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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难过美人关48-50

fu44.com2014-07-16 11:31:13绝品邪少

第四十八章 残谱  漕帮的历史由来已久,自秦始皇消灭六国,统一天下,黄河上就有了漕帮,那时候的漕帮不是民间自发成立的地方帮会,而是官府管制下的一个水上押运组织。  在随后的一千年,中原战火频繁,朝代更迭不断,黄河漕帮也分分合合,时兴时衰,慢慢从一个单纯的官办组织演化成一个多地域多行业的民间团体。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定都南京,把全国的政治、经济重心转到了长江流域,黄河这一线因为少了朝廷的管制,才真正混乱起来,昔日的漕帮很快瓦解成大大小小数十个,然后是近百年你死我活的混战。  弱肉强食是江湖上唯一通行的准则,屠戮灭门、暗杀械斗、兼并吞没、合纵连横,经过无数次的明争暗斗,在丢掉上万条人命后,黄河流域还剩下八个分段而治的帮派:清河、鲁运、卫河、汾河、洛水、泾河、渭河和嘉陵帮。  这些帮派各划地盘,实力多在伯仲之间,虽不时还有拼斗、暗杀,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最大的“洛水帮”想要剿灭最小的“嘉陵帮”,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非常惨重的。  这种僵持的局面没保持多久,因为“洛水帮”出了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燕铁心。在他的铁碗经营下,短短几年间,黄河八个帮会就结成了铁血联盟,同进退、共富贵。外界传说,正统皇帝能够顺利复辟,重登帝位,燕铁心曾出过不少力气。  黄河还是这条黄河,漕帮已经不是很多年前的漕帮了,现在的“漕帮”又叫“黄河八联盟”,最高的权力枢纽是由八位分舵舵主组成的长老会,帮主的实际权力并不是很大,譬如说,要花销帮会银子,超过两万两就要长老会讨论同意。  “四万九千两!”龙四海呼呼喘气,通红的脖子让人怀疑在滴血,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滚下,除了帮主权力范围内的一万九千两,他已经把自己小金库里的四万两银子填了大半。  “五万……”鼻青脸肿的方学渐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猴子,从人群中挣扎着跳起来,又像溺水之人般很快沉下去。初荷的四肢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五万后面的几千两银子被她的嘴唇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陈总兵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接口。这两个女人无疑是十分难得的绝代尤物,如果买来送给严嵩父子的话,兵部侍郎的肥缺那是三个手指拿田螺——十拿九稳了。从地方小官一跃成为中央大员,想想心头就发热。  可是近几年边疆战事频繁,朝廷十战九败,兵部的官也不好当啊,这不,前几天的消息,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兵部侍郎屠大山就因为倭寇杀来的时候没有主动迎战,被人参了一本,丢官回家。  前车之鉴,不得不思虑周详,格外小心谨慎些,在洛阳做这个太平总兵,虽然发不了国难财,但每月虚报军饷,也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花头,再加下属和地方上的孝敬,军需买卖,每年三万两的收入那是雷打不动。  陈总兵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把对中央大员的渴望往下压了压,暗道做人要知足,何况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处女还在未知之数,还是托付梅娘另外物色两个,只要严嵩大人知道陈某的好处就行了。  他把目光移了移,身旁是知府洪大人,再过去是封疆诸侯洛阳王(福王),一张又白又圆的面孔像一个发酵良好的馒头,脸上笑眯眯地,不动声色。  顺着他的眼神,柳轻烟兰花样娇弱柔美的身子映入眼帘,陈总兵突然发现,一向有“色中饿鬼”之称的洛阳王今天居然显得特别平静,一次都没有报过价,难道他早已成竹在胸?  “六万两!”在一片细碎的嗡嗡声中,一个发音略显僵硬的男子声音从前排的座位上传出,新的报价比方学渐的五万两足足多了一万两。  这人坐在洛阳王身旁,焦黄面皮,嘴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身穿一件无纽扣的黑色长上衣,腰系暗红色的长带,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翘起的小牛皮靴,头带一顶式样奇怪的五角小花帽,居然是个西域回鹘(维吾尔)人。  龙四海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变得纸一样白,一双眼睛却红得吓人,他指着那西域汉子,道:“你是哪里来的下滥货色,爷们在这里开价买女人,你也来插一脚?”  洛阳王转头瞟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条斯理地道:“四海老弟,干嘛生这么大的气?这位阿托尔先生是我的贵宾,他既然出六万两想买这两女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如果觉得不服,可以出更多的银子啊。”  龙四海站在那里,血红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扭曲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发颤。整个洛阳城,能让这个漕帮老大忌惮十分的不是知府、同治,甚至也不是陈总兵、分巡道,而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洛阳王。  封地近二百年,洛阳王一代代传下来,势力在整个河南府可谓根深蒂固。根据民间的统计,洛阳城里十分生意就有一分是王府的,十块地皮就有一块是王府的,十栋房屋就有一栋是王府的,单是新安、孟津两县,王府的田产就多达三万多亩。  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洛阳王府里豢养着多少武林高手,只知道凡是和王府作对的人,都会在三、五日内无故失踪,就像水汽一样凭空蒸发,无声无息。长江以北实力最强、高手最多的金马镖局就是王府的私产。  “一山难容二虎”,福王爷和龙四海就是洛阳城中的两只老虎,彼此忌惮,彼此防备。金马镖局和漕帮水旱相隔,近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谁也保不准,洛阳王什么时候想来黄河插一脚。  龙四海的面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连瞎子都看得出他胸中的怒火已压制到了极点,台下一片肃静,听得见从人群后排传来的“啧啧”、“呜呜”的接吻声。垂死挣扎的方学渐被老婆压在地上,嘴巴堵着嘴巴,有口难言。  台上的梅娘笑了笑,道:“如果没人比这位阿托尔先生出价更高的话,柳轻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以后就是阿托尔先生的人了,我数三声,大家要考虑清楚,一、二……”  “六…”方学渐好不容易挪出半个嘴巴,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六”字,又被初荷牛皮糖似的嘴唇被堵住了。  “我出八万两!”人群的最后一排,一个年轻男子手举一本书册高声叫道。  方学渐转头望去,只见那人头带方巾,身上穿着一件起皱的灰色单衣,两个大腿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而瑟瑟发抖,居然是门口溜走的那个青衫书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一大本银票簿,没有十万,八万总是有的,只是他身上的丝绸长衫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成了当铺里的抵押品吧?  “请问这位公子,你手里拿的可是银票?”梅娘面孔上的笑容有些怪异。  “不…不是,这是我冯氏保存了二十三代的传家之宝,半本玄宗皇帝亲书的《霓裳羽衣曲》,价值连城,我把它作价八万两,给这两位姑娘赎身。”青衫书生挺了挺胸,把手中的“银票”举得高高的。  台下静了片刻,突然东边“嘻嘻”一声,西边“哈哈”一笑,然后花台下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有人笑得眼泪鼻涕横流,有人笑得直喊肚子痛,有人笑得在地上乱滚。  方学渐也笑得睁不开眼睛,在老婆的嫩脸狠狠地亲了两口,气喘吁吁地道:“疯子,疯子,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  前排突然一声老虎叫似地大吼,一个长大人形腾空跃起,几下起落,转眼就到了那青衫书生的身前,叫道:“你奶奶的雄,哪里钻出来的穷小子,来寻老爷们的开心,去死吧!”提起脚来,猛踢他的裆部。  青衫书生发出一声凄惨之极的哀号,身子斜斜飞出,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头下脚上地坠下来,“啪嗒”落地。龙四海“呸”地吐出一口浓痰,吩咐左右道:“把这只癞皮狗扔出去,没地污了老子的雅兴。”  两个奴仆躬身答应,把人事不省的青衫书生抬了出去。台上的梅娘远远地望过来,等两个奴仆转过游廊前的一座假山消失不见,这才微微一笑,道:“好,既然没人加价,柳轻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就是阿托尔先生的人了,六万两银子成交。”  名花有主,洛阳百花节终于在团结、喜庆、祥和的气氛中顺利闭幕,一群社会精英、国家栋梁纷纷起立鼓掌,含笑离场。两袖清风的方学渐跟着老婆走出洛神园,垂头丧气,一步三叹。  天色向晚,洛水河上映着夕阳的余辉,平静得像一面金光灿烂的镜子。街上满是随手丢弃的垃圾,柑橘柿子皮、瓜子花生壳、踩坏的筐子篮子,游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肮脏的乞丐,在杂乱的遗弃物里寻找吃食。  大门口停满了各式车轿,方学渐毕竟有了些见识,知道这些马车、轿子是给那些大老爷、大豪绅准备的,不比寻常,自己还是乖乖跑一段路,到前面去拦车吧。  好不容易从人马、车篷和轿子堆里挤出来,两人走到马路上,方透出一口大气。初荷刚才在老公的身上闹腾了半天,力乏气虚,脚下突然一绊,踩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上,“哎哟”一声,差点跌交。  方学渐眼尖手快,一个箭步把老婆抱在怀里,手掌一挽,两人稳稳站定。初荷虚惊一场,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她低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形的物体蜷缩在地下,一动不动,青石板上流了好大一摊血。  “喂,老兄,你没事吧?”方学渐认出是那不知好歹的青衫书生,扳过他的面孔,哇,惨白惨白的,比方学渐平时最爱吃的嘉善珍珠米还要白,呼吸微弱,面无人色。  “同知大人,你快来看看,都要出人命了,能用你的马车送这位小哥去看个大夫么?”方学渐拦住一个正要上车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身便服,仪态却十分威武,一看就是把持权柄的人。  “我不是同知,同知大人在后面,”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撩开帘子就钻了进去,顿了一顿,他又钻出来,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方学渐的双手,厉声道:“我是府台判官,洛阳城里还有八个采花淫贼、十八个江洋大盗、八十个小偷等我去抓,你知道妨碍本人办案的下场吗?”  方学渐讪笑一下,松开抓住他脚脖子的双手,举手致意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这么忙,有这许多盗贼要抓,无心之过,一场误会,大人有大量,请多包涵,您走好,不送。”  判官大人斜了他一眼,鼻中哼的一声,缩进车厢。马车启动,转弯的时候擦着青衫书生的身体过去,铁铸的轮子只要偏上一点,他的双腿就要瘸一辈子了。  方学渐急忙把他拖到路边,让初荷守在身旁,回头看见一个穿紫红披风的男子正从门里出来,白净面皮,文质彬彬,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随从,门口众人多与他行礼招呼。  方学渐猜想这人定是洛阳知府,急忙连蹦带跳地跑过去,躬身行了一礼道:“知府大人,你快来看看,都要出人命了,就在那里躺着,还剩下半条命,如果没有急事,能用你的轿子送他去看个大夫么?”  洛阳知府顺着方学渐的手指瞥了一眼,一声不吭地钻进轿子,掀开帘子一角道:“等出了人命,你再来衙门告状诉冤。”  方学渐张口还想说些什么,那小小的帘子一角已经放下,一个随从上来把他从轿边推开,另一个随从喊声“起轿”,四个轿夫熟练地弯下腰去,抬轿前行。  过不多时,洛神园门口车马绝迹行人稀,几个奴仆关上大门,只留下神龙山庄的庄主夫妇陪着一具半死不活的人体沐浴在逐渐熄灭的晚霞里。方学渐轻轻叹了口气,伸臂抱住初荷柔软的细腰,道:“老婆,饿吗?”  初荷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天边的晚霞映在她澄澈的眸子里,像一簇簇燃烧的火苗,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妩媚一笑,道:“老公,好渴。”  一下午站着看美女演出,没有喝过一滴水,是神仙都会渴的。方学渐探头朝长街两边望望,安慰道:“再忍一下,马上就去吃香的、喝辣的,这不,那头有车过来了。”  “师父,赶车的师父,我用一百两银子买你的车!”隔着老远,方学渐就扯开喉咙,大喊大叫起来。  “真的一百两?”两匹瘦马沿着千年古道,在习习西风中悠闲地奔到两人面前,车上坐着一个满脸胡须的黑大汉,后面拖着一个破旧的矮车厢。  方学渐看了他和他的车一眼,这人一脸憨厚的笑容,看上去还算本分,车子就差了点,大概只值四十两银子,他点点头,抱起青衫书生的身子塞进车厢,拉着初荷也爬上去,坐定后轻舒口气,道:“救人要紧,赶快去城里最好的医生那里,一百两银子不会少你的,哦,师父贵姓?”  “嘿嘿,我姓包,叫我老包好了,洛阳城最有名的医生姓裘,医术可灵啦,八年前,我老母亲的‘迎风一阵咳’就是他给治好的,裘神医就在前面的榆树园,两位坐好,我这就赶车过去。”  路途真的不远,不过三里多路,可是这辆破车却足足跑了一炷香的工夫,两匹瘦得没几斤肉的老马跑得浑身是汗,喷着响鼻在一个院子外停下来,老包回头笑道:“还是老马好啊,老马识途,这么黑的天,一般的马哪里还认得路?”  方学渐下车,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天空,明晃晃的月亮圆的好像一个玉盘,亮晶晶的星星历历可数,心想:比起马来,人真的复杂多了。  抱着青衫书生进去,里面一家五口正在吃饭,桌上点着一根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蜡烛,光线有些暗。一个看上去没有八十、也肯定超过七十八的老头扶着桌子,颤巍巍地站起来,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让人提心吊胆。  老包急忙跑过去扶住他,在他的耳边大声说道:“裘神医,有人要看病。”  裘神医一副想拼命睁大眼睛的样子,可惜睁开的仍然只有一条缝,他耷拉着脑袋看了方学渐一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张了张,让方学渐轻而易举地数清了他嘴里的牙齿:一颗,独苗。  方学渐心想自己该有所表示了,走近两步,冲着他喊道:“裘神医,这位小哥给人踢了一脚,现在人事不省,你能不能帮着看看?”  不知有没有听懂,裘神医挂在脖子上的脑袋在有规律地摇晃,好像一颗被割开喉咙、流干了血液的鸡头,他桂皮一样干涩的嘴唇困难地蠕动着,道:“我…好久…没有动刀了……”  方学渐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见老包在旁边朝自己一个劲地点头,便笑道:“好,好,你肯看就好。”在老包的指点下,走进里屋,把青衫书生的身子放到床上。  他抹去额头的热汗,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子交给老包,道:“马是老的好,想不到神医也是老的好,这二十两银子你去交给神医的家人,压在这里做诊金,你随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老包抛了抛手中的银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这位裘神医的年纪是老了点,治病的经验却最丰富,小哥如果听不懂他的话,让我来翻译好了。说到吃的,前面不远的马蹄街有家品味居,味道还算正宗,我们坐车过去?”  从“榆树园”往西,拐过两个街角就是马蹄街,品味居就在马蹄街最西首。方学渐庆幸自己是走来的,而不是坐那辆马车“爬”来的,三人沿着长街快步前行,拐弯抹角,走了足有半炷香辰光。  走近灯红酒绿的品味居,三人才缓步下来,迈入装饰豪华的酒楼大堂,方学渐偶然一瞥眼,居然发现这个乡农打扮的老包在这样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居然像遇到老朋友似地眼睛亮了亮,一点局促感都没有。  自己初入江湖的时候,随大小姐上玉山县最好的酒楼“冰溪楼”吃饭,可是像做贼一样,紧张得不得了。难道这个偶然路遇的老包也有问题?  三人就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点了“鲤鱼跃龙门”、“洛阳燕菜”、“长寿鱼”、“清蒸鲂鱼”、“腊味三拚”等十几样菜,银碟、银碗、银筷子,倒用不着担心有人下毒。  席间,两人一边喝着据说是本地特产的“十全大补酒”,一边谈起洛阳城的名胜、掌故和趣闻,老包事无巨细,随口道来,一清二楚。  方学渐夸奖他为洛阳通,突然想起“百花节”上,那个跳过来踢打青衫书生的大汉,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微笑问道:“包师父对洛阳这么熟,可知道洛神园的主人是什么人么?”  老包哈哈大笑,仰脖喝下一盏酒浆,吁了口气,道:“那洛神园的主人说来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开妓院的龟公,呵呵。”似乎怕被初荷听见,老包凑嘴过来,附在他的耳边,“龟公”两字说得很轻。  他最后的一声笑,听上去仿佛很得意,细细品位却像在拼命压抑些什么,似恐惧、似狠毒、似无奈、又似不屑,五味杂陈,让人难以捉摸。方学渐心中栗栗而惧,这个老包的心机实在深沉,让人半分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也学他的样子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包师父,我们也算有缘,来,干这一杯酒。”  三人草草吃罢晚饭,在酒楼门口要了一辆马车,回转“榆树园”。月亮正当头,满地下重重树影,纸灰似的落叶在瑟瑟的秋风中上下翻飞。月色下的“神医居”灰墙灰瓦,一片阴森森的景致,好像一块巨大的殓尸布。  方学渐敲门进去,桌上点着一根红皮蜡烛,漾出来的烛光却是碧油油的,映得人面、头发都成绿色,好像传说中的魔鬼一般。三人对视一眼,六个眼睛里都是疑问。  秋风卷起地上干枯的榆树叶子,像飞蛾似地不住扑打纸糊的窗棂。屋中空无一人,烛火忽长忽短,随风摇曳,说不出的鬼气森森。方学渐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难以捉摸,张口叫唤了两声,回音袅袅,四下寂静如旧,好像整座院子都是空的。  方学渐只觉脖颈后面凉飕飕的,头皮发麻,心中敲锣打鼓,鼓舞自己不要害怕,两个有些发软的腿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房门方向挪去。寂静的夜里,连鞋掌磨擦地面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啊!”里面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一只作恶多端的地狱厉鬼被抛下滚沸的油锅。尖利的叫声凄厉无比,在屋子里回旋飘荡,很快穿破厚厚的夜幕,远远传开去,让人不由得心胆俱裂。  方学渐直直地站在门口,泥雕木塑一般,身子僵硬,双腿却在弹琵琶似地打颤,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有鬼啊!”初荷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扑入方学渐的怀中,把小脑袋挤进他的臂弯,不敢转头去看。  方学渐轻轻透出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一手圈住她腰,一手抚摩她的背脊,强笑道:“荷儿别怕,有相公在,再凶恶的鬼也伤不到你的一根头发。”  “我……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老包在一旁小声的问,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进去,为……为什么不进去?自……自然要进去看看。”方学渐很想就此撒手不管,让那个青衫书生自生自灭,但血管里的液体好像火一样在腾腾燃烧,身子一阵又一阵没来由地发热,心底下痒痒的,翻腾着一股探看究竟的冲动。  三人战战兢兢地挪步过去,不约而同地停在门口,方学渐把初荷护在身后,探头朝屋内望去,触鼻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桌上一灯如豆,一张苍老的人脸机械似地一点点转过来,绿油油的烛光抹在一道道沟坎似的皱纹上,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他不住颤抖的右手握着一把黄澄澄的利刃,宽而薄的刀锋弯成一个奇异的弧形,像一钩明亮的上弦月。微微上挑的刀尖上正有一粒水珠一样的黑色液体掉下来,落在他斑斑点点的胸襟上,瞬间开放成一朵妖艳的小花,触目惊心。  裘神医的脑袋依旧耷拉着,松树皮似的粗糙面孔好像得意地笑了笑,眯缝成线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一丝疯狂的光来。他颤抖着举起左臂,鸡爪一样的五个手指抓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几条黑色的血液蚯蚓似地随着他的手臂爬下来,消失在他的衣袖深处。  方学渐头皮一阵发麻,背脊上凉飕飕的,惊恐的眼神顺着那只枯瘦的手臂一点点抬高,离那两片水蛭般蠕动的嘴唇越来越近,突然听见两声低低的“咕噜”响,裘神医突兀的喉结迅速地上下滚动了几次,然后吃力地张开嘴巴,露出孤零零的一颗犬齿,手掌一送,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塞了进去。  方学渐膝盖一软,扑地跪倒在地,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酸苦,捧着肚子呕吐起来。初荷往里张了一眼,看见一个地狱里的恶鬼正在舔着手指上的鲜血,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裘神医毕竟年纪老迈,一惊之下,身子一仰,坐着的凳子往后便倒。  老包健步赶上,及时扶起他的身子,大笑道:“想不到当年号称‘大内第一刀’的裘神刀,割起子孙根来还是这么利索,真是老当益壮,难能可贵。”  方学渐好不容易才吐尽肠胃里的存货,一地腥臭。他现在才知道这个老包真是混蛋,自己好歹也是一庄之主,居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而所谓的“裘神医”,不过是皇宫“敬事房”管下一个负责阉割“净身者”的刀手,那个青衫书生不是……  “他奶奶地,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学渐怒火攻心,咬牙切齿地看着老包,破口大骂。  “臭小子你找死,敢对包爷这么讲话,先吃我一脚。”不知什么时候,方学渐的身后已站了两个灰衣汉子,一高一矮,手中的三股钢叉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前面一个汉子矮墩墩的十分壮实,话没说完,提起一条又粗又短的大腿,往他的背心猛踹。方学渐急忙运起内力,丹田中却懒洋洋的不见丝毫动静,一口气硬是提不上来,心道不妙,身子向前扑出,屁股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剧痛入骨。  他一下跌了个狗吃屎,脑袋撞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懒洋洋的感觉像燎原的大火烧遍全身,一身精湛内力半点使不出来,一时头重脚轻,好不容易用双臂撑起身子,背后又挨了重重一脚,又气恼又悲苦,真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把他抬过来,让裘老爷子开第二刀,洛阳城里敢和龙帮主抢女人,你还算第一个。”老包却偏偏要叫他生不如死。  方学渐差点晕厥过去,想到那柄奇形怪状的锋利小刀,不由一阵毛骨悚然,他用力抬起下巴,哀求道:“包大哥……不,包大叔,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今天下午你不是很出风头么?洛神园里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敢开口出价,你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小臭虫,却一个劲地在后面叫嚣,让我们龙帮主的面子往哪里搁?”  老包冷冷地回视他的目光,讥诮而淡漠,好像真的在看一条臭虫,他挥一挥手,两个灰衣汉子抬起方学渐的身子,走到床沿。高个子提起长腿,把青衫书生的身子踢到床的里侧。  两人放下方学渐的身子,在床沿坦平摆好,矮个子松开他的脚脖子,动手来拉他的裤带。  方学渐一转眼看见裘神医亢奋而得意的目光,这是一种饥饿的野兽捕获猎物时的目光,从眼角一个针眼大小的一丁点地方流出来,却比钢针还犀利,扎人生疼。  裘神医干瘪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鲜红的血迹,他的喉结却又开始有规律的上下滚动,咕噜、咕噜,低下头仔细注视方学渐的裆部,右手颤巍巍地提起那把专门阉割男人生殖器的“圆月弯刀”,寒光夺目。  方学渐吓得几欲晕去,全身剧烈颤抖,扭过脑袋,不敢观看自己的下体被人切割、吞食,闭上眼睛等待人生最悲惨的一幕,口中狂念“南无阿弥陀佛”,忽听旁边有人痛苦地呻吟两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这是在哪里?”  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只见对面一张苍白无比的面孔,离自己不过一尺三寸,正是那个和自己并头睡在床上的青衫书生,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步其后尘,心头一阵发酸,叹了口气,道:“这里一班大鬼老鬼,矮鬼高鬼,自然是地狱了?”  青衫书生艰涩地笑笑,道:“兄台真爱开玩笑,你喷出来的气都是热的,怎么会是鬼呢?”  方学渐哭丧着脸,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是鬼,再过一会就要变成比鬼都不如的太监了。”第四十九章  窃听  男人最得意的两件事情,莫过于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男人最不幸的两件事情,莫过于老婆偷汉子和发现自己的分身突然不管用了。  听到方学渐说起“太监”两字,青衫书生下意识地伸手到自己裆部一摸,身子一个激灵,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突然涨得血红,口中呼呼喘气,两颗眼珠子死鱼般一下子突出来,恶狠狠地瞪着方学渐,好像一头负伤的狼。  黄豆大的汗珠挂满男子的额头、鼻尖、眉梢,一颗颗从他不住抽搐的面孔滚下,青衫书生突然嘶声大叫起来:“我的鸡鸡呢?我的鸡鸡呢?我的鸡鸡到哪里去了?求求你,快告诉我,我的鸡鸡到哪里去了?”疯狂的叫喊中带着悲切的哭腔,在压抑的屋中来回飘荡,闻之让人落泪。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大叫大嚷的,吵死人了!”高个子恨恨地骂了一句,右手松开方学渐的手臂,一抡胳膊,一记漂亮的摆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  青衫书生挣扎着,好不容易才抬起半个上身,被迎面一记重拳狠狠击中,登时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淋了方学渐满头满脸。  鲜血迎面飞来,方学渐想要扭头躲避,仓促之间哪来得及,何况此时全身无力,动作缓慢得如同蜗牛,脑袋才动了动,头上脸上已被淋了个一塌糊涂。  转头之际,方学渐的眼角猛地瞥见一道颤抖的金光凌空划过,贴着自己的肚皮过去,直奔下身的致命要害,心中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臂伸出,一记飞马流星似的“冲天炮”,“咯勒”一响,击中一个硬硬的实体,至少有一块骨头在他的右拳下碎裂。  “十全大补酒”加上配有“七虫软筋香”的蜡烛,再遇上新鲜的血液,任你有通天的本领、入地的能耐,也非变成一条爬虫不可。四川唐门的独门迷药,百试不爽,三万两银子只能买上小小的一包,小小的一包只够麻痹三十人。  以前的燕铁心就是用这种奇妙的麻药制住其他七门的龙头,得以联盟成功,重组黄河漕帮。在“百花节”的拍卖会场上,方学渐能够喊出五万两的天价,口袋里的银票自然堆叠得满满的。  为了这许多银子,把珍贵无比的麻药再拿出来用一次,也是值得的。  老包胜券在握,笑眯眯地站在旁边观看好戏,杀人灭口、坐地分赃,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出道二十一年,生死早已看惯。人命在他的眼里,和蝼蚁、臭虫差不了多少。  他的肚子里慢慢盘算着如何打扫最后的战场,裘老头不能留,一家五口一个不留。两个割了卵子的太监以后免不了痛苦一生,自己不妨发发善心,送他们一程。这两个兄弟呢?就这么一碗米,一个人吃饭,三个人只能喝粥,唉,稀粥吃不饱啊。旁边的这个女人是龙四海点名要的,自己只能在路上多揩一些油水了。  老包火辣辣的目光从裘神医手中锋利的阉割刀,慢慢移到躺在门口的初荷身上,正猜测那件薄薄的湖丝比甲下一对山峰的形状,突变陡起,裘神医的脑袋被方学渐的右拳击中,来不及吭声便一命呜呼。  老包还没反应过来,裘神医干瘪的身子已然扑进他的怀中,瞬间涌到的巨大冲力让他连退七步,直到靠上另一端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视野之中,高个子细长的脖颈已被方学渐的手掌掐住了,两人在床头扭成一团。矮个子愣了愣,急忙松开方学渐的脚脖子,双拳连击,雨点似地砸向他的肚皮。  方学渐小腹上吃了两拳,一阵气血翻腾,大喝一声,气力暴涨,右手使劲,“咯勒”一响,扭断了高个子的脖颈,左腿踢出,一记“乌云盖顶”,脚背在他的头顶“百会穴”上亲吻了一下。  矮个子两眼发白,击出一半的拳头停在原地,原本又短又粗的脖子被一股重力整个压进身子,一颗斗大的脑袋好像直接长在肩膀上。他的身子无意识地晃了晃,然后似一滩泥般软倒在地。  老包一时看呆了,他想不通被“七虫软筋香”麻翻的人,为什么突然从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变成了一头吃人的猛虎。幸好他是一个见惯生死的人,混迹江湖二十一年,大小战役二百三十七次,杀敌五百九十三人,负伤七十三处。用老包自己的话讲,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人,神经都是铁打的。  老包不等方学渐拉开高个子的尸体,已提起裘神医的尸体掷了过去,矮身一个俯冲,豹子似地接连三个箭步。在裘神医的尸体撞上方学渐手臂的同时,他抄起了地上的一柄三股钢叉,然后一个迅猛无比的“挺刺”,要把裘神医和方学渐一起钉在床上。  钢叉的三个尖端在碧绿色的灯火下发出了摄人的寒芒,锋利得能刺穿人的魂魄。老包的大手粗壮有力,这双手握着同样的钢叉,曾经杀敌无数。在他得意而自信的眸子里,三股钢叉如一道笔直而过的闪电,轻巧地划破裘神医的衣服,刺入他老迈收缩的肌肉。  方学渐张大了惊恐的眼睛,钢叉的距离在他的眸子里迅速缩短,与裘神医贴在一起的肌肤已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开膛破腹的锐利疼痛。这一次,他认为自己死定了。  “咯”的一声,屋顶上突然掉下了一片灰不溜秋的物事,落在三股钢叉的木制手柄上,手柄奇迹般地断成两截。在惯性的作用下,老包握着一截木棍继续前刺。  这一截木棍如果直接刺在方学渐的身上,说不定还能造成些伤害,可惜刺中的是裘神医的尸体。“噗”,木棍刺入肌肉二寸。  老包瞪大双眼,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里,方学渐的铁拳已不偏不倚地敲了他一下。鲜血四下飞溅,老包憨厚的面容彻底消失,代之的是一张分不清鼻子、嘴巴的面孔,骨肉粉碎。  烛火一下暗淡,然后又拔高起来,屋中风声骤停,老包笔直地站在床前,双手握棍,保持着“挺刺”的姿势,难以置信的目光牢牢盯着钢叉上的那个断口,血肉模糊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谁也听不懂的字眼,然后笔直地倒了下去。  方学渐惊魂稍定,拉过被子擦了擦脸,一边推开裘神医的尸体,一边抬头望向屋顶,上面露着一个瓦片大的洞口,可以看到两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着妩媚的眼球。  “喂,喂,大侠,恩人,能下来见个面,或报个姓名,让方某今后有机会,能好好报答你一番么?”  屋中突然人影一闪,一个头戴面罩的黑衣人从门口窜了进来,一声不吭地背起青衫书生,往屋子外跑去,动作快速轻灵,犹如鬼魅。  “喂,喂,这也太不礼貌了,虽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招呼总该打一声,别跑,等等我。”方学渐迈步下床,刚回过神来,那蒙面人已背起青衫书生跑了出去,急忙跑到门口,一把抱起昏迷的初荷,追了上去。  快步奔出院子,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方学渐的脑子一下清爽许多,胸口的郁闷也减轻了不少。月光洒满长街,却已不见了那个蒙面人的踪迹。  他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攀住院门口一棵大榆树的横枝,四下仔细察看,只见北边一个隔着三栋屋宇的小巷口,一个肥大的黑影正迅速地转过墙角,消失不见。他心中一喜,跃下地来,拔腿就跑,追了上去。  两人身有累赘,身法仍然十分迅捷,一个拼着老命追,一个千方百计逃跑,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跑了个半斤八两。  蒙面人尽量挑拣僻静的小巷、角落钻,不时回过头察看跟踪在后的方学渐,见他好像牛皮糖似地跟着自己,不管自己再怎么发力奔跑,依旧牢牢地粘在屁股后面,甩不脱、拉不掉,爽性跃上屋顶,在洛阳城里飞檐走壁起来。  这下更加乘了他的心,方学渐好歹当过几回梁上君子,跳墙过户正是他的强项,一时抖擞精神,吐纳运气,脚下呼呼生风,屋宇围墙纷纷倒退,越发追得近了。  两人跑了大半炷香的工夫,前面出现一个坡度和缓的小山坡,坡上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足有十余顷面积。黑衣人从一堵围墙上跳下,飞奔过去,仿佛脚不沾地,身形一闪,进了林子。  方学渐第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拐弯抹角地跑了这许多路,此刻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大清了。他的消息再不灵光,也听说过“遇林莫入”这句江湖老话,飞身下地,沿着林子边缘徘徊了片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初荷,白玉般的面部肌肤下依稀透出一层健康的胭脂红,眉头微皱,一张粉嘟嘟的小嘴紧紧抿着,呼吸时而轻柔、时而急促,兀自未醒。  方学渐的脸上无声地绽开一朵温柔的微笑,心中甜丝丝的,在她的眼皮上亲了一口,轻声道:“好老婆,你倒睡得香。”  初荷“呜”的一声,在他怀里翻了半个身子,张开两条手臂抱住他的腰身,呢喃道:“学渐哥哥,你不要离开我,那两个女人好妖,有了她们,你就不会再记得荷儿了。”两排弯弯的长睫毛轻轻颤动,呼吸沉沉,却是在说梦话。  迷离的月色透过林边稀疏的枝叶,照上初荷光润的前额,为她平添了一分艳色。旋转的落叶环绕在两人的四周,蝴蝶一般飞舞,方学渐定定地站在树下,一时看得痴了。  “啊!”一声痛苦的惨叫突然从林子深处传来,正是那个青衫书生的声音。方学渐的身子如一根离弦之箭,嗖地射了进去。  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都是,一踏上去,沙沙做声,他也顾不了这许多,借着斑斑点点的细碎光影,左蹿右跳,避开挡道的树干、灌木,很快冲到林子中间的一块枯草地。  青衫书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那个黑衣人蹲在地上,背对着方学渐,不知道在做什么。方学渐见她的背影娇小圆润,心道原来是个娘们,一个娘们背着一百多斤的男人,还能健步如飞,这身轻功可谓恐怖。  蹑步上前,方学渐悄悄走到蒙面人的身后,探头一望,只见她正从一个白玉瓶里倒出一颗丹丸,喂到青衫书生的嘴里,左掌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他耳朵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微微摆动。  青衫书生又是“啊”的一声,醒转过来,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连两颗眼珠都是灰扑扑的,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药丸遇上唾液便化,顺着喉管流入他的肠胃,下身的疼痛稍稍减弱,不至于醒来便痛晕过去。  方学渐见她两只手掌纤秀白润,竟比那只白玉瓶还要细腻三分,鼻中又闻到一股十分奇特的馨香之气,凉丝丝的,好像冰雪的香味,若有若无,难以捉摸。他心中暗暗思量,这一定是个十分特别的美女,可惜包得太过严实,不能一睹芳容,人生的一大遗憾。  蒙面人的目光全在青衫书生的身上,见他的呻吟轻了些,柔声道:“这位公子,你的那本《霓裳羽衣曲》,能不能借我看几天?”  青衫书生灰扑扑的目光无力地注视着她,好半晌才吃力地张了张嘴,说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有《霓裳羽衣曲》的残本?”  方学渐“嗤”的一笑,道:“你在‘百花节’上大吹大擂,整个洛阳城还有谁不知道你有半本色狼皇帝李隆基写的《霓裳羽衣曲》?别废话了,赶快拿出来吧,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天下第一大女侠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当然,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青衫书生转头望了方学渐一眼,又看了蒙面人好一会,这才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本《霓裳羽衣曲》,两行清泪突然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月光照上他苍白的面孔,其状凄凉可悲。  青衫书生语声哽咽道:“这本《霓裳羽衣曲》的残本是玄宗皇帝亲书,我冯氏家族一代传一代,整整保存了二十三代,想不到我冯保今日遭遇大难,成为废人,再也不能传宗接代,愧对地下的列祖列宗,这位姑娘,你要看尽管拿去,只是须答应我一件事。”  蒙面人点了点头。  “我们冯氏的祖先以前是唐宫里的乐师,安史之乱的时候逃到乡下,因为心力交疲,不久便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留下一个遗愿,就是让冯氏的后代子孙,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将这半本《霓裳羽衣曲》补充完全,可惜传了二十几代,冯氏一直没有杰出的音律人才,空自耽误了这许多年。”  “乐谱传到我这蠢笨如牛的人手里,更加是明珠暗投,两年来我走遍长安、洛阳、开封和郑州四地,访求名师,可惜没有一个中意的,直到十三天前,我偶然从醉香楼门外经过,听到柳轻烟姑娘的琴声,一时惊为天人,这才下定决心,要将这本残谱送给她,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单独见她,这才当了长衫参加‘百花节’,可惜她被一个西域胡番买下,就要远嫁他方。姑娘,我求的事情,就是你看完这本曲谱后,能不能帮我转交给她?”  方学渐见他为一本破书唠叨了这许多,讨价还价没个完结,心中早就厌烦,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霓裳羽衣曲》,恭敬地交到蒙面人的手中,道:“大女侠姑娘,你尽管把这本破书拿去,至于那个柳轻烟,现在说不定正被长枪番人压在身下噢噢直叫,连自己姓什么都已经忘了,交不交给她没有多大意义……”  那个蒙面人蓦地转过头,一双无比明亮的澄澈眼睛瞪了他一眼,左臂一举,在方学渐的脑门上撞了一下,脚尖在地上轻点,轻盈的身子如一只滑翔的飞鸟,跃上一棵泡桐的横枝,在空中一抱拳,道:“公子请放心,你的心愿,小女子一定想方设法替你完成。‘天山雪莲丸’一天一粒,半个月便可痊愈。告辞!”几下起落,身子犹如一颗跳动的弹丸,迅疾无比地没入黑暗,很快去得远了。  方学渐不料她突然发难,一股大力在额头一撞,登时翻倒在地,双臂死死抱着怀中的初荷,惟恐脱手。脑袋刚一着地,脖子上一凉,一个圆圆的东西落到上面,他吓了一跳,这东西如果是一把飞刀,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耳中听到“天山雪莲丸”五字,心中一动,自己万里奔波,不正是要去天山么?这人武功如此之高,手里又有天山那边的东西,说不定就是飘渺峰的人,猛地清醒过来,张口大喊道:“女侠,女侠,请留步,我…我想请教……”  树木林立,密麻麻如一大片站岗的卫士,呼喊的声音在林子深处阵阵回响,哪里还有蒙面女子的半个身形?方学渐自觉无趣,闭上嘴巴,从地上摸到那只白玉瓶,躺在那里回想那女子刚才的一举一动,极力想搜寻出一点线索。  他闭上眼睛,在地上躺了半晌,却茫然没有半点头绪,终于长叹一声,正要爬起,忽听怀里的初荷呢喃道:“学渐哥哥,我好害怕,那两个女人是狐狸精,你千万不要买。”  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哈哈一笑,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心中明镜一般亮堂。那个蒙面人的眼睛如此光彩夺目,就像两颗珍稀无比的黑玛瑙,除了那个“醉香楼”的清倌人,琴技天下无双的柳轻烟姑娘,还有谁来?也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会对这半本破破烂烂的《霓裳羽衣曲》感兴趣。  “冯保老弟,你眼睛睁这么大,数星星么?”方学渐低下高贵的头颅,看着挺在地上的青衫书生,伸出一只手掌卖弄似地挥了挥。  “……”冯保双眼观天,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几句籀文。  “不要这么小声嘛,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呢?”方学渐弯腰下去,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和蔼可亲,好像一个到百姓家里视察民情的中央高官。  “你为什么要抢我的曲谱,万一她不交给柳姑娘怎么办?这可是我们老冯家的命根子啊!”  冯保突然爆发的大喉咙吓了他一跳,方学渐退了一步,笑道:“干嘛发这么大火,你们老冯家的命根子不是被…嘿嘿…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那位蒙面姑娘将《霓裳羽衣曲》交到柳姑娘手里,我要借你几滴血用用。”  “好,我跟你赌,如果曲谱到不了柳姑娘手里,你赔我八万两银子。”  “哇~~你也太狠了,全本带彩色插图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书店里才卖五钱银子一本,半本破烂《霓裳羽衣曲》就要值八万两银子?打死我也不信,我最多出八两银子,要不要随你。”  “七万九千两。”  “九两,可以买三十本《痴婆子传》了。”  “七万八千两。”  “十两。不要太贪心,老弟,十两银子,《素女心经》可以抱一箩筐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场激烈无比的价格拉锯战终于告一段落。  方学渐满头大汗地倒在地上,呼呼喘气,笑道:“你这块牛皮糖真够韧的,一千九百九十两银子,《灯草和尚》都能养一屋子了。”  “我不养和尚。”冯保也同样面红耳赤。  方学渐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抿着嘴巴、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怀里抱着初荷,准要在草地上翻滚打闹一番不可。  好不容易住了笑声,方学渐微微喘气道:“其实那个蒙面人就是柳姑娘,整个洛阳城,除了她,谁还会对你这本破烂东西感兴趣?对不对?不要告诉我你不相信。”  冯保躺在那里半天不吭声,目光逐渐变得迷离,仿佛要熟睡过去,突然睁开眼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有这么好的本领,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呢?”  方学渐抬头望天,点点滴滴的星光洒落下来,在他的眸子里交织成一团流动的雾,他幽幽一叹,道:“或许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一个诺言,一桩仇恨或是一段修行?”  “你要血干什么?”  “救醒我老婆。她现在还没有醒转,肯定中了一种奇怪的毒。”  “为什么我的血能解毒?”  “我也中过同样的毒,不过被你喷出的血淋了一头一脸,就恢复正常了。”  “好,你打我一拳吧,对准肚子打。”  “唉,你真慷慨,不过不用这么费力,你咬破一个手指,把血涂在她脸上就可以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想不到呢?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冯保咬开了手指。  “不是你傻,是我聪明。”方学渐伸出食指,抹了血滴,涂在初荷脸上。  “你老婆真漂亮。”冯保一脸羡慕地看着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的初荷,娇美的容颜就像一朵盛开的粉色牡丹。  “长着眼睛的人都这么说,”方学渐伸手又抹了一滴鲜血,看着初荷微微颤动的眼皮,心中比吃了蜜糖还要甜,“虽然你打赌输了,那一千九百九十两银子我仍然会付给你,有了这许多银子,娶上七、八房媳妇都不成问题……哦,对不起,我忘了你那个地方……”  “没关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冯保转过头去,眼眶中隐隐有着泪光闪动,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冯保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看见他这副样子,方学渐暗骂自己是个讨厌的长舌鬼。  “家里的田产房屋都给我卖了,以后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想先回老家深州(今河北深州)一趟,然后到北京城去看看,唉,连年战乱,北京城也不太平啊。”  “呵呵,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把伤养好吧,冯保兄,我们也算有缘,不如跟我一道回去龙门客栈?”  冯保笑道:“还没请教兄弟台甫呢?”  “方学渐。慷慨大方的方,学无止境的学,防微杜渐的渐,叫我方兄弟就行了。”  “果然好名字,人如其名,既慷慨大方,又勤奋好学,呵呵,做兄弟的现在动不了身,全靠方兄帮衬一把。”  方学渐心想你也不蠢呀,这么快就学会拍人马屁,精益求精,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打个哈哈,拍着胸脯道:“做兄弟的哪有不帮衬一把的道理,冯保兄尽管放心,我方学渐绝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正要自吹自擂一番,怀中的初荷突然“嗯呀”一声,睁开迷茫的双眼,醒了过来。  “好了,好了,亲亲老婆,你总算醒过来了,快要急死我啦。”  初荷看见是他,一双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问道:“这是什么?脏兮兮的。”  方学渐嘻嘻一笑,朝冯保扬了扬下巴,道:“这是冯保大哥的血,你的脸上也有,还多亏了他,要不然你还醒不了。”  初荷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一骨碌从他的怀里爬了起来,瞥见冯保左手的食指殷红一片,还在滴血,哎呀了一声,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绸手绢,上去替他包好,开口说道:“真是多谢你啦,要你流这么多血。”  “哪里的话,谁看见你这样可爱漂亮的女子,都会这样做的,”冯保勉强笑了笑,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道,“能娶你为妻,方兄弟真是好福气啊。”  初荷粉面微微一红,回头看了方学渐一眼,旋又低下头去,目光之中全是羞赧和喜悦。  方学渐抬头望了望正当中天的月亮,心中自也得意,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道:“冯保兄,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这就回去客栈吧。”  秦、冯二人自然没有异议。方学渐背起了冯保,初荷跟在后面,三人出了树林,寻路回去。  刚才飞檐走壁的时候,方学渐没有记住道路,初荷更是在昏迷当中。冯保虽然在洛阳城住过三个多月,但是道路错综,一时也认不清这许多。月色之下,屋宇和屋宇、街道和街道,看上去没有明显的分别,何况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望出去恐怕连景物都是颠倒的。  三人走街穿巷,像无头苍蝇似地一通乱走,更加迷了方向。  方学渐心中烦躁,望见前面有一座高高的门楼,灵光一闪,和初荷打一声招呼,放下冯保的身子,在石柱子上连借两次力,腾身跃上五丈高的门楼顶,极目四望,只见百多丈外,暗沉沉一条黑色巨龙卧在那里,约莫二十丈宽,不正是洛水河?  这下有了奔头,三人重新上路,转过两条暗幽幽的巷子,长街的尽头便是洛水河,不远处是一个石板埠头。方学渐与初荷携手下去,用清凉的河水洗去脸上的污垢。  这是洛水北岸,龙门客栈在河的对岸,须寻找一座桥过去。三人沿着河岸前进,走了半炷香辰光,没有找到桥梁,却回到了下午观看“百花节”美女表演的“洛神园”。  方学渐放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突然想起自己询问“洛神园”主人时老包那怪异的神色,心中一动,问背后的冯保道:“冯保哥,你可知道这‘洛神园’的主人是什么人么?”  冯保睁开了睡眼朦胧的眼睛,微弱地道:“听人家说,这里是漕帮老大的私宅。”  “漕帮?很厉害吗?”  “不知道,我一向对这些江湖帮派不感兴趣。”  皓月当空,三人沿凄清的长街又走了一会,一边是久负盛名的“窈娘堤”,一边是“洛神园”的红色高墙,前面不远就是天津桥。  方学渐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面对初荷,道:“荷儿,上次没带你去‘龙眠山庄’,这次补起,我们到这‘洛神园’里再去走一遭,你说可好?”  初荷拍手笑道:“好呀,好呀,进去看看那个花台子还在不在?”  冯保听二人竟兴高采烈地要“私闯民宅”,那可是犯法的事情,有心反对,却是无力阻止,只得假装睡着。方学渐走到堤岸边,把冯保的身子小心地塞到芦苇丛里,又弄断了十多根盖在他的身上,免得路人发现。  两人相视一笑,迎着习习晚风朝来路跑了一阵,在距离大门还有七、八丈的地方停下,携手跃上高墙。  两人的轻功都是打的“凌波微步”的底子,身轻如燕,在江湖二流高手中也算出类拔萃,何况下午还在园子里走过一个来回,熟门熟路,更是奔行如飞。  两人借着参差的叠石、扶疏的花木,躲开一队队手提灯笼的巡夜家丁,过了青石小桥,飞身跃上游廊屋脊,如两只狸猫般在上面飞蹿,朝那片空地跑去。转过一座四丈多高的假山,视野之中,那座花台依旧搭在那里。  初荷兴奋地拉着方学渐的手,连蹦带跳地跑过去,一下跳上花台,学着那波斯美女的姿势,双臂向上伸展,做“举火燎天”式,腰肢摇摆扭动,乳浪臀波,别有一番撩人情态,只是动作有些笨拙,看上去比较怪异。  方学渐哈哈一笑,一蹦上台,平端双臂,也学着那波斯美女的姿势,摇摆起脑袋来,笑道:“老婆,我们来比一比,谁学得像些……”  话未说完,忽听花台后面传出狮子般的一声怒吼,然后是“噼里啪啦”棍棒之类的物事击打人体的声音,听来十分沉闷低哑,好像是隔了好几道门才传过来的。  两人吃了一惊,心口怦怦乱跳,互望了一眼,发觉对方的脸色都吓得有些发白。方学渐过去拉住初荷有些冰冷的小手,指指屋顶。两人脚步轻点,在花台柱子的边缘借一下力,飞身跃上屋顶。  两人沿着屋脊矮身前行,小心翼翼,惟恐发出一点声响,被屋中之人发觉。在靠中间的一个位置停下,轻轻揭开几块瓦片,露出一个五寸宽的洞口。方学渐探头向下一望,只见屋子中间八个手执木棍的灰衣人,正在围攻一个赤着上身的粗壮大汉。第五十章 阴谋  那大汉的身材十分魁伟,胸口密麻麻地披着一层黑毛,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明亮的烛光下熠熠生辉,胳膊上一团团粗壮的肌肉活物似地上下流窜,一蓬蓬晶亮的汗水在棍棒的击打下四下激扬。  八个灰衣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蹿高伏低,手中棍棒不住挥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肆无忌惮地抽打他的全身皮肉。  那大汉在如此密集的棍棒攻击之下,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口中“呜呜”低鸣,脚步沉稳,在屋子中间慢慢踱步,偶一抬头,居然是那个“百花节”上跳出来,一脚将冯保踢飞的锦衣男子。难道他就是“洛神园”的主人,黄河漕帮的老大?  方学渐心中一动,已看出这长身汉子是在修炼“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硬气功,八个灰衣人只是陪练。  初荷也在旁边轻轻揭开几块瓦片,挖洞探看。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占地足有两亩大小,墙角两排架子,陈列着各种兵器,刀剑斧戟,不一而足。十六根小腿粗细的牛油火炬插在两旁,屋中亮如白昼。  左边小门旁靠墙壁的地方站着一人,长衫儒巾,面皮光润,颌下一尾三寸胡须,神态悠闲,驻足观望,好似一个饱读诗文的书生。  八个灰衣人攻势不竭,手中的木棍翻转如飞,在那大汉的胸口、腹部、后背和肩头砸出一条条红色印痕,汗水淋漓,转瞬即逝。其中一个绕到龙四海身后,突然腾身跃起,大喝一声,手中木棍猛地挥出,砰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后脑是人身上极脆弱的一个地方,稍重点的拳头就可将人打晕,何况一条木棍的狠命一击?事出突然,场中惊呼声起,木棍毫发不爽地击中了壮汉的后脑,“格勒”一声,手臂粗的棍子居然断为两截。龙四海魁梧的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巍然如山。  偷袭的汉子惊得呆了,张口结舌地握着半条棍子,想要转身逃跑,却已被七条棍子团团围住。  龙四海握紧的拳头格格直响,一点点转过身来,两道火焰一样灼烈的目光炙烤着瑟瑟发抖的汉子,好像要把他融化一样,左边的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一字一顿地道:“说,是谁指使你来谋杀本座的?”  汉子面如土色,全身如筛糠般的抖,汗如雨下,扑地跪倒在他的面前,泣声哀求道:“帮主,小的不是成心要杀你,这样做也是被迫无奈,帮主,我跟了你整整十年,鞍前马后地服侍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龙四海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牙齿咬得“咯嘣”响。  汉子磕头如捣蒜,额头鲜血淋漓,哭声道:“帮主,我实在不能说啊,他们拿住了我一家八口做人质,如果我说出来,他们就会杀了我的家人,帮主,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龙四海呼呼喘气,胸口的黑毛急促起伏,像急流冲刷下的一排水草,他看了地上的汉子半晌,突然挥了挥手,七条坚硬如铁的枣木棍顿时暴雨般落了下去,一股股腥红的液体喷泉一般四下乱飞。  那汉子只来得及喊出两声凄厉的惨叫,已被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烂泥一样摊在那里。龙四海连个眼色都没留下,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接过那个书生递过来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怎么看?”  “福王爷。”书生一招手,那七个灰衣人停下了挥舞的棍子,找来布块、拖把,动手收拾尸体。  握着毛巾的手掌停了停,龙四海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凤先生的话从来就是这么简练直接。”  “不敢,”书生微一躬身,“王府有消息来,那两个女子被安置在城南的灵芝园,和一群西域番人住在一起,那个叫阿托尔的是哈密国王马黑麻的使臣,派来向大明皇帝进贡礼物的。在今夜的酒宴上,他对福王爷说,打算把两个女人送给自己的国王做妃子。”  龙四海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真是笨蛋,有福不会享,两个大美人暂时没有危险,好,好,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福王爷派出了金马镖局的八大高手护送两个女人,和那三百个西域番人一起西行,后天一早出发。”  “金马镖局的八大高手?‘太平公主’带队?”  “是,每一个点子都很扎手,何况还有三百个西域番人。”  龙四海低头沉吟片刻,反剪双臂,用毛巾擦着自己的背脊,突然抬起头来,一对眸子精光灼灼,回头望了望屋中正在打扫地板的七人,无声地笑了一下,凑到书生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好一会。  凤先生边听边点头,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初荷拉开方学渐蒙住自己嘴巴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那个大个子练的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方学渐搔了搔头皮,苦笑一下,他对于武功一道所知实在贫乏,突然灵机一动,道:“挨这么多棍,一点事都没有,会不会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三十太保横练’?”  初荷怪异地看了看他,道:“‘三十太保横练’?应该是‘十三太保横练’吧?”  方学渐的面孔十分难得地微微一红,心中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嘴巴却还要进行顽强反抗,说道:“三十太保比十三太保多了十七个太保,横练起来要厉害得多,他的后脑勺上挨了这么一下都没事,自然要三十个太保横练才做的到。”  初荷睁大了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好像无比崇拜地看着他,突然张嘴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道:“没风度。”  方学渐张大了嘴巴,破天荒地红霞满面,漫过了耳朵,心中有苦难言,正要说几句温柔体贴些的道歉话,博取老婆的同情和谅解,却听屋中的龙四海嚷道:“老包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回来?”  凤先生笑了笑,恭敬地道:“包爷和那个外地来的纨绔小子在‘品味居’喝了两瓶特制的‘十全大补酒’,然后就去了城东的‘榆树园’,找那个号称‘大内第一刀’的裘神刀,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裘神刀年岁已高,下刀不够利落,难免会耽搁些工夫。”  “裘神刀?就是那个太监刘瑾的结拜兄弟,当年号称西厂第一刽子手的‘神刀裘’?”  “正是。四十多年没动刀子了,想来手生得很,幸好阉割纨绔小子之前,还有那个拿了一本破书,叫嚣着要换八万两银子的穷小子可以练手。”  龙四海笑得更加开心道:“把人阉割这么阴损狠辣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  凤先生脸上的笑容更添了三分恭敬,道:“包爷临行前让我转告帮主,他说那两只发情的公狗敢和帮主抢女人,那是和调戏他老娘一样不可饶恕,他一定会想办法好好地整治他们一下,给帮主一个交代。”  方学渐的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栗栗而惧,不想自己在这些人眼里是“纨绔小子”,是“发情的公狗”,好大的一个杀人罗网罩过来,自己却还在做梦和那两个美女偷情幽会,要不是正好有一口鲜血喷过来,也要断了老方家的命根子,对不起地下的列祖列宗。  初荷在他耳边嘻笑一声,轻声道:“发情的公狗。”  方学渐伸手在她丰腴的圆臀上掐了一下,道:“老公是发情的公狗,老婆就是叫春的母猫。”  初荷粉脸一红,一边扭身躲避,一边也来掐他的腰身,嗔道:“我才不是叫春的母猫。”小脚微微一动,足下的一块瓦片“咯”的一声,断为两截。  两人一齐变色,知道事情要糟。方学渐见机得快,一把拉起她的小手,快步朝屋檐边跑去,身子一纵,从三丈高的屋顶跳了下来,耳边风声呼呼,却依旧清楚地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是谁?”  方、秦二人才跑出十几步远,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尘沙碎石乱飞,一堵坚硬厚实的墙壁突然破了一个人形的大洞。一条大汉像豹子似地从里面蹿出来,躯干高大,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正是漕帮老大龙四海。  “来人啊,有奸细,快来人啊……”几下手下纷纷追了出来,手提木棍、拖把,口中大呼小叫。一时间,院子上下呼喝之声大作,前面火光隐隐闪动,已有几个家丁闻声奔了过来。  方学渐的额头冷汗涔涔,一颗心脏剧烈跳动,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回头草草一望,脚下不停,拉着初荷的小手拔腿飞奔。  “不要跑!”龙四海大喝一声,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提气猛追,脚下大步流星,每一步都有八尺远近,连跨十步,和两人的距离登时只剩了一丈五、六。  两人听到背后的大叫,脚底抹油,跑得越发快了,转过空地前的假山,迎面几盏摇晃的灯笼,一排手执钢刀的巡夜家丁“噔噔噔”地跑来,银色的刀片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亮如白雪。  两人吓了一跳,急忙纵身跳上游廊梁顶,踩着瓦片快步飞奔。从高处下望,暗沉沉的院子成了一锅逐渐沸腾的米粥,次第亮起的远近灯火,好像米粥表面的气泡,在黑暗中一颗颗膨胀开来。  “抓住奸细,别让他们跑了。”  “奸细跳到上面去了,大家赶快散开,四下围起来。”  “好啊,是龙帮主,还有八尺,快要追上了。”  四下呼喝赞叹之声不绝,一排排灯笼萤火虫似地在各处走道上招摇飘舞,更多的人往这边涌来。  方学渐不敢回头,心中却火烧火燎的,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拼死又跑出二十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小子纳命来!”一团黑影蓦地飞来,高高跃起的身子挡住了偏西的月亮,风声呼呼,激得他长发乱舞。  “罗汉打牛拳!”方学渐知道再难逃避,一个滴溜溜转身,双足立定,气运右臂,“少林罗汉拳”中最简单的一式“单臂流星”,奔雷而出。  砰地一声,风声骤停,拳头和手掌撞在一起,连天边的月色都为之一暗。在初荷的惊呼声中,方学渐的身子朝后飞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扑通一声,头下脚上地落入下面的池塘。  龙四海全力一掌打出,原想要将对方打成一块肉饼,不料一股充沛无垠的大力涌到,胸口如被一块巨石撞了一下,一阵头晕气闷,呼的一声,一条二百斤重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四丈多高。  初荷望了天上的龙四海一眼,低头查看下面的水池。方学渐落水的地方,逐渐扩散的涟漪正被银色的月光画成一圈圈半透明的光波,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沉,动荡起伏的细浪把它割成一块块的,一如初荷的心,七上八下。  人声鼎沸,游廊里挤满了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家丁,初荷纵身一跃,如一片轻飘飘的云霞,扑向下面幽深的水塘。在入水那一刻,她蓦地回头,只听“砰啪”一声巨响,龙四海庞大的身子笔直地掉在游廊顶上,断木瓦块四下乱飞,身子穿洞而下,把下面的几个壮丁压得嗷嗷直叫。  初荷尽量伸直双腿,晚风拂动她的裙角,轻盈的身子在空中一个转身,矫健如一只海燕,灵活似一条游鱼,嗤嗵一声,湖面上蹿起几小串亮晶晶的水花,入水不见。幽谷水潭的十年修炼,岂是白费?  这水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约莫半顷面积,与环绕在庄子四周的水道相通。初荷飞身下水,看准方学渐刚才落水的方位,潜游过去。  十月的湖水已有了些刺骨的味道,幸好初荷从小在冷水潭里泡大,这点寒冷尽能抵挡得住,只是深夜水黑,双眼难以视物。她蹬动双腿,游到了预想中的地方,身子下沉,在水底下一阵摸索。  初荷的手指很快触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事,知道是方学渐的脑袋,心中一喜,抱起他的身子,双腿一蹬,急速上浮,哗地升出水面。  “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用石头扔他们!”  “帮主有令,下去活捉他们,捉到男的赏一百两,捉到女的赏一千两,也让他们看看漕帮兄弟的能耐。”  一班家丁轰然答应,脱下外衣长裤田鸡似地纷纷跳下池塘,水花四下激扬,扑通之声此起彼落,怕不下五、六十个,宽大的池塘登时显得有些小了。  初荷吓了一跳,急忙沉入水底,抱着老公的身子往人少的南边游去,那边是一个七、八丈高的小土包,坡度和缓,密麻麻地种着无数毛竹,土坡的另一边应该就是院子的围墙。  那些家丁全是漕帮兄弟,在洛水河里扑腾大的,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水中霸王”。重赏在前,有的甩动胳膊划水前进,有的潜入水底摸索前行,有的则像海豚似地在池水中间蜿蜒游动,池水涌动如潮,一大群游泳高手张开一面巨大的渔网,三面六方地向方、秦二人笼罩过去。  五十几个赤裸裸的男人在后面追着自己,初荷一生之中如何见过这种阵仗?老公,你醒醒啊,老公,你快醒醒啊。初荷急得都要哭了,脸色吓得苍白,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吃力地抱着方学渐的身子,咬着牙齿往前游。  “……十尺、九尺、八尺……”她默默地估计着离那个小山包的距离,只要再游八尺就可以安全上岸。山包上的那些竹子种得好密,如果中间有条路的话,就能抱着老公逃走了。  “……七……”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初荷的心里正要冒出那个“尺”字的时候,左脚踝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粗壮而有力的一双大手,隔着袜子,她仿佛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粗糙和冰冷。  初荷心中一惊,右腿踢出,正中那人手腕。那汉子手一缩,松开她的脚倮,双腿一蹬,身子前蹿,反而抱住了她的双腿。初荷右手一提,已抽出挂在方学渐腰上的七星宝剑,斜斜挥出,正中那人的双眼。  破碎的眼球随着一股粘稠的鲜血喷射出来,很快融化在冰冷的池水中。那汉子张大了嘴巴,在水中无声地嚎叫一声,双手掩面,一阵扭曲翻腾,搅得池水淡黄一片。  月光洒在涌动的池面上,一串串急促膨胀的血色气泡像一朵朵妖艳的昙花,一开即收。  初荷右手握剑,左臂勉强抱着方学渐的腰身,在满是淤泥的池塘水底慢慢爬行,好不容易又爬了两尺,两条小腿又被一个扑上来的汉子抱住。初荷正要挥剑过去,突然右臂一紧,已被两只铁箍似的大手握住,手腕无力,长剑脱手沉入淤泥之中。  “老公。”初荷心中一痛,扭头在方学渐的耳边轻轻地喊出一句,一串气泡从她口中冒出,他又如何听得见?左臂用力一提,初荷一咬牙齿,使尽全身力气把方学渐的身子往前送去。  勉强接下龙四海排山倒海般的全力一掌,方学渐胸口如受重击,脑中嗡地一声,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晕厥过去,身子向后倒飞,沉下池塘水底。迷迷糊糊中,只觉自己被人抱来抱去,口鼻呼吸困难,体内“凌波微步”的小周天内力自发搬运起来。  腰间一股大力突然涌到,身子向前快速移去,脑袋咚地撞上了一块硬硬的物事,好生疼痛,张嘴待要叫喊,一口又酸又咸的池水猛地灌入喉咙,呛个半死。  方学渐只觉头痛欲裂,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呕吐不出,正待浮出水去,忽听脑袋后面“轧轧轧”地一阵响,池底靠岸的一块石板正往旁边一点点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不知道会从里面爬出什么怪物。  他脑中一个激灵,登时想起今夜和初荷入“洛神园”察访敌情,被发现后遭人追杀,自己使一招“单臂流星”,和漕帮老大在游廊顶上对了一掌,力所不逮之下被打下池塘。自己还活着,那么初荷呢?  方学渐心中一急,也顾不得那个阴森森的洞口,双臂划动,正要浮出水去,蓦地右腿一沉,已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他心下一喜,还以为是初荷,伸手下去一摸,却摸到一只鼓囊囊的酒糟鼻子,与初荷挺直小巧的琼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人水性颇佳,双臂用力一拉,硬是不让他浮上去透气,却不料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拳头,砰地击在他的鼻子上,好像被一个铁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眼前斗转星移,晕死过去。  方学渐怕误伤初荷,摸准之后再挥拳头,砰砰两拳,解决掉两个上来纠缠的家丁,一拳打碎他的下巴,另一拳正中那人的太阳穴,脚尖猛地一点,哗地浮出水面。  池岸上盘绕着一条长长的火龙,游廊、小桥和假山旁围着无数观看好戏的男女,呼喝笑骂之声不绝于耳。火把、灯笼的光亮流上水面,如一层浮动的血。  “那个男的在那里,快抓住他!”  “千万别让他跑了,有了一百两银子,‘怡情馆’的小浪蹄子玉玲珑,她的两只香喷喷的大包子有一个月可以啃了。”  在水面游弋的十几个帮众发现了方学渐的踪迹,登时手脚并用地朝他游来。  方学渐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目光在池面上迅速扫了一遍,不见初荷的身影,知道她还在水底,正要潜入水下寻找,已被一人拦腰抱住,往下用力拉扯。他左手往下一探,居然摸到一个明媚灿烂的光头,右拳毫不迟疑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这人要是学过“三十太保横练”多好啊,可惜来不及了。咚的一拳,抱住方学渐的手臂立时变成了两条受潮后的油条,松垮垮、软塌塌,没有丁点的力气,身子摇晃着滑下,无声地躺倒在池底。  方学渐潜入水底,在淤泥上摸索着爬行,一路上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又送了七、八条新鲜的人命给阎王爷。  忽觉前面水流汹涌激荡,一些细碎的烂泥沉渣不住往脸上飞来,躲不胜躲。浑浊一团的池水中,隐约有几条灰扑扑的人影在那里翻来滚去,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  方学渐心跳如鼓,怕是什么巨蟒啊、怪兽之类的在前面兴风作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战战兢兢地爬了三尺,突然一条腿子猛地踢来,在他头顶上重重地踹了一脚。  方学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这一脚却是从天而降,一不留神中了一招,整张面孔一下埋入河床之中,啃了一嘴的泥。  “啵”的一声,从淤泥里拔出脑袋,方学渐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烂泥,斜刺里又是一脚飞来。这次他有了防备,一招“双拿推手”,双掌前后推出,握住了那只踢来的小腿。  小腿入手,顺势就要使出下一招专门断人筋骨的“金丝缠手”,心中蓦地一亮,只觉右手握住的脚脖子纤细而圆润,左掌握住的腿肚子绵软又柔滑,不正是自己的亲亲大老婆初荷?  心中大喜,忘了这是水底,张口呼喊,一口污浊不堪的池水倒灌而入,急忙收敛心神,却不料初荷另一脚来,钩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拉,方学渐的脑袋和河床中的烂泥又来了一下深层次的接触,印象深刻。  为一千两银子的赏金,七、八个壮丁虽然早早就把初荷擒获,却各不相让,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来回争夺,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个个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弄得半个池塘乌烟瘴气,最后一一断送在方学渐的“罗汉打牛拳”下,死不瞑目。  这对苦命夫妇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岸壁上那个黑咕隆咚的圆洞还露在那里。经过这一阵搏杀,塘中的家丁还剩下寥寥十数个,如果空手较量,对方学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两人游上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耳听一人高声喊道:“兄弟们,拿起家伙,帮主有令,杀死男的赏一千,杀死女的赏一百。”  几十条汉子轰然答应,脱下衣裤,拎起寒光闪闪的铁叉、长矛和钢刀,蜂拥下水,水浪激扬澎湃,朝两人杀将过来。  方学渐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池水里,额头上却直冒热汗,伸手抹去一把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的液体,眼前是一排气势逼人的汹涌怒浪,浪尖上闪耀着一根根獠牙似的锋利尖刺和雪亮刀刃,越来越近,择人而噬。  他的心头一阵发毛,回头查看小山包上的竹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排列异常紧密,把斜斜照射过来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有几千万棵?  晚风拂过竹林,残叶婆娑,沙沙声响。方学渐心中一声长叹,肥一点的猴子都爬不过去,何况两个发育端正的成年男女?  ……二丈八尺,二丈七尺,二丈六尺……  方学渐拉了初荷的小手,悄悄潜下水去,指指那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洞口,让她先爬进去,自己脚前头后地倒爬进洞,双手在洞壁上一阵摸索,寻到一块巴掌大的突出石块,用力一压,又是“轧轧轧”地一阵响,那块巨石一点点移回来,封住了洞口。  所有的嘈杂和喧嚣都被挡在了外面,洞中漆黑无比,鼻子什么时候碰上墙壁都不知道,只能靠个人的感觉慢慢爬行。这圆洞径长三尺,正好够一个人爬行,触手处坚硬平滑,好像平常走惯的石板,上面生了一层粘糊糊的泥苔,却仍能清楚地觉察出这是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隧道。  起先的四、五丈路不住向下倾斜,转了个弯之后,变成向上倾斜,又爬了三丈多远,哗地冒出水面,四周依旧没有丝毫光亮。两人在水中呆得久了,一时忘记开口说话,在黑暗中盲目地摸了一阵,突然碰到对手的手掌,一齐“啊”地惊叫起来。  “荷儿,不要怕,是我,不要怕。”方学渐毕竟遭遇惊险场面的次数比较客观,经验丰富,当先镇定下来,游过去握住她的小手。  “你在后面,冒出来之后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初荷偎入他的怀里,身子轻颤,依旧惊魂未定。  “全都是我的错,来,亲一个嘴,算相公向心肝宝贝道歉。”  “呜,老公,你的嘴好臭。”  “刚才被你踹了两脚,啃了两口泥。亲亲好老婆啊,你摸那边,我摸这边,先找条路出去,这一口先记着,等相公弄干净嘴巴,再来亲你。”  “老公,这里有台阶。”  “咦,这里也有台阶,老婆。”  “出嫁从夫,老公,我们走你那边的台阶。”  “非也,非也,做男人的怎可以没有风度,不要说爬个台阶,就是亲个嘴,也要以老婆为最高准则,老婆说嘴臭,就一定要洗干净了才能亲。老婆,不要客气,你先请。”  两人手牵手地爬出水面,这台阶先向上盘旋,走了百多步后又向下盘旋,弯弯曲曲地竟像没有尽头,两人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初荷的左手突然碰到一件凉冰冰的突起物,约有汤碗般大小。  单手摸索,这种汤碗大的突起物竟有七、八枚之多,正要告诉旁边的老公,忽听当的一声清响,方学渐惊喜的声音道:“老婆,这是一个门哎。”  “赶快拉开来看看。”初荷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摸到的是门上的铜钉。  “好,请敬爱的老婆大人挪一下玉趾,退后五尺,让我来开门。”方学渐听见初荷挪步退后的声音,右手握住门环,手臂使劲,用力拉门。  那道大门似是用铜铁铸成,极其沉重,但里面并未上闩,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门才启开一条小隙,里面便有一注月白色的光线投射出来,极是柔和,不像月色,也不像日光。  门开得越大,光线便越浓烈,稠稠的,像一杯刚挤出来的牛奶,还冒着丝丝热气。方学渐拉开半扇大门,举目望去,只见相隔一丈,还是一道大门,这门黑黝黝的,看上去极为沉重,却又不像金属的光泽。  门首四角缀着四颗鸽蛋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奶白色的光线便是从这四颗珠子来的。门首中间是一块暗红色的牌匾,上面用赤金写着三个大字:洛神府。  看字形体态秀逸,笔致洒脱,隐隐似有飘然出尘之气,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笔?夜明珠柔和如水的光华流上暗红的牌匾,三个金色的大字闪闪发光,越发显得醒目凸透,似乎随时都要飞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