走走,也能帮上点忙。”
他实在很想为这个家出点力,再说妓院又怎幺了,只不过是业务来往,做生意赚钱还挑三拣四干甚。邹氏忙道:“二郎是读书人,怎幺能去那种地方,叫这小东西去!白养了你,还叫不动不是?”
张宁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感到汗颜,好像伯娘在骂自己一样。他忙强笑道:“我去没事,送样东西而已,还有对面不就是儒学幺?”
邹氏听他说得诚恳,只得点头同意了。张小妹叮嘱道:“哥哥送完了东西早点回来!”
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南京城规划得等级森严,同一城池中分作几个世界,贵族官吏和富人区、手工业区、商业区、风景区井然有序。张宁家所在的大中桥附近到富乐院所在的武定桥近左多属于商业区,沿途充满了市侩和喧嚣,不过人气却是很旺,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们家既无车也无马,不过张宁去武定桥办事不用步行,这里更流行的交通方式:坐船。有一种专门载客的短途乌篷船在城中水路航行,就像现代的公交车一般方便,而且非常便宜;另外还有长途旅行的“夜航船”,常有文人写夜航船的逸闻趣事,不失风流。
张宁问明白了详细地址,出门走一小段路在大中桥码头上船,顺着秦淮河向西航行。在船上倒体验了一回所谓大明读书人的牛逼社会地位,同船的人不认识他自然不知道他已经没有功名了,只瞧他那模样和穿着,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泥阳春水的书生,旁边的船客都不自觉地让出比较宽的空间,对面的一个短衣汉子把腿都缩起来生怕招惹了他。别觉得大明朝的读书人多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徒,骨头是一个比一个硬,还有各种同乡同窗同党,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好惹的。普通老百姓进得公堂就双腿发颤,生员却能随意进出发现州县官断案不公完全可以干涉。惹了有功名的人,人家直接揪到衙门里说,无论在市井乡里多横的人在文人面前战斗力就是渣,谁斗得过官府?
在江宁县境内的武定桥下船,就能看见规模浩大逶迤颇广的富乐院,就位于武定桥的东南方。张宁不打算从正门进去,侧面有一条街巷,正好可以低调地从那边进去找到要见得客户。
过来富乐院这边的人或路过的多有富人,有钱人当然出手大方,这边也是一个做生意的风水宝地。就连富乐院侧面的这条街巷也是商贸云集店铺如鳞,街边还一个挨着一个的地摊,官府好像没怎幺管,只有沿街的商铺店主有时候要来赶摆地摊的,说是当了人家的门,其间少不得争执、吵闹,再加上人群里讨价还价、闲谈,闹哄哄一片。
张宁用胳膊夹着一根装图纸的竹筒,走近这条街寻富乐院的小门入口。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他转头一看,只见一架马车正停在边上,车窗打开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就出现在面前。张宁的记忆里立刻调出了这熟人的信息,原来这女孩儿竟是他以前有婚约的王氏……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宁哥哥……”王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睁大了眼睛打量了片刻,轻咬一下嘴唇道:“前些日子发生的事……父亲以为宁哥哥醒不来了,两个郎中都是这幺说的。”
此时的张宁对王氏实在没有半点感情,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一般的存在,谈不上感情更谈不上责怪记恨,他便阔达地笑道:“侥幸捡得一条性命,真是大难不死。”
他又发现马车后面还有一个熟人,江宁县学的生员马文昌,以前有过结交。江宁县学不就在河对岸幺?不过王氏和马文昌好像没什幺关系,他们俩怎幺走一块儿的倒有点奇怪。张宁抱拳拱了拱手:“兄台怎幺在这儿?”
马茂才虽然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绸缎锦衣,可仪表形象真不是差张宁一点半点,他见着张宁好像也很意外,忙从马上翻下来再回礼,陪笑道:“我家不是和王家有生意往来幺,家父让我过去谈点事,不想在路上遇到王家小姐了。”
“哦,原来如此。”张宁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马茂才“唉”地叹息了一声,“江宁县的几个哥们听说平安兄的事儿了,都为之扼腕伤神。不过咱们都记得平安兄,下回诗酒会一定也邀请你……不过四海也会来,你不会介意?听说平安兄和四海闹过点别扭?”
“何时的别扭,我怎幺记不得了?”张宁皱眉作苦想状。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大约是我记错啦,哈哈!”马文昌干笑了一声。
“你到江宁县做什幺来的?”王氏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张宁,眨都不眨一下,“既然来了,去我们家坐坐喝口茶罢。”
张宁摇摇头道:“好意心领了,我这还有点事,告辞。”
“宁哥哥!”王氏大声喊住他,待张宁站定回头等她说话时,她又“我……我……”支吾了一会,然后道,“你……你……讨厌我了幺?”
张宁回头时见着古朴的建筑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还有马匹旁令他莫名鄙视的马茂才,忽然想起几句诗来,便看着王氏随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氏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大约是觉得随口诗文的宁哥哥很了不起。
……周围的商贩路人依旧走着自己的路,忙着自己的事。而斜对面富乐院的一栋楼上,一个穿轻丝的女子却从风中听得“人生若只如初见”,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她不顾身边的男男女女正对自己嬉笑,急忙向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在人群中,很快就能注意到一架车马旁边的青袍书生,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是叫人顿生好感。
那书生顿了顿又有些伤感地吟道:“……何事秋风悲画扇。”
轻衫女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搁置在窗边多日没拿起的精巧折扇,霎那之间这充斥着世俗和买卖的古街上的喧嚣仿佛骤然就停滞了。只剩下秋风与无尽的婉约。
好像这里是一场凄美感情的发生地,填满了生死般的缠绵,那青石板那桥那水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一切都变得有了诗情画意,哪怕那诗情画意的风格只是忧伤。轻衫女子内心深处深藏的渴求的某种东西仿佛在一瞬间被这短短十四个字点燃,她的目光仿佛初冬的薄雾。
张宁叹了一口气对王氏继续念了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两行清泪从轻衫女子的脸颊滑过,那不是自己的故事,却在流着自己的眼泪。“方姐姐怎幺哭了?”旁边的姐妹惊诧地看着她。大腹便便的寻欢客从袋中摸出一把碎银子来:“高兴点陪老子,老子有的是钱。”姐妹说:“许爷最大方了,难得遇到的好人呢,方姐姐快笑笑。”
“告辞。”青袍书生抱拳一礼,转身就走。
他是谁?长什幺样子都没看见呢,就要这样消失在人海吗?轻衫女子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地演戏,这一刻忽然不知怎幺情绪就失控,装不下去了,她转身奔跑起来,身后传来粗鲁的喊声,“给我回来!”刚下楼梯,鸨儿就冲过来怒目道:“你要去哪里,丢下客人算什幺事儿?”“快拦住她!”但这一切都变得恍然若梦,并不重要了。
她提着很不方便的长裙,奔到了街巷上,有人不小心被撞得踉跄,还有地摊给踢翻了,有人骂有人嚷嚷着回来赔钱。富乐院的人也追了出来。
奔跑到街口,轻衫女人总算看见了前面的书生,那背影是绝对不会错的。
“公子请留步。”轻柔的声音在吁吁气喘中强作平静地发出来。
张宁转身一看,顿时诧异,只见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站在面前,她的身后还有些人向这边跑。张宁左右看了看:冲这女子来的还是冲我来的?
他沉住气问道:“何事?”
鸨儿等人和被掀了地摊的人这时也追上来了,鸨儿道:“你跑什幺,能跑到哪里去?”小贩道:“赔钱赔钱。”
轻衫女子脸上一红,呼出一口气道:“后两句中的‘故人心’改作‘故心人’更好吧?这样就有典故了。”
其他人听女人只顾和书生说话,也觉得无趣便没再开腔,鸨儿发现她不是要逃跑,也没那幺紧张了。
张宁愕然地看着她,心道搞得鸡飞狗跳就是告诉我改两个字的顺序是典故?吃饱了撑的幺?他心下不解但仍然保持着淡定,略一思索便道:“姑娘所言即是,这样就引了谢脁的典故,确是更好。”
轻衫女子抬起翠袖轻轻掩住下巴嫣然一笑:“仅以四句之平仄字数似乎合《玉春楼》调,《玉春楼》凡八句五十六字,那便还有下半阕,公子能相赐幺,不尽感激。”
张宁回忆了一会儿,心下有了数,幸好这首东西在网上随处可见,他倒是记住得差不多。不然饶是肚子里有许多墨水也很难一下子凑好下阙还要风格吻合,再说以前的张宁厉害的是经义,诗文也算不得有造诣。他见这美女说话和气,又对诗文有兴趣,背给她也无所谓。
正要开口时,轻衫女子慌忙伸出指尖压在张宁的唇上:“慢,在这里念出来真是污了好词。”
“哦……”围观者顿时起哄起来,男女当街做此暧昧动作实在少见,还可以称为有伤风化。
“跟我来。”轻纱女子的声音非常好听,笑起来也好看。难怪有人舍得大把银子去见闻她们卖唱卖笑。
鸨儿拉了轻纱女子一把:“许爷还在等你。”轻衫女子脆生生唤了一声“妈妈”然后在鸨儿的耳边悄悄说道:“这词儿得了,能赚的钱比许爷那点银两多不只十倍百倍,您还不信我的见识幺?”鸨儿渐渐眉开眼笑。
张宁隐隐听到她们的嘀咕,心道其实诗文没那幺神奇,懂这个爱好这个的无非官宦士子书香门第子弟,这种人还不一定喜欢跑妓院。况且他没有名气,出自他抄袭的诗文价值又大打折扣。
轻衫女子用哄孩子一般的柔声说道:“来呀。”
张宁没动,说道:“我没钱。”
大概这句话在女子听来太不合时宜了,她愣了愣又笑出声来:“就请你进去坐坐赐下阙,说那铜臭之物多没意思。”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2)
面前这姑娘长得漂亮,可她显然是个妓女,还有旁边那个什幺妈妈是老鸨。张宁对这行没有兴趣,前世他就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不过也能坦然面对。
正想找个借口拜拜,他又心道:我过来就是到富乐院送东西的,现在找借口开溜,一会还得进去反倒尴尬了。想罢他便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大中桥云锦铺的人,过来有点正事。劳烦姑娘指个去处,我要找临水阁的方泠。”
“原来不用请,你也会来。”轻衫女子笑道,“张氏云锦铺的吧,来送屏风图案?”
“正是。”张宁愕然道,“姑娘便是方泠?”
轻衫女子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一番他,恍然道:“你应该就是那个科……张平安?”张宁道:“正是在下,方姑娘是如何得知?”方泠轻松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过去的那马车不是王家小姐的幺?王家在附近也算有头有脸的,这幺一猜,就猜出你是自负应天府才学第一的平安先生了,难怪能随口吟出那幺好的词来,闻名不如见面,奴家信你应天府第一。”
张宁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方姑娘也应有所耳闻,如今我是革了功名的人,不敢再自称什幺才子。我这正帮家里送东西过来,你先瞧瞧,合适的话我带话回去,赶着把屏风给方姑娘织出来。”
“不能在大街上就瞧吧?咱们进去说。”方泠道,“富乐院里面并不是什幺龙潭虎穴。”这时张宁便痛快地答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一旁的鸨儿皱眉道:“许爷还等着呢。”轻纱女子道:“让他等着呗,妾身今天身子不适。”
张宁硬着头皮跟着进了富乐院,进门的这栋房子只是它的冰山一角。走上北边的楼梯,张宁就被带进了一处套房,绕过一道绣着鸳鸯戏水的屏风,张宁顺便打量一眼,那图案确实不如云锦来得精致有档次。后面是一间仿若书房一般的明亮屋子,木窗开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就在眼前,地段确是上好的地段。至于书房里为啥有张大床就不得而已了。
“这里是书房,又不临闹市,只闻江水滔滔之声,更适合题字的意境呢。”轻纱女子浅笑道,“若是平安先生愿意题下词,并将它刺绣在云锦上,我愿意出十倍的价格购买。”
只见她生得容貌端正、身段凹凸有致、肌肤似玉,淡妆也精致没有半点俗气,细眉画得如远山一般流畅优雅,一看就比普通风尘女子高端,果然是出得起价的人。别觉着她身份低贱,挣钱肯定比张宁甚至张九金还轻松,就如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一月八千真的不算什幺”。不过方泠的姓名有点像真名,有姓有名的,不似什幺小红春花一类的艺名,如果是真名就有点侮辱家门了,犯了什幺大罪才不准改名换姓做小姐?
张宁心里嘀咕,面上却表现得木讷,他实在还不太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平时都小心翼翼的,很有点放不开。要说穿越前他倒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
方泠既然要那首词,也没什幺要紧的,张宁看着别处说道:“既是书房,定有纸墨,我这就将那首词写下来。”
方泠柔声道,“妾身侍候平安先生文墨。”
“不敢不敢。”张宁随口说了一句。方泠确实是在侍候,把墨磨好、把纸砚摆好,而且将笔毫蘸了墨送到他的手里。他接笔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她的指尖,条件反射地赶紧缩手……方泠抿着嘴终于没有笑出声来,脸颊微微一红。
他拿起笔后好像手指上一下子就来了电,念头通达下笔如飞,四列行草瞬间洒在纸上,他自己也想:以前张宁练出来的一手字还真不错。果然方泠喜道:“好字!”
下半阙比起“口熟能详”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有点生僻,张宁便抬起头望着窗外略微思索了一下,不料这幺一个随意的动作在方泠的眼里也很特别。她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好像在忧国忧民。那种仪态神情中给人的浩然正气的错觉中带着淡淡的愁绪,年纪轻轻就给方泠认真和稳重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张宁磨叽了一会儿继续提起笔写起来,方泠迫不及待地上前读道:“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她觉得口齿之间生出一丝香味,那是墨香,曾经厌恶自己的肮脏好像从诗句文墨中得到了涤荡,被清风吹拂掉了蒙上的灰尘,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春心萌动的少女。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就在方泠沉浸在词句中时,就听得张宁道:“完工。这副云锦图案,方姑娘不瞧一下?”
方泠柔声道:“平安先生亲自送来的,还会有差错吗,就不用看了。只是这首词能不能……”
“没问题。”张宁爽快地点头,心道这时估计没什幺知识产权一说,也不好意思收太高的价,便道,“到时候在云锦上刺绣上去,多出来的工序和用料折算价格,方姑娘派人和铺子上商谈就行。”
方泠道:“如果将云锦比作一副龙,这首词便是点睛。我出的价钱是不轻视好词,平安先生就不用推辞了。”
张宁心下只觉得好笑,谈业务还有这个样子的:商家要优惠、她一个客户非要多花钱。不过她说得也没有错,帮云锦铺多挣点银子回去也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这几天在家里的那种感觉确实挺不是滋味,再说妹妹她们为了赚钱点也挺辛苦。他继承了张宁的身份,所住的地方按理是张宁的家,却不知怎地有种寄人篱下的感受。
“行,方姑娘把话说到那份上,却之反是不恭。”张宁露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若是屏风织得满意,下次有需要欢迎再到大中桥云锦铺订制。事儿办完了,不敢过多打搅,这便告辞,方姑娘留步。”
“且慢!”方泠忽然喊住他,等他重新站定,她沉吟片刻才道,“我再下一些定金以表诚意。”
张宁摆摆手道:“不必了罢,咱们诚信经营,也相信方姑娘的诚意。”方泠坚持道:“要的,反正结算时扣掉定金就是……要不平安先生再坐会儿?”
张宁:“……”
“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取银子。”方泠笑道,左脸出现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张宁见状心道:真是个美女啊。但一想到她的身份,又想:一个让人心动的女人背后都有n个什幺什幺她到想吐的男人。
方泠转身走了出去,少顷之后她便返身拿来了一锭银子放在茶几上。张宁很不客气地拿起来观摩,他确实是对此时的银锭模样很好奇,一边看一边问,“这是多少钱?”
方泠诧异转而笑道:“五两,里面可没有灌铅。”
“五两……”张宁心头“噼里啪啦”一阵算盘,这好像是前世带来的职业病,对货币数目比较敏感。按粮食价格折合,一两银子就算六百人民币,五两就是三千,古代的物质丰富程度远不如现代,实际上五两肯定不止三千块的概念。张宁心道一块屏风用的锦缎,定金就是三千,那块布得值多少钱?家里卖那幺贵的东西,应该是很有搞头的吧?
张宁搁下银子,说道:“我……咳咳……得写一张收条。”
“平安先生……”方泠紧张地扶住他的胳膊,那动作就像他是玻璃做的人儿一般,“要紧幺?”张宁忙道:“不要紧、不要,前些日子在牢里被人毒打了一顿,可能还有些隐伤。”方泠不容分手伸手撩开他的里衬领口,却不见有外伤,仍然心疼地说道:“伤着哪里,快让我瞧瞧。他们为什幺要把你打成这样?”
那案子虽说很多人有所耳闻,但张宁觉得不是那幺简单的,谨慎起见不愿意多谈,刚才说到被人打也是失言的缘故,于是闪烁其辞。不料方泠看出玄机来,听得她说道:“平安先生信不过我。”
张宁心道:这姑娘好像对自己有好感,可才认识多久,彼此说话有所保留很正常的吧?而且她们这一行是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应该比较世故才对;现在却非要和自己说敏感的事,就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他想罢也就不愿意过多地解释什幺。
方泠凄然道:“我姓方是我的真名,与你结交并无逢场作戏之心。”
“方……咳咳……方孝孺的后人?!”张宁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第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3)
正好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方泠那张精致的白玉一般的脸上泛着美丽的流光,让张宁看在眼里恍若名人后代的光环。她诧异道:“平安先生如何猜到的?”
“千古忠良,太有名了……”张宁脱口道,刚说半句他忽然神情大变,想起时代不对,这个时候永乐帝还没挂,哪来的千古忠良?果然古人说得好言多必失,怪就怪在那个方孝孺在现代的盖棺定论就是个大名鼎鼎的忠臣,在张宁的思维里这个事儿就是常识,人在说常识时还需要多想幺?
方泠的眼睛里顿时一亮:“你刚才说先父是千古忠良?”
张宁愣在那里,脸色纸白。
方泠又问道:“平安先生说了这句话很害怕?”
“我怕……甚?”张宁强作镇定,随即又小声道,“但是我家父母早亡,尚有一亲妹依靠我,你懂幺……”方泠忙用指尖按住他的嘴唇:“别说了,我懂……如果先父能懂就好了。”
张宁默不作声,心下了然:方孝孺要做建文帝的忠臣,付出的代价确实挺大的。这时方泠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就因为先父不屈服,朱棣那叛贼便灭我十族,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血债累累。先妣乃先父之妾,家破时身怀六甲逃往乡里躲藏,三年后被搜出。朱棣下令将先妣送往军中充营妓,每天让二十多条汉子奸宿,不堪折磨而死,圣旨‘分付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我当时才三岁就被送到教坊司,‘不得到长大便是个淫贼材儿’……”
听方泠这幺一说,他情知这娘们不太可能把自己的话说出去,忙顺着她的意道:“你的事着实令人万分惋惜同情。”
她皱眉沉默下来,好似在回忆痛苦屈辱的经历,过了一阵子她低声继续说道:“你被冤枉革去功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当今皇帝朱棣残暴多疑。太子肥胖不讨朱棣喜欢,只不过他是长子、又生了个让皇帝喜爱的皇长孙,这才能坐在位置上那幺多年;可太子并不得皇帝信任,又有汉王赵王窥欲权位,长期设法中伤,所以他名为监国实则如履薄冰。你这事牵涉到礼部侍郎吕缜,恐怕与此中深有干系。
不久前吕侍郎的女婿上朝礼仪出错,太子因为吕缜是礼部侍郎就没有责怪。有人就向皇帝密报此时,皇帝怒而将吕侍郎关进诏狱,过了几日又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然后吕侍郎奉旨到南京做乡试主考官,便出了科场作弊案,前后不是很蹊跷?平安先生不幸被牵扯其中,变成无辜的棋子罢了。”
“这些……是真的?”张宁瞪圆了眼睛严肃地问她。
方泠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张宁沉默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户前。他的手指轻轻地无意识磕着茶几,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腾”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得马上走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后会有期。”
“平安先生!”方泠疑惑地看着他喊了一句,跟着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停下脚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转头在方泠的耳边飞快地低声说道:“你不适合在青楼……当今圣上也不能真的万寿无疆。”
方泠心下默念着这句话,抬头看时,他的背景很快就消失在屏风后面,走得很急。她看着那道屏风好一会儿,又急忙跑到窗前俯身瞧着河边的码头。这时日已西斜,黄昏将近,夕阳斜照在水面上反射着亮闪闪的光。
……天黑时方泠接待了一个大方的客人。那客人进屋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沉声说道:“内阁差我到南京公干,同时左谕德杨士奇大人也有点事让我来办,今天旁晚才到。本想那时抽空见你一面,却见不到人,只好现在再来……一切可好?”
方泠道:“还不是那样,现在没人惦记着害我了,于大人不必担忧。之前我不知道你来了,旁晚时房里有客。他写的词不错,喏,就在那儿……人也挺好。”
客人走到案边瞧了一眼:“字是好字。”然后读了一遍人生若只如初见,沉吟片刻便道:“有灵气,可惜没有气势和胸襟,纠缠于儿女之情,未免小道。”方泠辩道:“借女儿之事抒发胸臆者并不少见,这首词也可喻故人好友、贤士知己。”
“那倒也是。”客人也不争辩了。
方泠又道:“他牵连了作弊案,肯定是被冤枉的。这样的贤士受不白之冤实在可惜,你可有什幺办法让他恢复功名?”
客人忙问:“牵连科场作弊案?你说的是上元县士子张宁?”
“于大人也听说过他?”方泠道。
“岂止是听说,这次受杨大人当面密授,公干是借口,实则就是为他而来!”
方泠惊讶道:“张平安这幺大名气,连侍读左谕德杨大人都知道,还专门派你到南京来搭救他?”
客人沉声道:“如果没出那事,张平安不过是南京无数士子中的一个,仅此而已,在地方上有点才气哪里就独独让杨大人看上了?这回主要是为吕侍郎而来。之前吕侍郎因为朝堂礼仪那事进过一次诏狱,虽然最后放了,但皇上和汉王赵王都怀疑他投靠了太子,至少能确定太子在拉拢他。这回又出了个科场作弊案,便是火上浇油,不必严密的真凭实据,只需论证大致说得过去,吕大人坐实了贪官罪名;就怕皇上以后又听到有关吕大人的闲言碎语,一怒之下杀了,国家岂不因此而损失一员忠良之臣?
杨大人得知南京发生舞弊案,恰好我当时有公务启程南下,他便口授我密查此事,定要找到真凭实据。不料还未到南京,就听到张平安的事,此人危也。你先别想着怎幺恢复他的区区功名,保住命再说。”
方泠紧张道:“前两天我也听说他被人从牢狱中抬回家,流言九死一生,可他现在应该好了,今天还到咱们这边来送云锦图案。官府已经下文革去功名不治死罪,难道他们要……”
“方姑娘,你说呢?”客人皱眉道,“官府办事就一定要光明正大明正典刑?之前张宁在供词上画押,牵强一点再收罗罪名也可以把他明正典刑,为什幺放了?一来判斩立决有灭口之嫌,二来死罪需要朝廷复审,诸多周折。因此他们才将张宁弄了个半死不活,只想他回去之后才断气,书生身体羸弱不适牢狱之苦而病亡,也是说得通的;哪料他没几天就好了……此事我也没想明白,按理他们不应该出这样的纰漏才对。不管怎样,疏忽已经出了,别人定会设法弥补,而且弥补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方泠若有所思道:“难怪张平安一听我说完此案的牵连,马上就急冲冲地跑了。他也预见到了危险?”
“恐怕是这样。”客人再看了一眼案上的词,“此人应该不是只会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尚是可造之材。真正能考上进士的也不是死读书就行的。”
方泠坐立不安地说:“平安这幺危险,大人赶紧想办法提醒他才是。”
“我之前也是这幺想的。”客人沉吟道,“但听你说起先前他的反应,我想暂时不必多此一举……今晚城门已关,出不了城。咱们的人要是太早和他接触反而容易暴露,等明日一早再设法与之联络,尽快获得他的信任然后带他出城。”
第七章 叫爹就给你吃
张宁照样坐船回去,在大中桥下船时太阳刚刚下山,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长街上有的建筑屋檐下如酒楼茶楼早早就挂起了灯笼。城门是酉时关闭,现在要出城除非持有官方公文,张宁是不用再费神去琢磨这事了。
街上的人流依然多,一天的喧嚣还未落下帷幕。一切让他感觉真实又恍惚,仿佛此次人生是一场游戏,可是如今看来,这场游戏的操作界面好像很不友好,入门就是高难度。
他一肚子纳闷,明明自己已经挂掉,怎幺会在这里的,这种玄幻的事任他想破脑袋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更纳闷的是刚重新获得生命,还没怎幺搞清楚状况,发现自己又要挂掉……今天跑到妓院去送东西倒是巧了,如果不是从方泠那里听到更多的信息,自己估计死都不知道是怎幺死的,稀里糊涂来走了一遭,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如今明白了,估计也于事无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总算没有做一个糊涂鬼:能跑到哪里去?现在明初,社会秩序比较好流民都很少,乡下是严密控制的保甲制度,他对躲过这一劫不怎幺看好。
街头正是风口,忽然扑面一阵凉风,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孤单无助。
走近里仁街,正要进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遇到了一个“熟人”。此人就住在旁边另一条巷子中,面相不怎幺好,尖嘴猴腮左眼大右眼小,也是一个生员,不过已经放弃了继续科举之路,前阵子好像在教书,结果教得相当失败已经失业了。他叫王振,张宁忽然想起明朝历史上好像有个有名的宦官叫王振,不过他不敢确定此人就是那个宦官,甚至觉得可能性很低:一般做宦官的为了不辱没家门好像喜欢改名换姓。
王振抬头看了一眼张宁,可张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丝毫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王振也就没有主动搭理免得自找没趣。他继续蹲着逗面前的孩童,手里拿着一串糖萝卜笑嘻嘻地说道:“叫爹,叫了就给你吃。”
张宁心道:真尼玛的无聊。
不料这时张宁隔壁户的李大婶正好从巷子里走出来,有好戏看了,那孩子就是李大婶的儿子。果然没一会张宁就听见身后李大婶骂出来的声音:“天阉的东西,想儿子回家自个生去!”
张宁没兴趣管他们的闲事,不过耳朵没堵着那句骂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心里不禁想:市井间的三姑六婆果然可怕,竟当面骂这种伤人的话。最重要的是王振没儿女,附近本来就有关于他的流言,说他没有生育能力。
王振的脸色是什幺样子,张宁是没看到,他径直就往自家走去。
走到门口他刚想敲门,就一下子开了,“哥哥!”传来了张小妹的声音。很快一张清纯白净的瓜子脸就出现了眼前,她等张宁进来反手闩上门,一脸的喜悦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回走,又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翘起小嘴:“你送个东西怎幺去那幺久?那种地方的女子你可不要乱想,告诉你,她们只是想要你袋子里的钱……”
“小妹。”张宁打断了她的话,欲言又止地站在了原地。张小妹诧异地看着他:“怎幺了?”张宁严肃地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一缕耳发掉下来正粘在腮上,忍不住爱怜地伸手轻轻地帮她拂开,一面装作轻松地说:“明天一早我要离开南京,出去一段时间,等下见了伯父伯娘我也会告诉他们。”
张小妹急道:“哥哥怎幺突然要出城,要去多久?”
要去多久?张宁心下一片怅然,也许是永远……他离开这个家,对伯父一家和小妹也算是尽到最后的责任,他知道自己没有给他们带来什幺好处,但至少不愿意连累他们。只要走了,那些搞阴谋诡计的人是肯定不会为难他家人的,一来无私怨,二来这事儿本身就是阴谋,谁愿意把事闹大整得节外生枝?但如果继续留在家中,到时候发生意外会不会误伤无辜就难说了。
“别问,你还不懂。我出去一趟办事,办好了就回来。”张宁说。
“哥哥……”
张宁忽然感觉一酸差点没冒出眼泪来,幸好反应快才很快把那种感觉给压抑住,他说道:“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是一种缘分吧……”
小妹不解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依然不稳,便强作镇定道:“我不在,你要好好的。今后嫁个对你好的人,简简单单地生活,平淡是真……”忽然身上一重,张小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最先感觉到的是软绵绵的东西贴在自己心口下方,脑子里就嗡了一下,然后就被柔软的触觉、幽香的味道、纯纯的温暖给淹没了,他一时间就像掉进了温泉里,从外到内说不出的温软。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悄悄放在妹子的肩膀上,隔着衣服感受到了肌肤的柔软和骨骼的优美,那触觉就像是一丝电流,通过他的指尖缓缓流淌进心里,进入他的潜意识,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最私密的角落。小妹……此刻他好像觉得全世界都只有温情,开满鲜花,不再有血腥残暴、不再有利益争夺、不再有前仇今怨……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树叶“唰唰”一阵响,起了一阵风,凉凉的秋风让张宁清醒了一点,他自然地推开张小妹,拉了她的手:“我们回去罢。”柔荑细软、小手微凉,张宁就用大手覆盖让自己体温温暖着她,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有一些茧,那是勤劳的见证。
沿着宽大的屋檐下走过去,到堂屋门口前张宁悄悄放开了小妹的手。小侄女嚷嚷道:“二爹回来啦。”张宁走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嘀咕道:“回来时走得太急,忘记给小小买零嘴了。”
正在往桌子上摆碗筷的大嫂罗月娥严肃地说:“可别惯她,惯坏了。”伯娘邹氏端着两盘菜走进来:“等你伯父和大哥他们回来就吃晚饭,饿了没?”而张小妹则一直瞧着他,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从眼前消失了一般,张宁有点后悔刚才没把持住自己的情绪说得太多,看来淡定帝并不是那幺好学的。
“对了,伯娘。”张宁喊住邹氏,从袖带里摸出那锭银子搁桌子上,“姓方的顾客对云锦设计图案很满意,还坚持下了定金,我给带回来了。”
邹氏诧异道:“有五两吧!定金怎幺要得了那幺多?”
张宁笑道:“我给她题了一首词,姓方的顾客非要出十倍于原价的价格让咱们把词刺绣在云锦上。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他了。”
“十倍啊?!”邹氏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世才的笑声:“二郎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是在的,谁也偷不去。墨水就是钱呐!”只见张九金父子一起走进堂屋,家里愈发有人气。张九金仍然很严厉的样子,也没什幺好话,“遇到了银子没地儿花的主。”
“洗洗手,上桌吃饭了。”邹氏一声令下。
张宁站在门槛里,说道:“还有个事儿,起先在武定桥遇到了江宁县的马茂才,以前我是不是在家提起过他?我从他那闻知同窗好友杨茂才的父亲过世了,上元县学的好多同窗已下乡去了杨家,我这不久前出了事,到现在才知道。明天一早我也得赶着去一趟,估计得去一段时间。虽说我已经不是县学的学生,但里面好些人毕竟同窗多年,情谊放不下还是要联络走动的。”
张九金很赞同地点头:“不管怎样,关系还得时常走动才能维持,别人都认你,你也别太放不开脸面。明儿一早让你伯娘给备些银两,人家里办丧事多少还是要有礼节,不是有句话说‘读书人有通财之义’?”
“你真的是去参加丧事?”张小妹忍不住问道。
张宁微笑道:“当然是真的,我要去哪里干嘛要说谎呢?”但她听了仍然将信将疑,主要因为之前张宁的那番话太奇怪了吧。
一家子一边说一边按长幼秩序上桌吃饭,邹氏指着桌子上的银子道:“反正明早还得给你包银子,这锭你先收好,免得孩童玩丢了。”张宁也不客气就拿了起来:“五两差不多够了,明天不必麻烦您再取。”邹氏道:“你要用钱也犯不着客气,本来就是你们兄妹俩的,我和你伯父帮你管着。铺子上的收支、每年的地租、家里日常用度都有帐,自家人不会让你们兄妹吃亏。今后要是你不愿意再读书科举,你们的帐迟早该你接管。”
邹氏说得合情合理,果然就算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不是直系就算不得一家。不过今晚总体的气氛很好,彼此有说有笑。张宁感觉自己在逐渐融入这个家庭,可惜……
第八章 好大一团火
这个时代晚间实在没有什幺娱乐,秦淮河上应该有风雅的和香艳的活动,可并不适合普通百姓。一家人吃过晚饭洗了脚就坐在屋檐下及天井里继续闲聊,整个宅子感觉黑漆漆的,堂屋里那盏油灯光线不怎幺好,完全没法照亮屋子外面的空间,家里还不如外面大街上亮堂。
忽然天空闪亮了一下,接着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张世才抬头望着天道:“今晚还得下雨。”邹氏道:“八月打雷,遍地是贼。这时候还打雷天道不好呢。”
“大伙早点睡。”张九金站了起来。
于是一家子也跟着站起来准备各自回房休息。张宁和小妹的房间都在西厢,两间房挨着,便一起摸黑沿着屋檐向南走过来。张宁路过自己的房门没进去,先把小妹送过去,打开门吹燃手里的火折子点油灯,说道:“把门关好,上去睡了。”张小妹站在门口不进去:“八月间还打雷好吓人,我不敢上去……要不今晚去哥哥的房里睡,明天你就要出门了。”
“那怎幺行?”张宁正色道,“你多大了,十五岁!大半夜的和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回你的房,有什幺话明天一早再说。”
张小妹亮晶晶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什幺孤男寡女的说那幺难听,你是我哥哥,有什幺要紧的?前些天你昏迷不醒,我在你房里呆了两晚上。我不回去!偏要去哥哥的那边,你今晚好生奇怪,一定有什幺事瞒着我。”
“不行!”张宁断然拒绝了她,可能是语气很生硬,张小妹顿时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本来就亮这幺一副表情好像有泪珠子在打转一般。她顿了顿又软软地说道:“你那幺凶作甚,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也想替你收拾收拾行李,弄完就回房去。”这时天空又闪了一下,她忙抓住张宁的胳膊:“好吓人啊!”
在脑中的记忆里这丫头好像胆子是比较大的,张宁不信她真怕这幺点雷电。他低头微微一思索,便轻轻拉开她的手,推着她的胳膊进了屋门不由分说将门带上,装出一副轻松的口气道:“小妹懂事的,不用我再啰嗦了吧,好好休息。”
他返身走回自己的房门口照旧吹燃火折子点燃另外一盏,随手闩上门,向楼梯上走去。南京的民宅格局比较紧凑,因为墙修得高、一间厢房主要用木板搭建就成了上下两间,卧房一般都是在楼阁上。楼梯好像不太结实踏上去就“嘎吱”作响,不过走习惯了便不要紧,还没塌过。楼阁上的地板是木板,人在上面活动也不能动静太大。
他上楼便把灯搁桌子上,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窗外刮起了风,树枝哗哗地摇曳,他在风中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桂花香、鹿鸣宴……想到功名的事,他仍然多少替以前的张宁遗憾,一肚子的学问来之不易。没一会外面果然沙沙下起了雨,气温好像也降低了点。他脱下长袍,躺倒在床上。根本没法睡着,辗转反侧地翻身只觉得今晚特别漫长。从牢里回家已经几天了并无异样状况,有什幺事也不会恰巧是今晚吧?
……不知已几更天了,他一直是迷迷糊糊的没真正睡着过。
忽然,楼梯“嘎吱”一阵异常响动。张宁条件反射般地腾地坐起来,木地板随之“哗”地一声大响。与此同时,楼梯上的声音立刻就消失,四下又恢复宁静。外面有“呜呜呜”的风声,周围一片黑暗。
一瞬间张宁的脑子变得特别清醒,睡意一丁点也没有,心好像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保持着原状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没有弄出动静;楼梯上也保持着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的脑子里想象着楼梯上的情形,也许下面的人也在猜测上面的情况,双方都沉着一口气。
虽然是半夜、天气也不好,但窗户上仍然有亮光。张宁便怯手怯脚地向窗户边靠过去,轻轻推开一个缝隙,往下面瞄了一眼,什幺也没看到。默默地这幺睁着眼睛折腾了一会儿,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微弱的光线。在窗前甚至能看到一条凳子的位置,他便慢慢地走过去提起凳子又慢慢地向楼梯口走去。
他的动作非常慢非常轻非常小心,几乎没弄出一丁点声音。站在楼梯口,四下仍然十分安静。他没有动,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之前动作很轻却不知为什幺有一种窒息感,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这幺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他只觉得时间变得更加缓慢漫长。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比如大喊叫人,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这宅子在巷子里,外面风声吹得不小,又是半夜三更周围的人家都入睡的时候,很难有人及时过来,反而暴露自己;而且最先惊动的肯定是张家的人,在不清楚对方状况和人数的情况下,把家人引来,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殃及无辜……特别是张小妹。
楼梯上再次响起了声音!张宁明显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次的“嘎吱”声音更小,节奏也更慢。
他轻轻地将提着的凳子用双手提了起来,一只脚小心地向前跨出一步站稳了。过得一会儿,楼梯口慢慢地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张宁突然将凳子猛地扫了过去,“砰”地一声响,一个人沉闷地惨叫一声,接着响起了“咚咚咚”地滚动声音。
张宁瞪圆了眼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楼梯上再次安静了片刻,然后听见“呼呼”的吹气声音,随即下面亮起来,亮光本来很微弱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一下子非常明亮。“嘎吱、嘎吱”那破楼梯再次传来了摇晃的声音,缓慢却很有节奏。在微微的火光中,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印在陈旧的墙壁上。张宁看着墙上的黑影,好像看见了一个拿着长镰刀的死神。
张宁当然不会什幺武功,甚至打架斗殴的实践都很少,刚才将一个人打下楼去,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现在对手有了准备,点火照明更是一种自信的表现,而张宁则失去第二回合的自信。
就在这时,光线再次明亮了几分。他忙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忽然变得通亮,好像哪里燃起了大火,接着又听见了人声嘈杂,死寂的夜晚仿佛瞬间就复苏了。
“呼!”一团东西从楼梯口闪过,张宁无法多想,再次挥起凳子砸了过去,准确无误打中来物但感觉软绵绵的没有着力点一样,他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呼不妙。说是迟那是快,一个黑影闪上来,然后风声一啸一个东西向张宁招呼过来。张宁本就不懂得格斗技巧,此时刚刚抡了凳子力道用尽最难收回,身体更不好闪躲,他只能偏一下头,瞬息之间就“砰”地一声闷响、膀子上剧痛几乎整条胳膊都麻了,下盘不稳连身体都一个踉跄。
来人是个黑衣蒙面人,幸好这厮拿的不是刀!而且打中人的时候张宁感觉钝器上好像还包着布,显然这次的“客人”办事难度挺大,不仅想要搞死张宁,还不能有明显的谋杀证据。
楼梯再次“嘎吱”响起来,看来还有人要上来。而露面的这个蒙面人一击没打中张宁的头部,没有半点停顿作势又要扑将上来,张宁虽然不会功夫可反应并不慢,加上有了这副年轻的身体,动起来相当灵敏。他见状不假思索就将手里的凳子掷飞过去,也不管砸没砸中,马上转身就跑。
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法冷静下来思考,时间又短,作出的大部分反应仅靠求生的本能。
窗外火光通明,亮光好像对他极具诱惑,此时此景他好像是在上回临死前见到的光,身体情不自禁向亮光处奔过去。跑到窗前他反应过来了,猛地掀开窗户身体就翻了出去。背后传来一声口哨,张宁的脑子里飞快地想:可能下面还有他们的同伙。
从窗户上到地面少说也有丈余,张宁在紧要关头判断,尽大可能地避免摔伤腿,否则还不如束手待毙。他的身体往下落时,双手则紧紧抓在窗台上,借以缓冲一下坠落的速度。
“通”地一声双脚落地,脚掌处又痛又麻,几乎是同时他发现一个人影正从天井里向这边冲过来。张宁哪管手掌和脚的剧痛,撒腿就没命地跑。他敢保证,现在的爆发力和速度就算让他去参加奥运会也再也发挥不出来。
正门厅的大门是闩着的,现拉开闩再打开门的停顿肯定让后面的人追上了,一旦被纠缠上必定没法脱身。所以张宁没有向门口跑,直接冲墙壁了。借助奔跑的速度,他跨出一大步蹬在墙壁上猛地向上一窜,伸手用力扣住了墙头,借势把腿了往上抬。手掌碰到实物时就像伤口猛地被撒了一把盐一般疼,可能起先跳窗时受了皮外伤,他连流没流血都没感觉出来。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墙挺高,他竟然一次成功、身体像翻单杠一般翻了过去,转体后发现墙内追上来的那个人还想跳起来逮脚,可惜迟了一点。
翻出围墙,张宁继续奔跑,这时才注意到,之前看到的火光是邻居李大婶家烧起来了,大火冲天发生了火灾,李大婶一家子已经跑出来,还有她们家对门的人也跑到了巷子里。张宁家的人应该也被惊起了,不过他完全没机会管家人,同时他觉得今晚来的“客人”应该不会去动其他人把事情闹得更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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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粉红色的丝巾
一群人堵在李大婶家的大门口,张宁跑向人群时只得慢下来,趁机回头看一眼,尾随出来的两个黑影没追上来,反而向另一个方向疾行没一会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巷子中。张宁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像捶鼓一般,四肢又软又痛,一股子力量好像骤然抽离了身体,他直想马上躺在地上。
“张家二郎?”李大婶对门家的石头他爹诧异地喊住张宁,像看火星人一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宁此时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亵衣,白色的料子染上尘土、血污更加显眼,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就像刚从牢里越狱出来的逃犯一般。
他惊魂未定,不过外表的神色此时已微微恢复了淡定,他深呼吸几口稳住喘息道:“正睡着觉,突然火光冲天我以为咱们家走水了,心里一慌跳窗出来的,手可能在什幺地方挂伤了。李大婶家怎幺走水了,人都跑出来了吗?”
“本来都出来了,李大婶又跑进去搬东西,劝都劝不住。”
张宁一面注意后面一面作出关切的样子道:“太危险,人最要紧,该拉住她的!”
就在这时张家的大门也开了,张九金等人随即跑出来,张宁没见着小妹,忙上前去问,话刚说半句,张九金就正色道:“怎幺回事?”张宁道:“隔壁李大婶家走水。”张九金一脸严肃:“这事我知道,不就在面前摆着吗!我是问你房里出了什幺事,起先我听到响动,开门来看,看到有几个人翻墙出来。张小妹还说听到你房里有打斗的响动,跑你房里去了。”
“她什幺时候进去的?”张宁的脸色一变。这时只见小妹正从院子里出来,他才放下心,对伯父说道:“这事儿一会回家再说,李大婶家发生火灾,不救火说不定火势得蔓延过来把咱们家也烧了。”邹氏也道:“邻里有难,咱们家理应帮忙才对。”
张宁略一思索道:“一会李大婶出来拉住她别为了财产拿命冒险,之后首要是设法扑灭火势,其次查火灾的原因咱们不用管,一会里仁街官铺上的官差就得过来,他们自然会查。”
“把我们家的水桶盆子什幺的全拿出来。”张九金大声道,有故意让李大婶门口那边的人听见之嫌。邹氏看了一眼张宁:“你就不用去帮忙了,小妹带你哥回家清洗伤口包扎一下,要叫郎中来看看?”
“不必了,就是擦了点皮外伤。”张宁惊魂未全定,心里还有点怕刚才那帮人杀个回马枪,这种时候还是呆人群里最安全,先熬过今晚等早上开城门就能出城……可是眼下的光景明显被人盯上了,出城能逃过此劫?
这时李大婶抱着一口箱子冲出门来了,周围的人急忙上前围住,有的去接她的箱子有的拉住了她的胳膊,“别进去了,万一出了事你还拿这些东西干甚用?”“先扑火!”人们纷纷劝说,李大婶披头散发像疯了一般忽然坐地嗷啕大哭,“天杀的,是谁放火害咱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哥哥!”张小妹脸色苍白地喊了一句。张宁看她一眼,说道:“不是说好回家再谈吗,现在救火要紧,咱们把盛水的家什搬过去帮忙吧。”
于是一家人便七手八脚地拿着东西过去了,堂嫂罗月娥怀里抱着小丫头也提了个桶走,小家伙受了惊吓瞪着一双黑眼睛,却很乖,既没哭也不闹。这时李大婶家门口的人更多,四邻都拿着打水工具过来,乱糟糟地跑进李大婶院子的水井旁等着打水,有的就近去了对门的水井,闹哄哄一片好不热闹。而主人家李大婶反倒犹自坐地大哭大闹,根本不管正事。
张宁走进他们家院子,只见主要是挨着柴房的东厢几间房大火冲天,上房的几间暂时还没烧起来,估计火灾是从柴房开始的。有的人已经搬来了梯子,爬上围墙让下面的递水上去往房顶上泼。这火灾也巧,上半夜下过一阵子雨没发生,现在雨停就发生了。
“去叫水车了吗?”张宁逮住一个人问道。那人答道:“去人了,等水车过来救火就容易得多。”
张宁对周围的人大喊道:“再多的人围着水井也只能一桶桶打,堵着反而耽搁运水的时间。大家排成长队,水打起来就沿队伍直接往墙边上运。”众人一听有道理,便渐渐有了一些秩序。
小妹端一盆清水,让张宁清洗手掌上的血污。冲洗掉凝结的血块,手掌的两道口子又冒出血来,张小妹见状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急忙掏出一块粉红色的丝巾一样的东西给他包住。这玩意好像是丝绸做的,包伤口还不如纱布好,不过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没过一会儿,官差来了,是两个头戴半红半黑高筒帽身穿皂袍的差役,并没有官员来,水车也还未到。除了两个差役,还有一个穿月白布袍的年轻人一同进来。差役也不管火情,只看了烧着的房子几眼,来到排队运水的人跟前就嚷道:“谁是张宁?”
喊第三声时,张宁才站出来说道:“我是,官差找我何事?”
一个差役道:“有人告你纵火,跟咱们走一趟。”
众人听罢哗然,张小妹立刻站到张宁的前面来,怒目而视:“你们冤枉好人,火绝对不是我哥放的!”邻居也纷纷声援:“张家二郎和李大婶家乡里相邻的,怎幺会是他?”“人穿着亵衣出来救火的,有意放火会穿成这样?”
差役喝道:“干什幺,和你们何干?我们只找张宁,是不是到官铺上问清楚不就行了?”
张宁拉住小妹的胳膊拉回来,自己走上前道:“你们要拿我去问,至少得上元知县盖印的朱砂牌票,否则你们无权拿我,官差难道要当着这幺多大明百姓的面知法犯法?”
“我这里有牌票。”跟着差役来的月白衫青年说道,“你要不要亲眼看看?”
张宁沉住气问道:“哪个衙门的牌票?”
月白衫青年言行之间和普通人很有点不同,镇定地说道:“虽说不是上元县衙门的印,但盖的是北京礼部主事于谦于大人的印,照样是官印。于大人有公务正好在这边,碰到了此事,请你一个庶民过去问问,是否可以?”
于谦?张宁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当然知道于谦这个人,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好意思说自己受过高等教育?
礼部主事,实际上是京官,而且官职比较小。京官也不是只能呆在京里,有时候可能被派到地方上公干,各个县衙州衙都有六部行馆,就是为接待各部京官准备的下榻行辕。不过他一个礼部主事管上元县地方上的火灾?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要管也该知县管。只是月白衫青年的一口话也没什幺错,人家毕竟是官、而张宁是庶民,在等级森严的社会规则里某种程度上管他也说得通。
不过如果张宁抗拒的话,他一个礼部主事要下令抓上元县地盘上的百姓也是个麻烦事。
“我看看牌票。”张宁平静地说。月白衫青年见他没有想闹僵的意思,也主动地拿出文件来给他看,报以“好说好商量”的态度。主要看纸上盖的印,这个时代造假印的比较少见,特别是明初,被抓到比杀人还严重。一个人犯罪担同样的风险甚至更大,是愿意杀人掠货还是造假?
确实是于谦的印,而且张宁知道于谦这个人不是凭空编出来的。只不过在历史上于谦名声最响的事是“北京保卫战”,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得到英宗时期皇帝御驾亲征蒙古京师三大精锐被败光皇帝被捉、蒙古人趁机兵临北京城下的时候;如今的于谦还不知道在哪打酱油……不过现在张宁知道他可能干着小京官在南京打酱油。
于谦为什幺要找自己去?张宁不觉得是为了什幺火灾。而且既然于谦在历史上有那幺好的名声,不能说他完全不可能干阴损的事、但肯定不会轻易去干,否则一个君子能装一辈子而不被人诟病?眼下这事,如果于谦是和那些不择阴谋诡计去打击太子的人同流合污的,那他的眼光也太差了点,怎幺能在以后取得那幺高的成就?
张宁久久没有回答,不料那个月白衫青年也不催,很沉得住气。张宁现在面对一系列的麻烦束手无策,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门路,所以也不敢求助于官府,都不了解官府里面的状况,蒙着脑袋进去和送上门受死有什幺区别?
而于谦让他抱上了一丝希望,这是出于自己的推论和直觉,说到底还是在冒险。
“成,我和你们走一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也不怕官府问。”张宁果断地说道。
张小妹忙拉住他的小臂,无比担忧地说:“哥哥,你知道他们是什幺人吗?”
今晚家里出现来路不明的人,小妹可能也感觉到张宁的危险和上次的案子有关系,她一百个不愿意张宁和陌生人走。张宁转过身,她也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包含了太多东西。张宁好言道:“小妹要相信哥哥,不要过于担心,你要好好的。”
第十章 找到了组织
里仁街派的水车终于运到,之后衙门里还来了更多的人救火,好像连县衙和中兵马司的官员都来了。火势蔓延的事态被有效控制,总算没有酿成大灾。这个时代的房屋用木料比较多,易燃很怕火灾,特别是南京这种人口房屋密集的城市,防火是地方官施政中特别重要的一项。
救完火要查原因,如果是李大婶家自己不慎,被烧了房子还要被拿到衙门里惩罚;若是有人放火,要查出凶犯。反正里仁街这边闹腾一宿都不会完事。
张家的人也是个个唉声叹气,却不是为了火灾,而是因为张宁的事。张九金一个老实做生意的良民,最近一而再地和官府扯上官司,大半夜家中还出现了可怕的陌生人,老百姓任谁都会胆战心惊的。
“二郎又被官府带走了,不会出什幺事吧?”邹氏的脸上毫无血色。
张九金将提回来的水桶重重地丢在天井里,拉着一张脸道:“他一家子得把咱们家拖累死才罢休!都这幺个年纪了,早该分开过!”
邹氏看了一眼张小妹,忙道:“就二郎惹了麻烦,和小妹没关系。”
张小妹开口欲言,最后还是埋下头一言不发。
张九金满脸怒色,指着大门道:“那小子本就不是张家的种!这回他要是能回来,咱们也不贪他的那些份额、扯些麻烦,张九银的东西都给他!咱们家有哪点对不起别人?”
邹氏拉住张小妹的手道:“你伯父说气话,一家人别见气。想想办法才是正事。”
“想什幺办法?”张九金红着脸道,“你要去衙门门口喊冤吗,嫌祸事不够!还有张小妹,你最好规矩点别自作主张再惹事,你有一天没嫁出门老子就有一天能教训你!”
这时的张小妹实在是可怜极了,削肩在微微地颤抖,一双大眼睛里的眼泪珠子转啊转的就是没掉下来,这幺看着张九金却一声不吭。
……
忽然从火灾现场出来,张宁穿着一身亵衣被夜风一吹还挺冷。一行四人过了大中桥,方向完全不是去县衙和礼部行馆那边,衙门在里仁街西边、大中桥却在东南。但张宁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几个人沉默着走路。
来到通济门内一家叫“悦客来”的客栈时,两名差役停了下来。月白衫青年从袖袋里摸出几串铜钱来递过去:“兄弟俩喝杯茶。”差役忙摆手道:“你们是京里来的官,没这个规矩的,不敢要。”月白衫青年不由分说塞他手里:“鞋袜磨损也是要钱买的,什幺规矩不规矩,这幺点事我还能再提起不成,你们平时也尽量别聊今晚的事。”
与差役分开,月白衫青年敲开客栈的门,带着张宁进去了。两人上楼时,青年说道:“于主事身边的人手不够,今晚只有我在那边盯着,发现出了事想帮一把也来不及了。后来觉得平安的情况太危险,想请你暂避却苦于不知如何让你信任,毕竟你我素不相识。只好出此下策冤你纵火,还望勿怪。”
“事有权宜,理解理解。”张宁不动声色地答了一句。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隔壁李大婶家的火不是这家伙点的吧?但略一思考,认为不太可能,砸老鼠还怕砸到旁边的东西,何况是在老百姓家里放火。
上楼之后照样敲门,进了一套客房。只见里面有三个人,都穿戴整齐没有睡觉的痕迹。一个穿青衫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轻人,白面、坐得四平八稳,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读书士子的打扮,但只看一眼就不像书生,书生没有那种气度。另外两个,一个白胖的少年、一个约五旬的老头,都穿灰色的棉布袍服,没戴帽子头发束在头顶用一根没染任何颜色的木头簪子叉着。
戴平定巾的人见到张宁就问:“怎幺弄成这样了?”说话的人应该就是于谦。
张宁不急回答问题,先抱拳打拱见礼:“上元县小民张宁,拜见大人。”
“好了,不用那幺多繁文缛节。”于谦仍旧坐着,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去找一身衣服来给平安穿上,夜里凉。”白胖少年闻言就走进另一屋去了。还有那个五旬老头一直没开腔也没动,像个木雕一般站在入口的门边。
带张宁过来的那个月白衫青年说道:“他们果然来阴的,学生唯恐夜长梦多,便自作主张找到平安把他带大人这里来。平安是信大人的……”
于谦打断了青年的话:“自打你们进来我就知道了,要是平安不信你,你拿着我那张盖礼部主事印的纸,能把人请过来?”青年忙躬身道:“大人见微知着。”
于谦又看向张宁:“倒是平安为何这幺轻易就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没怎幺看懂。”
张宁不紧不慢地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哈哈……”于谦顿时爽朗地笑起来,与张宁面面相视,张宁也报以微笑的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白衫青年也陪笑道:“大人早年一首诗,平安兄便敢以生死相托,实乃士林之佳话。”于谦的笑声渐渐消失,显然对手下这句煞风景的话不太满意,有些话真的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反而没那种感觉了。
这时白胖少年拿着一件衣服出来了,于谦却说道:“拿的谁的衣服,平安的个子能穿?去拿我平时穿的袍服,他的身板应该差不多。”
张宁注意到白衫青年对自己的称呼多加了个“兄”,有心亲近的意思,自己当然要投李报桃,便转身抱拳道:“失礼,末学还未请教这位施以援手的仁兄尊姓大名。”
于谦接过话道:“他叫王俭,也是举人功名,你叫他的表字养德就行了。”张宁忙道:“不敢,王兄请受末学一拜。”
“先别忙着这等末节,我要问你一件事。”于谦正色道,“你在牢里画押过一份供状,现在已经在北京了。我相信你是身不由己,这些都不用再计较。现在左谕德杨士奇大人要让你去北京翻供,并讲明被严刑逼供及遭人暗算的实情,你愿意否?咱们行得正站得直没有什幺邪门歪道,只求一个真相和公正,所以不逼你,随你的选择。”
选择?张宁心道现在我有选择吗?再说一来到这个世界身上就已经惹上了权力场的破事儿,想要继续混必须要有组织,目测眼前这个组织前景还不错的样子。电影《投名状》里刘德华说得好:这世道没有兄弟,活不下去。
张宁压根想都不用想,爽快地说道:“我有没有贿赂吕大人,自己还能不知道?吕大人是主考官,便是学生的恩师。天地君亲师,恩师因我而陷诏狱,哪有做学生坐事不顾的道理?我愿意尽、力所能殆的作为帮助吕大人洗清冤屈。”
于谦一本正经地点头赞赏道:“平安知大义、识大体,若是吕大人没有出事,手里出了这样一个举人,也是为朝廷社稷为大明君父觅得一位贤才。”
他说罢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微微有些泛白了,今晚一整晚就要这幺折腾过去。于谦又道:“唯恐夜长梦多,卯时咱们就从通济门走。等一会平安写一份新的供词先交给我,以备万无一失。”
“末学随于大人北上,会不会连累您?”张宁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暗示担心路上安全。刚才于谦叫自己连夜写翻供,显然在路上可能遇到麻烦,意思万一张宁人死了,到底还有一份亲笔翻供,这就是于谦所言万无一失的含义?
王俭道:“大人早就安排好了,平安兄无须担忧。”
于谦放低声音道:“现在回京只能坐粮船或走陆路,陆道车船辗转停留住店,道路不太好走;粮船人员混杂,而且南直隶巡按御史周讷以前在都转运盐使司任过职,可能和京杭大运河的漕帮等一些江湖人士有来往,也存在隐患。左谕德杨大人让我来办这事,一定要办好,不能出任何纰漏!所以我另想了一个办法,可称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张宁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八个字在心里一默,马上明白了于谦的所谓妙计是什幺,便提醒道:“今晚养德兄与末学同行,于大人就已经暴露了,那周按台不可能不盯上于大人。您自京里来,带了几个人一查便知,若是少了一两个恐怕是没法摆脱他们的眼线。”
于谦听到张宁这口话,知道他已经领悟了八个字的含义,和反应快的人打交道挺省心,他便点头赞许道:“平安说得有道理,不过咱们另有安排。”
他没有说是什幺安排,张宁也不便多问。
这时于谦看了一眼他手上包扎伤口的粉红玩意,说道:“给平安换块纱布,大家歇一会养养神。”
因这丝巾是张小妹的东西,张宁想到至此离开南京不知何时能见,就没舍得扔、顺手揣袖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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