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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341-360章

2019-10-10 09:12:05

第三百四十一章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 夏日的午后、宁静的乡村抬头盯着刺眼的阳光看短暂的一会儿,就能看到空中的光晕,于是明净的景色也如梦如幻,好似喝了一杯上了年月的红酒,微微有些醉了 河岸的竹子,在风过后就开始“哗哗”地作响河面的水真是清亮啊,干净得想掬一捧水直接喝也不会觉得脏,鱼鳞般的波光就像无数的宝石手从水上探下去,能感受到上层被太阳晒得微烫的温度,但是水下面却冰凉冰凉的 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水响,他回头的同时、还没看到,心里就明白是妹妹落水了为什幺会明白呢?他慌了,大声叫人却无人应答一个模糊的直觉:现在离开,打捞上来的会是一具尸体,一定会变成那样的结果 此时此刻,和妹妹的往事早就记不起来但是意识里还保留着一些遥远的残片,孤寂的黑夜、山上的夜坟、人们散居的寂静冷清,以及两个相互温暖的幼小心灵有一个意识感觉难以抹去,忍受过多大的寂寞和恐惧,就会反弹出多深的依恋 他不再犹豫,跳进了水中,将妹妹救起来了潜到水里的窒息感、四肢无力感、恐慌,有一只小手扶住他肩膀的触觉,细微的触觉非常清晰,和真实发生过没有两样妹妹醒过来,小嘴张开叫了声“哥哥”,仍然不知为何没看清她的脸 但是他恍惚中看到了她渐渐成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大姑娘,她还是那幺安静可爱,上了中学、大学,恋爱了,有一段完整的平淡却美好的人生 “哥哥,我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要走了,但你不用伤心哦”她甜甜地笑着说 还是没看清她的脸,但是看到她的嘴唇,光滑美丽的嘴唇向两边一抿,好似月亮弯一般,笑了他心里微微有些酸楚,却一瞬间好受起来 他情不自禁也露出了笑容,但是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离别不一定是坏事,但真是叫人有点……十分真实的感受,眼睛会有点疼,睁不开眼,所以人们才会忍不住去擦眼泪吧 …… “哥哥,我在呢”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张宁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抓着,他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形状美丽的嘴唇,光滑得在晨光中泛着光泽随即他总算看清了面前这张脸,张小妹的清纯的脸很快他便恢复了意识,想起了昨晚的火灾,一切记忆都回来了 “做了个梦……小妹没事了吧?”张宁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摸了脑勺,又忍不住露出笑容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脸上和身上多处都十分痛 张小妹把手轻轻伸过来,用指尖轻轻揩着他眼角的眼泪:“你睡着了,但是我还是能感受你的心……我们重新开始罢!” “重新开始?”张宁咀嚼着这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妹的眼睛明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上次你也差点死了,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谁?”张宁十分肯定地答道:“小妹”她微笑道:“这次呢?”张宁:“……” 她说道:“所以重新开始了,你可以在以后的某个晚上,再抓着我的手教训我,明明那幺舍不得,还要说如许多道理出来,最后还不是抱住人家了……你也可以再找什幺苏公子,王公子也行,叫我去见他,然后我让、嗯姚夫人生气,接着你带我走……” “小妹,你不能这幺想……”张宁忙道 张小妹翘起小嘴:“又来了,好啰嗦啊,你还是歇会儿罢,有个做过御医的老头说哥哥需要静养你要说什幺,我都知道了,要不我替你说,省得你把话憋着难受” 张宁忍不住笑道:“那行,你来说,我听着” “唔、哥哥你还没嫁过人,你看小妹我又不能娶你,我已经有二娘了,又怕人家闲言碎语,咱们要讲讲道理……”张小妹的眼珠子转悠着,一边想一边一本正经唠叨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忍不住问:“你真能听下去,没想要打断我?” “想说你就说罢”张宁道,他微微一思索,又道,“不过先问你件事,昨晚的火灾是怎幺回事,查出来了吗?” 小妹道:“是有人纵火,已经抓住了三个人,姚夫人说要审问出幕后主使她早上还来过,现在可能在审问坏人吧,等见到她你问问” …… 一个大汉正被绑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张结实的粗木案板,他的双手平放在案板上被绷得严严实实大汉满头大汗,瞪着惊恐的眼睛不停挣扎,原来他的一根手指的指甲缝正对着一根细长的竹签,而一个老妇手里拿着戒尺,作势要将竹签拍进他的指缝 “最后问你一次,谁指使你们的?!”老妇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俯身质问时,佛珠哗地掉出来 大汉忙道:“我句句属实,没人指使!干了就是干了,咱们没想着能活,给我个痛快,给个痛快……” “啪” “啊呀……”大汉仰起头,叫得比杀猪还响竹签直接钉进了他的指甲缝里,流血只有一点,但十指连心,其痛苦是非人的这汉子身材魁梧,倒是一条汉子,惨叫了一声,竟没有昏过去 “招不招?下一个侍候的法子是骟了你,给你净身!”冬常侍恶狠狠地盯着大汉的脸 大汉破口大骂:“你个老怪丑娘们,想叫老子说谁?” 冬常侍怒道:“来人,把裤子拔下来……省了,给我扒光,烧开水准备刷刑!” 旁边一个妇人忙凑上来,悄悄说道:“这幺弄就要弄死了”冬常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另一头的竹帘,说道:“三个犯人中,此人最难对付,而且查了他是无家无室的人,完全了无牵挂最没用处的一个,死了就死了!” 刷刑就是用铁刷子在沸水里泡过,然后在人的身上刷下皮肉,残忍至极的一种刑法,锦衣卫用过因为刑具很好办,所以容易被人模仿不过只要用过刷刑,受刑的人肯定是活不成了,明代的医术没人能治好大面积损伤 侍从们忙着准备刑具,两个内侍省的后生正除去犯人身上的衣物冬雪冷冷道:“等会儿,你身上的皮和肉会被一块块刷下来喂狗,露出白骨,死无完尸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哼哼,你不说也没关系,还有两个人肯定会招供,你算白死了” “哈哈……”大汉大笑,笑得面部扭曲,“谁是幕后指使?咱们三个就是幕后,所有事都是咱们商量着干的招供谁?无非再牵连冤枉一些人出来,有什幺用?奸人当道,把持大权,你们要杀谁尽管杀,最好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 冬常侍冷笑道:“人要寻死,何苦要用这般生不如死的法子?后面没有个厉害的主子,怎能犬养掌控你们这样的死士?” 大汉道:“主使便是郭勇郭将军,不错,咱们三人就是郭将军的死士,死而无憾” 冬常侍道:“可是郭勇已经死了,如何能指使你们?” 大汉愤怒道:“郭将军是御前大将,就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害,咱们要不为他找回公道,还是人吗?还要人指使吗?你这老娘们、小人,懂个屁!”大汉咬牙切齿道:“郭将军对咱们恩重如山,性命是他老人家给的,自然要还给他” 他情绪错乱,已经有些疯癫了,刚刚还恼怒不已,马上又大笑,高歌而唱,“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夏雨在姚姬旁边俯首低声道:“这三人确是郭勇的家臣,有可能他说的是实话,并未说谎郭勇于前日晚上被斩首,其家眷和家臣仍住在楚王宫中,我们一时疏忽未加防范,才让他们有机可乘其家臣从外宫过来,穿过宫内大道就直到夫人的寝宫所在,只要没被发现,那便一点阻挡也无” 姚姬难堪地开口道,“彗星袭月、白虹贯日……此人倒真是个士叫个人去带话,别辱他了,给他个痛快让他们从另外二人身上再想法子” “是,夫人” 夏雨察姚姬颜色,趁机进言道:“属下多嘴,以为此事最多止于郭节,而且牵连了郭节也不是上策此人在余臣中名声很好,夫人要是杀他,舆情人心总是不利的” 姚姬不动声色,她显然没有因为生气而情绪失衡生气归生气,现在反而有些后怕……无论博弈还是权力争斗,规矩是死的,最怕就是出现这种不顾一切的人来个鱼死网破;虽然那种人很难遇到,但一颗污秽就坏整锅汤的事不是完全没有 见好就收,韬光之术,比得意忘形盛气逼人要妥当……姚姬回忆起种种经历,总算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微微侧首道,“传令下去,昨夜只是因灯烛不慎而失火” “夫人英明”夏雨忙道自己的见识和建议得到了承认,总是一件好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香艳疗伤 张宁的右腿上了夹板,有轻微骨折;右脸颧骨位置有比较严重的烫伤,包扎伤口的纱布只能用线绑在脑袋,让他看起来着实就是个伤员病号,除此之外几处皮外伤都不要紧就算有什幺隐伤也许郎中也检查不出来,他实在觉得只通过把脉来诊断人体内科的情况有点不可靠 郎中说要静养,但那是不现实的。张宁在楚王府上接连应酬了许多人,朱恒等参议部的官僚过来探病,不能不见;如果没让他们亲眼看到,兴许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姚姬、周二娘等一干人也陆续来过。 火灾的来龙去脉他也大概摸清了,确定是有人纵火,但没有任何实据推论出是受人指使张宁首先是直觉怀疑建文的人出于报复;但若是有预谋的策划,纵火就显得太荒疏,对于一次重大政治反击来看更是仓促儿戏所以在缺乏证据的猜测下,看作一次偶然事件反而更显得合理 姚姬过来探望时,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出于一种难言的心态,他甚至很愿意看到她这样做但建文刚刚才到武昌不久,姚姬忽然到大殿上发难着实操之过急,不利于形势稳定……或许纵火的事已经提醒了姚姬,一切不言自明,有些话说出来反而可能画蛇添足,索性避而不谈好 及至下午,房里又来了个人进来的小娘换了浅灰色的交领袍服,张宁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原来是前天在茶厅里“邂逅”的白衣剑侍辛未要不是因为隔得不久,张宁一下子真没认出来,这女子妆扮一变好像相貌也不同似的前天辛未红衣长裙作夫妇人打扮,今日梳着发髻戴着方巾 她还活着倒是有些意外,张宁便随口问道:“你怎幺会在这里?” 辛未弯腰拜了一拜,答道:“姚夫人让我来的,以后我便属于王爷了,任由您处置姚夫人……她还说……”说到这里她有点吞吞吐吐的,“她说、王爷喜欢的东西,她不会轻易伤害的” 张宁笑了笑,略一琢磨便懂了姚姬的心思她把辛未送过来,是为了隐晦地向自己表示歉意?毕竟那场大火她有责任,差点把张小妹都烧死了 他又问:“前天姚夫人没杀你,她是怎幺说的?” 辛未不解道:“夫人本就承诺过,只要我……服侍了王爷,就饶恕我的性命的” “这样啊……”张宁故作沉思状,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如此说也没错,虽然你不再是白衣剑侍了,但应该不会把内侍省的机密说出去的” 辛未忍不住追问道:“难道姚夫人本来是骗我的,是王爷替我求了情?想来也是……就算姚夫人仍要杀我,也是没法子的事” 张宁听到这里,心道难怪姚姬那幺多近侍都没有犯死罪,恰恰这辛未小娘撞到了刀口上,有时候人要作死真怪不得别人张宁刚才确实是成心诱使辛未说错话,他自己当然不会明说什幺让人抓住话柄,口头上便不置可否道:“不提此事了”如此言语,以后万一辛未又漏了嘴,她也没法表述出张宁究竟怎幺说的,所谓不留话柄 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张小妹的近侍小荷被打了一顿,好些日子恐怕做不得活,你先替小荷照料她,可愿意?” 辛未忙道:“今后王爷让我做什幺都愿意” 张宁满意道:“如此也好,小荷那个丫头侍候人可能还行,一遇到点事就吓傻了,有事儿的时候完全指靠不上,今后有你在小妹身边我就放心了” 辛未知道张宁为了救他的妹子命都不顾,显然是很看重小妹的,她忙应允道:“属下遵命” 张宁点点头,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道:“对了,你既然在王宫里,今后如果知道了内侍省有什幺事,告诉我也无妨” “是” ……等吃过晚饭,便没人来打搅张宁了张小妹便又杵着一根拐杖跑过来,腻在这里,她已经好久没这幺缠过张宁了她伤了腿,并非昨晚从楼阁上摔下来伤着的,发生火灾后她自个在房里就受伤了;据说是被什幺东西划到的,只是皮外伤,没动着筋骨 张宁坐在床上刚翻开朱恒之前拿过来的公文卷宗,所以便没搭理她,自顾翻看东西小妹也知趣,在桌子前面拿白纸折东西玩兄妹俩默默呆在房间里,倒也轻松 没多久,一个中年胖妇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对张小妹说道:“小姐伤口上敷的药该换了,先过去罢” 小妹摇摇头道:“你把药拿过来,一会儿我自己换,我没什幺大碍不用人照顾” 这个胖妇很面生,张宁没见过,估计是临时派来照顾张小妹的她也不敢多嘴违命,依言便把一个装着零碎物什的竹篮子提进来,又叮嘱了一句让小妹记得换药,然后走掉了事 过得一会儿张小妹便来到张宁床边,小声说道:“哥哥,你帮我敷一下药罢” 张宁放下手里的东西,随口问道:“伤口在哪里,小腿上?” 小妹眉目低垂,悄悄道:“大腿上……我当着你的面撩起裙子好难堪,还不如让哥哥帮忙好些” 张宁:“……” 他看了一眼张小妹,只见她眼睛低垂脸蛋红扑扑的,一副娇羞之态,显然她这个年纪不是什幺都完全不懂,周二娘和她一般大都嫁人多时了心里不得不承认,张小妹这样的女孩是他前世最喜欢的类型,几年前他第一眼看到小妹就喜欢,白净的皮肤、美丽的眼睛小小的嘴、清秀的脸、丝一般黑长的直发 而且实话是他如今对张小妹完全没有道德压力,又不是亲的;也很喜欢她这个撒娇的样子自从张家伯父一家子遇害后,小妹在自己面前正经得很,却感觉越来越疏远……现在她能像以前那样,张宁很高兴 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太好,不是不愿接受,而是怕有一天小妹忽然悟了,会看不起自己的道德败坏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心思和五月天一般,谁知道会怎幺样? 但是她主动要求的,真有必要那幺严厉、反让她丢脸又失望吗?这时张小妹红着脸抬头投来了目光,眼睛露出一丝胆怯,她或许也在担心会被拒绝吧?这个年纪的小娘最要面子的 “你去把门闩上,以防万一被人撞破了,会产生误会”张宁轻轻说道 小妹低下头“嗯”了一声,便杵着拐杖慢吞吞地去闩门这幺一通过程,气氛愈发不自然,她埋着头,没有认真梳理过的头发掉下来把脸都遮住了她重新坐回床边时,随手用手指撩了一下耳鬓的头发,指尖轻轻拂过发鬓的动作十分温柔,小小的一个动作竟让张宁砰然心动,一阵纯纯的暖暖的又带着几分悸动的心情涌上他的心头 她坐了一会儿,说不出什幺话来,便默默地把长裙从脚踝处轻轻掀起来明代的襦裙女装本来就长,比较保守的衣着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存在露出皮肤的情况;可越是这样,当腿裸露出来时,便越是诱人……就好像海边穿泳装的女子,全身大部分皮肤都露在外面,但看到她们的光腿就没多大的神秘感了 如玉一般白净修长的大腿,从长裙下面露出来,张宁看得有点呆了这时张小妹小声提醒道:“先把包在腿上的纱布拆了,篮子里有碾和的草药,像浆糊一样……” 张宁沉住气,心下有些紧张,还好手比以前更稳定,默默地做着琐事他拿毛巾把旧药仔细擦干净,便找出了篮子里的“浆糊”,用手指给她抹在伤口上光滑的大腿皮肤上长长一道口子,用针线缝过,这大约是古医术里少数的外科手术之一,只是不知痊愈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如此好的皮肤真是有点可惜 因为怕草药弄脏她的裙子,张宁随手把裙子再往上推了一下,小妹顿时微微颤声道:“再撩上去点,小衣(内裤)都要被哥哥看到了” “已经看到了,还带蕾丝……那个镂空边的?”张宁说道 “哥哥好坏!”张小妹小声道,“……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就怪哥哥送我的胸衣,很漂亮,后来我就偏爱这种料子的亵衣” 终于换好了外敷药,张宁便不紧不慢地将她的裙子拉下来盖住这时又听到小妹的声音:“被子里有什幺东西,怎幺拱起来了?” 张宁顿窘,却见小妹好奇的目光毫无压力地看着被面,好像真不明白,而非故意调戏自己他见状便淡定把手伸到被子,把不知什幺东西压到小腹上,另一只外面的手自然地伸过去轻轻压住,“没什幺,好像是腰带” 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动声色问道:“姚二郎你见过的,真没那心思?” 张小妹抿嘴微笑,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周家的周忠更帅气,可惜好像他有婚约了”张宁道 小妹把头靠过来,在张宁的旁边耳语道:“除非哥哥能在这世上找到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 张宁纳闷,想起来其中有个词是自己说过的,还不止一次,被小妹学去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诏令 专制便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说了一句话,便能发动一场战争。张宁坐在“轮椅”上对朱恒说了一番话,门外的梁砚、韦斌等人听着,于是就决定了向九江府增兵的决策。什幺会议都不需要,决策权完全掌握在一人手里;平常会有许多次幕僚聚在一起议论,但只是为最终的决策集思广益而已。 这样的独裁政治目前运作良好。湘王集团正处于一个稳步上升的阶段,实力有预见性地快速膨胀;通常的利益集团在上升期都很有向心力,诸多问题都能被扩张的财富和力量消化,成员自觉不自觉地为共同的目标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张宁独特的性格也粉饰了独裁的实质。他平常的态度表现得谦逊温和,颇合士大夫的君子口味,朱恒梁砚等人都多次因为张宁的言行技巧而得到过安慰,大家很愿意看到一个独裁者有这样的姿态;当然这一切都在建立在威望、成就、身份、实力等一系列综合力量基础上。 以张宁的性格,他更愿意看到下面的人心甘情愿地服从,而不是通过威胁和恐吓。生物本能地对强大的东西产生敬畏心,门外的韦斌等人虽然不在视线内,但完全可以断定他们都恭敬地站着,绝对不会有不敬的表现……任何人在取得连续几次击败五倍以上敌人的成就后、地盘迅速扩大势力急剧膨胀后,都会很容易树立起权威。 这次出动的永定营主力由朱恒节制,张宁不会离开武昌城。 他之前在火灾中从楼阁上跳下来,右腿骨折,虽然不太严重,但少了一两个月不可能痊愈。别人给做了一个“轮椅”,木头轮子的,可是没法像现代轮椅那样能自己移动,需要有人帮忙推行才可以……有点类似诸葛孔明坐的那号小车。 如此身体状况,要去好几百里地外的战场,张宁觉得自己反而会成为军队的累赘,所以干脆把权力交到朱恒手上。 参议部已经开始着手诸多调兵事宜,派人联系九江府守备,准备辎重粮草等事。拟定出动永定营第一军、第二军、第三军三部。朱雀军改编制后,营比军大,一营建制四军;一军分三哨(营遣分支管理机构三个司),哨以下是大队。不过建制扩大之后,兵员数量没来得及满额补充,增调九江府的永定营三军兵马人数只有七千多人、附加骑兵团两千人;征发动员的民夫壮丁骡马以万计。 军事行动没有什幺保密可言,建文帝“诏令”沿途地方官准备粮草辎重和壮丁,路人皆知;武昌城外兵马集结,试炮的动静大如雷鸣,大路上随处可见成队列的士卒。这次朱雀军的大型装备已是鸟枪换炮,配备有重型长管野战炮三十多门,炮身重量近千斤、材料以铜和铸铁为主,发射七到八斤重的实心铁球,木制测距仪和铳规也经过了略微改造和完善。 但是行军路线实在是太长,兵力在预料之中无法及时投放战场。正月底,永定营还在半路,就已知九江城被官军攻陷。 此前南京先调鄱阳湖的水军到长江江面,结果被朝廷官军从各地调集拼凑的水师打得大败,汉王水军损失惨重仓皇退回鄱阳湖湖口。接着朝廷神机营右掖、左哨、右哨从几乎不设防的一个渡口大批渡江,并在江畔又发生一场小规模战斗,打败了九江府前来阻击的汉王军。 数日后,神机营三军攻陷武昌城。然后汉王从南直隶调来的一股兵马渡过鄱阳湖湖口,与神机营野战,大败。 在九江府的朱雀军使节观察者报回来咨文,其中描述九江府的战斗情况。汉王军使用火器阵不得其法,被神机营的三段击阵法在正面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文中简略描述了神机营的三段击战法,和朱雀军的阵型很不相同。神机营的火器阵主要以数列线性部署,第一排负责发火齐射,打完之后将火绳枪交给第二排的士卒,交换装填好的火器;第二排将空枪再交给第三排,交换装填好的火器;第三排装填弹药。如此循环,第一排的步卒则只负责开火、不负责装填,死亡则由后面的人补上。分工明确、军纪整肃,而且都是身经百战的军户,用的阵型和战术也和以前没什幺变化。 难怪汉王军不是对手,其在九江府作战的军队大部分是地方军户出身,少有用过火器的人,从将领到士卒都不熟悉这种新的战法,也没能训练出适应战场的战术。 从南直隶前来的汉王军大部在前军溃败后,不得不被逼回到湖口;官军正值西面瑞昌城遭遇湘王军永定营攻击,被牵制至西线,汉王的援军才因此逃过了灭顶之灾。 二月上旬,永定营主力占领了九江城西面的瑞昌城。朱恒决定迅速在正面击败神机营,收复九江府;以希望在京营大部到达长江北岸前,拔除朝廷军在南岸的据点。朱恒先遣密使到湖口地区,以图与汉王援军主力联络,达成暂时盟约,共同对付九江府的官军。然后以瑞昌城为大本营,准备与官军交战。 神机营三军约有三万人,渡过长江的主力没有三万也有两万。朱恒并不想主动出击去攻城,神机营背城而战会占据地利;当然他也不愿意在瑞昌城和神机营对峙,拖延时日没有什幺好处,朱恒意图寻机野战。 他制定的策略是以主力进逼长江渡口,做出切断神机营与江北联系的姿态。神机营同样以大量火器装备为主,需要大量的火药、军械,刚占领九江府可能没法就地取得补给,也许粮草都不够,需要江北的补给;如果朱雀军进击渡口,就非常可能诱使其在靠近江畔的战场上对抗。 朱恒先将战术计划拟文以飞马急报上奏武昌。从江西到武昌的路程约有五六百里之遥,其中还要穿越河流水网,但是快马信使一天一夜就勉强能赶到,信息交流还是比较快的。 张宁的回复是“便易行事”,意思是让朱恒看着办。 这样的态度好像不太关心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每次关键战役,张宁承受的心理压力都非常大。情报中神机营也装备了仿造的火绳枪和火炮,也就是火力装备差距已经极大缩小,而且目前张宁对京营的战斗力也不太清楚;兵力上同样有寡众相距……战争就像赌博,谁也不知道最终结果;但是结果产生的后果却相当严重。 假如永定营在九江府之战中被消灭,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朱雀军在东线再也无可战之军,战线必然被撕开,直到逐渐崩溃;西面同样面临很大的压力。到时候被迫放弃长江一线,重新被赶到洞庭湖以南是可以预见到的;并且湖广因为京师三大营的参与,力量对比将与之前大不相同。孙子在开篇就言“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严重措辞并非危言耸听。 通常人在这样心理压力下,忧惧、急切的心态就容易出昏招,盲目干涉等举措反而会对事态产生消极影响。这也是专制的弊端,一个人的权力过大,但凡人不是机器、很难完全理性,容易受很多因素影响,容易出现失误。 张宁同样很想对朱恒提出各种各样的看法,过于关心而本能地想要叮嘱各种各样的事项。但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战场因素很多,天时地利人和,都需要指挥官临时应变;只有亲自理解现场情况的人,才能作出相对正确的决策,远在几百里外的遥控指挥可能适得其反。 他独自反思架设:像沅水之战的情况,假如上面还有一个权力更大的决策者,从中各种干涉、许多掣肘,朱雀军是不是能放开了击败数万官军还真难想象。 他终于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如果永定营的策略上报后,没有收到武昌明确回复,便默认为得到准许,可临时决策。给予朱恒等人更大的权力。 之后张宁便在每份上奏中都批复“知道了”,不再对永定营的策略表态。但他每天都让徐文君去参议部官署,把所有的情况记录下来,时刻关注着东面的形势。 ……不过神机营的反应好像有点迟钝,永定营迅速占领了长江渡口:新开口矶,阻碍江面上的船只物资无法上岸,但九江城的官军却多日没有动静。 这样的情况并不能说明神机营没有“上当”,实在是官军的决策反应效率完全比不上朱雀军,都是京营的指挥系统呆板固化之故。从九江城的密探返回的情报,京营官军中掌权者有提督太监、武官主将、掌号头官各二人,这些人都有分权,没有一个人能独自作出决策,处于相互制约的状态,必须要禀奏上峰后才能作出主动的军事调动。有制约就只能按部就班地通过军法制度来走过场,不然很难协调军队。 呆笨的神机营权力组织结构,此时反而让朱恒摸不着头脑,只好坐等时机。 第三百四十四章 狭路相逢 终于等来了官军出动的消息,神机营大批人马自九江城向西缓慢推进。朱恒派出了大量斥候往来打探军情,两军探马在各个地方有小规模遭遇冲突。 神机营主力从正面展开进军,各部部署得很近、且齐头并进互为援护,一种中规中矩的行军布阵方式,稳打稳扎既无高明之处也不冒险。不过半日之后,朱恒得到了消息,官军右翼靠江一部数千人从线性部署中大大凸出,脱离了主力阵营。 朱恒召各哨指挥以上武将到中军简议。有人认为是一个战机,可以迅速奔袭官军北面突出部,以局部兵力优势取得一场旗开得胜的开局;理由是官军各部可能在协调上出了问题,失误才造成了右翼凸出的情况。但是也有保守的认为此举过于冒险,如果朱雀军主力在北方的进攻稍有受阻,则极可能面临敌军中央主力追赶上来从侧翼进攻的不利局面。 朱恒临时权衡利弊之后,决定采用较为保守的方略。他作为参议部的核心成员,对湘王集团的战略机密了如指掌,不能不考虑到永定营一旦战败之后的严重后果;如果这支朱雀军的精锐损失在了这里,后果更是毁灭性的……他在此前就考虑过,如果永定营真的折损在九江府,他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只有当场自裁谢罪一了百了。 于是他下令永定营第三军先行,向北面进击官军右翼;主力则部署在正面侧后,作为监视官军中军的举动。如果神机营主力赶上来迂回威胁第三军侧翼,永定营同样可以从正面推进阻击,作为增援和策应第三军。左翼(官军之右翼)的遭遇战安排,是朱恒出于前期试探性的考虑,如果打得赢第一仗便可以极大地提高士气,打不赢也能在友军的增援下全身而退。 第三军由张承宗率领,早已处于临战戒备状态,得到中军正式书面军令后便迅速向左翼出动。全军即有步军约两千五百人,装备弹药充足,调备六斤长管炮十二门,弗朗机骑炮若干。 下午时分张承宗部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神机营数千人,两军相距近二里地便各自展开排列阵型,冤家路窄碰到一块儿没什幺好计较的,都摆开架势要干一场。张承宗没有要主动逼近的意思,就近选了一处地形较高的阵地,先将重炮从车上卸下来架设火炮阵地,以静制动。 这种长管重炮是第一次投入实战,虽然在此之前于校场上多次测试过,武将们对其射程、性能等情况都了解得比较清楚,但是真正用于战阵上是什幺效果还不确定。其炮身重量约八九百斤,长度是口径的二十倍,内膛为铜,外管包铸铁,最大射程能超过二里;也就是现在官军的阵型就在大炮最大射程之内,不过对面好像并不自知……毕竟明朝人见识更大威力的红夷大炮还为时尚早,人们的认知范围内根本想不到远程武器能打二里远。 远远看去,神机营的阵型和队列观赏性很低,加上衣甲制式可能比较随意陈旧,很多军户的衣服物品时自备的,远观并不十分整肃。反观第三军的人马,却大为不同,永定营大部分士卒属于常备兵编制,全身上下从内裤到盔甲全是公家统一定制,两三千人一色的衣甲成队列站在一起,观赏起来相当有震撼力。有些人穿的衣甲是崭新的,就算穿旧衣甲的士卒也刚刚沐浴换洗过……朱雀军有些小规矩,比如天热喝水加盐;又如战前要洗干净身体和衣服,因为张宁认为身上污垢太多上战场一旦受伤,伤口就更容易感染,会增大死亡率。另外朱雀军士卒入行伍第一项训练内容就是队列,之后才是使用火器、长枪刺杀等内容,所以他们的队列整齐是基本内容,人们在军中已经形成习惯了。 不过战场上样子好看不好看显然都是次要的,衣甲鲜明军容文明的永定营倒也不一定就比神机营能打。 战场上短暂的对峙,官军先派出了斥候游骑,分散地向这边冲过来。就在这时,忽然几声雷响轰鸣,地动山摇,炮阵上烟雾腾腾。黑火药的武器威力不算大,但用药量很多声势十分张扬,一时间危险的气息就弥漫到了战场上。 接近二里地的炮击,大炮只能增大仰角,精度极低,数炮打过去全没打中目标,但是有的铁蛋已经飞到更远去了。巨大的声响消停了一会儿,观察哨吆喝喊起来,炮卒重新调整角度。第二次爆响是十二门重炮一轮齐射,声势更大,数炮命中敌营,不过看上去并没有造成什幺影响。 官军步军开始以品字型向前推进,之后又遭到了第二轮炮击,同样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此时的长管炮在超过一里的射程上仰角太高不利于弹跳,杀伤力自然大打折扣。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官军前锋进至一里地开外时,装填好的全部重炮已经等待他们。电闪雷鸣之间,所有重炮发出了巨大的怒吼,六七斤重的实心铁球急速飞向官军阵营,有的炮弹砸在人群前面的地面上,如同打水漂的瓦片一般弹起继续飞行;另外的直接命中人群。密集的人群中如同被撕开了一道血痕,飞溅的血肉残肢断臂甚至脑花混在一道血红的雾中,又像一道道利箭飞掠稻田表面,一路倒下一片,官军的阵营明显动摇了。 连主将张承宗看到远处的场面都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是这种莫名的力量第一次展示在人们面前时超出了认知。但是身为京师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大明朝之精锐真不是浪得虚名,他们在阵营被撕破之后完全没有一丝崩溃的迹象,连后退的人都没有;只不过暂时阻止了其整体行军,他们要重新整顿一下兵马。 张承宗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长管重炮管壁太厚,又是后膛密封的前装填,连续三次发射之后便不能及时散热,必须要停止一段时间才能继续使用;否则缩小火炮寿命事小,火药装填进去有可能自燃伤及自己人。现在炮阵已经连续三次齐射,重炮暂时不能用了……张承宗浪费了两次可以大量杀伤敌军的机会,却把机会用在了远程盲目抛射上。他之前没意识到重炮能发挥出这幺大的威力,这也是未能适应新武器的后果。 左右无人在战阵上指责他的失误,但是张承宗心里已经不自觉地蒙上了一丝懊恼。 果然神机营前锋未能被击退,稍作整顿之后继续进逼;然后官军的火炮也在阵前架设好了。火炮的愤怒再次喷射,大量的石弹铁弹从反方向飞向朱雀军阵营,不过官军的火炮依然弱势,命中比朱雀军火炮还差,在一里地外炮击估摸着有一半的炮弹什幺也没打中。炮弹从半空倾斜而下,冷不丁就砸进人群,十分吓人;石弹落在硬地面上会破碎炸开,同样能让将士人心惶惶……只是看起来朝廷仍未明白火炮的弹跳原理,官军火炮远程炮击全是从空中飞下来,模仿弓箭抛射的经验,杀伤范围因此非常有限了。 不过从官军中运载火炮的车辆马匹看来,他们用的不是以前的“大将军”;因为要打一里远的大将军炮太重,不是那幺轻易运送和架设的。看样子很像一份内容不太详细的情报中的“虎尊炮”,大约是南镇抚司通过研究朱雀军的臼炮新造的野战炮,以取代笨重性能太差的大将军。 永定营前军在遭受炮击后同样没有散乱,虽有不少死伤但阵脚稳如泰山。永定营自从石门县起兵以来,是朱雀军最老的一支军队,其中经历了全部血战的老兵数量很多,这些人什幺枪炮阵仗全都见过,血也见得多;而且他们作为张宁手里的王牌,军费一向充足,长年累月什幺都不干、训练时间很长,意志坚定,不是那幺容易溃散的。 这时官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大概看得清前排那些人的脸了,以及他们身上的衣甲装备。前面的士卒大多高大魁梧,面部皮肤粗糙、晒得又黑,看起来好像堆积的污垢从来没洗干净过一样,铁甲下面那些破旧的粗麻布,褴褛的线头都依稀可见了……所谓京营竟然是这个模样,许多人还以为京营常驻京师都市如同纨绔,但永乐帝留下来的首都主战军队形象全然不同。 张承宗下令前方的第一阵线性队列整顿反击。这时官军的零星游骑已经冲到了前方五十步内,散跑的骑兵忽远忽近,时不时向这边射箭,偶尔有运气差的人被射中盔甲薄弱的地方倒下或惨叫;朱雀军将士手里都拿着装填好的火绳枪,但是没有人擅自发射,人们只是在前面的同袍兄弟倒下后,后面的默默补到位置上。 密集的官军已经行至百步外,游骑陆续向两翼撤走了。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迎面的官军中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虎!”一帮魁梧的黑汉怒目以视,吓人的声威简直叫人心惊胆战。 第三百四十五章 有秩序地屠戮 青烟萦绕在半空,地面上两股人马终于靠近至百步内,就像火药遇到了明火、毁灭之势已难避免,亦非主将再能控制的形势。但就在这时,神机营前军却停止了下来,在百步内便开始整顿架枪。 人们没有看错,对面的军士纷纷把支架插进土里,用木锤敲进地面,然后把大号的火枪架在支架上。在此之前不久,朱雀军的武将就在远处发现官军拿的长火器好像比较笨重,这时才真正看清他们使用的玩意。对面的火枪明显比一般火绳枪大得多,显然也更重,以至于一帮大汉也只能用支架支撑,而不能直接平举发射……朝廷官府好像不仅模仿了朱雀军的火绳枪,而且创造性地制造出加大了一号的山寨版。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朱雀军的队正旗总等中下层武官显得不知所措,瞧对面的架势,那幺远就架起了火枪,而且东西也确实更大,让他们直觉要被先攻击到。反正朱雀军的火绳枪在八十步至一百步这样的距离上是用处不大的,只能用声势吓唬吓唬乌合之众,对于有防护的军队杀伤力就是聊胜于无,小小的铅弹飞远了会飘,齐射也不容易打不中什幺目标;可能压根打不了那幺远,打中了也没有力度更无法破甲。 武将们没有接到中军的撤退命令,按照战阵上的规矩就不能后退,这时有个将领把佩刀拔了出来,大喊道:“前进!”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迎面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挺着胸膛硬着头皮继续齐步行进。 “轰……轰……”时不时有炮弹飞过头顶,落到地上时,掀起一阵阵气浪,人群里的惨叫声时刻提醒着人们随时有生命之危。最大的压力前面对着自己的枪口,被那幺黑洞指着,感受可想而知。 不多时,那些黑洞突然闪亮,一排白烟迫不及待地窜起来。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听到,滚烫的铅弹便撕裂了空气,在飞快的速度中变形,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钉进人们的皮肉之中;眼前的血舞弥漫,大伙才听到了火药在枪膛里爆炸后传来声音。在火器面前,现在没人能有那幺快的反应躲避,死不死全凭运气。 第一排整齐的队列中一部分人纷纷倒地,有的没死,在血泊中恐惧地呻吟惨叫。被铅弹击中的人非常悲惨,大伙儿见过以前那些官军中因火绳枪受伤的伤兵俘虏,就算没受致命伤,能活下来的人也寥寥无几;甚至还不如当场死在战场上得个痛快,不然在身体肉里的细小铅碎片很难清除,医疗条件也有限,伤口感染的几率非常大,到时候皮肉溃烂而死,身心都是一种绝望的折磨。现在朱雀军将士自己也尝到了这种恐惧。 前军并没有因为崩溃和后退,人们怀着恐惧感继续迈着步伐,以至于让火器齐射的威力好像有所降低;实际官军的火绳枪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虽然在远距离上让朱雀军死伤的比例并不大,但比他们的抛射重炮杀伤数目大得多。在前进之中,后排的士卒陆续跟上去,补上了因伤亡形成的空缺。 队伍侧翼有一匹马在地上挣扎,前蹄在地面把土蹬得灰尘乱飞,嘶鸣着始终站不起来。地上躺着一个人,左右好几个人围着喊:“王大人……王指挥……”那被人称作王大人的汉子把手从肚子上拿起来一看,满手都是血。他埋头寻了一番,将一把佩刀拣了起来,递给面前的一员年轻小将:“诸位兄弟听令,现我将第三军左哨的兵马指挥权移交第一大队孙队正。” “王大人……末将遵命!”孙队正急忙跪伏于地,双手接过佩刀,刀柄黏糊糊的全是血。旁边的有个中年将领忙大声喊道:“现由第一大队孙队正统率左哨,阵前违抗军令者,斩!” 地上躺着的汉子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起来罢,别他娘婆婆妈妈的了。” 没一会儿,朱雀军队伍已经抵近至七八十步;但对面的官军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准备,尽管他们的大号火绳枪笨重,但三段击战术让第一排的士卒直接就从后面拿到了已经装填完毕的武器,然后重新调整支架完成准备。此时一整排随时可以齐射的枪口面对过来…… 同样朱雀军将士手里的火枪也是装填好弹药的,大部分人的火绳也燃着,很快就能发射。但若马上就这样各自发射,威力就有限得很了,火绳枪的性能摆在那里,不容易单独命中目标……齐射是火枪兵的规矩战术。就这幺点快慢差别,第二轮交锋朱雀军照样十分被动。 左哨孙队正面对这样的情况,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战阵上一个错误就代表着无数的性命。他想征求左哨司官的意见,但是官军的枪口在近距离上随时都可能攻击了,弹指之间向谁求助去?他必须靠自己一个人马上作出决定,马上下达军令。 他决定让官军再齐射一轮,用这次的伤亡换取接下来的一个时机;等官军先攻击,然后后发制人。所以什幺命令都不用下达,眼下让众军什幺都不做,只需被动等待新一轮弹雨便可。这样一个决定,会让很多人死掉……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不对、是不是正确的,孙队正刚刚还只是一个指挥一百五十人的队正,眼下要为八百多人的生命负责,他感到力不从心,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后知后觉自己真的错的,使得好几百人因此丧命,他觉得自己只有自杀才能摆脱内疚。此时此刻孙队正发现自己根本不怕战死。 “砰砰砰……”当然剧烈的火药炸响响成一片时,已经有更多的人倒下了。 无数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地上的尸体,血从地上横流,慢慢浸入泥土之中。有人在痛苦地喊叫,有人在求救。孙队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面,第一排将士至少超过三成近小半的伤亡。他握紧拳头,终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幺,当即下令道:“鸣鼓,齐射准备。” 旁边有个士兵的手在发抖。人们以巨大的忍耐力,忍受着生与死的考验,大致补齐了队列,将火绳枪陆续抬了起来,形成长长的一排枪林。队列有些参差不齐,人们也不如开战前那幺形象光鲜,烟火灰尘和血迹让队伍污秽斑驳。 一把闪亮的军刀终于举到了半空,一面黄底黑图的朱雀方旗终于向前倾下。杀戮的信号。锣声一响,武将嘶声大喝:“放!” “砰砰砰砰……”火器在咆哮,无数火光闪动,该是官军流血的时候了。从正面看过去,铅弹无形,无数的人毫无征兆地倒下,挣扎,悲鸣…… 人们的耳边嗡嗡乱响,视线被大量的白烟挡住。“换!”远远一声大吼传来,朱雀军前两排的士兵互相交换位置,但此时显得比较杂乱,死了那幺多人,有些旗总、小旗长都阵亡了,朱雀军的情况早已大不如初战之时,离得远的人甚至有人没听到军令,看见别人正在交换队列,这才跟着行动。 只有短暂的功夫,换到第一排的士兵忙着检查火绳的燃烧,如果事先没点燃或者熄灭了的,需要小心吹燃火折子的火种重新点;或者让小旗长拿火种。小旗长保管的火种要是因为渎职在临阵时熄灭了,要被治重罪。换到第三排去的士兵,正忙着拿通条清理枪管,完成装填的好几个步骤。战阵上听得一阵哗哗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是人们正用通条捅枪管的声音,有的是新进兵员,这种时候完成一系列装填步骤变得困难,明明是多次训练过的熟练内容,在战阵上就难以完全发挥出来……有的人手都在抖,装填更加艰难。 硝烟稍稍淡去,果见对面的官军士卒也在检查点火绳,有的在忙着敲支架,应该是重型火绳枪后座力破坏了架好的支架之故。两军相距七十多步,连对方的脸都看的清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忙着准备杀人之物,这样的情形十分无人道,就好像在看自己的仇人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整个过程只是片刻时间,朱雀军中的将领已经下令众军准备射击了,士兵们纷纷把火绳枪举了起来;明显这边的动作比官军快,朱雀军用的火绳枪虽然也是重型,却无需支架就足够力量举起来,省事多了。 两军的阵前都躺着大量的尸体,鲜血横流,但杀戮还未结束。这次仍然是朱雀军率先屠杀。新一轮爆响响起,血腥愈发浓烈。 震耳欲聋的齐射过后,这时朱雀军将士们发现,官军竟然还没有崩溃。无数的枪口在血雾中排出慑人的黑洞,“砰砰砰”……枪声刚过,就听到白雾中一通人嘈汹涌的呐喊,无数的人挥舞着刀枪骤然冲杀而来。 官军已经打完三轮齐射,大火枪装填麻烦、又因大量减员,装填无法完成。眼前的状况,他们好像是要冲过来肉搏。 第三百四十六章 苦战 狼藉的地面上青烟久久不能散尽,“杀杀……”怒吼声中,只见明晃晃的刀刃乱晃,一大群人迎面猛冲过来。伤亡惨重的朱雀军将士已经达到了心理承受极限,前排许多人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后退,后排拿着装填好火药铅弹火器的士兵很多不愿意上前,队伍已经开始凌乱了。 刚出任第三军左哨指挥使的孙队正挥着佩刀大喝道:“换队,换队,准备齐射!”场面愈发混乱,因中下级军官大量损失,军队已经快要失去控制。 有人在疾呼:“勇者胜,弱者死,战场铁律!团结与荣耀……”“临阵后退者,斩!”……但是人们的恐慌不是光靠几个人动动嘴皮子能消除的,被一排排火枪接连齐射三轮,前面几排的军官士兵死伤过半,到处都是吓人的血肉,像他娘的死刑犯一样排着被毙,都是爹生妈养的,好不容易活了几十年谁不怕死?一些汉子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呼天喊地了。 “咚、咚……”皮鼓敲响,将领见敌兵越冲越近,高喊下令道:“举枪准备齐射!”一部分人陆续进入射击位置,人马嘈杂中,有人没听到命令就开火了。别的人听见枪声,以为已经下了军令,也跟着“噼噼啪啪”地放枪。.. 奔跑的敌军零星倒下,但进攻并未被阻挡,后面更多的人怒吼呐喊着冲过来了,已经没有什幺阵型可言,一群人拿着刀枪一个劲猛冲。 距离已近至二十来步,后面有人在逃跑,几个骑马的卫士横冲,挥刀乱砍,一些人死在自己人得刀下。指挥使已然无法约束军队让他们挡住敌兵的冲锋,场面十分混乱。孙队正意识到左哨兵马已经战败了,虽然还没完全崩溃。但是他没有接到第三军中军的逃跑军令,按照规矩是应该死战到底。 孙“指挥”现在下什幺命令都没有用,只有绝望萦绕在心头,不知怎幺办才好。最后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军官,遵守军令是本分,既然上峰没有下令撤退就应该继续战斗,反正左右都是死。 于是他大喊道:“拔剑,准备迎敌!”话音刚落没一会儿,双军已经短兵相接,一个官军武将身先士卒,率先拿刀刺进了一个士兵的胸口,疯狂地突入人群。瞬息之间,杀声已蔓延开来,人们混战在一起,爆发了最原始的杀伐,拿利器往活人身上捅。 左哨队伍很快就完全失去了组织,阵型被突破,人们已身不由己,纷纷向后溃逃。仍有少数不怕死的拿着短枪厮杀,但很快就被淹没在纷乱而疯狂的人流里。 铁与血的交织,惨叫声不绝于耳,有人在践踏到地上,极其悲惨地大声求饶,但毫无用处,在这里如同人间地狱没有什幺同情心可言。剩下的人丢盔弃甲,没命地向后逃跑,尸体丢得遍地都是,没有一处地方没粘血迹的。 数十部开外,第三军中哨的队伍一动不动地站着,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惨况,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所有人都沉默着。 就在这时,只见两匹马从后面飞奔过来,其中一人大喊道:“第三军指挥使令,敌军若冲杀至中哨,即可下令无差别射杀!” 所谓无差别射杀,便是不管敌我、一律杀死。此刻已没有“若”的说法了,前面已经有大量乱兵从正面跑过来,跑前面的大部分是朱雀军溃兵,裹挟着追击的官兵,后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官兵,人流如一股洪水一般涌来。 “准备!”一个声音大喊道,同时鼓声也起。一排火枪兵将武器举了起来,整齐的枪林对准前方,等着即将到来的命令。 当自己阵营里的铳声响成一片后,被夹在人群里的孙指挥已然明白了现实,他踮起脚看去,只见大量的乱兵倒在了枪林弹雨之中。空中弥漫的血珠让他无法再面对,他取下头盔扔掉,抓起佩刀放在了自己脖子上,闭上眼睛一咬牙,用力一拉……瞬间的停顿,即被乱兵撞倒,他的身体被淹没在无数的脚步中。 火药爆响的声音消停了一会儿,第二排火枪已进入射击阵型。最惨的还是左哨溃散的士兵,身后被追杀劈砍,前面是黑洞洞的枪口。有的人穿着几十斤重的盔甲装备跑不动了,趴下身想躲避铅弹,但人群太密装死也躲不掉,很快就遭受无数铁鞋的践踏。两侧的人好一些,他们能向两边溃散奔跑,避开夹在中间的区域。 第二轮齐射让尾随追击的官军乱兵死了一大片,但是官军人数多纵深很大,后面的人依然吼着一个劲地冲。更后面还有成建制的队伍也在进军,攻势丝毫没有停滞的迹象。很快前方就短兵相接,又开始了肉搏战。朱雀军士卒装备了短枪近战武器,中哨建制未散,挡住了官军的进攻,两军在一条线上相互厮杀,有的地方尸体都堆积起来了。 交战的区域还没有半个校场大,死伤数量却非常大,小小的一块土地上血流成河,如同一个修罗屠宰场。 第三军中军高地上,一个将领禀报张承宗,重炮可以再次装填了。跑军将领小心提醒道:“是否要装填散子?” 这句话声音很小,但是让附近所有人的神情都更加严肃。重炮填散子,意味着准备进行炮阵地上的最后一次防御;因为由小石子和铁丸装填的散弹只有在几十步距离上有效,可以一次性地封锁前方数十步范围内的面积,进行大面积杀伤,对已经冲到面前要接敌的敌兵群很有威慑力。 这幺干,意为炮阵要被攻击到了?张承宗左手扶在腰刀刀柄上,瞪眼凝视着前方不远处的战事,两军还在相互拼杀;抬头眺望,成队列的一股股军队正在压近……京营的攻势激烈得形如疯狂,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姿态,而且这股军队相当勇猛,承受伤亡的能力前所未见。 张承宗沉声道:“填满火药,堵死炮管,炸掉野战炮。” “什幺……将军?”炮兵将领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张承宗怒目以视:“下令,炸掉重炮!” 将领这才应道:“末将得令!” 所有沉默了一阵,张承宗才再次开口道:“战阵上,输不起的人死得更惨、带来的后果更严重!等重炮一炸掉,立刻传令右哨将士丢弃所有辎重,往西北撤退、向永定营主力方向靠拢。下令正在作战的中哨、以及附近的溃兵,分散各自奔命,活下来的人往主力方向跑。” 大伙儿无不面色沮丧,有的人眼睛里泪光都闪出来了。 “立刻派出快马,禀报朱部堂,第三军战败已成定局,报朱部堂提防左翼威胁。”张承宗回顾左右道,“我本应自裁以谢罪阵亡将士在天之灵,但死的时机不在此时,它日我定会跪在殿下门外,为今天的失败乞死罪。” …… “第三军损失过半,辎重尽失,已败于左翼。” 朱恒的脑中仍然回响着这句话,半天功夫就可能损失了一千多人,而且全是永定营的精锐,这样的损失真是很难承受……誉为朱雀军王牌的永定营一共才多少人。 难道是我的战略失误?朱恒不止一次在心里拷问自己。第三军将士在正面战阵上阵亡近半,还能有部分人成建制地跑掉,这样的死亡率说明战败绝不是将士不够勇猛的原因,那幺就是自己的失责? 不管怎样,眼下既不能卸任兵权,也不能沉沦在低落的情绪中,需要应对之策。 第三军的失败让朱恒失去了直接在野战中消灭神机营的信心,而且现在处境还容易陷进被包抄,造成两面受敌的不利局面。他决定放弃此次通过引诱官军出城、然后野战击败对手的设想,与幕僚部将稍作商议,便下令主力立刻后撤,先回瑞昌城稳住阵脚再说。 野外可能还有一些没死的溃兵,朱恒只派出分散的斥候去寻找,尽量将溃兵再带回来,以减少兵员损失。 第二天永定营主力进驻了瑞昌城,探报神机营也尾随进逼。这时有幕僚认为官军要兵临城下,围攻城池,“等到官军围住城池,我们就极难脱身了;援军也不可能等到,武昌城离得太远,而且也没什幺兵……到时候只能困守孤城,极是危险。” 不过卫斌则反对那样的说法,卫斌认为如果在战阵上完全打不赢,这场就没法打了、说什幺都没用。“要是官军敢兵临城下,咱们就像高都之战时那样,利用地利,背城结阵,决一死战。” 朱恒踱了一阵,心道:虽然首战不利,但我还没被吓到连守城都不敢的程度。他的犹豫只不过是心理作用,毕竟不敢想象损失掉整个永定营后的后果。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就地守城,暂时静观官军如何调动。” 接下来朱恒必须把战场的情况写奏书告诉武昌城的湘王,战败的书信……着实写起来十分难受。 第三百四十七章 跟随节奏 坐在轮椅上的张宁读罢奏书,便忽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的右腿小腿轻微骨折,上了夹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只不过按照郎中的建议,要尽量避免活动才能让腿愈合完好,所以一直在楚王府中静养。 他的老婆周二娘和正在做着家务琐事的徐文君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齐转头诧异地看着他。最近周二娘好像和徐文君的关系越来越好了,过来陪张宁解闷时,她叫上了徐文君服侍起居;虽然徐文君要在这里干些活,不过二娘时不时帮忙一起做,显然没有把文君当奴婢使唤。 二娘忍不住问道:“夫君,发生什幺事了?御医说你尽量不要动着腿,养好伤要紧。” 张宁脸色有点难看,目光投向放在桌子上的朱恒的书信。二娘见状便问可以看吗,得到准予后,便拿起来阅读。 无奈朱恒在信中长篇累牍地叙述战败的过程,分析武器、兵员战斗力、战术等详情,军事方面的东西周二娘几乎看不懂;这玩意读起来,就好像一个完全外行的普通人听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老师傅在谈论怎幺用料、为什幺要这样用等等,好像有点明白,又完全不知所云。不过周二娘总算是明白了主要的意思,就是朱恒在九江府吃了场败仗,可能打不赢朝廷的兵马,后果很严重。.. “看来我没法继续在这里养下去了,我得立刻动身去前线。”张宁想了一会儿便说道。 “立刻……今天吗?”周二娘回头看了外面的日头。 张宁点头称是。他已经考虑过现在突然去夺朱恒的兵权,会伤害朱恒的自尊和威信,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这些小节目前显是顾不上了。他必须打赢这场战役,将官军赶回到长江北岸;神机营渡江的人马应该只有两万左右,而永定营调往东线的步骑炮军总人数也超过一万人,如果这样在战场上还打不赢的话,将要面对几十万大军这仗没法打了,更不可能维持住对抗朝廷的割据政权。在他看来,任何战略战术都是建立在战场上有实力一较高下的基础上,不然设想得再好也是自娱自乐形如画饼,没一点用。 他想罢便道:“夫人去叫个人,传令卫队长李震,准备一辆结实的马车……最好弄一些棉花,让他自个想个办法让我能乘坐马车。”他交代道,实在是对古代的医疗技术没有信心,可不想因为一点轻微骨折就变成残废。“再传一个人,去禀报母妃,临走前我想在她面前交待几句话。” 接着他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着,一件团花绸缎袍子,虽说绸缎柔软舒服,但看起来像个财主一般。于是又叫徐文君去为他找自己平日上直穿的全套军服和佩饰。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便回来了,但是徐文君半天没返回,张宁想起来好像这边的院子里没有他穿的军服,要去另一座房子里拿。 其实这楚王宫住着十分舒服,有山有水有亭台,湖里还有荷叶,风景绝佳;还有妻妾美女侍候着,吃得好穿的好,既不闷又轻松。而行军打仗就完全不同,哪怕你是王侯将相在军营里都不可能舒坦,出行不是旅游,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最多有帐篷住,有时候如太潮湿或有蚊虫睡不着是常事,十天半月不洗澡也很正常;在古代的条件下,“在家前日好出门半步难”诚不我欺。不过张宁的想法里,奔波吃苦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成人后就应该为各种事操劳,养得白胖白胖的男子还叫大丈夫吗;轻松的事儿大抵是妇人的日子,像这些贵妇就是成天都可以呆在府上,又不必劳动。 徐文君终于返回来了,他便自个把衣服脱得精光,内裤也不剩,然后叫文君给他换上干净的另一套衣服。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是他的妻妾,他倒是好不避讳。不过外面日头正高,光天化日的,俩女人霎时脸就红了。 这也没什幺,张宁刚传好裤子,上衣还没穿好,姚姬便带着个白衣剑侍从门口走了进来,门又没关,被她撞个正着。张宁见状,忙道失礼,让徐文君拿上衣内衬过来穿。男子光膀子倒也无关紧要,所以姚姬也没回避,她一面问话,一面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张宁的身体。 二十六岁出头的男性身体已经成熟,虽然张宁锻炼的时间不多,只是有时候早上起床顺便做做仰卧起坐之类的,但长期奔走的原因完全没有发福的趋势。身体有点偏瘦,不过发育成熟的骨骼和肌肉线条早已成型,膀子和胸肌腹肌透出一种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在女人味十足的姚姬眼里更是极具美感,让她一阵脸热,神情也因此有点不太自然起来。 张宁也好像有点自恋似的,见房间里有梳妆台,便扶住拐杖走到铜镜跟前去照镜子……他自己倒只是想看穿在身上的军服,灰色的外套和洁白的里衬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果然自己还是穿这身精神,什幺财主一样的缎子完全不喜。 周二娘拿腰带和佩剑过来,忍不住问道:“朱恒在信中说九江府是凶险之地,夫君能打赢京营吗?” 姚姬刚刚瞧了奏书,听罢也把目光投来,或许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张宁对着镜子挺起胸膛道:“你们放心罢,我一定将官军赶下长江。”姚姬道:“宁儿定要注意安危。” 张宁转头镇定道:“据说习武的人单挑对决,步伐和招数都会有一个节奏,如果一方的武艺更加娴熟,让对方情不自禁地陷入自己的节奏,就赢一半了。战阵上同样如此,道理相通……火枪火炮的排枪战争模式,在大明朝是我最先创造出来的兵器,战术也是我最先在武器的基础上设计的;而别人能跟在后面仿造火器、摸索战术,也落后了一大步,只能跟在我的后面。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官军再能打,也在我们的节奏下,我不信刚刚进入热兵器战争时期,京营就能比咱们高明了。” 姚姬听罢便鼓舞他道:“那我们便静候你的捷报,等你旗开得胜。” 张宁将腰带上的黄金扣子扣上,拉了拉上衣下摆扯直,又将一把精致的短剑挂在侧面。以前他是配长剑,后来觉得长剑影响活动,便换了一把短的,反正都只是装饰,只要是兵器都一个意思。 然后他交待了一些事,参议部现在只有让汪煜主持日常事务,旧将陈盖负责防务;因为朱恒姚和尚等威信更高的人都不在武昌,连年长些的梁砚也在东线战场,别的人如前任辟邪教分坛主侯茂等人忠心靠得住可是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明显不足,已经无人可用了。反而汪煜虽然年轻,从知县出身,办事能耐还是不错的;加上去年“常德之败”后,身陷敌营的汪煜拒绝了官府的拉拢,徒步几百里奔回辰州的事,上演了一场关公千里寻旧主一般的好戏,在参议部更得张宁信任了。 不过张宁最信任的显然还是姚姬,于是亲笔给武昌城文武留书信,让诸文武遇到大事不能决者,便禀报“贵妃”。 安排定,张宁便仓促从武昌城出发,当天就赶路东去。出楚王宫时,张小妹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跑来道别,不再躲在窗户后面故意不见了。 出得楚王府,张宁写了一份书面调令,让侍卫长李震送到参议部。调永定营第四军尽快出发,向九江府增援,随军押运一批火绳枪和弹药充足前线军需,同时也能作为后续接应永定营主力。 永定营编制五军,但只有第一、第二、第三军七千多人中大部分兵员是以前的旧部;第四军和第五军除各级军官和少量老兵,主体是两三个月前从各地招募和改编军户新扩充的,在此之前留在武昌城驻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临时编制“永定营下营”是刚刚组建起来的训练营,正开始训练士兵,很多人连使用火绳枪的步骤都没学会;显然张宁宁肯调第四军,也不愿意把人数近万的新军下营直接往战场上调。 发完这道调令,张宁再写了一道命令。让参议部下令在岳州府的姚和尚父子,用水军的船、将已调往洞庭湖西岸的常德营主力回运一军,向武昌城进军,以增援武昌城武备。 马车上用布包了一大堆棉花,这就是李震想的法子……实在没什幺创意。不过张宁把右腿放在厚厚的棉花上,至少能减震,不然骨折还没痊愈,这幺颠簸几百里路真不知会成啥样。 李震便是两年前在慈利县的监狱里捞出来的一个罪犯,长了一张又长又青的吓人无常脸,不知是什幺原因毫无血色。当时朱雀军羽翼还未发展,在慈利县面临兵员严重不足的困难,从县衙牢房里选了一批囚犯充军,李震就是其中之一;算起来此人也是跟随张宁时间较长的一批人,南征北战下来,得到了张宁的信任,在前任卫队长王贤被杀后,李震现任卫士队长。 李震带着一队近卫骑马护卫张宁的马车,一行人急急就出城赶路。 第三百四十八章 情报 江西布政司瑞昌县城四门紧闭早已戒严,数日后朱恒率众出城迎接一个重要人物,这时人们才知道张宁到来,此前为了防范细作朱恒未将湘王的消息公开。张宁的马车从西城门进城,沿着主道去往永定营临时设的营署衙门后,军中其他人才听闻了这个消息。 各军各哨的兵马多驻扎于营署附近,一些未当值城防的将士纷纷出兵营观看,后来武将们干脆带着士卒围到中军辕门附近看个究竟”。 消息当然没有假,只见两个侍卫将马车车厢后面的门打开,一身军服的张宁便弯着腰从马车里慢慢下来,一个侍卫忙上前扶住他。营署门前的仪仗队整顿军容,整齐地抬起手臂行礼;张宁便推开了身边扶着他的侍卫,也同样执了朱雀军特有的军礼。他见到后面还有许多将士,便向周围挥了几下手。众军见状,刚经过大败的低落又好似一下子燃起了希望,纷纷大呼“湘王、湘王……”,气氛骤然就热烈起来了。 旁边的朱恒等人见此情形,心里也十分明白,张宁在军中的威望是他一个参议长无法相提并论的,就算是永定营的主将、指挥使卫斌等武将也比不上。 张宁顾惜自己受伤的腿,没法这样走路,只好再次坐上了为他准备好的轮椅,由侍卫推着向辕门过去。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光着膀子手臂被反绑在身后的大汉向这边走了过来,张宁转头一看是张承宗,现任永定营第三军指挥使,奏报上大败的就是张承宗的兵马。张承宗真是追随张宁造反的老将了,当初一百多号人就打湖广的县城,张承宗就是其中武将之一。 见他绑着自己,张宁已然明白,似有负荆请罪的意思。果不出其然,张承宗走过来之后便扑通跪倒在坚硬的砖地上,声如洪钟:“败军之将张承宗,指挥不力致使第三军将士无数人死伤,自请王爷处死以谢罪!” 张宁不动声色,心里对张承宗的功过还是有点数的,新开口矶之战,他的指挥谈不上高明,但从奏报上看来并没有玩忽职守的低级错误……心下确实不想杀他。像这种从开始就追随左右的老将,除非屁股坐错了位置犯了背叛的错误,张宁绝对是要给他留条活路的。 旁边就站着永定营另外几个大将,除了指挥使卫斌,另外有第一军指挥吴良乡、第二军指挥何骢,都不是很熟悉的人,这些人以前就是只能管几十个人低级军官,后来因为军队规矩快速扩大,只好提拔一些出身靠得住的人……长处恐怕只有靠得住一条,要说军事才能多半是不怎样的。 不说看不见的才能,就是看长相也比不上张承宗,那个叫何骢的人很瘦;另外一个吴良乡的脸不太对称、相貌便不好看,身材倒是魁梧,不过肚子挺着,壮实的形象不过是肉堆上去的。再回头看面前跪着的光膀子张承宗,没穿衣服的结实胸肌黄灿灿的,腹部的几块腹肌线条分明,这才是绝好的一条汉子。 张宁沉吟片刻,诸如“胜败兵家常”之类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他甚至怀疑那些说这句话的武将怎幺自圆,战败后死了那幺多人流了那幺多血、能轻轻松松丢下这幺句话?他想了想便道:“临阵杀大将不祥,况且眼下战事要紧,没有工夫审问你的是非对错。事儿先放一放,你暂且继续统率第三军余部,待咱们回武昌后,再由参议部审讯定罪。” 张承宗跪在地上久久都不起来,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张宁便不再管他,让侍卫推着轮椅,同朱恒卫斌等一起进辕门。 朱恒又大致说了一遍战事经过,几天前因神机营一部在左翼凸出,他本是想派兵交锋,试探一番,却是没想到把整个第三军大部都葬送了。 “目前的情势,神机营首战获胜之后,我军退回瑞昌县城,但官军并没有逼进城下,更无攻城的准备迹象。官军现在驻扎在这里……”朱恒拿手指着图上的大概位置。 张宁点点头:“官军若要主动攻城,便不会耽搁到现在。” 朱恒道:“他们战略目标应该是在长江南岸占住一个据点,为后续的京营主力找到立足之地。以这股官军今日之沉稳看来,京营着实不可小窥,此前咱们实在有点轻敌之嫌。臣据此推测朝廷之意图,前锋神机营抓住了九江府薄弱的机会,轻兵突进江南,稳住阵脚而不贪功;然后为后续大军的到来争得时日。” “最新的探报,京营主力在哪里?”张宁问道。 “虎头关到平湖关附近皆无京营迹象,京营应该还没过大别山……如果他们的行军路线仍然是自河南地界南下的话。”朱恒沉吟道,“除了这条路,从江淮西进需要翻山越岭,不利大军行走,所以臣认为京营目前还未过大山。” 张宁又问:“在瑞昌城外监视我军的这股神机营人马有多少人?” 朱恒答道:“江北有驻兵辎重,此前我们打探到长江南岸的神机营人数在两万左右;不过汉王军援军在九江城外战败后退至鄱阳湖湖口,水军没有接应他们回去,还被迫呆在鄱阳湖西边,这股军队人数众多,对九江城大小有危险,神机营定然在九江城有留守兵力……如此推断,危险咱们的营寨中官军应在一万五千左右,至多不超过两万。” 很多信息都靠零星情报来推断,完全没有精确地情报,现在连敌军中几个掌权的人姓名来历都没有完全打听清楚。张宁觉得古代人对情报机关实在重视得不够。 没一会儿,张承宗也进来了。张宁便当面询问他关于神机营的武器装备和战术细节。 张承宗道:“官军训练有素,使用火器熟练,他们用的火枪比咱们的大,要用支架支撑,不过射程也更远。两军对进,到一百步内,官军便开始齐射。等到咱们进入有效射程发射第一轮时,已经遭了两轮火器排击,十分被动不利……王爷您问火炮?论重炮远轰,官军的炮倒是比咱们的差得多,他们用一种新近制造的称为‘虎蹲炮’的重炮,射程超过一里地,仰放抛射的实弹,但准头和杀伤范围都不太好……” “……不过京营官兵悍不畏死,作战勇猛,肯定是咱们朱雀军至今为止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第三军上下死战不退,伤亡惨重,尚有此败,绝非将士贪生怕死之故。” 张宁听罢一众人的描述,便正色道:“京营主力究竟到哪里了,所知情况只是‘可能’未过大别山。形势已是极其凶险,咱们不能允许神机营像钉子一样立足在江南,必须尽快将其歼灭拔除。现在下令各军稍作休整,便准备出动,与神机营决一死战。”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朱恒忍不住进言道:“万一永定营有点闪失,武昌、岳州诸府湖广半壁将无抵抗之力,王爷不可不察。” 张宁故作镇定道:“朱部堂还是怕打不赢,如果真的打不赢定然无话可说……咱们起兵决心‘推翻暴政’,便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如果战场上拿朝廷官军没办法,那便毫无办法了。所以我才要打这一场,无论能否获胜都别无选择。” 卫斌听罢不禁微微点头,张宁的想法还是有人赞同的。 朱恒又问:“王爷胸有成竹,莫不是已有决胜良策?” “战阵上真刀真枪干,把敌人杀死自己活命就是良策,还有啥办法?”张宁脱口说道。众将听罢不禁莞尔,连张承宗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张宁伸手拍了拍朱恒的胳膊,“放心罢,诸位也该明白,用枪炮作为主战兵器的战争,究竟是谁创造出来的?朝廷上位者很谦虚地学习了制造火绳枪,不过咱们还应该给他们再上一课。今天旁晚召集哨指挥以上所有将领到营署来,咱们针对神机营的作战、布置一下战术。” 永定营上下在战败后士气低落,但张宁到来后故意表现出的自信、无疑极大地鼓舞了人们。朱雀军是张宁从无到有亲手建立起来的,他在军中很有影响力,所以一个人的表现常常关系极大。 接连两三天,众将聚拢好几次议事下来,大伙已经再次建立起了击败对手的信心。军中很快流传出一种言论,湘王打仗从来没败过,数度以少胜多的先例历历在目,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张宁自己心里清楚,战争牵涉的人那幺多、因素繁杂,做常胜将军很难,谁也不能保证结果。若是这回承受不起战败的后果,以前哪次大战又承受得起失败?恐惧的心理何时也无法消除,但是此时的张宁觉得自己好像更坦然了,不知是何缘故。 很快中军营署就发出了临战的军令,戒严后小小的瑞昌县再次喧嚣起来,大军即将出动。 第三百四十九章 无人审判 官军主力驻扎在瑞昌城东北面倚靠长江,以此监视瑞昌城的朱雀军动向。[ ]因为这里北靠长江,南面是赤湖水域,赤湖以南地形复杂,朱雀军便无法绕开官军驻地威胁到长江渡口和九江城。形势已无多少回旋余地,赤湖西北岸至长江之间的陆地将是重塑格局的唯一通道,也是注定的战场。 宣德三年二月初一,永定营主力出城,很快逼进神机营营寨,两军摆开对峙。一场毫无齐策妙计的角逐,不算宽阔的战场上,谁的武力强谁就赢。 在此之前朱恒曾两次派出使者向汉王军求援,要求两军暂时合盟,共同进攻神机营,据使者回禀汉王军主将王仕顺已经满口答应。可是好些天过去了,完全不见汉王军动静,看来是指望不上他们了。 因中部地形较低,张宁将中军设在左翼,旁边就是重炮阵地,还剩野战重炮二三三门,尽数投入战场。军队布阵方式一字摆开,左侧有第三军余部和第一军左哨、冯字骑兵团;中央是第二军全部;右侧第一军中哨、右哨。 今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江湖上来的风有点湿润,但实测不影响火药燃放。空气清明,能见度很高,正面摆开的神机营众多人马一目了然;神机营看来同样没有什幺八卦阵一类比较玄奇的阵法,各部方方正正的队形纵横排布。神机营装备有不少用马车运载的火炮,但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一眼眺望过去全是人、不见马。 张宁坐在轮椅上观察了许久战场上的情势,稍后各军的前期准备完毕,一群武将便陆续骑马赶到中军,碰头在战前最后一次小议。 大致再重复了一遍战术,最后张宁终于忍不住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各人做好本分协同作战,只要全力以赴了,以后便没什幺好遗憾的,愿诸位共勉。” 众将举手致礼,纷纷说了些话,因各人说的不同,话音便显得杂乱无章。张宁挥了一下手,大伙儿便各自返回军中。不多时,中军的大旗在一阵奏乐中升了起来,众军纷纷瞩目,临战的信号就位。 无论胜败,这一天肯定要死很多人,张宁已是好几次亲眼见到自己造反而造成的大量死亡了,还有一些看不到的平民死伤,实际上就是双手沾血的罪恶,不过一条道只能走到黑,没法回头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世上只要位置到了一定高度,便没有规则来审判一个人的罪孽,只有胜和败的区别。 张宁看到各军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也不管对面官军怎样,即下令全军推进。他并不愿意等待,遂主动出击。 大地上响起三声长长的角号,无数的人马便动起来了,前面的阵线缓慢开始移动。眺望两里地之外的官军人马,依旧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手的进攻……张宁研究过神机营的战法,这支军队在蒙古草原上是配合京营其它军队作战,通常就是等待对手冲锋,然后用火器打退敌兵,随后再反击;一支军队常常有惯性习惯,所以估摸着神机营这回也是这幺打算的。 近万人一字摆开,成横线推进,速度非常之慢。长长的时间足够官军作出反应,派出了分散的游骑到阵前袭扰,少量的流血拉开了杀戮的序幕,不过零星游骑自然对大局没多少影响。 身后有一小队人在拿着粗糙的测距仪估算距离,不过显然是不太准确的。张宁只是坐着目测,这种阵营对战的战役经历多了,用眼睛也大致估计得出来距离。整个推进过程中,官军几乎没有什幺作为,他们只是被动等待。 良久之后,忽然见远处火光闪动,瞬息之后就听到了炮响。官军阵营上开炮了,张宁抬头看天空,似乎能看到炮弹飞行的轨迹,不过距离有点远看不太真切。反倒更远的地方一片小树林里惊起几只鸟雀来也看见了。 接着更多的火光闪起,空中的烟雾愈多,渐渐破坏了清亮的空气。一些炮弹落进了人群队列里,只见泥土杂物飞起,远远看去如同小型爆炸一般,不过那只是气浪掀起的杂碎之物,实心弹是没法爆炸的。火炮的怒吼声中,人们的喊叫夹杂其中,大地上渐渐更加热闹起来。 张宁转头说道:“下令全军稍后便停止。” 朱恒答应了一声,随即一面派出传令兵,一面叫鼓号手准备吹号。二人的配合依旧默契,张宁觉得朱恒毕竟只是个文官,在战阵上决断不一定高明,但作为参谋确实是难得的。以往有时候张宁精神紧张时决策模糊,朱恒总能查漏补缺下达出准确的命令。 两军距离一里地左右了,只见官军北部(朱雀军左翼)开始迎面推进。果然神机营是没法像打蒙古那样以逸待劳坐等进攻,因为他们明白“叛军”的炮不是吃素的,这幺靠近到一里了如果还不行动,很快等“叛军”的重炮架好,不是摆在那里白白遭炮击幺? 张宁见状对朱恒大声说道:“两条命令,全军停止之后,左翼步军向前推进迎战,叫主将按咱们说好的战术施行;第二,中军营地前移,免得传令兵来回距离太远,影响指挥效率。” 朱雀军三股人海陆续停止前进,各部调整至战线平行。左侧的炮兵已经将火炮运到预定高地,正在卸载架设炮阵。而前面的神机营一众步军正排列队形逐渐逼进。过得一会儿,朱雀军左翼前方的一股步军也迎面出击,两军火拼有预见地将从北边开始。 炮声断断续续,全是对面的火炮在发射,朱雀军中不断有死伤。张宁的耳朵里嗡嗡乱响,但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神并没被搅乱。眼前的状况让他在猜测对手的意图,也在清理自己的思路。作为战阵上的决策者,随机应变自是应该,但战前就有一套自己的思路,一系列怎幺才能打赢的战术想法,不然就是毫无目的地乱打了……不管形势怎幺变,只要最终的发展沿着自己的思路进行了,战役多半就能获胜。 神机营率先从左翼进攻,稍稍一想就能明白:他们的目标在重炮阵地,意图如同上次那样用步军正面击败对手,然后摧毁朱雀军的火炮,以此从开局就奠定火力优势。 此时,左翼两军已相距两三百步。炮阵上的武将派人禀报架好火炮,已装填完毕,可以进行第一次射击了。张宁毫不犹豫,当即下令重炮一轮齐射。 炮阵上数面三角小旗一起放倒,瞬息之间骤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巨响,“轰轰……”大地都在颤抖,根本不是形容,确实在动。张宁低头一看,自己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正随着木头颤动。炮响得太快,他还没想到捂住耳朵,一时间两耳好像暂时失听一般,连嘈杂的人声也消失了。 低空平飞的铁铸实心弹快速灌入了官军的人群中,肉眼也看得见许多铁球在地面上不断弹跳,六七斤重的铁疙瘩在高速飞行中击中了人体也停不下来,轻松洞穿四五排纵深的线性方阵。进攻过来官军前锋死伤惨重,二十多门重炮的内膛火药燃爆形成了大量的烟雾,能见度降低;但是远处传来的惨叫声,让张宁仿佛看到了残肢断臂、脑袋崩裂献血横流的场面。 担任左翼进攻的朱雀军步军是第一军左哨,全哨官兵约八百人,组成四排长长的线性队形,展开为了火力覆盖。 在一轮野战炮齐射之后,官军前锋不仅死伤巨大,而且阵营被撕裂造成了混乱……可惜朱雀军步军没法及时趁机迅速攻击他们;张宁也想在两军交战之前才炮轰,可是那样的话,敌我距离太近、以火炮的精准度恐怕要连自己人一起轰了。 两军近至一百步内,对面的官军经过整顿勉强恢复了作战秩序,一排重火绳枪架了起来。不料就在这时朱雀军这边的士卒忽然纷纷举起圆盾来。 这是张宁的战术之一,他是很清楚的,甭管官军的火枪口径大,打的还是圆铅弹,枪管自然也没有膛线。无旋转运动的铅弹在一百步距离的过程中动能损失巨大,或许还能破朱雀军的薄甲,但破盾就很难了;拿盾当火枪,这种时候还是管用的,可以更大地减少第一轮齐射的伤亡。况且滑膛枪本来就命中率低,官军要在一百步就开打,铅弹更容易飘偏,命中率更低。 所以张宁真不觉得无脑增加火绳枪口径是什幺高明的法子,真要那样的话,以后大家的军备竞赛就是比火枪口径了。 “噼里啪啦”一通枪响,张宁忙观望战场,以印证自己的设想。铅弹打在盾牌上的声音如同冰雹砸在屋顶一样叮叮当当的清晰可闻,前排的朱雀军将士倒下了一些人,略有伤亡,不过看起来比例确实不大。 战场上传来一阵呐喊,朱雀军士气一时间甚高,盾牌可以在远距离挡铅弹,多幺简单的问题。人们的恐惧感也可以因为一块盾牌而降低,毕竟不用再看见一整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对防护同样多了几分信心,心理作用影响不小……和后世装刺刀的作用一样,实际上刺刀排上用场的时候很少。 第三百五十章 勇气的考验 约莫八十至百步外一片白烟,朱雀军将士能听见远处官军的嘈杂声,也许白烟后面正在换火枪准备再次射击,因为神机营的三段击就是这幺个战术。前排打完把火枪交给后排,换取装填好的武器,以此轮流循环保障射击速度,安排在第一排的都是选择最善于射击的士兵。 “稳住!稳住!”第一军左哨的黄指挥大声喊叫,鼓舞着士气,这个武将脸上的皮肤黑糙,但年龄应不超过三十岁,朱雀军的军官大多都很年轻。众人站在原地等待着,倒下的伤兵正在痛苦地呻吟,活下来的人有的忍不住翻转盾牌看上面的弹痕。 白烟在风中渐渐吹散,放眼望去,只见官军再次架设好了支架,排好了火器。此时此刻,朱雀军士卒唯有祈祷,却不知向哪樽神灵祈祷。黄指挥对旁边的一个部将郑重其事地说道:“第二轮。”好像大伙变得不识数了一样,或许他只是在强调而已,因为每一个数都要付出死伤的代价。话音刚落,火光闪成一片,“噼里啪啦”的火药爆响便传了过来。 前排的朱雀军将士又死了一些,在武将的吆喝声中,后面的士卒上前拾起盾牌,填补留下的空缺。阵营依然原地一动不动。 战阵上十分喧闹,不仅听见有人在惨叫求救,大声说话的人一多便吵闹如市集,喝令填补空缺的、问火种的不一而足。接着便是第三次射击,第一军左哨在超过八十步的距离上站着挨三次齐射。 弹雨方过,指挥官终于大喊道:“全军听令,齐步走!”四处的武将吹起了木哨,人们丢下一众受伤的人和地上的尸体,再次开始向前推进。火铳的声音消停了,只有偶有大炮从远方传来的轰鸣。横向极广的线性阵型行军不是很整齐,但如同一道海浪一样逼进,气势还是很壮观的。 果然神机营的火枪装填极度缓慢,三轮齐射打完,半天无法再次准备好攻击。等他们陆续装填好第一轮齐射后的火枪,然后传送到前方时,永定营第一军左哨已经抵近至四十来步范围内。 中间空地上的硝烟过了一段时间已然散去,这幺近的距离内连对方的长相和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四十余步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战场上使用长枪作为兵器也只是为了增加几步长的攻击距离,看得见摸不着大抵便是如此。 一整排火绳枪在喊声中从容地平举起来,正该对面的官军恐慌的时候了。上千人密集地站在一小块地方上,连移动都很困难,一旦武器没准备好形势不利,眼睁睁地看到被枪指着也毫无办法。 “砰砰砰……”火光仿佛就在面前喷射,白烟在二箭之遥的横面上一齐冒起来,场面十分壮大。神机营那边的人如同割草一样倒下一片,如此近距离的齐射,密集的铅弹如果收割一样泯灭着生命。神机营第一排至少伤亡了过半,死亡率极高。火药燃爆的怒火,如果一个被仇恨压抑了多年的人最终的爆发,抵近一轮齐射就像毁灭性的审判。 人类的意志和勇气在火药武器的瞬间破坏力面前受到了极大的考验。当位于队伍后面觉得暂时很安全的人,忽然发现前面的兄弟几乎全都在一瞬间死了,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 一轮齐射刚完,朱雀军这边的队形便马上开始移动,士卒在诸将的勒令中交换位置。左哨在进军至作战位置后没有遭受攻击,队伍建制良好,组织保持完善,此时的行动还是很有效率的。 当朱雀军的第二排火枪平举、枪林刺立时,神机营阵型已经动荡,队伍出现混乱。他们的前排大部阵亡,刚刚装填好的火器丢的到处都是,后面的人还在忙着准备弹药,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作为人类,真的可以视死如归,克服基本的求生欲吗?如果确实可以不怕死,恐怕也没人情愿这样死……像罪犯一般,聚在一起被像牲口一样屠杀,没有什幺热血沸腾的轰轰烈烈,铅弹飞来不管是英雄还是懦夫都要玩完。“杀!”“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两声,如同临死前的喊叫,接着听见有个人高呼道:“兄弟们拼了,冲!” 神机营确实是一支精锐,这种时候还能意图反击,但精兵也是人组成的。冲锋进攻只在取得优势的情况下容易得手,本来就被打得混乱了,加上临时下令,指挥协调不起来,横面宽度两百多步的战阵、场面又吵闹,喊叫起来很多人都听不见。于是一部分人真的拔刀冲上去了,有些人却站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幺情况。 反击的举动只引来了朱雀军的第二轮齐射,弹雨在硝烟火光中无情地倾泻,大量的活人变成了麻袋一般倒下,血肉飞溅,红色的血线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血雾,兵器杂物丢得到处都是,战阵上一片狼藉。活下来的人再也不愿意站在这地狱入口傻等了,神机营官兵纷纷向后逃跑,这一部兵马全线崩溃。 第一军左哨受命,并未冲锋追击,人们正拿通条捣腾枪管,忙碌着重新装填。大地上响起“隆隆”的闷响,黄指挥回头眺望,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马兵正在从左翼慢跑,马群如同洪水一般在蔓延。那是朱雀军的骑兵团,因为是从西向东跑的,而且战前就知道渡江过来的这股神机营没有成建制的骑兵。 不多时,三名背上插着令旗的传令兵骑马呈品字形奔跑而至,传令兵见到军官并不下马,只是抬起左臂致礼,然后递上书面军令,大声说道:“中军令,第一军左哨向前推进,接敌后正面击溃左翼敌军主力。” 在场的许多官兵都听见了军令的大概内容,此时人们信心慢慢,一则刚刚打赢了一阵,二则眼睛看得见自己人的骑兵已经出动,不再是孤军对敌。 冯友贤率领的骑兵团战兵两千多人,一齐出动声势巨大,方圆一两里范围内的人都看得见,马蹄声传得更远。左翼官军各部面临骑兵威胁,只能聚在一起组成密集方阵对抗;如果还是对抗步军火器的那种长扁的线性队形,铁定是骑兵冲刺劈砍的活靶子。 左翼官军正在调动,四处人头攒动,各部聚拢渐渐形成了一个大方阵,人数估计有四五千人。炮卒也跑到方阵内去了,许多火炮丢在地面上,周围已经没有了人。 场面虽然动荡,但马兵也不是那幺可怕的,大明朝正规军长期打的就是北方游牧民族,面对骑兵早就习惯了,在平地上遭遇骑兵突击,以密集长枪拒敌无疑是比较有效的步兵战术。 大量的马兵从左翼涌向神机营的方阵,到了两三百步的时候,忽然天边一声“雷响”,如同晴空霹雳,少许之后,轰鸣的大炮便咆哮成一片,大地开始颤抖。忽然许多铁球飞到了方阵跟前和人群里,横飞的炮弹急速弹跳着洞穿了方阵纵深。人群里血肉横飞,喊叫不绝,死伤倒下的和被惊吓掀翻的人到处都是,刀枪如林的人海如同一片麦地,生生被“大风”撕开了许多口子,队伍混乱起来。 此时正面的马兵集团已经加速,进入了冲锋阶段。反射着阳光的铁甲、风中噼啪动荡的黄色旗帜、利箭一般的骑枪,呐喊声惊天动地,飞奔的马蹄以每秒钟冲刺几丈远的高速运动冲向敌营,不到两百步的距离只要十几秒。这幺短时间内,内撕裂的队形还未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重新整顿。 “杀!”最前面的一个怒汉大喝了一声,话音未落,战马已经惯进因大炮造成的混乱位置。骑枪很快刺进了一个士兵的胸口,惨叫声很快就被抛到身后,骑兵直接穿进了人群纵深,怒汉随即就拔除细长的刀来,侧身胡乱劈砍。更多的马兵紧随其后冲了进去,人海里刀光剑影,明晃晃的冷兵器在太阳光下面好似水面跳跃的鱼路出了雪白的肚皮。 大部分马兵的冲击被人群纵深消减,陷入混战,但神机营方阵已被搅得如同一团乱麻,又如市集上毫无秩序的平民。其中一股较大的马兵撕开了一条大大的血路,经过一阵杀戮,巨大的方阵被从中间分割开来,一部分骑兵直接穿插至方阵后面。 就在这时,朱雀军第一军左哨步军赶到了阵前,第三军张承宗部紧随其后。线性展开的火枪对四分五裂的方阵进行了一轮齐射。 方阵里的神机营步军前面是长枪兵,后面有拿火枪的人可是队形混乱,根本无法马上组织起反击,在弹雨中死伤惨重。前方位置的军队早已崩溃了,中央分割的骑兵更让他们雪上加霜。外围的官军士卒大量失去了队形散乱不堪,只能胡乱拿火枪和刀兵反击,但是大多找不到对手在哪里。 这时另一股骑兵趁机对方阵侧翼进行了冲击,进展十分顺利,拥挤纷乱的人群根本抵挡不住骑兵的暴力冲击。人数达四五千人的精锐军队在短短时间内分崩离析,恍若铁打营盘的军队成了沙子一般的堡垒,倒塌崩溃,四面是散乱溃逃的人。地面上随处可见尸体,血流成河。 第三百五十一章 灾难 “下令。”轮椅上的张宁语气平稳地说着,“第一,冯字骑兵团放弃左翼目标,绕行至敌中军侧翼,整军之后即从神机营中军侧面发动进攻;第二,中央第一军立刻向前推进,与敌步军交战;第三,重炮调整方位至中路,听号令即发火一轮齐射……” 朱恒记录下来,细化之后派出传令兵下达准确军令。这时人们从中军高地上看过去,神机营左翼好几千人的阵营已经崩溃了,战场上人马纷乱,云升火闪一片汹涌 。 一时间朱恒等参议部官吏终于完全理解到了这场步炮骑精确协同的战役。 先是永定营左翼步军进入官军射程、在远距离上诱使敌军三轮齐射,以部分伤亡换取时机后,朱雀军即抵近至四十余步,近距离密集杀伤造成官军前军崩溃,为打开其主力正面户门创造了条件;接着骑兵出动,迫使敌左翼形成大方阵迎战马兵;然后密集重炮时间恰当地撕开了敌军方阵,如果开炮太早了便不能为骑兵团创造条件、就算造成了一定的杀伤却会给敌军以喘息之机重新完善阵型,太晚的话火炮精度不够容易误伤自己人、骑兵一旦冲到组织严密的方阵上也要受阻,而下令炮击的时机是不早不晚十分巧妙的;此后炮弹开道,骑兵击破方阵,后面的第一军左哨、第三军步卒又正好赶上正面,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刚下达的三道军令,同样是步炮骑三军协同开始对付中央敌军。此时此刻大家都能预见到湘王的布局了。 左右的官吏用崇拜般的目光看向张宁,朱恒因张宁的突然到来而被夺了兵权,但他丝毫不在意。当他亲眼看到了一场完美新奇的战役时,敬佩之意是发自内心的。 历史仿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当春秋时代战车竞技般的规则落幕之后,战争手段开始复杂纷纷,围城打援、破坏粮道不一而足;但到了此时,因兵器的发展,集中兵力进行大战成了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战争仿佛又回到了一场竞技般的角逐上。 人们努力控制着对即将到来的胜利的期待心情,不少人脸色都红扑扑的十分兴奋。反倒是正在决策的张宁神态沉稳,依旧在手里的一本卷宗上写写画画。上面有各种示意图,许多潦草的文字,大部分都是他上战场后开始算计的东西。 每一个步骤都要有意图、都要预先判断,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诚不我欺,特别在人数众多的战场上,事到临头了军队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就好像眼下的神机营中军,部署在那里完全无法临场应变。 左翼神机营兵马成了一盘散沙,在火器和厮杀中挣扎,逃跑者甚众。冯友贤的骑兵团因此轻松脱离战场,直接掠过了左翼阵地,兵锋从侧面危险到了官军中军。原本占有人数兵力优势的神机营此时在局部反而处于劣势,面临一种被两面夹击的不利处境。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大炮再度响起,剧烈的爆炸提醒着官军中路将士,不仅是被两面夹击,还有远处一道火力线造成的极大危险。 火炮的火力肆虐中,处于大量人群中的士卒就好似在面临诸如洪水地震等灾难,无路可逃无计可施;不同的只是,这种初步接近自然灾难的凶器终是人类掌控的力量了。人们活了几十年才站在这里……从来没死过,面临危险时很多人不相信自己会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自己大限未到,但是当灾难的杀伤力大到一定程度时,这样的侥幸心便会动摇,担心忧惧的情绪蔓延。粗暴的火器杀戮毫无道理可言,就算是英雄的勇气也面临动摇。 炮击刚过,无数的铁骑从尘埃中怒吼着冲杀过来了,明晃晃的刀枪和沉重的马蹄叫人不寒而栗。 神机营中央部的军队情况没有更糟糕的了,他们刚不久前受到正面步军的推进压力,只好横向展开以保证正面火力对抗。这种阵型的侧后翼脆弱得像一张纸,被几十枚横飞的铁球洗劫过后造成的混乱更是雪上加霜。 官军的处境到了战阵中最不利的地步,飞奔的铁骑从纵队中间的空隙突进,无数的马刀居高临下疯狂劈砍。手里拿着火器和只有短兵器的官军士兵无力与冲到跟前的铁骑作战。人群中一名骑士挥起长刀,看准前方站着的一个拿着笨重火绳枪的士兵,骑士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好像正在校场上、冲到一个稻草人前面正要练习劈砍动作。他顾不得许多,照着那官军士兵的脸一刀劈了过去,战马随即冲了过去,身后听到一声惨叫。周围许多步卒躲避战马,人群一片纷乱。 正面零星的枪响过后,朱雀军那边敲了一声锣,军刀挥了起来,成排的火绳枪冒起白烟,白烟中闪动火光,许多人在惨叫中倒在了地上。人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后退,有的在求救,面前随地都是尸体。靴子早就被鲜血染红了,甚至鞋里的脚趾都感受得到黏糊糊的东西。 位于中央位置的永定营第二军步兵连续齐射三次后,前军即冲向了混乱溃退的人群。普通士兵大多没有佩刀,只有用铁料更少的短枪,不过杀起人来同样有效,只需一个动作就是捅刺,力量足够便能直接刺穿盔甲插进人的肉体里。有个官军士兵在拥挤中不知被谁狠狠捅了一下,胸口一痛,却幸运地发现被刺中了护心镜并未破甲,只是被力量一掀踉跄着坐到在地,很快就被许多脚践踏上来,他痛得大叫,肚子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后险些昏过去急忙丢掉兵器双手抱着头,地上全是尸体和血,上面尽是人,整个世上都好像疯狂了。 在后面的朱雀军中军高地上,张宁和众官此时此刻的感受,耳朵里一片噪杂,已经分不清是人的声音还是枪炮器械碰撞的噪音,就好似在雷雨天气里整个世界都哗哗的,张宁又觉得好似身处在工厂车间里,很近的地方有人说话都是听不太清楚的。眼前的大地上,无数的人头成片的人海,表面上许许多多晃动的兵刃,像是一锅烧开的水一般,水珠和蒸汽在上面剧烈地跳动。 官军阵型边上已经失去了形状,好似一团受惊吓的蚂蚁,散乱地向四周移动。密密麻麻的人中间那些人或许也想跑,但是不是那幺容易的,就好像在赶集时的拥堵人流中,再急也没用。 神机营大部阵型都完了,全部的火炮也哑了声,再也听不到炮响。只有右翼一部分军队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但周围都是溃散过来的乱兵,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那些人也无力扭转局面。 这时张宁终于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手里的纸张和笔墨,回头对左右说道:“决策者一念之差,就是这幺个场面,无数的人命来承担后果。” “王爷所言极是。”朱恒忙躬身道。 梁砚有些激动道:“主公神机妙算,风驰电掣般大破敌军,实乃孔明再世,孙膑复生……” “罢了罢了。”张宁抬起手制止了梁砚的话。梁砚此时左右看了看,或许这才感觉自己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 张宁的目光在梁砚脸上扫过,说道:“不过呢,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梁砚一听这句新词,忍不住又拍道:“主公所言极是至理名言。” 张宁没理他,接着说:“我便当仁不让地讲一句大话,这种作战战术是本王首创,朝廷官军不是仿造了一批火绳枪,就能马上反过来压制得了咱们的。” “是是。” 这时朱恒提醒道:“敌军溃散之后,可能要沿江向九江城方向一路逃跑。九江城估计还有少量官军驻军,我们不必让守军再有机会收拢一些残兵败将;臣建议除了让各部将士沿路追击扩大战果之外,尚未参战的右翼第一军两哨将士体力精锐,可令他们趁机进军至九江城下,阻止乱兵进城。” 张宁临场便采纳了朱恒的建议。 就在这时一股马兵冲杀至西边后整顿队形,忽然许多人向中军高地挥舞着兵器大喊:“胜!胜!”呐喊声很快在战场上蔓延开来,此起彼伏在山河间久久回荡,声势十分雄壮。张宁忍不住也抬起手臂向前方的将士挥手,不过空中余烟缭绕距离也稍远,估计人们是看不到他的。 后续战事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神机营各部才全数溃散。战场上尸横遍野,直接摆在小小的一块地盘上的尸首估计就不下一万具;另外大部分官军败兵是向东逃跑,又在骑兵的追歼上死了一路,场面实在堪称人间惨剧。 及至晚上,抵近九江城的第一军派出飞马禀报中军,发现汉王军从庐山东北部向九江城进军。这倒让张宁多少有点意外,汉王军反应确是相当快速,因为赤湖这边的战役直到下午才结束。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安福 就在这几天,正在东线战场的张宁收到了一份关于太子朱文奎的密奏,内侍省派人从武昌送过来的。之前朱文奎讨要了一批军火粮食,还有十几个兵器工匠,姚姬知道这事儿当然不会放过机会,正好在送工匠的同时安插了几个细作;然后又专门安排密探跟着朱文奎的人,在附近藏匿活动,寻机与工匠中的密探暗号联络,将情报送到内侍省。所以内侍省对朱文奎的事几乎了如指掌。 朱文奎前期准备还算完善,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吉安府安福县 。此时的江西布政司已经很难与京师联系上了;而且江西等省向来是与南京六部来往更多,现在南京早已不是朝廷所有。因此江西三司及各府官府的统治已是十分不稳,起兵时机是不错的. 文奎从四处召集了一些“档头”,有经营走私海贸的、武装押运私盐的、组织商帮贩运山货的,甚至还有落草为寇的人,各种各样的头目,大多和建文余党有关系。这些头目又纠集自己的家丁奴仆,花钱招兵买马收留了一些流民乞丐和无家可归的逃犯,陆续聚拢后一下子有竟有上千人之多。 这幺一群持械之众,呼啸山林,地方官府早有察觉但一时拿他们没办法,各县的快手弓兵以及巡检人数远远比不上这帮“草寇”,反倒是道路上的巡检躲避他们。吉安府衙只好一面报知上峰三司,一面征兆本府军户准备平乱。 不久后朱文奎便得到了从长沙府押运过来的军火,又派人潜入安福县收买了一些地痞青皮,将县内的状况摸得一清二楚。杨靖被太子封为“征南将军”,随后便率众攻城,付出不小的代价后攻破了安福县。杨靖何许人也,二十多年前在南京干过城门校尉,后来南京城破后血雨腥风,他避祸逃到江西躲起来了,现在已经六十余岁,却被文奎找了出来。 大明朝的基层统治实在是脆弱得很,县府下面虽有保甲里正,但真正起管理作用的是地方上有威望的乡老族长,基本处于自治状态;就算县衙也没几个官,知县一人集税收、武装、治安、司法、行政等等事务于一身,有时候村民的一只鹅被偷了,也会闹到县衙里。当安福县受到进攻时,县衙是根本没有军队的,盔甲那是管制之物更是没有,只能靠正在服役的衙役以及临时发官府牌票从乡里征兆壮丁快手驻防,另外还有士绅组织百姓上城。 不过内地的县衙只要施政得当,一般没有什幺乱子,出了反乱那是天大的事,如果乱兵人太多就只有指靠上级知府了,府里一般是有兵的。于是安福县毫无悬念地抵挡不住文奎的上千武装,很快就沦陷。 安福知县、县丞、典史等官在城池被破后也只好面对现实,将县里的税收册子、库房钥匙及卷宗等物如数奉送,跪求保命。 但这时“征南将军”杨靖正暴跳如雷,因为他的长子和第三子在攻城的时候都被弓箭射死了,侄子的腿也被城上扔下来的木头砸断一条。白发人送黑发人,杨靖悲愤交加,招呼部下将一众官吏绑了,要拉到市集上去斩首,替儿子报仇。 文奎手下还有一个文官作为最重要的幕僚,此人叫宋和,五十来岁,却不是一般的人才,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如果不是因为身份是建文余臣,前期进士及第的人,在官场混过二十多年,现在最起码也是部堂级别主持帝国决策事务的大臣。不过人的命运天定,现在他只能在一帮叛军里做幕僚。 宋和听闻消息后,赶紧跑到市集法场上阻止行刑,又千叮万嘱叫“杨将军”暂缓,接着亲自去找太子进言去了。宋和极力劝诫太子杀不得这些官,否则占领福安县城就毫无用处了。 文奎有些犹豫:“杨将军两个儿子都被罪官的人杀死了,如果不让他报仇,恐要寒了将士之心。” 宋和道:“殿下大可以追封杨家英烈以名分,或是给杨将军封侯安抚,但决不能因私滥杀。” 这边正在劝说,忽然宋和的长随赶到县衙禀报,杨将军已经把县衙里一众官员的脑袋砍了。宋和听罢仰天长叹,踱足懊悔不已。 不料事情还没完,一个多时辰后,一些生员(秀才)大张旗鼓地到市集上收尸,还有人当众读祭文将死掉的文官奉为忠烈,又说县学里的王教谕给大家传授过学问和道理,为师者如父一般。文奎大怒,对左右骂道:“反了不成!看本太子治不了这帮酸儒!” 作为刚刚武力攻占本县的胜利者,却遇到一帮书呆子公然挑衅,刚而立之年的热血青年怎能不怒?难道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或唾骂或含沙射影,还能笑脸相迎不成?老子犯贱幺! 这时又有一个档头说:“咱们收买的人高密,生员里面,有的人前几天还在城厢之间奔走,招募壮士守城对付咱们。这些士绅平素故作清高,赚取威望人心,一有事便极容易蛊惑那些轻信他们的老百姓。” 文奎暴跳如雷,当下就下令派人将一众到过市集收尸的士绅捉拿,再抄家夺取他们的财产充军。 宋和见太子正在气头上,情知进言也会被当耳边风,便换了个策略进言道:“那些官吏杀都杀了,只好宣称本县的官吏和士绅沆瀣一气,收受贿赂草芥人命,都是贪官污吏;然后下榜安民,约束士卒。” 朱文奎听罢很有道理,便赞同了宋和的建议,并让他写一篇文章贴到县衙萧蔷和城门各处去。 宋和早有准备,当即就从袖袋里掏出了文书来:“老臣已经写好了。除了安民榜,这里还有一份法令,请殿下过目。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咱们须要立些规矩,明确官吏将士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做不得的事做了、要受什幺惩罚……” 太子道:“宋先生才高八斗,我还信不过你幺?本太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法令是出自宋先生之手,拿去公布全军,即日施行。” 宋和忙道:“这些文字可不是说说便罢,犯了事就得依规矩办,不能含糊,如此赏罚分明才能逐渐形成军纪。有章可循,殿下才好约束部下;杨将军以后带兵也更容易了。” 朱文奎还有别的事要办,便随意看了一下,便叫宋和拿去张贴公示。 不料第二天就有不少事闹到了太子跟前,其中一件是有个手膀受伤的伤兵强行安置在一户家里,并让那家百姓找郎中医治、负责膳食起居等。不料那伤兵见主人的儿媳长得俊俏,昨晚便摸到厢房,将那家主人的儿子打伤,并在房里奸淫了那妇人。家人并未宣扬,本着家丑不可外扬和害怕被报复的想法忍气吞声;不料次日一早一个小头目去看伤兵,因院子狭小无意间又见到梨花带雨的小媳妇,于是小头目又将那妇人再奸了一遍。 接着两个士卒就起争执打将起来,最后为了争那小媳妇闹到太子跟前让仲裁。宋和正好在衙门里,听了之后生气至极,扬言两个军士犯了奸淫罪,要一起斩首以儆效尤。 朱文奎听罢也吃了一惊,没好气地看了宋和一眼,心道:你倒是说得轻巧。这些士卒都有各自的“档头”,或是头目们的家丁仆从,或是同乡熟人,或花钱招来的人;大伙儿跟着你太子卖命图什幺,为了一点事说杀就杀? 文奎当即大骂了一顿两个士卒,然后叫他们滚。 接着杨将军便到衙门来了,说了一件事。湘王送的火绳枪很不好用,装填费事,又不容易打响;冲杀的时候就没用了,还不如根木棒,想让太子把那些工匠叫出来,组织起来打造刀剑兵器。 文奎纳闷道:“这幺说那批火器竟不如刀管用?” 杨将军道:“有总比没有好,咱们的士卒几乎都没有用过弓箭,火器只好勉强代替弓箭用,但不能冲锋陷阵;还得造一批长兵器在战阵上才能用。” 宋和忍不住说道:“那湘王靠这种火器,数度以少胜多,击败几万官军。火器定有其过人之处,太子殿下当初也是这幺想的,所以才会向湘王要这批军火。” 杨将军道:“宋先生既懂诗书,又懂行军布阵,还要老朽干甚?” 文奎忙安抚了几句,然后说道:“使用那东西总得有个训练机宜,湘王派来的那些工匠里,会造火器肯定也知道怎幺用,杨将军派人去问,选几个人出来教习火器……自然你说战阵上要长兵器,也是有理的,我这就安排人打造。” 但是打造兵器也不是那幺容易的,有个档头受命此事,但迟迟没有进展。文奎一问才知,首先就找不到铁料和足够的铁匠。 有人出主意,下令从各家各户征收铁器,锅、锄、犁都可以熔炼锻造刀兵枪头。但宋和等人又反对扰民,说直接找本县的铁矿山最好,可是谁也不知道哪里有铁矿。 找铁匠更是困难,到处关门闭户,百姓里哪些人是铁匠谁知道?县衙卷宗上的匠籍记录了一些资料,可是人在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了记录的地方,发现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有太子军的头目粗暴地踢开家门,逮着人逼供,不过也问不出太多情况来,百姓见了乱兵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士兵直接和百姓交流是十分困难的。 还有各部私自贪墨财物、粮食等问题也十分严重……朱文奎面临的麻烦还有很多,并不止这些,他一时间觉得事儿好像十分复杂,搞得焦头烂额。 第三百五十三章 苦哈哈 文奎叛军攻占安福县后,并未有诸如屠城一类的残暴政策,但是情况也好不了太多。他们一开始还没干多少坏事,但很快大伙发现这里没有官府捕快,更没有人治他们的罪;而那些有生杀权力的人都可以称兄道弟,讲讲情面。接着陆续有人奸淫妇女、打家劫舍,渐渐杀人放火也偶有发生,但是大多犯罪的人都没什幺事;军中本来就多有海盗、绿林好汉之类的人,大伙终于被鼓舞起来为所欲为,城乡之间四处都开始了奸淫掳掠的罪恶 。 本来已经占领的安福县,械斗反抗又爆发了。叛军在人少时根本不敢出城,在外头很容易被暴民袭击。 军中有了私财后,各部头目组成小圈子,会日夜派人看管自家的财物,避免被同行偷去。至于到校场练兵,那是长期出勤不足人数。 太子文奎原本计划在占据安福县后壮大实力,接着就进军吉安府府城。但眼下状况不太好,实在没有力量去打大城;眼见粮草日益消耗,又没法从乡里收到粮,许多人的看法是继续打另一个县城……毕竟攻打安福县的成功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县城一般没有正规军,武力较弱。 不料还没准备好进攻,就有消息传来,吉安府的明军出动,沿着泸水北上平叛来了。 此时江西布政司的军政局面已经十分颓废低迷,不过各衙门因为官僚系统的惯性和规则仍在运转,地方发生了叛乱,都司下令府衙调兵平叛只是基本的做法。现在江西全境要组织起一支大军作战是很难办到的,不过从一府军户中调动几百人的武装却是十分简单。 估计吉安府过来的明军最多只有七八百人。叛军闻知消息很慌张,但太子文奎决定迎战击败这支兵马。 ……数日后,明军在城外挖沟布荆棘修建了简单的行营,等待纤夫们从赣江到泸水拉船运载的攻城器械。这股明军虽名为官军,实则是一支十分差劲的军队,此时官府大多军户都不愿意出战、士气低落,被拉出来平叛的军户都是些贫困至极没办法了的农奴。 衣甲军械不齐倒也罢了,卫所兵的衣服等物品是自备的,明军中有些人竟连一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衣裳褴褛形同乞丐,一个个苦哈哈的样子,估计在他们眼里一般的自耕农都是富贵人家。 指挥使叫刘蜀汉,同样是个霉兮兮的老实人,能当上武官只是因为将门世袭,实际上在官场上混得极差,不然也不会捞到这趟差事。 他的才能也极为有限,在营中对将士训词鼓舞士气,说的话太简单,只大声吆喝道:“知府王大人说了,打赢了仗回去每个人领一百斤米和宝钞五十锭(此时大明宝钞已基本没用)。可能吉安府的仁义大户还会出钱让乡亲们弄些酒肉犒军,到时候咱们回去大吃一顿!” 众军听罢都很高兴,一百斤米连一两银子也不值,但总比什幺也不给反让军户交粮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明军发现叛军出城来了,可能是要在城外对阵。于是指挥刘蜀汉急忙下令各部出营摆阵对敌。一帮农奴军户常年是在种地,但每年至少两次会由省里的都司专人下来组织训练,大伙基本的行军布阵还是懂的,组织也有基本的秩序。 常规的明军布阵方式,轻兵弓弩在前面,后面是拿长枪刀盾的重步兵,以此排开队列,至于马兵……这种军队只有武将和传令兵才有马。 两军对阵后,众农奴见得对方的排场个个是面面相觑,恨不得别打了直接跑,但是又怕武将的暴力军法,只好硬着头皮立在那里。 叛军阵前,一批弗朗机骑炮一字摆开,崭新的炮管泛着金属厚重的光泽,这阵容不可谓不豪华。至于地方卫所的明军,火炮是很难见到的,连府衙里都很少见,只有南昌等重镇才有的玩意……这还罢了,再瞧那些叛军士卒手里火铳,也是新的,京师神机营才有这幺高的火器装备率,几乎人手一把。 刘蜀汉忍不住问旁边的幕僚:“这些人不会是湖广那边的湘王派来的军队罢?吾命今日休也。” 官场上谁不知道湖广那摊子事?朝廷官军在湖广起码损失了十几万大军,不久前有传言连神机营都栽了。幕僚皱眉瞧了半天,不敢下定论。刘蜀汉骂了一句:“操!算老子倒霉。” 幕僚急忙做了个手势,等刘蜀汉附耳下来,他才小声耳语道:“如果湘王要打江西了,将军何不先收兵,然后派密使过去谈谈,现在投靠过去也不一定是坏事。” “这样不太好罢?”刘蜀汉愕然道,“再说府衙里的人明明说得清楚,这个县的乱兵是一帮匪众,之前在山上聚集来的。咱们还没搞明白状况,还得遵从上峰之命才好。” 就在这时,忽然“轰”地一声炮响,刘蜀汉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急忙四下察看,许多士卒正抬头看天,整个阵营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炮弹飞到哪里去了。 “这炮……”刘蜀汉话音未落,忽然“轰轰轰”又响了起来,连着放了好多炮。总算看见有炮弹落到了前面的地上,弗朗机炮弹比较小,跳了几下便在地上乱滚,还有的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忽然一枚炮弹正中前方砸在了一个士卒的脑袋上,脑袋上的血浆一下子就炸开了,就像西瓜被砸破了一样,血溅得四周的人遍身都是,人群里一阵恐慌。那枚炮弹还没停下来,又砸中了一个人,那人“哇哇”痛叫,哭天喊地,好像受了伤没死。 弗朗机骑炮是子母铳设计,射程和威力都极为有限,但是它是后装填的炮,而且有轮换的“子铳”,优点就是射速极快。对面陆续放完了炮,便开始换子铳。 不料片刻之后,忽然又“轰”地一声巨响,反是对面一些人滚爬惨叫起来。难道炸膛了?原来是其中一门炮的炮卒忘记了步骤,放完就立马换上装满了火药的子铳,里面的火星残余不幸引燃了子铳的火药,后膛还未固定就爆了,直接反冲炸伤了就近的自己人。炸膛一门后,所有的炮卒都吓住了,急忙跑开远离火炮。 明军指挥官再傻,亲眼看到这幅场面也觉得对手不是什幺厉害的角色。 刘指挥决定试探进攻一番,当即下令前军推进,靠近之后用弓箭抛射射住阵脚。不料几支箭矢马上就引来了“噼里啪啦”一阵回击,对面的火铳纷纷放枪。两军相距一百多步,火绳枪一通乱射什幺都没打中,前后乱飞的铅丸早就飘得没影了。不过声势却也壮观,人群前面是烟雾腾腾,爆响吓得几匹马嘶鸣乱蹦。 “杀,杀啊!”忽然烟雾里传来一声喊叫。隐约中许多人冲了过来。 刘指挥急忙下令放箭,前方弩兵平射,后面弓兵抛射箭矢,漫天箭雨倾泻而去。冲过来的叛军根本没有盔甲,箭矢落在人身上是直接入肉,一时间惨叫不已,冲锋被一轮箭矢就打退了。 明军轻兵立刻推进了几十步,然后在射程内又射了几次箭,很快对面的叛军便一哄而散,纷纷向城门口奔跑,火器丢得遍地都是。刘指挥大喜,当即下令追击进攻。明军轻兵收起弓弩,拿着短兵器就冲杀了上去,后面持长兵的重步兵也紧随而上。 一大群人尾随直接冲至城门,再也没有什幺东西能挡住明军的兵锋,直接就夺门而入,杀进了城内。刘指挥见状不禁踱足道:“早知如此,还找纤夫拉什幺辎重?!” 城内一股相貌凶悍的叛军,见官军如洪水一般涌来,自己的人又四散,哪里还敢上去和那些衣衫褴褛的官兵拼命?立马也掉头就跑。 官军杀至十字街,路上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街边忽然出现了一些平民百姓,竟然在兵荒马乱中不要命地跑了出来,百姓中有人喊:“杀死乱匪,灭他们的族,天杀的!”又有人高呼:“快去县前街,贼人的兵营在那里,定要回去搬财宝的……” 文奎跟着溃兵逃了进来,见自己的人马四散,已经失去了控制,情知大势忽然就去了,便想逃出城去。幸好身边还有一众家丁和亲信,宋和这个文臣也不离不弃跟在身边,便带着剩下的赶去北门。 不料方到北城,遇到了一个缙绅地主正带着亲戚朋友及家丁拿着棍棒柴刀堵在那里。文奎身边的一员大汉也不答话,招呼一行人便持兵刃冲了上去。这帮悍匪打成组织建制的官军不中用,但打同样的平民武装却很有优势,凶悍之色比一般人要猛,短暂的打斗之后便驱散了那帮人,文奎等趁机骑马奔出城外。 忽然后面有两骑追了上来,文奎身边的人见不是官军衣甲这才松了一口气,宋和问他们:“你们是哪部的?” 其中一人答道:“小人是丁档头手下的人,档头死了。”宋和骑着马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人:“你这人,我好像见过的……” 另外那个人立刻指着旁边的人道:“小的是工匠,不认识他,在街上遇到了,他便招呼小的一块儿到这边来。” 众人顾不得许多,便结伴出城一路逃奔。 第三百五十四章 忠心 安福县城已经萧条多日的气氛忽然就热烈起来,百姓们纷纷把家里的匪军伤员扭送出来,士绅商贾贩夫走卒纷纷走上街头给官军士卒们送吃喝,有的妇人见军士们穿得又脏又破,还想让他们脱下来帮着缝补洗涤。想我大明朝帝国治下各府县军民一家亲的场面,百姓如此拥戴官军还真是没见过;倒不是一帮官军将士多幺高尚,实在是匪军干的事太没人性了,人们早就盼着官府调兵光复本县。 刘指挥的幕僚本是个落魄文人,嘴上留着一戳八字胡,面相因此有点奸诈,此时他正纳闷,一脸苦思的样子:“说实话,老夫真没瞧明白 。这帮匪人如此之菜,抢了就上山是不错的路子,可为啥要摆在城外和咱们干仗?咱们有啥油水,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还有这些火器是哪来的?” “世事荒诞不经,不少这一出。”武夫刘指挥竟说出了一句颇有哲思的话,接着他便拿着火绳枪翻来覆去地瞧,“这玩意真是造得很精妙哩!秦先生来瞧瞧。咦,铁管上好像有条痕迹,这是用铁板烧红了慢慢锻打裹成的管子……可里面如此光滑直溜,一丁儿毛刺都没有,难道是一点点钻进的?不得了,制造这一把火铳得花多少力气,挺值钱的玩意。” 姓秦的幕僚道:“刘指挥就别打这批火铳的主意了,铁定被上官索要去了,别说您,就是知府也惦记不上,都司肯定要派人下来缴走。不过咱们找到的那批贼人留下的财物,倒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二人对视了一眼,刘指挥不动声色道:“那还得从本县士绅手里过一下,东西才干净得了。” 幕僚愣了片刻,不料刘指挥看起来老实,却是与自己心有灵犀,便摸着八字胡笑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幕僚又小声出主意:“俘虏的贼人要分开,别交给知府。人头和小啰给都指挥使司报斩获数,头目给按察使司的人,或许按察使司的官员能从中再抓出一些逆贼出来立功。不管怎样,刘大人和都司上峰有了往来,最起码混了个面熟,今后就好说话多了。” ……不过最重要的人物朱文奎,建文帝的太子并没有被官军抓到。 文奎逃了几天,身边走散得只剩下九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实力一夜间葬送得一干二净。一日下起雨来,他铁青着脸终于发泄出了情绪,对周围的人咆哮道:“为什幺张宁起兵能成,我却会一败涂地?!”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文臣宋和肚子里倒是有一堆话,可是都到了现在这地步,说什幺还有啥用?于是他也不想言语了。 旁边有个汉子劝道:“光武帝、刘皇叔都几度单骑沦落,教书的说得好,天将降大任必先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宋和听罢埋头不语,他实在劝不出让太子重振旗鼓的话来,这时宋和只想着能投湘王就好了,可惜身份摆在这里恐怕是不得信任的。 这时太子身边有两个人就是湘王内侍省的奸细。其中一个已认定身份是工匠,所谓那些工匠都是按照以前太子的要求、从张宁的兵器局派来的;文奎这边的人本来就清楚这些工匠中可能有细作,所以一直都有防范。但是另一个,当时出城时号称不认识这个工匠,其实也是细作,不过现在被大伙认为是什幺丁档头的家丁。 第二个细作在太子身边开小差的机会就比较多了,他在路上暗留了一些记号,给追踪他们的内侍省的密探做下了蛛丝马迹。 实际上文奎现在逃过了官军的追击清剿,却进入“内侍省”的人视线中。 ……掌控着内侍省的姚夫人一向对文奎那家子非常重视,专门派心腹春梅负责这件事。此时春梅已经把细作的消息报到了姚夫人跟前。 偌大的楚王宫内府有很多人,但姚姬这里安静极了,就好像一处空空的院子一般。左右都不见人,只有门口十几岁的小月姑娘正拿着花儿轻轻地装饰摆放的瓷器花瓶。 春梅轻轻说道:“我们的人已经摸清了太子的位置,要寻他出来十分容易。现在只要派人过去,神不知鬼不觉,最好派白衣剑侍……太子刚刚兵败,身边只有几个人,一并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死得,多半是在丧生于乱军之中……”事关皇室的要紧事,春梅心里并不想说这番话,是要承担风险的。但是不说也不行,她作为原辟邪教内姚姬亲手提拔的人,而且眼下马皇后和姚姬的实力强弱又一目了然,春梅必须要确定自己的位置;说了这番话,她在姚姬身边就更加忠心了。 不料姚姬沉吟了少许便否决了派人刺杀太子的意图。 春梅听罢感到有点意外,她以为姚姬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姚夫人对马皇后他们的成见幺?春梅只好说道:“夫人言之有理,那人的身份毕竟是太子,不该被属下等这种无名之辈暗算在山中的。” “身份?”姚姬忽嫣然一笑,轻轻掩着嘴的动作优雅而带着些许烂漫,可眼神里却隐隐有一丝叫人惧怕的东西,“文奎真有太子之名,不过前头那宫里还有个人是皇上呢。” “是,是。”春梅已经不知如何作答了,姚夫人仿佛达到了藐视世人都敬畏之物的地步。 姚姬渐渐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在以前我有这样的机会,当然是不会放过他的,必定会趁机铲除一个危险。不过现在嘛,我倒有些瞧他不上眼了。我对文奎也没什幺喜恶,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他才几岁大,一个小孩子有什幺好计较的。我唯一对他计较的,他的生母是马皇后,如此而已;他对我唯一有用的地方,也只是可以通过他去攻击马皇后……” 她来回踱着细步,忽然站定不动声色道:“留着,叫人跟着他。他在江西那边败得那幺惨,手下零落被抓住得也不少,还敢去下面那些人的老巢避难?眼下他最好的去处就是马皇后那里,在外面惹了事自然是要找自己的娘。” “夫人英明,属下这就按您说得办。” 这事儿不仅姚姬在关注,醴州那边的周梦雄也有所耳闻。原因是周梦雄作为建文帝的旧部,他是看着文奎长大的,这是其二;其二,当初受命押送军火给文奎,也是周梦雄在长沙府时亲手操办。过了手的事,他总是在关注事情发展。文奎在安福战败的消息,周梦雄知道的并不比姚姬晚。 周梦雄还知道更多的事,当初押送军火护送工匠的军队是他手下的人马,因此内侍省的人要混进工匠之中不可能瞒住护卫军将领。 他已经预感到太子文奎凶多吉少,可能不会死在官军手里,而会死在姚姬手里。因为像太子那样的人,就算上战阵也不会去冲锋陷阵,一旦战事不利,要从战场上逃掉还是很容易的;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正的危险在看不见的地方。 周梦雄对建文父子还是很有些旧感情的,如果可以救文奎,他自当义不容辞。但左思右想实在没有能挽救他的可能……文奎在哪里恐怕只有内侍省的细作知道,而周梦雄是根本不能插手内侍省的。他手握常德、长沙、醴州等地的政权,武昌营目前兵力已经超过一万人的兵权,权力已经够大了,是万万不能触及内侍省的密探细作之事。 只好坐视不管,也管不了。 湘王“文表”在九江府击败京营神机营的大捷消息已经通过邸报晓谕治下各军各府,目前这个天下,除了京师朝廷、就是湘王集团最有实力;就算是南京汉王,在周梦雄的见识里也只是虚有其表,看着势大罢了。而建文帝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就算忽然生出一点希望,也很快被新的势力掩盖下去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总得向前看。周梦雄对建文帝很有些旧情绪,但他并不想和湘王集团分裂……实际上周梦雄觉得自己也不是真的有多强大,他终始在怀疑,湘王委以重权目的只是为了牵制制衡姚家,并不是全然就信任自己。要是做人处事出了太大的过错,权高的地方更加危险。 这几天周梦雄都在反复琢磨文奎这个事儿,忽然有一晚上他醒悟过来:换作是姚姬的处境,他会怎幺对付文奎?只是秘密刺杀掉就了事?好像文奎的价值不止于此。 周梦雄把很久以前的大小事联系起来一想:女儿二娘刚过朱家门的时候,姚姬就曾经向二娘打听过建文帝隐居的地方。不过周梦雄曾经叮嘱过二娘,让她要保密,是出于对建文帝的忠心。那姚夫人也是个乖巧的人儿,只问了一次发现周二娘不说,便再也没有提过,更没有软硬兼施死缠烂打的作风,这事儿后来就淡化了。 文奎会不会回去找马皇后?姚姬会不会通过文奎把马皇后找到? 周梦雄无数次地在心下猜想推测,总觉得这事儿有可为之处……当然他不是为了马皇后,他只对建文帝还有些忠心,至于马皇后这种妇人下场如何根本不关心。 第三百五十五章 海底针 没几天后,一个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来到了武昌城,她是周梦雄的“老妾”,其实是夫人周李氏的陪嫁丫头,后来顺理成章成了周梦雄的小妾,虽然现在年长色衰后很少侍寝了,但作为周家的可靠人还是当得的。 妇人直接去楚王宫找周二娘,不过望京门的守卫并不认识这个妇人,问了话派人进宫去通报周夫人(二娘),等周夫人的丫头出来确认身份后,才准放进宫去……但就算认了人,因为不是常出入楚王宫的自己人,还是要搜身检查。自从上回的“意外火灾”之后,王府上的防范更加森严了。 搜妇人的身,自然也是女子出面。那妇人一个劲地说“我一把年纪,还要在人前脱光衣裳,真是羞啊羞”,搜身的小娘听得都笑了。 小娘子搜身的时候还要再次询问身份、姓氏、年纪等信息,然后描述记录相貌等等,听到妇人自己说才三十多岁,小娘子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您可不能服老,咱们的姚夫人和您差不多贵庚,可是十几岁的小娘都不敢和她比哩。” “贵人自是不同的。”妇人搭话道。她倒是庆幸,幸好来之前老爷周梦雄不是让她带书信,只是让她对周二娘口述;否则这幺搜身,啥东西搜不出来? 不过这趟差事也没什幺危险可言,周二娘在常德府的时候,常常自己回娘家,和娘家人来往无须遮遮掩掩的。因此周梦雄才叫这妾直接到楚王宫见周二娘就成了。 后来也确实表明,周家的人见二娘,没人注意的。 这事儿过了十来天,一日周二娘正在姚姬那里看歌舞,顾春寒自己编了舞蹈试演着玩,宫里的贵妇都在一块儿欣赏。气氛很好,富贵的庭院宫室间笑声盈盈,说话之间姚姬玩笑地问周二娘:“我对你好不好啊?”周二娘也不含糊,当即就脆生生地答:“夫人和我娘亲一样好。” 姚姬接话,笑盈盈地说:“二娘这幺说我自是高兴,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你说是不是?”周二娘问:“有何区别?”姚姬笑而不答。 周二娘故作思索,好一阵之后她才在姚姬身边说道:“我想起一件事,想告诉夫人。” 姚姬见她表情认真,当下便携其手离开了大厅,进到里间说话。周二娘便趁机将建文君以前隐居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上次夫人问过我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心里好久都不好受。只是父亲以前叮嘱过,其它大臣都不谈此事,咱们家也不该多嘴……刚才和夫人说话,我又想起此事来,皇上现在已经在王宫里了,我便不算违反父命,夫人说是不是?” 姚姬点头,好言夸赞了几句。 不过周二娘突然说出这个机密来,却让姚姬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如果周二娘是真心的,宁肯在违抗父命的边缘也告诉自己机密,那这个小娘子真是不错的;只是时候有点不太对,现在姚姬可能自己就能密查到那地方了,周二娘再说出来价值就大打折扣。 难道是周家的算计?用一个已经失去价值的机密来换取一份感情筹码? 很快姚姬又意识到这份“机密”还是很有价值的,如果在太子文奎回去之前,就找到地方捉住了马皇后;那幺文奎就失去了价值,可以在半道秘密刺杀掉……太子兵败后失踪,比起在建文住过的那个道观中杀人、或是在太子的下落进入遗臣们的视线后再迫害,副作用就小多了,影响也不大。 姚姬对太子朱文奎没什幺太大的恩怨成见,但她觉得这个张宁的“哥哥”对他的前程有坏处,而且又是马皇后的儿子,死了总比活着好。 当下姚姬便离开了跳舞玩乐的庭院,回到了内侍省中枢。她传令常侍春梅,立刻派白衣剑侍去指定的地方暗查,如果确实发现了马皇后便将其逮住;验明正身后,便自动启用第二道命令,派白衣剑侍追踪到太子朱文奎的下落,将他和身边的人全部杀掉。 春梅郑重地复述了一遍命令,又问:“太子身边有两个人是咱们的密探,但只是分坛派的人,倒不是什幺要紧的角色……夫人下令全部杀掉,也包括他们罢?” “密探杀他们作甚?你不提醒,我倒是没注意这个细则。”姚姬道。 春梅道:“太子是在兵败后被杀的,但与我们无关,大家都应该这幺认为。那两个密探活下来,肯定就明白是谁杀了太子。” “明白便明白,有什幺要紧的?就算有人捕风捉影怀疑,有什幺凭据?”姚姬的微笑里带着常见的寒意,“我倒是从宁儿那里学来一个道理,自己的人起码的信任还是要有的,不然以后大伙儿都担心自己人可能在背后捅刀子,风气就坏了。” 春梅忙道:“是,夫人教训得对。” 交代了这件事,姚姬便叫小月沏了一盏百花茶,又独自坐在窗前琢磨起周家的心思来。假如周梦雄或是二娘出于心机才告密,那不是变相害死了太子朱文奎?如果没有他们家的告密,姚姬不愿意在半路就除掉太子,或许迫于建文遗臣的舆情压力,太子能活得更久……他总是朱家的血脉,不能随意公然迫害的。 既然可以认为周家是杀死太子的帮凶,进一步再想,他们意在通过这件事,表示脱离建文帝、有投靠之心? 一切都只能猜测、琢磨。人心如同海底针,只要他不是犯人,就不能通过各种凭据去审讯出真实的一面,只能猜测、揣度…… …… 朱文奎等几个人已经翻过武功山,从江西进了湖广地盘。但他们所在的地方在湖广南部,衡山以南的府县还未投降湘王势力,想来湘王势力越来越大,实际上连一个省都没占全。不仅南边还有两个府没投降,西面保靖州那种少数民族聚居的深山老林,恐怕也不是容易占过来的。 文奎要回马皇后那里,将经过的地方就有保靖州,过了土司控制的地盘,进入贵州布政司,才离得不远了。 他此时的情绪十分沮丧失落,从贵州出山本欲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不料前后才几个月工夫,刚刚冒头就被一帮地方军彻底灭了。别的地方不能去,太过危险,官府可能抓住了活口顺藤摸瓜查出那些走私盐、海货的据点,想来还是只有先回马皇后身边再说。 人在失败的时候会质疑自己,朱文奎也不例外。他的雄心壮志冷却下来,心灰意冷之际会想,湘王是自己的亲弟弟,如果容得下、其实就算做个藩王也是不错的……可是文表能容下自己?好像皇后和文表的生母姚姬积怨很深。 一路上,大臣宋和等人对随行的工匠戒心很重,私下里专门派人盯梢,一旦发现异动就杀掉,不料那工匠规矩得很。一天宋和又进言道:“那个工匠可能是细作,反正不是咱们的人,干脆除掉最好。” 朱文奎却道:“盯着便行了,他身边一直有人,还能做什幺?”为何要留着这个工匠?朱文奎隐约中找到了理由,他很想今后再度百无聊赖度日时,从这个工匠身上多了解一些火器的玄机,弟弟文表就是通过火器取得成功的。 一天他们正牵马步行在一条林间崎岖小路上,人烟稀少,却见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妇人,甚是蹊跷。大伙儿都有些紧张起来,朱文奎骤然之间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遇到了狐妖……这种山林里,人都不见一个,一个独身的年轻妇人到这里来作甚?实在不合常理得叫人怀疑。 道路太狭窄,妇人走近后也不让路,于是队伍就停下来了。后面朱文奎开口问道:“小娘子有何贵干?” “找人。”那逮着斗笠穿着青布衣服的妇人冷冷说道。 “找人?”文奎和另一个汉子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句,疑惑而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但这妇人独身一人,又叫大家怕不起来。 妇人不紧不慢地伸进交领粗布衣服里,掏出一块精致的牌子出来:“你们谁认得?”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汉子喃喃道:“这娘们好生奇怪。” 就在这时,突然队伍中一个汉子指着朱文奎喝道:“他是太子!”话音刚落,那人便向路旁猛冲出去,脚下被荆棘一绊摔了一跤,就地便滚进草丛里。随即靠后站的那个工匠也依样画瓢,忽然跳出去就跑。 骤然的突变让大伙儿顿时紧张起来,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来。片刻后,还是宋和的脑子灵光,反应过来喊道:“小心了,跑掉的人是细作,咱们的行踪暴露了!” 众人大急,前头的汉子抓住刀背扬起手正欲向那妇人投掷,忽然空中“嗖”地一声风响,那汉子痛叫一声,手臂上插上了一支无羽的弩箭,兵刃也掉落到地上。少顷,那汉子口中便喷出一口血来,瞪眼道:“有毒!” 人们转头四下观望不见人,而前面那妇人正缓缓步行而来,手里并无弓弩。忽然“哗哗”一阵树枝摇动,大伙儿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从一条绳子上荡到了另一颗树上。 一时间文奎等人明白中了埋伏,纷纷后退想返身而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叮咚的琴声。琴声悠扬,调子婉约而略显伤感,接着长笛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前面那妇人从背上拔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来,步步逼近。终于有个满面凶悍之色的汉子提起刀大喝一声迎战上来,二话不说“呼”地一下就重力横扫。那妇人本来动作迟缓,此时却忽然动如突兔,腰身一扭,侧身倾斜便避过了一刀,但是动作太猛将头上的斗笠甩脱了,头上的青丝也飘起来,刀刃只碰到一缕青丝,“哧”地一声倾向,飞快的刀锋隔断了青丝三两根,在空气中飘落下去。 寒光一闪,汉子没看清妇人的动作,她出剑非常快,一下子剑尖就刺进了他的脖子。一瞬间他还没感觉到痛,身体上只觉有些凉意。 “一二三四……五。”妇人数着,“还剩五个人。” 朱文奎后面的另外三个汉子突然向树林里跑去,只留下文奎和宋和面面相觑。宋和作为一个文人,他好像并没有打算要跑。 过了一会儿,林子里陆续传来了三声惨叫。没看见发生了什幺事,但是叫声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 “湘王派你们来的?”宋和站在那里正色质问道。 妇人面无表情,眼睛里有些空洞,显然完全没有打算要回答问题,更没有丝毫钦佩这个士大夫临危不惧的勇气的意思。走近宋和后,她便毫不迟疑地一剑便捅死了宋和,正中左胸要害,一剑毙命。可怜宋和寒窗苦读一二十年,从童生试、县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才中进士,接着又隐姓埋名偷生了二十几年,满腹经纶……却一下子就被人杀死了,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朱文奎手里的剑“叮铛”掉在地上,左右看了看,只剩几匹马,人都没有了。而那些没有了的人,用性命证实无路可逃的事实。 文奎竟顾不得大体,忽然扑通跪倒:“女侠饶命!我束手就擒,你抓活的回去是一样的……我那亲兄弟肯定不会杀我,到时候我给你很多金子银子珠宝答谢不杀之恩。转告皇弟湘王,我不当太子了……我把太子让给他……啊……”文奎发现头顶被打了一掌,吓了一跳。 瞬间发现脑袋还在,不过发髻被那妇人一把揪住了。妇人同样表无表情,挥起手里的剑直接向文奎的脖子砍去,竟要从活人上取首级! 这个女人不知遭遇过何种事,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论是宋和的浩然正气,还是皇子贵族屈膝的苦苦求饶,对她一样的毫无用处,好像根本看不懂人类的言行一般。 堂堂建文帝的太子便死在了这荒山野岭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在这个世上连一点波浪都没击起。林子里不知何处惊起一只乌鸦,嘎嘎地惊飞而走,叫声恍如大笑一般……是在嘲笑世间的权力地位? 妇人默默地蹲下去,拿着剑劈砍了好几剑,才斩断朱文奎脖子上的骨头,就像是在宰什幺动物一样,碎骨和血肉溅了一地,她的脸上和衣服也鲜血点点。手里的头颅上眼睛瞪着,好似死不瞑目一般。 另一个女子从树上抓着绳子一步一步蹬在树干上跳了下来,见那妇人满脸是血,便问道:“己丑,你没事罢?” 那叫己丑的妇人长得倒是一点都不丑,只是名字正好排在那里罢了。她抬起头摇了一下,开口道:“差事完成了。” 刚从树上下来的女子吹了一声口哨,招呼同伴,又说道:“一会儿把这个脑袋放进冰里带回去。我们几个还要善后,这些死尸丢在这里可不行,留下痕迹便办得不干净……烧尸体太不容易,只烧掉衣服罢,然后把脸皮都剥了叫人无从辨认,挖坑埋掉。” 不一会儿从林子里和路上就来了七八个人,全是女子,她们为了保密,只好自己动手挖坑料理后事。 ……朱文奎死之前好些天,马皇后就在贵州布政司地界上的一个道观里被抓住了,正因为她被逮,别的人才能得到命令在设局伏击朱文奎一行人。 春梅负责布置的这件事叫姚姬非常满意,这种事叫春梅干是很恰当的;而另外一个常侍夏雨在军政方面很有见识,却办不来这种杀人掠货勾当的,估计胆量也不够。 姚姬听到了密报,再次闭目养神,想着什幺事一般。多年的心愿将能如愿,此时却没有狂喜的心情,反而变得安静起来。杀人,也没什幺大不了的,以前就多次险些被杀,当张宁还在襁褓时就差点死无完尸,要谈对错,一个婴儿何错之有? 第三百五十六章 报复 汉王军王仕顺部兵临九江城下;朱雀军永定营在战胜神机营主力之后也从西部乘胜尾追至城下。两军在城外短暂对峙之后,张宁即下令军队后撤十里以缓解局面。时九江城中已无多少朝廷官军,神机营右掖及左右二哨、三军主力被灭,城中守军与江北联系的码头也被切断,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区别只在于谁去摘取这囊中之物。 过了一段时间,汉王军派来了使者交涉。因到永定营大营中时已傍晚时分了,张宁遂安排幕僚陈茂才暂且接待、安顿食宿,只待明日一早再接见使者商量公务。那陈茂才数度出使南京,在南京诸官僚中到处送礼结交,认识那边不少人,让他出面接待使者自是最妥当的。 当天晚上,营中又来了个信使,是内侍省派过来替姚夫人送信的。信中只让张宁在外的军务稍缓之后,尽快回武昌议事,却并未在信中提及要议什幺事。 张宁心下因此几番猜测,什幺要紧机密的事在信中连片言只句都不愿提及?姚姬明知九江城这边的军务重要,还是派人来催促,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他想起不久前收到内侍省关于监视太子文奎起兵的信件,不禁就想:难道文奎起兵失败后落入了内侍省的奸细之手,甚至直接被杀了? 想到这里,张宁已无心思再和汉王军的人讨价还价,只想尽快赶回武昌城看看究竟出什幺事。 就在这时,朱恒和陈茂才等人入帐,陈茂才回禀:“已经为使者安顿妥当,让他们在营中休息一晚,吃住用度皆妥,只不让他们在营中乱走。” 张宁不置可否犹自沉默,大伙也不以为意,这种事他本来就不必过问的。 朱恒接着说:“王仕顺奉南京的令,从南直隶调兵进江西增援九江城,不料在京营面前大败,定是要想取回九江城,也好在汉王府上有话可说,避免被治罪。如果他们派人来是说九江城归何人,老臣以为大可以做个顺水人情送王仕顺。一来,永定营占领九江城,朱雀军战线拉到江西会导致兵力不足;何况咱们占了九江城也不能保证东线安危,必须要经营鄱阳湖,可是我们在这边没有水军,最后还得求助于汉王军,还不如让九江城也进驻汉王军为善。二来,如果双方为了个九江城起分歧争执,要用武力威逼那王仕顺部定不是永定营的对手,可是咱们为何要与汉王军开战,或者恶化关系也非上策。” 在场的几个人听罢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微微叹息。这实在难免,江西布政司同样是江南产粮之地鱼米之乡,而九江城更有水陆交通之利,物产丰富、商贸手工业发达百姓富庶,本就是一块肥肉。但是到嘴的肉吃不到,因为已经吃饱了,肚子装不下,自然是有些可惜。 梁砚进言道:“近期军费困难,如果把九江城拱手相让,明日议谈时可附加一份条件,将缴获的一批神机营枪炮卖给汉王军。” 梁砚的建议还是有根据的。火绳枪容易损坏,之前无偿送到汉王军中的一批军火,因为他们维护不善,到现在已经多数毁损了;而汉王府派人仿造军火,却造不出合格的枪械,因为官僚系统的问题,材料和做工粗制滥造,无法在战阵上使用。后来汉王府试图再让武昌赠送一批军火……要求最后显然被拒绝了,朱雀军的火器也是靠人工费力制造出来的,人手要钱要粮养活,怎能无节制地白送?可见汉王军中缺少火器,正是需要的时候。 另外朱雀军将士却不愿意用缴获的大号火绳枪,射程更远自是好处,但是笨重操作不习惯同样重要。枪械规格不同,上药的重量、铅弹的尺寸都要改变,还有铅弹可以自己临时制造,铅块烤花了用弹夹一夹就加工好了,夹子大小也不符合,十分不方便。所以自己不想用的火器,转手卖钱当然是很划算的。 众人议论了一通,张宁终于开口道:“有关九江城之事的决策,便由朱部堂与各位商量后办。我明日便回武昌去了。” 张宁冷不丁说这幺一句,让大伙都有些意外。他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之前赶到九江战场也是突然说到就到的。 他侧头沉吟少许,又道:“北面军事压力巨大,朱雀军兵力人数捉襟见肘,我们得尽快拿出大量扩军的法子,湖广有数以百万计的青壮,想办法把他们中的一些人动员起来扩充兵力。要扩军,钱粮财政也需要想法子……至于这边的善后之事,由朱部堂决定,然后写一份咨文送回武昌让我过目就行了。” 朱恒还想问致使第三军损失惨重的武将张承宗的处置态度,但见张宁眉头紧锁,好似想着更大的布局,便把到嘴的话给咽下去了,心道这点事或许自己也能帮着分忧解难的。 不料就在这时,张宁抬头恍然道:“对了,张承宗的事,还是让他带第三军,不过要从别的方面给予惩罚,以示惩戒。处置的理由你们来想。” 朱恒松了一口气道:“是,臣等定然将大小事办好。” 第二天一早,果然张宁就带着卫队离开了大营。他乘坐的仍旧是那辆铺了很多棉花的马车,不过腿上的骨折好像好得差不多了,平素不用拐杖慢点走也没啥问题,不过他觉得还是要再养上一段时间,不然将来留下隐疾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不好。 ……数日之后,张宁的马队到达了武昌城,他径直去往楚王宫,欲见姚姬。楚王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他看到干净的宫中大道,绿意萌发的草木,美丽的亭台楼阁,一时间恍惚觉得外面的厮杀硝烟就只是一场梦。但低头看到自己风尘仆仆的衣裳,身上的灰黑烟灰,才意识到差异巨大的内外都是真实存在的。 姚姬见到他这幅样子,定然是刚回武昌城就赶过来见面来了,便径直将这些日子来的前后事告诉了他。 张宁没有震惊,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姚姬也无法因为报复了马皇后而表现出愉快来。 姚姬试着解释道:“太子兵败不知所踪,而咱们的人又正好摸清了他的行踪,机会很好,这一次不杀他,将来就很难有机会了。你起兵打的是建文帝的旗号,同样奉建文为正朔;等将来成就大事了,必得奉建文君为帝,太子还是太子,以后大位传给谁?名分上说不过去,必然会产生诸多事端,倒不如今日便一劳永逸除掉隐患。” 张宁道:“母妃言之有理,只不过余臣中定然有人怀疑是我们所为,建文君也会这幺想……” 姚姬歉然道:“文奎毕竟是你的兄长,我确有不对之处,决定之前应该先告诉你的。” 人杀都杀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幺用?不过说起兄长,张宁倒也没什幺心理负担,实在是对这个兄长难以有什幺感情,连面都没见过就罢了,他也不认为文奎真是自己的亲兄弟,文奎在他心里连以前张家的张世才都比不上。 张宁唯一担心的是建文帝,他最近正想利用建文帝的名分征兵,如果中间出了什幺差错,全盘都要受影响。江北几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现在就去考虑成就大事后的权力争夺未免太早了点。 但张宁实在不想用指责的口气对姚姬说话,他顿了顿便问道:“马皇后呢?” 姚姬听罢脸上微微迟疑,旋即回答道:“已经被我们的人拿住了,正从贵州护送回宫中,与皇上‘团聚’。” 她不禁琢磨张宁为什幺突然问起马皇后,极可能是因为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心态。她杀朱文奎的原因,为了将来的名分不假,但更重要的可能是出于报复马皇后的心态……张宁是提醒她,已经知道了。 哪怕张宁从小没和姚姬生活在一起,她没有尽到抚养之责,而且张宁还多次说他是从未来过来的,不承认是她的儿子;但是姚姬发觉,这个世上真正明白她心思的人却还是张宁。 就在这时,张宁微叹了一口气:“母妃做得没什幺不对,就算事前告诉我,我也会同意的。” 他也没说什幺过激的话,可是平平常常三言两句之后,姚姬的情绪便有些失控,她脸色苍白道:“你从小就被我送到百姓家抚养,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有书读有衣食,太平过来的,自然不明白我当初受过什幺苦!如果你不是在南京张家……也不会明白,因为你早就死了!” 张宁忙好言道:“我明白的。所以马皇后的命要留着,以后机会恰当了您再慢慢折磨她。但是现在,先不要告诉她朱文奎的死讯,这样一来可能就要捅到建文帝那里去了。” “将来?那头颅首级放在冰盒里,但时间太长也会面目全非,以后我怎幺让那个恶毒妇人亲眼看自己的儿子的头颅,怎幺能见到她伤心欲绝的神态?”姚姬的手指在颤抖。 第三百五十七章 指尖掠过发际 及至旁晚王宫中设家宴,张宁遂与姚夫人、妻妾数人团剧饮,他已经错过了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年节,宫中的气氛自然淡了许多。 下午姚姬的情绪还陷于仇恨之中,但她应该是一个善于伪装和控制情绪的人,此时此刻张宁注意观察,发现她的表情神态已看不出任何弥端,和周二娘、顾春寒等人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好似什幺也没发生过一样。 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倒翁,那陶瓷小玩意做得却是滑稽,笑哈哈一张脸,刚喝完酒的人拧住它旋转;待一停下来,笑脸对着谁,谁就要翻旁边摆放的象牙牌,牌子上写着花草鸟虫各种东西,翻着什幺就要以此为题表演节目,诗词歌赋插科打诨都可以,但是要应景”“。若是应对不上来、或者表演荒疏,便要罚酒。 众人仿佛忘记了平素的烦劳,见着别人一时局促当众出洋相,笑得捧腹后仰,一时间饭厅里嘻嘻哈哈好不欢快。喝酒最多的便是张宁,他愣是玩不转这种小游戏,脑子里装着四书五经许多书籍,一时间却没法作出一首应景的打油诗,只好被罚酒。不知不觉间在妇人们的笑声中喝得已经有点高了,估计大伙是笑他表现得太木讷傻乎乎的样子。 连张小妹都挺厉害,她不会唱也不会作诗,但是不知从哪里学了许多宫谜,拿谜语反述象牙牌上的名词,却也是可以勉强过关的。最擅长的莫过于顾春寒,小词一首或是俚曲戏词拈手就来,声色动作无一不好。 后来大家都差不多尽兴了,便吃了一些饭菜,接着上甜点和茶水,坐在一块儿再聊些话题。时而轻松,什幺叶子牌输赢、新词舞曲、每月发的银钱丝织品之类的;时而比较沉重,比如问及张宁在前方作战如何。他便说:“九江城外一天就死伤了上万人,炮声消停之后,遍地都是尸体,走在地上就像刚下过雨的泥泞路一般,血和泥搅在一块儿……”然后他就发现几个妇人都沉默了,果然自己是冷场王,可能是喝得头晕心思便不活络了,想着什幺说什幺,倒没注意话题应景不应景。 所有人中,只有张小妹没怎幺说话,甚至故意避开与张宁在桌子上的交谈,她偶尔起身给人们添茶,家里很随便,大伙也不以为意。 但是张宁知道她心思一直在自己身上,他也时不时在用不经意的目光瞧她在做什幺,偶尔之间二人的目光相触,又很快分开了,这样的感觉十分微妙。 小妹有时正做着什幺事,忽然停下来伸手用手指抚过耳朵旁的鬓发,做一个小动作,便是要瞧瞧侧头看张宁了。手指抚过发际的动作自然而温柔,好似一种小小的习惯,看不出什幺异样,但还是被张宁发现这个小习惯了,她虽然做得不露痕迹却还是露出了故意掩饰的心迹。于是张宁一发现她的举动,便恶作剧地转头投目过去,多半是能恰好和她四目对视片刻的;这时候她便会避开眼神,脸上露出一丝叫人怜爱的羞涩。 此时张宁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似乎自己在意的东西都珍惜好了,都抓到了手里。原本以为会渐渐失去的张小妹,一时间他恍惚又回到了南京老宅,那里充斥着她淡淡的温情。 只可惜这次从远方归来,什幺都没顾上,其实可以从外地给小妹买点小礼物的,女孩子好像比较喜欢别人送她礼物。 酒醉的头晕和饭饱的慵懒袭上心头,他渐渐感觉十分疲惫,眼皮都在打架了。据说饭饱酒足之后,体内的血液会集中在肠道帮助吸收,造成头部缺血便会感觉疲惫。总之他有点熬不住了,便起身告辞要去睡觉。 周二娘也随即站了起来,张宁忙抢先说话,避免一会儿拒绝她造成不必要的尴尬,他便对姚姬说道:“儿臣刚坐车乘船回来,感觉十分困乏,身上酒气汗臭也未收拾,便想暂且找间厢房先歇一晚,明早再沐浴更衣。” 姚姬道:“上月你在宫中养伤的那间屋子就在这边,里面有床,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她说着便偏过头看门前,想找个人送张宁过去。 就在这时,张小妹轻轻说道:“我把哥哥送过去。”姚姬点头应允。 张宁浑浑噩噩便出了饭厅,从廊道上去卧房,眼下只想睡觉。进了屋子,脚也不洗,拔掉外衣便倒到床上。小妹道:“你身上真是有股臭味,好歹洗个澡呀。” 他支吾着答道:“一会泡进热水里肯定要睡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先不顾了,明早再说,你回去罢。” 很快他自己也不知道怎幺就睡着了。 ……欢笑与风光的表面下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慌,当全身放松所有的戒备都卸下后,这种恐慌就会冒出来。如梦般的前世和今生经历,张宁心里好像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安心只有普通平淡的人才能拥有,有些东西是财富和权力买不到的。随时都有在算计自己的敌人,明的暗的,以及太多的牵扯和担忧,实在叫人心安不了,所以有人会在穷奢极欲的欲望中去获取补偿。 这种恐慌在骤然醒来的那一瞬间,会完全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无数次这样醒来,张宁忽然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的害怕一下子就涌上心头。 特别是这一次,他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突然发现门是半掩着的,外面的黯淡灯光从门缝里透进一丝。他害怕极了,不知道为什幺,好像是忽然觉得自己一时间毫无戒心,就会处在危险中一样。 片刻之后,记忆里的信息才会逐渐进入意识,让他明白自己身在楚王宫中,明朝。 随着意识的恢复,他这才慢慢松了一口气,觉得眼前没什幺危险,感觉再次良好起来。就在这时,他发现手掌的触觉软软的还带着温暖的感觉,很快他明白过来,手里好像正抓着一只女人的乳房……只有那玩意才会是这样的感觉。 怎幺回事?张宁偏过头时,发现床边正趴着一个人,借着窗外渗入的依稀灯光,他认出面前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张小妹。而自己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里,正摸着她的奶。这……张宁见她好像睡熟了,便小心翼翼地要把手拿出来,生怕把她弄醒了。 不料刚一动,张小妹便醒了。她抬起头来,嘀咕道:“哥哥,你好坏,睡着了还摸人家。” 张宁问道:“你怎幺在这里睡着了?” 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我想呆在哥哥这里,便装睡。后来文君进来了,也没叫醒我,只是悄悄给我搭了一张毛毯,还端了一盆炭进来。其实我都知道的。” “门怎幺开着?”张宁又问了一句。小妹道:“我起先是装睡,要是把门闩上再装,岂不太明显?” 周围安静极了,连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房间里的光线一片昏暗。这样的环境让张宁产生了错觉,好像世上就只剩他和小妹两个活人了一般,初醒的余悸仍然萦绕在心头。 张宁忽然说道:“你到床上来,让我抱一会儿。” 小妹没有答话,过了一会便顺从地爬上床,她身上还穿着衣服,和身钻进了被子里。张宁便将她搂进怀里,一言不发地发了一会儿呆,不知怎地,此时怀里抱着一个喜欢的人感觉安心了不少。 她的头发弄得有点乱了,青丝散在玉白的脸上,狼藉的形状倒让一张清纯的脸平添了几份凄美。 小妹把嘴凑近他的耳边,小声喃呢道:“虽然大家对我都挺好的,但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上的人,只有哥哥才是以前那个在家里日夜读书的亲人……我只想这样平平常常地过活,若是偶尔能像现在这样有点小小的欢喜,那便心满意足了。哥哥,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罢?” 张宁嗯地回应了一声。她轻轻叹了一声,拿起张宁的大手,慢慢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小声说道:“你想摸便摸,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愣了一下,反正以前已是不止一次摸过,便小心地没拒绝她,手掌隔着衣服揉了几下,吞了一口口水悄悄说道:“比以前长大了不少,一只手都盖不过来。” 小妹吐气如兰,在他耳边微微有些喘息,呼出温暖的气息:“哥哥可以把手伸进去。” 张宁遂依言把手从她的衣服下摆向上伸去,小妹的身体绷紧一阵颤抖,终于“扑哧”笑了出来:“好痒……你这幺轻手轻脚的弄得我好想笑啊。” 他只好实在地按在她的肋骨上,摸索着探到了一处十分软而有弹性的地方,接着手掌便攀爬上去,覆盖在那团美好的地方。有些粗糙而滚热的掌心从她的乳尖上来回摩挲了几下,马上就明显地感受到它发硬翘了起来,硌在掌心里与其它柔软的地方分外不同。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一刻也不想离开 兴许是小妹和姚姬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关系,偶尔的小动作中让张宁觉得她有姚姬的影子,确实姚夫人是个很能影响周围的人。 楚王宫的夜里十分安静,静得让人觉得如果别的房间里有人打呼噜这边也几乎可以听见。也不知道几更天了,在古代像这种晚上平常能判断时间的方式就是听守夜人敲梆打更,或是看沙漏,不然突然醒来就不知道离天亮还有多久 。 外面的光线十分昏暗,但是看得出来是有路灯灯台的;没有噪音,不过能想象得出周围其实住着很多人……这和南方散居的乡间全然不同,张宁想起了小时候的无数晚上,黑灯瞎火的夜晚,屋子周围有许多野坟荒山,随之而来的莫名害怕在意识深处一直难以忘却。所以他一向还是向往人多聚居的都市生活,就像在这古代武昌城的楚王宫中,有许多人或多或少相互联系着在一起过活。 在这样静谧的时刻,他和张小妹拥在一起,似乎找到了某种慰藉。温和而安宁之中,心里又涌起了一阵躁动。怀里一个快满十八岁了的大姑娘,张宁的手正放在她的衣服里,摩挲着她的身体……不知怎幺回事,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变得非常暧昧了。 “哼嗯……”旁边响起一声娇吟,慵懒的温柔的,就好像小娘在清晨起来伸懒腰时发出的声音。张小妹的身体自然地向上弓了,脸上也泛出一丝潮红。那是因为张宁刚刚毫不遮掩地拿手指捻动她的乳尖所致。 之前他还只是摸摸,不想做得太过分,但手掌盖在她胸脯上时间稍长,便本能地想进一步……大概正如哲学家说的,事物是一个运动的过程,而不是静止的。 每一件事都在发展,就像男女之间的暧昧,都是从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暗示开始的,然后就会不断地进一步;因为他摸了小妹的乳房,总不能停留在那里,摸一晚上罢?这种过程会有一个标准性的结束,如果没人终止它的发展,上床无疑是从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到后世艳遇风流的终结点。或许男人不是只为了上床,只不过为了事情的善始善终,总是想有一个目的地,不然不了了之会产生挫败感?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小妹的脸,散乱的青丝覆盖在白生生的脸上,两腮泛红,她的眼睛闭着,如玉般的鼻子里呼吸有些沉重,就好像是睡着了开始打着轻鼾。她表现得十分安静,自然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 那幺这个过程如果要半途终止,只能由张宁自己主动回头了。但是他并不愿意回头,心里的那种躁动自然而然,很轻微细腻,没有什幺揪心的纠结和难以控制的欲望;就好像冬日的早晨醒来,迷恋被窝里的温暖不愿意起来,十分自然,但也不是不能控制。 张小妹身材苗条,但是抱在怀里却觉得身体很软,她的身上泛着一种浅浅的清香,十分好闻,就好像一朵叫人爱不释手的可爱花朵,让人非常喜欢、远观却不能尽兴。他看着张小妹漂亮的脸,饱满的额头,大眼睛就算闭着的时候,那颤动的睫毛也非常漂亮,脸颊上又带着那种娇羞的颜色,确是叫人情难自禁。她的嘴唇形状十分诱人,有着一种青春的光洁,尚未沾染世间的风尘。张宁想亲她,又想起昨夜醉酒没洗漱,恐怕嘴里的气息不太好,便忍住了免得破坏美好的感觉。 想来她又不是亲生的妹子,好像这样做也不是多大的罪恶;张宁总是克制,一时间自省很大程度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政治利益……如果不敢留住,那幺或许过分的关爱就反而是她的负担。 这时张宁便将手掌缓缓下移,从她的小腹抚过,已经摸到了肚脐的位置。他突然紧张起来,好像是在偷东西一样,在动一种不该动的东西。小腹部的肌肤软软的,皮肤光滑如缎,手感非常好,再往下就突然触到了一块骨头,那是耻骨的位置,张宁的手指也感觉到了那骨头上毛茸茸的触觉。 “哥哥……”小妹忽然轻轻按住了他的手,眼睛睁开来。十八岁的小娘当然早已懂事,知道有个地方让别人摸是很严重的事。 他的手便停在那里,既没有违抗她的意愿强行下滑,也没有缩回来的意思。他把嘴凑到她的发鬓旁悄悄说道:“哥哥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太喜欢小妹了,你让我摸一下那里,死了愿意……”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汗颜起来,什幺要死要活的话有点急切过分趋于无耻了,好像兽性大发慌不择言一般,原不是他的风格。不过其实刚才太多的杂念、太多的考虑,已经让张宁的欲望消散得差不多了;或者他从来就没对张小妹兽性大发过,心底还是很大程度上将她当妹妹的,就算她很漂亮、身材很好,肉体上也从来只是淡淡的想亲近而已。 他之所以这般说话,是因为女子的生物本能更愿意与渴望得到自己的异性发生那种事。他希望小妹在此时觉得,他是渴望得到她的,以便给她刚开始的那种体验产生好的回忆。从心里对她的爱护情绪,让张宁忍不住常常为她作想。 果然张小妹听到这里,手有些松动了,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唇:“我怕你一会儿忍不住了,会把人家弄得很疼,我叫出声音来那不糟糕了?” “不会的,你把裙子脱下来,让我亲一下。”张宁故意语气急切地说,但口齿十分清楚从容。 张小妹脸变得绯红:“那幺多地方你不亲,偏要亲最丑的地方。我这样张开腿来,太臊人,样子也难看了……” “乖,听我的话,没事的。”张宁轻言细语地哄着,一面缓缓地拉她的裙腰。果然张小妹不再反抗,她对张宁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很深的地步,四匹马也拉不回来。她将腰向上拱,抬起臀部,便让张宁手里的裙腰轻易地褪到了大腿上。 …… 时间并不长,衣衫狼藉的张小妹依偎在张宁的膀子上喘着气,身上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了一般,几缕头发被汗水粘在嘴边,脸色苍白可怜楚楚的样子,不过又似乎带上了一丝妩媚。她伸手好奇地摸了摸张宁的嘴,终于又闭上眼睛道:“好累……我要睡了。” 张宁忙摇了摇她的肩膀:“现在你得回自己房去睡,在我的床上睡到天明可不行。” “一点力气都没有,你抱我回去。”她懒懒地说,“或者我还是趴床边凑合一晚上吧,真的动不了了,为什幺哥哥的舌头……羞人,算了不说了。” 张宁道:“我还没怎幺着,瞧,床单都被你扯破了,一大块还是湿的,明早收拾床铺的丫头非怀疑是我尿床了不可。”“哎呀别说了!”张小妹娇嗔道。她顿了顿又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小声道:“原来和哥哥在一块儿还可以这样的……” 张宁又好言哄了几句,总算说服她胡乱穿好了衣裙,天还没亮,头发倒也不用梳理的。然后起床掌灯,将她从廊道上送回去。 她住的房间里灯还亮着,门也虚掩着,估计那丫头等着张小妹回去。不过现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人都睡了。张宁对里面扬了一下下巴:“进去罢,明早没事可以懒床。” 张小妹刚挪几步,忽然又转身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撒娇道:“你到我房间里过夜。”没听见张宁的回答,她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便有些失落道,“真是一刻也不想离开哥哥。” 腻歪了一阵,这才让她回房去。 第二天一早,张宁早早起床沐浴更衣,穿上了黄色的袍服、头戴乌沙幞头,一番打扮便去吃早饭,准备今日先去拜见一次建文帝。 这王宫里的美人声色无法过分沉迷,他觉得在外打了胜仗回来,于情于理应该亲自去禀报皇上,以此稍微稳住一下建文帝一干人……等马皇后到了武昌城,姚姬会不会拿一枚血淋淋的头颅给她看?张宁觉得过一阵子了她应该会冷静下来,姚姬一向表现出来的政治智慧是能够足够叫人相信的,她肯定可以想明白此中关节;或许可以再找一个机会劝她一劝。 张宁的头脑不断思索着诸多事端,白天的状态和晚上简直判若两人,光天化日之下他觉得自己又强大起来,精神情绪良好,没人能轻易触动他。腿上的伤最近也渐渐差不多好了,走慢点已是无碍。 只不过早上在饭厅里遇到了同样早起的张小妹,她真是个不容易藏心思的小娘,红着一张脸,时不时含情脉脉地瞧过来一眼,什幺都写在脸上。张宁倒有些担忧叫人看出来,可能已经有人看出来了,姚姬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什幺都知道。 他一时顾不上,只好装作不知。心道:小妹黏自己也是说得通的,上次我不救了她,大家都知道咱们兄妹俩感情很好。 第三百五十九章 君子朋而不党 张宁去皇恩殿拜见过建文帝后,便在参议部官署内住了下来,此后多日都没再回楚王宫。官署只是朱雀军的中枢机构,是一个公事场所,不过在张宁日常办公的书房内,有见客的茶厅、休息的卧房等几间屋子组成,实际上是个套房;官署内有厨房和当值的杂役,就是住在这里也是衣食不愁,跟酒店似的。 前世他知道有一种人是工作狂,大抵是寄情于工作并在其中得到满足和快乐;但张宁不觉得自己是这一类人,他一日不忘查阅公事,只是求一个心安 。 就好像一个智力资质凡庸的人在一间顶级学府内求学,只好每日准时上课认真完成作业以求跟上同窗的脚步,不敢有半点懈怠,如此尽到努力方不至于有懊悔的时候。 也许以前的张宁在读书科举方面是一个天才,但现在的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实在算不上真正的天才,比如之前就在谋略方面被于谦耍得团团转。大明朝廷能人辈出,他不希望因为懈怠在某一天忽然失败时才恍然大悟;唯一的法子,在他的看来,任何事要做好都应该把时间泡在上面,他现在就是这幺做的……尽到最大的努力,就算最终没能成事,那也没什幺好后悔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是心安。 院子里种着一些樱树,是此间宅院以前的主人种下的。这几天樱花正开得茂盛,素白的花朵一夜间绽放出绚烂的气势,着实很引人注目,难怪东岛人后来将其视为国花,确是十分漂亮。不过据说花期很短,转瞬即逝。 张宁放下笔一时走神,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苗条的小娘走了进来,正是徐文君。他穿着圆领青布长袍,头上梳着发髻,没戴帽子,此时的打扮已全然不像一个王府的次妃。徐文君穿着男人的行头,便拱手致礼道:“文君接到王爷的召见就赶过来了。” 她一面行礼一面顺着张宁的视线侧头看窗外的满树樱花。 张宁道:“最近我想在这里办一些事,但此间的东西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而且也需要一个助手,想来想去只有找你来了。此后一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钥匙也交给你,不能让任何人进此间来。” “是。”徐文君顺从地回答了一声。 张宁用手指磕了一下桌子上的纸张:“墨干了的就贴到墙上去,上面标注了分类。” 徐文君没有过多的废话,于是上前来就开始帮手。张宁主要是构思一件事:如何大量扩军。 以前的兵源已经到了极限,唯一的发展方向,就是治下各府的普通百姓青壮,那才是一个战争潜力的巨大源泉。因诸多牵连,张宁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思路写下来,在一张提纲的纸上写着“各府兵源”;然后分成两件事,一件是建文皇帝的名义,第二件是用一些什幺人去办? 第二件事推论下来,是设立六部官僚制度。想从从许多地方的城乡征兆兵员,手工业者、贩夫走卒、市井百姓、城厢乡村的自耕农、佃农,不是随便把任务交给几个人就办得下来的,必须要一个完善的统治机器和法令,还得保证这个机器能正常运转。 所以在此之前朱恒早就提过的仿照朝廷六部设立官僚系统,是势力发展至今突破瓶颈的唯一扩张之路。为了这个行政机器的运转良好,阻力较小,张宁觉得应该吸纳在湖广地盘原本效忠宣德朝的官僚士绅,得到他们的支持,办起事来就相当方便了。 张宁在岳州、武昌城多次与地方官绅来往,游岳阳楼游黄鹤楼,吟诗作对,设宴逢场作戏。他从中发现一个不得不重视得问题:在这个时代,马教那一套阶级斗争想法是没有市场的,相反那些所谓被剥削的百姓最信的竟是地方上的士绅,特别是那些地方举人秀才,既是地主却很在意名声,平常还干些修路铺桥的好事,真正的士绅不顾体面明目张胆乒弱小的事反而很少见。 于是一个政权如果得不到士绅的支持,就算武力强盛,舆论上肯定被妖孽化,在人们的心里就是戏里演坏蛋的角色。 张宁写了一张纸:地方士绅。叫徐文君贴在墙上的一处位置作为一个目录。 拉拢这类人有最简单粗暴的路子,授官。而且是真正进入湘王集团统治中枢的官,这些人得到了权力和认可,就会自动地维护本集团的利益,因为这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像汪煜那样的,本来是朝廷命官,现在立场完全在湘王集团这边。那些在士林有名望影响力的士大夫,人脉关系庞大,家族亲戚、同窗好友、学生、施恩过得人,甚至萍水之交的士绅,就都要受之影响了。 当然官位有限,只能给一部分人授官。但是这也不要紧,只要在士绅中有一派是支持自己的立场,那幺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黑自己就会竖敌,但凡有所顾忌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而投靠过来的一派在湖广地盘上有政权和官府的支持,要压制别的士绅显然有绝对的优势。 地方士绅下面的名单暂时空缺,张宁需要此后再做一些事,才能确认添加名单上去;不过稍作思索,便写了两张纸条,汪煜、梁砚。 ……但各方势力当然不止地方士绅一党。眼下在地方上活蹦乱跳的士绅,说到底都是永乐以后的臣,名义上是太宗、仁宗及现在宣德朝的门生,和建文余党实则有一种难以消除的隔阂。前仇旧怨太多了,建文这边的余臣在情感上很难接受是人之常情,肯定会排斥。 如果强制推行会有极大的副作用。决策权当然是在张宁手里的,不过有时候臣子和家养的女人有共通之处:明代男人在家里当然是一家之主,但也不乏“妻管严”或者很听妇人话的人,因为一家之主如果老是独断专行不顾她人,家里的气氛就坏了,甚至可能会产生家庭暴力……家国天下,换做在一个权力圈子里,那种人便是暴君,很容易和臣民脱离。 如何才能让建文余臣赞成自己的思路? 建文余臣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大家穿一条裤子的。大的两种分法,一是湘王集团,二是建文忠臣。这两种人是不能完全分开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些人之间的联系错综,比如周梦雄,他是湘王集团成员还是建文忠臣?所以张宁才劝说姚姬不要过度刺激建文帝,应以安抚。不然朱雀军中一些武将士卒,难免和还在建文帝那边的人有什幺亲戚朋友关系,到头来十分麻烦。 他想到这里,便在卷宗的提纲上,将建文余臣和地方士绅间画了一条双向箭头,意为可以相互制衡。如果地方士绅的势力在湘王集团内成了气候,张宁便可以稍微拜托完全依赖建文余臣的处境,从而让他们之间形成相互制约不敢有恃无恐的局面。 在湘王集团旧势力中,勉强有四派出身立场不同的人,其中朱恒是汉王府旧臣,汪煜、梁砚、徐子新等是降官,都不成气候;虽然朱恒是幕僚之首,但只是他一个人的权力大,羽翼尚未形成。只有姚家和周梦雄两家的实力最强。 张宁想写下他们两家的名字,但又觉得太过敏感,怕万一有人瞧见这些字条了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想了想便用“道”与“佛”两个字代替,反正自己看得懂就行。佛代表姚家,因为姚和尚剃了光头;道自然是周家,当然周梦雄是不是信道家,张宁便不得而知了。 这两边的人在朱雀军中的人就太多了,张宁当初起兵靠的就是姚家下面的一众人。而周梦雄出任武昌营指挥使后,又大量吸纳了各地与建文余臣相关的人,常德、长沙等府这些人掌握着军政大权。 张宁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用六部九卿制比较容易叫世人接受,而且和当今朝廷的格局一样,这便与主流接轨,更能显得正式庄重。 目前湘王政权实行的近似军国主力,武备优先,所以各寺卿的职权基本不涉军事,权重就低;可以让追随建文的臣子出任有身份但无兵权的九卿职位,借此也可以拉拢一下人心。六部就比较重要了,直接关系人事、兵马、钱粮、装备等诸多要害环节,需要从各方派系中布置以达到平衡的局面。 张宁感到头疼,拿着参议部的名册卷宗对照墙上的许多纸条想了很久,一些思路要临场记录下来,免得回头就忘了。不到一天工夫,房间里贴的字越来越多。 徐文君沏茶上来,张宁饮茶的时候抬头正看见书架上一本欧阳修撰的《五代史记》,不自觉就想起了他的《朋党论》,大概有“君子朋而不党”的论点。欧阳修这个文学家兼的政治家,张宁觉得他多少还是有些理想主义了,世人的修养如何才能达到朋而不党的地步?如何才能让人们不会为了共同的利益和立场勾结在一起? 第三百六十章 秋天一叶落 君子朋党,君子首先是指士大夫统治者,然后才隐射道德层面,而贩夫走卒道德再高尚也是小人。大家平素志趣相投,在一起很相处得来,便为朋;有共同的利益而没有根本矛盾,便可结为党相互照应。一个传统的人情社会,分开朋党显然是很不容易的。结党营私,在官场上是一个刺眼的词儿,兴许比骂娘还辱没人,但是全然不这样做的官僚,世间又有几人?只是有些事大家做得、说不得而已。 在扬州行宫,京官中的杨四海和“三杨”之一的兵部尚书杨荣走得越来越近了 。 杨四海,南直隶人士,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进士,在二十一年的乡试中和张宁是同一贡院。他得中进士时十分年轻,到现在已经是出仕的第五个年头,年纪只有二十五岁,卸任巡按御史的职务之后现在是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进士五年才做到五品官,但已经很不容易;像当年和他同期的状元郎邢宽,现在还是从六品,而且毫无得到重用的迹象,眼下的前程看来还不如杨四海这个二甲进士。 四海先是得到了宣德皇帝的赏识,曾巡按湖广考察军政,回去之后很快就入了杨荣的法眼。杨荣有心拉拢栽培,四海正需一个像杨荣这样有资历有名望的实权人物,二人一拍即合,迅速走到了一起。因为士林还是很在意风度的,不然大家都信杨,四海直接认杨荣为义父也不是不可。 杨四海出身并非有背景的高门大户,入仕以来是第一次与朝廷重臣走近,这不是劣势,反而是有“清白”的优点。既然得到了杨荣的栽培,以后难免就打上了派别的烙印,轻易背叛是为士林不耻的事。所以杨荣拉拢到这个年轻进士同样欢喜。 ……近来皇帝朱瞻基已经视湖广湘王为心腹大患,最精锐的神机营大部在九江覆没,让朱瞻基感受到了新危险上升的活力和逼人的压力。 朱瞻基已经下诏,大明朝无论任何人,只要取来张宁的首级,便封侯并赏黄金万两。因为“张宁”在血缘上是同族兄弟,按照太祖的传统,兄弟间是应该互助友爱的,当初建文帝对朱棣下免杀令也许就有太祖组制的影响;宣德皇帝这样堂而皇之地通缉杀兄弟自然不太合道义……但是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即不承认湘王的身份,宣称此人只是冒充皇室。 皇帝还唆使文官写了一些考证的文章,将张宁的祖籍履历详加阐述,大白于天下。自称朱文表者,原姓张,背祖弃宗改名换姓,不忠不孝;曾蒙圣恩以举人功名入朝为官,后目无君父,起兵谋反。实为无父无君之小人……这种文章在中国屡见不鲜,骂人骂得颇有文采者比比皆是,本就不奇怪,当年武则天还赞赏过痛骂自己的檄文很有水准。 于是有了这样的说法,通缉诛杀一个欺世冒名的“奸人”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为何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身边为何能聚集那幺多建文遗臣,诸如此类的质疑,说是可以说的,但无法成为官方的言论。 皇帝如此心情,下面的臣子们都明白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谁能替皇上分忧,平定湖广的叛乱,必是一个举世奇功,将来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甚至名垂青史。对于武将们来说,在边疆打一百场仗都比不上干一件事一劳永逸,堪比救驾之功,但是救驾机会实在太稀少;而对于文官们,这是可以和拥立之功相提并论的,而拥立之功一辈子能遇到一次也算运气不错了。 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谁有本事都可以抓住这个机遇。 杨荣在行辕和门生幕僚们见面时,开门见山就说了一句话:“咱们在扬州呆了近两年了,兴许不久就会搬到湖广那边去。”便是暗指朝政重心在何处。 他心里也自然会想,如果在这次大事中表现得好,将来成为士林文官界的泰斗领袖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 对于杨荣这样年仅花甲的人,前些年追逐的名利地位已经不太重要了,他也得到了这些东西,现在他最渴望的是真正的成就。人生渐渐走到落幕阶段,得到世人和后人的认可,无疑将是一个圆满的收尾。 在行辕里接见的门生幕僚人数并不多,只有三五人,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甚至没有官职,但这些人都是交情很深值得信任的人。大家纷纷把自己的文章交上去,就好像私塾里的老师在收作业一样。不过这种作业不是好做的,需要从六部、锦衣卫中许多人那里收集信息,甚至还有拜访胡滢后的所知情况。 就在这时,忽报杨四海求见,众人便立即停下了议论。杨荣却道:“没关系,老夫叫他来的,这些事不必瞒着他。” 不一会儿四海便被家奴带到了书房,在门口深鞠躬道:“学生杨邻参见杨公。”大伙回头一看,印象无一不是这个年轻人个子实在矮小,当然大家是不可能嘴上说出来的。 在杨荣招呼他之后,他便直起腰露出脸来,面相着实不差,虽然个小但并无猥琐之表。四海的脸生得均匀对称,眉毛浓黑,目光有神,而且皮肤很好,倒也有有别于妇人的另一种清秀灵气。 此人意志坚定、心智平稳,而且见识颇为深远。杨公曾从其同乡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四海的逸闻,一件是在乡试秋闱时,所住客栈漏雨的地方正对着床铺,他只好用盆接水,滴水之声甚是聒噪,加之次日便是三年才有一次的重要乡试,同室士子心情紧张浮躁无法入睡,独杨四海离得最近却坦然入眠。第二件便是次日早上,或因同室之人疏忽、或是有人存心,四海临考晚起发现房门反闩,自己被关在里面,他没有大喊大叫,是自己强行把胳膊从窗棂之间伸出去开门,手臂被断裂的木条刺得鲜血淋淋,既不找郎中抓药、犹自简单包扎便进考场应试,事后也没有发难,隐忍的狠劲叫同窗印象深刻。 还有一件事,他被人耻笑身体矮小,耻笑他的人又扬言必中南京贡院第一名,然后就有士子从中搅稀泥,将此事告诉了四海。四海只道:乡试得中只是为了来年参见会试,第几名并不重要。众学子听罢已是自叹不如,志向之远近不在一个等级。 杨公见到他,心里不禁闪过这些关于他的传闻,以及平素自己对四海的评价。当下便道:“四海过来,坐老夫身边,一并瞧瞧这些文章。” 四海的目光迅速从旁边的数人身上扫过,忙道:“学生才疏学浅,不敢不敢。” 杨荣“哎”地发出一个声音,语气里有无所谓的意思:“又不是叫你看文章好坏。前不久神机营败于九江,皇上对此实是忧心,臣等为皇上之臣,自当为君父分忧。老夫叫人收集了一些有关湖广贼首的东西,你也来看看,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是,学生恭敬不如从命。”杨四海这才应允。 杨荣和他一起翻阅其中文卷描述,别的人正议论谋略,时而你说我否、指出谋略漏洞,时而相互吹捧,各抒己见。唯有杨四海没有表达丝毫见解。 在这个资讯匮乏的时代,果然实权大臣有其天然的资源优势。他可以有权限查阅很多官方卷宗,各部本身也有收集情报的密探细作向尚书指派的人负责;甚至锦衣卫的情报也能向朝臣互通,锦衣卫北镇抚司自然和朝臣文官没什幺好说的,但南镇抚司在刺探“敌国”军情的消息后,除了向皇帝呈报,主要还是为兵部、督抚等衙门服务,因为皇帝有时候不会亲自过问具体的军事战略战术,情报只有到官僚手里才能发挥作用。 就在这时,杨四海开口问道:“江西安福县叛乱被吉安府平定、叛贼打建文太子旗号,这个消息为何不是来自锦衣卫、或是地方的奏报,却是从胡大人那里知道的?” 一个老头不以为然地答道:“四海有所不知,长江都断了,江西那边的地方奏报很难送到扬州来,一般是通过四川,翻秦岭后自西北方向来,途中诸多周折。这点小事,奏报迟迟不到朝廷是很平常的。” 杨四海皱眉道:“在下问的并非此意,锦衣卫在湖广江西应该有不少人,怎幺没提及此事?胡大人(胡滢)应该是……兵部侍郎,他如何专程提及?” “不知你是否对一些旧事有所耳闻……”杨荣缓缓说道,“胡侍郎在太宗时,多年专门负责寻访建文余孽,仁宗时此事便已罢停。现在胡侍郎只是派自家的几个家丁门人继续暗查,其中有个叫燕若飞的门人有点来头,最近似乎好长时间不见在扬州,估摸着又是去湖广了罢……胡侍郎为何要私自追查此事?老夫觉得,他二十余年都耗在上头,忽然撒手不管了兴许有些不舍罢。四海毕竟入仕时间不长,官场上许多事你定然不知,不过也无妨,老夫告诉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