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第一卷 16-30章 作者:西风紧
第十六章 三娘
李隆基说“天命有我”,而薛崇训的内心里则有一个相反的信念:我不信天命,命运应该由自己去创造!
历史上注定的事,可以被一个人改变?薛崇训只能反复地坚定自己的信念,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人才是它的主角。他不能信天,否则就只有死!
他甚至在想,如果真的击败了李隆基,那么历史就没有唐玄宗这个名号了,也没有开元盛世……从国家和民生的角度考虑,其实让李隆基掌权才是最好的路子,否则武则天以来的政局动荡将会继续下去。可是薛崇训没有那样高尚的情操,他可不想为了所谓万民的太平把自己往断头台上送。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他站在屋门口,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雨还在下,那里灰白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道是什么?你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敬畏,如果天道只是虚无,那么真的改变了历史,没有了唐玄宗,前世的记忆又从哪里来的?
这时薛崇训看见家奴方俞忠从屋檐下经过,正向自己行礼,他便招了招手示意方俞忠过来。方俞忠走到门口,抱拳道:“郎君有何事吩咐?”
薛崇训道:“三娘走了没有?”
方俞忠答道:“还没,她仍旧住在氤氲斋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薛崇训点点头道:“是我劝她不走的……李守一这个冥顽不化的人,认死理,是块又硬又臭的石头,他才不管你有什么身世背景,谁他都敢查。氤氲斋不是卫国公府,不是很安全,万一李守一那老头带人硬闯进去抓三娘,咱们也没辙,你去通知三娘,让她搬到府里来住一阵子。”
“郎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方俞忠突然说道。
“你从小就在我们薛家,有什么不当讲的,说罢。”
方俞忠沉声道:“三娘这个人来历不明,连户籍都没有,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死了也就死了,郎君何不干脆将她交出去,这样有人顶罪了,李守一也有个台阶下,好早些结案。不然麻烦事儿还真不少。”
“不行!”薛崇训断然道,“我答应过她会尽力保全她的性命,岂能随便就言而无信?何况她已经表明效忠,她便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都不相互照应,却要随时算计,那以后谁还诚心为咱们卖命?不必多说,无意已决,叫三娘搬到卫国公府来,他李守一敢违法强闯,那我也就不管规矩,拿他的妻儿抵命!”
“是,我这就去通知三娘。”方俞忠便不多说,抱拳告退。
没过一会,三娘就进来见薛崇训了,她好像没什么东西,还真是无牵无挂,拧了个装换洗衣服的包裹就来了,不过她戴着一顶纱做的帽子,纱巾从帽檐下垂下来,把脸也遮住了。
薛崇训见到她便随口说道:“你还真敢信我,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做替罪羊?”
三娘站定之后沉默了片刻,便说道:“反正我的命是郎君救的,上回在古寺巷如果不是郎君出手相救,我也活不到今天。郎君真要把我交出去,那也就扯平了,就当没被人救。”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沙哑,怪怪的犹如幽魂的低述。她停了片刻又说了一句:“郎君说得不错,天天被人追杀提心吊胆的滋味确实不怎么样。”
薛崇训笑了笑,用随意的口气说道:“我本来想听你说相信我,原来是这样……后边花园里有间屋子,我叫裴娘给你收拾一下,你就住那里吧。”
“是。”三娘低沉地应了一句。
薛崇训便唤来裴娘,叫她带三娘过去,顺便帮忙收拾屋子。
到得下午,还真叫薛崇训料准了,京兆府的人来到卫国公府,要薛崇训交出凶手绳之以法,并想带那天参与凶案的奴仆回府审讯。
薛崇训的一个跟班吉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知了薛崇训,薛崇训只说道:“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滚蛋。”
吉祥就是常拿胖马夫庞二开玩笑的那个瘦子,长得尖嘴猴腮的,脑子反应倒是挺快,这时他愕然道:“把郎君的原话告诉官府的人么?”
“对,原话,就说我说的,杀人的凶手已经逃了,让他们滚蛋,自己去抓。”薛崇训道。
吉祥只得又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传话。他走到大门口,让门房将角门开了一个缝儿,自己就从那道缝儿里侧身钻了出去,外面一大群拿着真刀真枪的兵丁让他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己传的是郎君卫国公的话,吉祥也就壮起了胆子。
他扯了扯衣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指手画脚地说道:“郎君说了,让你们……”他看着那些凶巴巴的兵,有些怯意,声音也小了一些,“……滚蛋!”
众人顿时哗然,坐在马上的李守一的脸也是青一阵白一阵,气得胡须都快翘了起来:“什么?你这个低贱的奴婢!谩骂官员,知罪不知罪!”
吉祥顿时心虚,反手轻轻敲了敲门,打算随时躲到府里去,但对方还没真动手,他也就麻起胆子撑着,说道:“嘿!我说你这老头子,我还没骂人,你倒先骂起我来了。叫你们滚蛋,是郎君说的,你们这么一大堆人堵在咱们家门口,不叫你们滚蛋难道还要请你们喝茶?”
“低贱的奴仆,本官不想和你这样人理论,叫卫国公出来说话!”李守一正气凌然地喊道。
吉祥听他反复说自己低贱,心里也是老大的不爽,回敬道:“你算哪根葱?咱们郎君是说见就见的?先在门口磕几个响头烧几株香,看郎君能不能放下身份和你说两句话!”
“你……”真是小鬼最难缠,李守一气愤地说道,“本官办的是公务,是替皇上办差,还要烧香?”
吉祥伶牙俐齿地说道:“您办您的公务,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没碍着你啊。我叫你这老头子烧香,是给你出的好主意,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守一听他话里有话,没顾上多想,脱口就问道:“何意?”
吉祥笑道:“凶手已经跑了,你们无能抓不到,想求郎君帮忙,可不得烧香么?”他这小厮看起来有点猥琐,可嘴皮子翻飞,很能胡搅蛮缠。薛崇训派他来应付,还真是知人善用,如果换作是庞二,就没辙。
吉祥也没有身份,更没有顾及,反正不讲道理,只讲歪理,把李守一逗得哭笑不得,李守一用马鞭指着他喝道:“凶手是卫国公府上的人,老夫不找卫国公要人,找谁要人?跑了?本官的眼线上午才看到疑犯从对门进得卫国公府,跑哪去?!赶紧交人,否则本官定然上本弹劾卫国公窝藏疑犯!”
“谁看见的,那只眼睛看见的?”吉祥就胡扯道。
这时李守一身边的一个武官低声道:“明公别和这厮多费口舌,疑犯明明进了卫国公府,咱们把府先围了,再请奏今上圣裁,要抓人便进去抓人,今上不让抓,也不关咱们什么事。”
李守一寻思了片刻,便说道:“来人,把卫国公府给我围住,只要疑犯踏出府门一步,不论死活,给我拿下!”
吉祥见状没他什么事了,便又从角门的缝儿闪进去,把外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薛崇训。薛崇训道:“让三娘别出去就是,李守一不敢擅闯。他们这么多人耗着,不当差做事了?我看他们能耗到什么时候。”
“郎君,那老头扬言要请奏今上下旨进府收查呢。”
薛崇训笑道:“我是皇亲,今上会同意一个刀笔吏随便就来收查?他不怕我被人趁机栽赃私藏甲兵意图造反之类的事,不怕这件事变成冲突的火索?今上没那么容易同意。”
第十七章 搜查
李守一还真敢把薛崇训的事写成奏疏递上去。奏疏一般都是说关于国计民生这样的大事,或言国策纲纪,或言具体的大事如旱涝灾害税赋加减等……一个刑案,居然直接说到皇帝跟前,那下面那些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御史中丞是干什么吃的?这要是别人处理案子时这么干,等于是得罪了一大票人,不过李守一这么做,大家也懒得和他计较,他就这么个人,什么事都不知变通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皇帝李旦只看了一眼,也没管案子本身是怎么回事,见涉及到朝廷官员,就按常规的办法把奏章送到御史台处理。御史台的侍御史一看是太平公主那家子的事,有点犯难……终于有人想起了老上司萧至忠!
萧至忠以前干过御史中丞,现在已经当宰相去了,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宗时太子李崇俊发动政变失败,有人在中宗跟前说太平公主也是同谋,萧至忠谏言“陛下富有四海,就容不下一个弟弟和妹妹吗?”由是和太平公主关系不浅,现在他更是常常出入太平公主门下的人,侍御史们私下和萧至忠通通气,看他什么态度,这事处理起来就更稳妥了。况且宰相是百官之僚,官员和宰相商量事情并无不妥。
萧至忠听了这事儿,很快就说道:“你们向今上回禀此事时,恐怕今上会先问:问过太平否?问过三郎否?所以我觉得你们先问问太子,然后也不必做什么,把太子和公主的意见回禀今上即可……公主那里就不用问了,卫国公是公主的儿子,有做母亲的愿意看到别人没事就去搜查儿子家的吗?”
御史以为然,便依言而行,这事多经辗转,等再次回禀到皇帝跟前时,已经过去三四天了。可怜李守一手下那帮人,百无聊赖地在薛崇训府周围盯了好几天哨,没有收获也没有音信。
事情辗转,还去问过李隆基,高力士也摸清了御史们的行事过程,估摸着御史该向皇帝回禀的日子了,他便不动声色地尽量寻找机会呆在皇帝身边。高力士的官是朝散大夫、内给事,原本就常伴皇帝左右,所以这事并不困难。
高力士想:李守一既然要强出头捉拿凶犯,不如帮他一把。杀害他堂弟的幕后主谋自然是薛崇训,但高力士对亲自动手杀人的那个薛家奴仆同样痛恨,让她死,能稍解心头之恨。
又过了两天,李旦在麟德殿接见了侍御史,因为他刚刚在这里举行了一次歌舞宴会还未离开,麟德殿又有非正式场合接见官员的功能。此时李旦的兴致很高,宴会上的舞姬们如花似玉,舞姿婀娜,观赏时真是莫大的享受,以至于宴会完了他依旧意犹未尽。
多么欢乐的宴会,多么愉快的场面。做大明宫的主人,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李旦不仅喜欢麟德殿的宴会,更喜欢坐在含元殿高高的龙椅上观看“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的磅礴景象。
尊崇的地位,丰富的生活,开阔的胸襟,这就是做皇帝的感受……但是,李旦的内心对自己的这把椅子充满了敬畏和惶恐。他这一生,经历的血腥政变多达十几次,不都是在争夺这个位置么?通往皇位的路,铺的不是红地毯,而是鲜红的血!
总之如果不想失去皇位,权力还得抓在手里。所以李旦总是会定期过问朝廷大事,今天宴会之后有了空闲,他便就在麟德殿接见了几个大臣。
而御史台的侍御史,也在这个时间面见皇帝。
果不出萧至忠所料,李旦听完侍御史的回禀,就先问道:“问过太平了么?”
御史答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认为卫国公是朝廷重臣,又是皇亲国戚,应顾及尊严,不能随意受辱于官衙。”
李旦点点头,又问:“三郎知否?”
御史道:“太子监国,自然已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说朝政清明,便应赏罚分明不论亲疏,卫国公有嫌疑,就该秉公审察……但军国大事、五品以上官员任命、重要刑案,仍应皇上裁决。卫国公乃太常卿,太子无权下令赏罚。”
李旦沉吟不已,犹在犹豫。就在这时,一旁的高力士轻轻说道:“皇上,卫国公有嫌疑,不查的话嫌疑便洗不清,不了了之有失公允。”
高力士说的话虽然不大声,但李旦是听清了的,他又犹豫了一番,觉得高力士说得也有道理,便对御史道:“那就让御史随李守一去查查,疑犯是否真在卫国公府,薛崇训是朕的外侄,叫他注意礼节。”
……
薛崇训得知了皇帝的旨意之后,感到十分意外,当即就在心里想:今上果然是左右摇摆不定的人,我要是把什么事儿寄希望在他身上,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郎君,大事不好了,李守一那老头在外面大呼小叫,再不开门便强行进府搜查,说查咱们是今上的圣旨。”吉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薛崇训皱眉道:“叫人开门……”
吉祥得了话跑到大门口,传话叫门房开了大门,薛家一干奴仆都站在大门口严阵以待。外面的胥役兵丁也是虎视眈眈,这状况已是十分紧张,还有什么礼节可言?
李守一一挥手道:“进府,给我仔细搜,不能错过每一个角落!”他喊罢特意给身边的一个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的目光却故意躲开,神情有些惧色。
此人是冯府里的奴仆,事发当日见过三娘,李守一找他来认人的。但他对薛崇训很畏惧,好说歹说,总算让他装扮成兵丁在一旁悄悄认人,他才愿意了。
李守一带人进府之后,便分派人手,将薛府每一个地方都安排了两个小队去搜查。而薛崇训的跟班吉祥则是来回跑腿,随时向薛崇训禀报状况。
薛崇训心里也开始焦躁,主要因为他完全没有料到皇帝居然会这样下旨,刚刚得到消息,李守一就马上要进府搜查了,薛崇训基本没有什么准备。
薛府四周已被布控,现在让三娘跑出去是自投罗网,可是卫国公府就这么大点,根本不能和镇国太平公主府那么宽的地方比,能把人藏哪里去?
三娘已经被薛崇训派的裴娘去叫了过来,正在薛崇训的旁边。见薛崇训眉头紧皱来回不停踱步,三娘自己反倒不慌,只是用她那沙哑的嗓音淡淡地说道:“郎君已经尽力了,三娘见到郎君为我如此挂心,已是无憾。不如干脆点把我交出去吧,反正没地方可去,也免得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平白遭人耻笑。”
“郎君,郎君!官差已过廊庑,马上进洞门就看到咱们了!”吉祥在屋檐下边跑边喊道。
此时三娘那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认识她这么久,薛崇训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却还是在这种危急狼狈的情况下。薛崇训正苦思无策,便随口问道:“你笑什么?”
三娘笑道:“我笑郎君现在的样子……”
或许是三娘的微笑刺痛了薛崇训内心的某处,他现在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情,非常不愿意失去她。
其实三娘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但只要是人,怎么能做到完全无情呢?薛崇训现在也顾不得追寻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或许是因为自己对她有恩?人的心理真是很难捉摸:如果别人对自己有恩,反而有负债心理觉得很难受;反过来如果自己对别人有恩,却觉得那个人很是亲切。
又或是同情她的身世和遭遇?总之薛崇训是不懂的,他也没时间去想。
“郎君,他们到门口了!”
这时三娘还站在薛崇训的房门前,根本没开始躲藏。
三娘又道:“我牙齿里含着毒,只要咬破便能一了百了,我不会说出任何事。咱们不必做无谓的挣扎了……让我记住你的好,死得好受一些。”
薛崇训真的对她好吗?那她现在面临的死地是因为谁?
“不!”薛崇训断然道,“人不能听天由命!你跟我来。”他说罢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三娘的手往房间里走。
第一次抓她的手,真的非常冰冷,薛崇训不明白一个大活人为什么会有鬼魅一样冰凉的手?
第十八章 公道
有时候女人想问题的方式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差别之大令人瞠目。有人不怕死,或为知己者死,或为大义慷慨赴死;而女人晓之以大义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相反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她们会十分看重。
她希望得到关爱,希望在特殊的日子里收到礼物,哪怕是一件小礼物。都是些不是很重要的事……三娘也不例外,她虽然生活在阴暗的世界里,总是昼伏夜出,但同样很看重别人的关心。
上次杀冯元俊的时候,她那句“宇文孝一直在口头上说把我们当作亲生儿女,但我知道,我从来比不上宇文姬精贵”,薛崇训其实就应该明白她的心思的。
当薛崇训拉住她的手向屋里跑的时候,三娘心里顿时流过一丝暖流,她甚至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危险,满脑子都是薛崇训那温暖的粗糙的大手,那只因练武磨上茧子的大手,有阳光的味道。
无论薛崇训是个多么坏的人,无论他的道德有多么败坏多么无恶不作,但此时在三娘心里,他是一个好人。
薛崇训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左右一看照样没有特别隐蔽的地方。他的卧室布置得简单淡雅,只有榻、椅、案、香鼎等物什,也没有夹墙秘道等设施,实际上就算修了夹墙别人要搜照样搜得出来,李守一这样年龄的官员见多识广,一栋建筑大概有些什么设施他恐怕一眼就看出来了。
“郎君,我有句话……”三娘见到薛崇训房间里这副模样,忽然说道,但薛崇训随即就打断了她,他说道:“以后再说,现在来不及了,你到床上去,一会我来应付李守一。”
三娘只得顺着他的意准备上床,但她是不报什么希望的。
这时薛崇训想了想,又阻止她道:“还是别躲床上,你到床底下去……裴娘,进来。”
门口的小女孩裴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是薛崇训的通房丫头,不过一向都睡屏风外,只是侍候薛崇训起居而已。
“你到床上去,把外面的衣服去了。”薛崇训下令道。
裴娘只好脱了上衫和裙子,只穿了白色的亵衣爬到了薛崇训的床上。她这样是为衣冠不整,被男人看到是很不好的,但里面的亵衣亵裤都是长的,一点也不暴露。
薛崇训随即走上前,拉了被子把裴娘蒙头盖住,吩咐道:“你们谁都别有什么动静,好好呆着便是。”
这时外面的廊道上已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薛崇训起身走出门,只见李守一带着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走来。
薛崇训先声夺人地喝道:“李守一,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抄了我的家?”
李守一走近之后,不卑不亢地抱拳道:“老夫的人亲眼看见凶犯进了卫国公府,进来搜人,是奉了今上的圣旨,公事公办,请卫国公配合。”
薛崇训冷笑道:“你以为办这件事能升官不成?”
李守一凛然道:“老夫愿山村匹夫,只喜耕田读书而已,有薄田一亩三分足够糊口,而今出仕,岂是为了升官发财?”
薛崇训道:“希望你口中的话是出自本心,否则真叫人恶心。”
李守一见薛崇训挡在门口,又问道:“这间屋子是卫国公的卧房?”
“正是。”
李守一道:“这里也要搜。”
“你敢!”薛崇训怒道,“房中有我的内眷,我看你不是来搜人,是故意羞辱于我!”
“老夫公事公办,绝不会因私废公。请卫国公移步,这里也要搜。”
薛崇训让到一边,冷冷道:“要是搜不出什么,此事我会向你讨回个公道。”
“哼!”李守一当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石头,根本不鸟薛崇训的威胁,移步便向里面走,后面的几个胥役见李守一走前边,他们也随着跟了进去。
李守一走进房间,并未作出任何举动,只是站在门口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对旁边的一个胥役道:“你守在这里。”然后径直往里面走,绕过屏风,来到了薛崇训的卧房。
薛崇训也跟了进去,指着房里道:“你看我这里哪里能藏人?”
李守一的注意到了那张大床,被子里很明显有个人,便问道:“床上是什么人?”
“我的通房丫头。你们突然闯进来,她还来不及穿衣,现在不便见人,你们搜完赶紧出去!”
李守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装扮成兵丁的线人,却对另外一胥役说道:“去把被子掀开,看看是什么人。”
“李守一!”薛崇训疾步走到床前,背对着床头的一个大柜子,怒道,“我堂堂卫国公,今上就是我的舅舅,你敢当这么多人的面羞辱我的女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凡事都会有代价。”
李守一咬着牙,两腮的肌肉绷紧,盯着薛崇训道:“本官只办公事。来人,掀开被子!”
身后的胥役没人敢动,个个面面相觑,脚下却像打了桩一样一步也移不开。李守一鄙夷地看了他们一样,哼道:“没血性的东西!”说罢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抓住被角,“呼”地一声就掀开了。
只见一个才十二三岁的乖巧女孩,只穿了亵衣蜷缩在床上,惊恐地娇呼了一声……显然这么小的女孩子不是那个凶手。众人的脸上煞白,都偷偷看薛崇训的神色,无不畏惧到了极点。
李守一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忙转过头顺手把被子盖在裴娘的身上,但他随即就恢复了镇定,他突然发现,薛崇训进来之后,直接就挡在后面那个大柜子前面,就算是人要掀被子时,薛崇训也没有动过,李守一顿时觉得十分蹊跷,不由得额外注意那个柜子。
“老夫要查那个柜子。”李守一面不改色地说道。
薛崇训怒目而视,脸色铁青,他的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佩剑,房间里顿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胥役们都畏惧地盯着薛崇训的右手。一股杀气在四周扩散,那是一种氛围,让人感觉突然多了一大块冰,温度骤然降低了一般。
“你试试。”薛崇训用冰冷无情的口气说道。
李守一的手下很想劝一句他,但却顿时如鲠在喉,谁也说不出一个字。大伙都暗呼倒霉,怎么跟了个愣头老家伙?他们进来之后,把人家女人的被子掀开,虽然没看见什么羞于见人的东西,但面子已经撕破了,这薛崇训要是真动起手来,拔剑砍死几个,谁能保证不是白死?
整个大唐帝国都是他们李家的,薛崇训的母亲就是两代皇帝的女儿,他杀几个人上边自然有法子保全,最多受点处罚,但抵命基本是不太可能的……
李守一的手下们都紧张到了极点,甚至有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动手就往外跑,别在这里白白丢掉性命,死得忒窝囊。
李守一脑子一根筋,但并不傻,他也听出了薛崇训那三字里带着的杀气,他的瞳孔收缩,与薛崇训四目对视。此刻,李守一心里大概也在彷徨吧。他僵在这里,是为了脸面,还是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卫国公,你的祖母是大唐公主,母亲也是公主,你身上流着李唐王朝宗室的血。你要明白,我争的是什么?我争的是大唐的公道,国法的尊严!”李守一坦然地看着薛崇训道,“我李守一原本就是个匹夫,死不足惜。”
薛崇训听罢内心一阵触动,这个老头,是心口合一的人?他和李守一不熟,无法了解他的为人,如果他方才的一番话是出自本心,薛崇训是真的有些动容了。
当人们习惯了不公正的现状时,无奈之际也会适应它接受它,但并不意味着愿意去赞美阴霾和不公……总之李守一的坚持触动了薛崇训。
当然如果和李守一理论的是吉祥那样的人,李守一再怎么大义凛然都没有任何作用,但他很幸运,这番话是对薛崇训说的,薛崇训起码是贵族,就算内心再怎么黑暗,也要在表面上遵守儒家传颂的“义”。
薛崇训的手从剑柄上缓缓放开了,他默默地从柜子前面移了步。李守一也没有说话,走到柜子前,当着薛崇训的面打开柜子,里面除了衣物,什么也没有。
如果现在李守一要继续搜查床底等地方,薛崇训也没辙了。不过李守一见柜子里也没人,房间的摆设也如此简单,却不多纠缠,挥了挥手道:“走。”
正如李守一自己所说,他追查刑案,并不是有多痛恨凶手,只是为了坚持一种信念罢了。竭尽所能如果仍未查清,也不怪他徇私枉法,这个世上,没查清的案子多了去。
官差在府中其他地方又搜查了一番,自然一无所获。然后那些随同进来的官吏就地审问了一番薛府的奴仆,录了口供,便离开了薛府。
这时三娘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见薛崇训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薛崇训苦笑道:“李守一这个人,他与冯家毫无瓜葛,更与我无怨无仇,还真舍得拼命……”
三娘完全没在意李守一坚持的那种“义”,更别说被打动了,所以说起了另外的事,她幽幽地问道:“刚才李守一如果要搜床底,郎君会拔剑么?”
第十九章 曲儿
冯元俊之死那个案子,薛崇训确实是各种麻烦缠身,但都是些小麻烦,他不可能因为杀了个冯元俊就要为之抵命。朝廷里那么多太平公主的人,这点事也搞不定?不论是给你讲国法,还是讲道德,他们总是有话说,都是些饱读典籍诗书的人,道理多得很。谁有道理,关键是谁的权力大。古今同理,说不定换个时代,根本就没有李守一那样的人,因为儒家的义已经成了老旧的糟粕。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薛崇训又开始读孟子的这段话了,这段孩童就在读的文字,意思简单而名了,早就烂熟于他的心里。但每次读它,都有不同的感受。
他身上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好处,还有一个没有信仰的灵魂,显得有些空洞的灵魂。至于记忆里的那些知识,造枪造炮造军舰航母?别说在古代,就是在现代,他靠自己能造出来吗?勾兑个火药能当军用火药不?再说唐朝已经有火药用于军事了。
……
刑案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让薛崇训难以释怀的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的角逐。也不知母亲能不能下定决心,认同他的看法。在薛崇训看来,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弄死李隆基才是唯一的生路。
而薛崇训自己的羽翼离丰满还早,不是一年半载能发展起来的,真正有实力对付太子李隆基的人,只有太平公主才够资格。所以母亲的决定,才是至关重要的。
这种感受,就像是练沙包的时候里面装的是棉花,真是有劲没处使。
今天早上他去了大明宫参加隔日一次的朝会,朝拜完皇帝就回来了,连太常寺都没走一趟。那衙门在非常时期根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薛崇训没什么心情去管里面的事。上午回来,他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或读书,或闷坐苦思。
他想来想去,理了好几遍思路,还是只有那个办法,没有别的路子……母亲的问题怎么才能成功地除掉太子,薛崇训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母亲下定孤注一掷的决心。
门外的什么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前几日的雨已经停了,现在阳光明媚,真真是鸟语花香。薛崇训看着门外的阳光,临时冒出一个念头,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便放下手里的书籍,换上靴衫鞭帽,出门唤人去叫庞二备马车。
他带着几个随从,坐车出得府门,庞二问:“郎君要去哪里?”
薛崇训想了想,忽然想起那日在大秦寺遇到的那个歌妓,名字……那天有朦朦胧胧的小雨,蒙小雨。于是他便说道:“水云间。”
庞二应了一声,也不多说话,很显然去水云间自然是寻欢作乐。士大夫们出入这样的场所并不奇怪,官府还用国家财政养着不少歌妓呢,当然换口味的时候大伙儿也常常会去民间青楼,还有胡姬酒肆里的外国女人也是深受欢迎。
马车沿着北街向西边走,过了一道牌坊,便是一条南北延伸的大街。沿着这条街越往北走,就越是热闹,因为北街头就是安邑坊的坊门,从坊门出去就能看到东市。东市上充斥着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商人和货物,每天的交易量不可估量,于是越靠近市场的地方,人口就越是密集,也越是暗藏着各种各样的商机。
长安城的街面上真是热闹非常,什么新鲜玩意都能看到,甚至还有骆驼,就差没看见大象。着装奇异长相抽象的胡人也不少见,实际上长安城的外国人估计有上万人,有外邦使节、商人,也有来学习典章制度等知识的人……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就说,知识即便远在中国,亦当往求之。
唐帝国,当八世纪初的整个世界都在文明的黑暗时代中挣扎时,她就是文明的灯塔,世界的中心,全人类向往的黄金国度。自太宗以后,唐朝的皇帝就是天可汗,同时号令无数周边国家,大唐皇帝如要征伐不义,天可汗联盟体系内所有国家的军队都要听从征发,北庭都护府的势力影响范围远达里海,甚至曾到东罗马;许多外国国王的头上,同时挂着唐朝皇帝册封的官衔。儒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朝最大可能地把理想实现了。
……
安邑坊的一家青楼水云间便是开在靠近东市的地方,烟花之地,自是繁华极了。薛崇训来到水云间门口的时候,只见那楼门口正搭着一个台子在演参军戏。许多过往的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在青楼前驻足观看,人头攒动好不拥挤。
木搭台子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幞头、穿着绿衣服,叫做参军,此人呆若木鸡,傻得可以,一脸被戏弄的愚钝模样;另外一个穿着白袍,梳着苍鹘,伶牙俐齿,对着“参军”嬉笑怒骂活泼非常。白袍人手里还拿着一把“磕瓜”,一种用布条包着的锤子,专门打头用的,声音响但不疼,他时不时就拿着这把磕瓜往参军的头上打一下,被打的参军却傻站着哭也不是怒也不是一脸窘态,惹得大伙儿又笑了一阵。
薛崇训看见参军戏,不由得会心一笑,想起了府上的庞二和吉祥两个奴仆,平常顽笑起来不就跟参军戏一样么?
人总是会受环境的影响,欢快的环境让薛崇训开朗了一些,回头见老是板着张方脸的方俞忠正在身边,薛崇训便随口开了个玩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方俞忠“啊?”了一声,抬起头见薛崇训正看着自己,回过神来之后他的脸“唰”就变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伶牙俐齿的吉祥抢过话头说道:“郎君,我喜欢肉多的女人,太瘦的要硌人。”
“哈哈……”侍卫随从们都立刻笑出声来。
吉祥这厮是哗众取宠,被人笑反而找到了存在,声音也大了一分:“肉多,水多,骚劲足的,嘿嘿嘿!”
薛崇训也被逗乐了,心情很好,便说道:“想玩的,自己进去选,叫鸨儿一会结账找我一起算。”
几个人顿时高兴地跑了进去,但见方俞忠站着没动,薛崇训笑道:“男人嘛,有啥不好意思的?别错过了一会拍大腿后悔。”
方俞忠低头道:“郎君的安全最重要,我还是算了。”
“我这么大个人,就在府前不远,没啥好担心的,要去便赶紧的。”薛崇训道。
方俞忠不去,薛崇训也不勉强,一面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在薛府的时间,只比庞二少几年,庞二都娶了一房媳妇,我也不能亏待你,你先想好,喜欢什么样的,我为你做主。”
方俞忠红着脸道:“我……我先想想。”
这时薛崇训便坏坏地寻思:这汉子不会还是处男吧?
进了楼子,已经长了鱼尾纹的鸨儿便迎上来招呼,薛崇训随口道:“怎么称呼你呢?”
“哎哟,郎君是第一次来?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杜姐儿就成。”杜姐儿甩着手里丝帕,动作夸张,表情丰富地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郎君可得抓紧好风流好时光呀。”
薛崇训穿的是平常衣服,一般平民也不认识他,这倒省去不少麻烦。他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杜姐儿……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唱曲的,叫蒙小雨?”
杜姐儿喜道:“哈!瞧郎君仪表堂堂,举止不凡,果真有眼光哦,蒙小雨是咱们楼里的红人呢,唱曲还得挑人,没风雅的粗人她还不情愿唱。”
薛崇训笑道:“那她愿意为我唱曲么?”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啧啧,郎君这人材,她是一百个愿意呢……”
薛崇训道:“我今天突然想听《长相思》,让蒙小雨出来为我弹唱一曲罢。”
鸨儿脸色一变,犯难道:“这……小雨房里有人呢,要不您让玉兴奴侍候?玉兴奴唱教坊曲最是拿手。”
薛崇训听罢心里略略有些失望,但他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拿身份压人装笔,想了想便说道:“要是等得不久,我便喝口茶候着;要是今天她不得空闲,那我先付定金,预订个日子再来。”
鸨儿一听是个阔气的主,脸色变得十分亲切,但就在这时,突然楼上有个女子的声音尖叫了一声,随即喊道:“妈妈,不好了,杀人啦,啊!”
大厅中的人顿时哗然,很多坐着的客人都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向楼上看,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而鸨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对薛崇训道:“我得先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您先稍等,失陪。”
四周议论纷纷变得有些吵闹起来,方俞忠见乱糟糟的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冷冷地观察着靠近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听见楼上那个惊慌的女子的话里有个“……蒙姐姐……”怎么怎么地,整句话没听清,但蒙姐姐三个字他是听见了的,心下不由得想:该不会是蒙小雨吧?
见鸨儿正往楼上跑,薛崇训也忙跟了过去。
第二十章 玉碎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言诚然不差。但其实人也不总是功利,有时候产生了一点友谊,感觉到位了,功利反而显得不甚重要。薛崇训也是如此,他是个很俗的人,没好处的事基本不去做,可是当他预感蒙小雨可能出事的时候,心里也是有些焦急。蒙小雨和三娘一样,对他并不重要,甚至连三娘的作用也不如。
楼板上的人有的在慌张地奔跑,有的在尖叫,一个小娘正在解释什么,鸨儿在呵斥,总之十分凌乱。而薛崇训只盯着那个喊叫的小娘,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挤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口中的蒙姐姐是蒙小雨?”
小娘点点头:“是蒙小雨,她中毒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皮肤很白、生了对桃花眼的俊俏男人从雅间里走了出来,满脸愤怒地对鸨儿吼道:“大唐长安,天子脚下,你们开的是什么店,竟然在酒里下毒!”
鸨儿惊愕道:“我们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我们怎么会在自己店里下毒?”
一旁的薛崇训心里很焦急,本想立刻进去看看,但忽然听见二人的对话,他又停下了脚步,镇定下来。鸨儿那话有点像随口说出来推卸责任的,但却很有道理。
有时候有道理的话不一定非要引经据典,兴许越俗的越在理。那鸨儿说得对,她在这里做生意,怎么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时那俊俏男人气势汹汹地说道:“红口白牙,不能光凭你一张嘴,等着对官差说罢!”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指着鸨儿狠狠地说,“等着!”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哪里去?”
俊俏男人怒道:“把你的脏手拿开!你哪根葱?”
薛崇训没有发怒的意思,只是回头对鸨儿说道:“这人交给我,杜姐儿快进去看看蒙小雨,先设法让她呕吐,把肚里的毒尽量吐些出来。”说罢又对旁边的那小娘说道:“你,赶快去找个郎中,要快!”
小娘忙点头转身小跑着去了。薛崇训看了一眼鸨儿:“还站着干甚?你想蒙小雨死掉?”
鸨儿忙哦哦地跑进雅间,一面吆喝旁边的妓女们进去帮忙。
薛崇训心里愤怒,抓着俊男衣领的手向上一抬,硬是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让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俊俏男人挣扎了几下,又去掰薛崇训的手,但薛崇训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桃花眼小白脸的力气不可能有经常练武的薛崇训大,他没法子挣开,一急便怒,瞪着薛崇训道:“妈的,你知道老子什么身份?再不放开老子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薛崇训冷冷道:“你什么身份?真有身份的人我都见过。”
“呵呵……啊!呀!”俊俏男人刚笑出半句,立刻就惨叫起来,叫得比杀驴还响。
原来是薛崇训把他的左手食指给反掰断了,十指连心,指骨生生被掰断,痛楚可想而知,也难怪那俊男叫得那么大声了。
“叫什么名?”
俊男呻吟了一阵,脸上又是惊又是怒,说道:“老子是进士榜上的人,朝中有人,你就……啊!”
薛崇训二话不说,抓住他的左手中指,“喀”地一声,又断了一根。不仅俊男在叫,周围那些妓女嫖客亲眼看着人的指头断掉,如此暴力的场面让他们也纷纷惊呼起来。
俊男不仅手在颤抖,整条手臂都抖得筛糠似的,不仅是疼,还有惧。面前这个黑乎乎的男人,满面肃杀,他不是人,仿佛是地狱来的鬼差。
“叫什么名?”薛崇训的强调不带任何情绪,音量也不大,但此刻俊男不敢不额外重视了,不然马上断掉的也许是无名指。
这样的人,俊男真是从未见过,他不明白,一个活人怎么会如此冰冷凶残?
俊男顾不得许多,忙答道:“萧……萧衡。”
薛崇训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道:“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不相干的废话,我没有时间听你废话,不然你会受伤。如果你说了半句假话,不幸又被我发现了,那我就先杀你的父母,再当着你的面奸你的妻女,明白了吗?”
俊男满肚子愤怒和羞辱,但脸上却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薛崇训道:“很好。你是不是从蒙小雨那里得到过一笔钱财?”
俊男的脸抽搐了一下,心道我要是承认了这件事,那官司还能赢吗?可是现在他受制于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很讲道理的样子,不能什么也不说……俊男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来听曲的。”
薛崇训一直盯着他的脸,对他脸上变化的微妙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冷笑了一下,说道:“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也会亲身体会到一句话:不见棺材不掉泪。”
俊男的表情主要是因痛苦而愁眉苦脸,他呻吟着说道:“我句句属实。”
“我再问你,毒是你下的么?”
这下子俊男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大声道:“不是!我怎么会下毒?明明是水云间里的人下毒,想谋害于我!”
薛崇训遂将其一推,推到旁边的方俞忠那边:“看住,别让他跑了。”然后径直往里面走。
房间里摆着一张酒桌,还有椅子、床、乐器等物,现在已是一片狼藉,杯盘菜肴弄得满屋子都是。蒙小雨已被人抬到了床上,趴在那里人事不省,床边放着一个痰盂,吐了不少东西在里面。
鸨儿慌乱,妓女们在哭,乱得不行。薛崇训看了一眼蒙小雨的脸,她的清纯的脸上满是痛苦,那不是肚子疼或者其他什么身体上能感觉到的痛,应该是……心痛。这两者的表现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薛崇训大概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他看见蒙小雨那张脸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莫名的难过。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说道:“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大伙快让让。”
只见竟然是一个小伙子背着一个老头子进来的,那小伙子穿着麻衣,可能是青楼里的奴仆,他背上背着个人,手里提着个药箱。而背上那个老得掉牙的老头子恐怕才是真的郎中,老郎中道:“哎哟,快放老朽下来。”
房间里的女人们扶着他从小伙子的背上下来,七嘴八舌地说道:“老先生,您可一定要救醒小雨啊!”“郎中,您快施妙手吧!”
“别吵!”老郎中喘着气儿道,“老朽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你们这么吵老朽谁也听不清,谁是管事儿的?”
鸨儿走了过来,对姑娘们道:“肃静,救人要紧。”
老郎中头发全白,看起来老态龙钟,但眼睛看起来还不混浊,眼神也不错的样子。薛崇训见状心下倒是生出了一丝希望。
老郎中看了一眼床上的蒙小雨,又向下看着那痰盂,说道:“中毒?是她吐的吗?”
鸨儿点点头道:“都被您老说对了。”
老郎中遂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鸨儿:“马上兑水,一铜盆温水,分三次灌服洗腹。”
鸨儿接了纸包,递给一个小娘吩咐道:“赶紧的。”
这时老郎中走到床前,伸出右手捏住蒙小雨的手腕,马上道:“还没死……”一边又伸出左手食指,在痰盂里沾了一点污秽之物,放到鼻子前闻。这个动作让旁边的好些个小娘的喉咙一阵蠕动。
“鹤顶红。”老郎中道,“这是急毒,毒发很快……服了鹤顶红会自然呕吐,但显然这位小娘不是自然呕吐,吐得比较快,要不是这样,恐怕已经死了。”
鸨儿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一旁一言不发的薛崇训,她的眼泪流露出一丝感谢之意。因为刚才就是薛崇训这么建议的,不然鸨儿还没想到上面去,她进来抠了蒙小雨的咽喉,这才让她呕吐了许多。却不料老郎中接着又道:“鹤顶红无药可救,这位小娘的毒已入经脉,虽然现在还没死,但迟早也是死。”
就在这时兑水的小娘已经端着铜盆进来了,那药粉兑入水中,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东西。老郎中道:“这是烧焦的馒头,看着脏,其实也是五谷,并不脏……不过老朽觉得不用灌了,直接准备后事吧,唉。”
薛崇训却说道:“灌!怎么不灌?人决不能听天由命,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尽十分努力!灌!”
这句话薛崇训常常会说,它也是他自己的处世之道。
因为方才薛崇训的一句话让蒙小雨留住了口气,鸨儿对薛崇训也多了一分信任,此刻比较愿意听他的,于是鸨儿也说:“你们扶起小雨,灌下去,能做到的事就做吧。”
鸨儿也不想蒙小雨死,倒不是因为她多在意蒙小雨的死活,关键是如果蒙小雨死了就没证人了,这官司可不得吃亏么?
薛崇训想到这里,对蒙小雨多了一分同情,可怜的女孩,到死了也没一个为她伤心的人。所谓的妈妈,所谓的姐妹,算她什么人呢?
青楼小娘们便忙活着给蒙小雨灌汤洗毒。薛崇训又问郎中:“您老真的没法子了?”
郎中摇摇头:“医者德为先,咱们当郎中的,随便哪个人在授业之前,师傅都会对咱们先说这句话。如果老朽还有任何办法,绝不会袖手旁观让活人死去……天下谁敢说能治鹤顶红?你们要是不信,另请高人。”
薛崇训听他说“另请高人”,顿时想起了宇文姬,这个女神医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不过他顿时有些郁闷了,因为宇文姬并不是专门干郎中这行吃饭的,因为她是女人,走东串西不是很方便。她医的人,要么是权贵迫于无奈,要么是熟人……薛崇训也算她的熟人,可是现在宇文姬很恨她,现在去求她帮忙,她愿意才怪。
真是人生在世,哪有不求人的时候?到时候了才知道需要啊。
薛崇训又想起了御医,要是一般人让御医给一个青楼伶人把脉开药实在很难,不过还好薛崇训是太常卿,是他们那帮老家伙的上官,让他们给谁看病,他们也不能违抗……问题是刚才这个老郎中也说了,天下谁敢说能治鹤顶红?恐怕要治蒙小雨不能用常规手法,非得剑走偏锋不可。
按薛崇训知道的人,能有剑走偏锋可能的人,就只有宇文姬!
第二十一章 妹子
水云间出事后,乱了一阵,薛崇训的那些随从也过来了,他现在倒是有人可以差遣。问题就是他训请得动宇文姬吗?她既恨薛崇训,恐怕就不会买账。
看着蒙小雨那张清纯的还带着稚气的苍白小脸,她满面的痛楚分外可怜……薛崇训没有朋友,这个姑娘,虽然出身不好,但她算是他一个小小的朋友,可以说上几句话那种。薛崇训这个人,表面上和谁都能相处,但骨子里却爱憎分明,对看着不爽的人他真下得起手会十分残暴,顺眼的人却不计报酬变得很好很大方,冰火两重天的性子。
他想罢便对身边的一个随从道:“你去宇文家,请宇文姬……等等。”薛崇训有个预感,这么去请估计很难。
正当他埋头思索办法时,那个老郎中的眼睛顿时一亮:“这位郎君,你认识宇文神医?”
薛崇训转头看着老郎中道:“老先生也听说过宇文姬?是了,您是行医的人,对同行的事应该知道得多一点。您觉得宇文姬能治鹤顶红吗?”
老郎中道:“如雷贯耳啊!宇文神医那可是能给今上把脉的人,御医都比不上,没听过她?那老朽就真是孤陋寡闻了……只是这鹤顶红的毒,老朽不敢断言宇文神医能不能治,按理这种毒一入经脉,就不是人间能治的;但既然是神医,总是有些我等凡辈无法明了的手法。”
“宇文姬能这么出名?”薛崇训真有些惊讶。
郎中道:“在市井之中她是不怎么出名,但在医界,甚至在文人界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缘由并不是她治好了今上的偏头痛,这算不得什么,她的名气是因为有一个很厉害的传道授业的师父。”
薛崇训道:“哦?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郎中一脸崇拜道:“因为他是个隐士,真正的隐士,神龙见尾不见首,除宇文神医外,他一生从未收过徒弟,却与宇文家有了机缘,遂收了宇文神医(宇文姬)为徒……郎君别误会,李鬼手李玄衣(大概就是他口中的隐士)并非隐居终南山、想走终南捷径之徒,他根本不屑做官,皇帝的圣旨他都不会理会。大隐隐于市,倒是那些贫苦百姓常常能得到李鬼手的医治,王公贵族亦是无缘。”
老郎中几乎忘记了床上要死了的病人,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崇拜之中,喃喃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老朽此生能有缘见一面李鬼手,死亦无憾……”
薛崇训没管他在那里故弄玄虚、牛批吹得震天响,薛崇训心里还挂念着要死了的蒙小雨。
这时刚才被吩咐去请宇文姬、又被喊住的随从说道:“郎君,我还要去宇文家吗?”
薛崇训看了那侍从一眼,对这个侍从薛崇训有点印象,在方俞忠手下混的,和方俞忠一样有点木纳,叫他去口舌上的随机应变恐怕不成。薛崇训把目光移到瘦子吉祥身上,这个奴仆人长得木柴棒似的却喜欢胖女人,但嘴皮子不赖。
“吉祥,你去。我和宇文姬有点误会,怕她不会来,所以你别提是我请的,你自个想办法把她请到这里来。如果请得来,给你记一功;如果请不来,晚上回去十板子。愿不愿赌一把?”
吉祥这厮还有个爱好,好赌如命,薛崇训很了解他,所以故意在后面加那么一句。再有就是薛崇训说的记一功,好处是很大的,这要归功于薛崇训自创的“奖金制度……”十板子这赌本和可能赢得的好处,相比之下差别也太大了。
吉祥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立刻点头道:“郎君,包在我身上,我吉祥的赌品您是知道的,别十板子,二十板子!不然不公平。”说罢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老郎中治不好的人,人家另请高人,他不羞愧恼怒,反而十分期待地等在这里,口中喃喃道:“老朽今天不枉被人背着走了一趟,如果有幸能看到宇文神医施展李鬼手的手法,值!”可见在他看来,输给李鬼手的徒弟一点都不丢脸。
……
吉祥出门骑了马,飞快地直奔宇文姬府上。他一路上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赶紧到宇文家,也没有在路上构思一下法子,吉祥干事情一般靠随机应变,也就是随口胡诌。
敲开宇文家的门,门子问:“您有什么事?”
吉祥脑子一转,想起郎君有一次说宇文姬很在意亲情。于是吉祥不问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道:“求求宇文神医救救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就这一个亲人了。”他故意把音量提得老高,如果宇文姬在家,估计也能听到。
门子见他哭得可怜,也不能做得太绝啊,就说道:“你等等,我进去问问才行,我又不是神医,答应你也没用不是。”
吉祥心里记着薛崇训说的那一功,很不要脸地磕头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
吉祥也是奴仆,心道如果有人给老子磕头,老子也会高兴不是,现在这狗日的门子心里是乐开花了吧!
果然那奴仆很热心地就进去禀报去了。过了一会,院子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的应该是宇文姬,男的声音苍老,可能是宇文孝。
宇文姬道:“恩师授业之前,说过三个字,德、道、术,医者德为先。人家只有那么一个亲人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宇文孝道:“你只是会点医术,又不是挂了招牌专门干郎中的行当,所以算不上郎中,不治也不算失德……姬儿,你听为父一句话,世道险恶,不得不防!现在冯家的人,能不记恨你?万一是个圈套,你过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当如何?不准去!”
“哪来那么多圈套?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见事不对还能束手待擒?”
宇文孝苦口婆心地说道:“淹死的人,多是会水的,懂不?不会水的人不轻易靠近危险,会水的反而麻痹大意!我就你一个女儿,不能不担心你。”
“我平常都听父亲的话,但这次我要是见死不救,良心不安……要不爹随我走一趟,反正就在长安城里不远,救人要紧。”
宇文孝叹了一声,跟着女儿走到院子门口。只见宇文姬细眉俏脸,性感朱唇,变成女人之后仿佛更加妩媚了。
就在这时,不幸的事发生了,宇文姬看见吉祥,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不是那混账人府里的狗腿子?”
吉祥心下立时“咯噔”一声,心道:日你老母的,眼睛忒毒,老子一向低调,怎么就记住老子了?
他隐隐觉得屁股有点疼了,二十大板啊!郎君可是说到做到的人,赏罚绝不含糊,说是二十大板绝不会是十九大板!娘的,早知道不该傻得自己要求二十板……
吉祥郁闷的同时,脑子一热,顿时又说道:“我是薛府的奴仆,可我一个奴仆,能得罪您什么?您不能恨屋及鸟啊!”
宇文姬听到“恨屋及鸟”四个字,一时没留神,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捂住嘴巴,脸上通红,如此一来,那媚态就更足了。
吉祥可是马上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不依不饶立刻大哭:“都说宇文神医善心如菩萨,我妹子快死了,您却笑,这什么事儿啊!”
宇文姬收住笑,怒道:“你们家那人死了活该,谁治他!”
这时老头子宇文孝又说话了,他的态度大变:刚才不让女儿去,现在却马上改口劝着她去!
老头子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宇文姬愕然道:“爹,你刚才不是也劝我不去么……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势利了?”
老头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吉祥,在宇文姬耳旁悄悄说道:“女儿,为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听为父一句话,为父怎会害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这找男人,什么感情不感情、顺眼不顺眼都是虚的……他们薛家两代都娶公主,薛崇训是长子,不娶公主也要娶世家大族的女子,你做正房基本没戏,但如果你抓住了他的心,做偏房还是可以的,只要他专宠于你,一个名分算什么?得势的还是咱们宇文家!”老头子越说越激动,恨不得自己变成女儿身,献身于薛崇训,“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别图一时的情绪,处久了过日子才是第一!”
“不!”宇文姬道,“我恨死他了!宁肯一辈子陪着爹和娘,也不委身于这样的人!”
吉祥眼睛一转悠,急忙趁热打铁道:“神医,这恨就是爱啊!”这话一出,老头子都被逗乐了。
“滚!狗腿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宇文姬大怒。
吉祥摸着屁股,真心实意地伤心,哇哇大哭道:“我的妹子啊,我的好妹子啊,我那可怜的妹子啊,哥哥一辈子做奴,也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让你饱一顿饿一顿,呜呜呜呜……你没过一天好日子,苦了半辈子,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啊,连男人都没碰过啊亏得慌啊……妹子!你等等哥,哥这就随你去……”
宇文姬听到“亏得慌”那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百感交集。
吉祥更加煽情地抓扯着身上的衣服哭道:“我这一身衣服还是你一针一线缝的,呜呜呜……”
这时吉祥自己都有点装不下去了,因为他随口胡诌的这件衣裳是在赌场上赢的,那货输得精光,最后把衣服都输了……
女人心软,宇文姬听得心酸,放松了口气道:“行了,别哭了!得病的真是你妹妹?”
吉祥心道:郎君只是说把人请到,没说请到了还非得要给治病……便立刻点头道:“怎么不是真的?要不是我妹子,你去了也可以不治啊,再说她又不再薛府。”
宇文姬有些犹豫,想了想问道:“什么症状?”
“中毒,吃了鹤顶红。”
宇文姬:“……”
吉祥一想:日,不对劲,不说我没有妹子,就算有她干毛吃鹤顶红啊?但吉祥的嘴巴不是浪得虚名,马上就说道:“妹子说她是我的拖累,就……呜呜呜,她怎么会是我的拖累呢?没她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宇文姬心下一酸,问道:“喝了鹤顶红,你跑大老远,还没断气?已经断气的话,就真的没救了。”
第二十二章 三字
宇文姬问他喝了鹤顶红还没断气?
吉祥说道:“幸亏发现得早,我先让她吐了大部分出来,又请了隔壁的郎中,郎中用烧焦的馒头粉兑水灌了下去洗腹,这才留住了一口气。可是那郎中还是说没救了,要我准备后事……后事……呜呜呜,我连棺材都买不起,难道要裹张草席把我那好妹子埋了了事吗?”
他是最大可能的把事儿说得心酸可怜,意图博得宇文姬的同情心。
宇文姬点头道:“幸好你们请的郎中是真有点才学,焦馒头兑水洗腹的手法都知道,焦馒头能吸附毒物,要是庸医真就完了……别再哭了,听你这么说,没事,能救活。”
吉祥喜道:“您答应给我妹子医治了?”
宇文姬点头道:“我就不去了,给你瓶药,服下去立刻就好,专治鹤顶红。”
吉祥心道虽然没请到宇文姬,可把人治好了功劳也是跑不掉的!但他还是不很放心地问道:“这样真的就可以吗?”
“医者仁心,我还能拿人命开玩笑?”宇文姬走回府里,过得一会拿出一个白瓶子出来,里面的药水也是透明无色的,不过摇晃的时候看起来有点黏稠。她递给吉祥道:“不是我私藏灵药,只是这种药提炼十分困难,不是普通人可以炼出来的,所以没法子,不能救治太多世人。”
吉祥接过药瓶后,东西到手,连谢都没有一个,眼泪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小心放进内衣,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只留下那老头子还在说:“万一药不灵,或是发生了意外怎么办?你就该走一趟!”
……
吉祥喜不自胜,骑着马飞也似的奔跑,完全不管长安城的典章制度,把一路上的小摊小贩惊得鸡飞狗跳。他高兴坏了,不是高兴蒙小雨有救,那姑娘死不死关他吉祥鸟事……他高兴的是薛崇训说的“记一功”。
薛崇训在薛府奴仆里订了个很新奇的规矩,叫做“奖金制度”,奴仆不仅在职务上可以升级,在每月领月钱的时候也可以升级。多寡之分就是薛崇训说的“奖金”,除了定额的月钱外,可以再领一笔钱,便是奖金;奖金多少,只看功劳是几记,一记升一级。虽然奴仆们领得钱多寡有别,但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谁也没怨言,而且有了上进的动力。
“来了!来了!”吉祥兴奋之余,跑上水云间阁楼就大声吆喝起来。
薛崇训听到吉祥的声音,看了一眼床上可怜的蒙小雨,此时不能为了其他因素影响救治,当下便说道:“我先回避一下。”
吉祥奔进房门,说道:“郎君不用回避啊,宇文姬没来,药来了。她说了,喝下去就好,专治鹤顶红。”
一旁的老郎中马上问道:“真是宇文神医配的药?”
吉祥不爽道:“你怀疑我?在郎君面前,我吉祥从来都是摸着良心做事!”
薛崇训皱眉道:“先别顾着磨嘴皮子,人没请到,救活了照样记一功,赶紧叫人侍候她服药!”
“慢!”老郎中两眼放光,盯着那个瓶子,伸出颤抖的枯树一般的手,“能治鹤顶红的药!给老朽一滴吧,就一滴!老朽想知道是什么!”
“少废话,救人要紧,赶紧喂服,别管他。”薛崇训粗暴地拒绝了老郎中。他也顾不上去想,如果这药研究出来大量配制对世人的功德。
“功德啊!”老郎中大喝一声。薛崇训没想到的问题,老郎中因为不认识蒙小雨,置身事外是旁观者清,他想到了。这一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他这么大年纪了,吼出这一声真不容易啊。
可惜的是那么小小的一瓶药,轻轻一灌,已经全部喂进蒙小雨的嘴里了。老郎中的双手举在空中,几乎要哭出来。他悲伤地说道:“能治鹤顶红的药……如果所有的郎中都会配制,世上多少不该死的人能活下来?”
世上善良的人还是不少,老郎中应该算一个。薛崇训听他这么一说,也被微微触动,薛崇训丝毫不怀疑老郎中知道了配制方法会私藏在家奇货可居,因为他不是商人……不像后世,很多医者同时又是商人。应该说很多商人同时又是医者,因为利有时候已经比德更重要。站在什么位置的人,就会用什么角度处事。
薛崇训捡起那个瓶子,递给老郎中道:“拿着,这东西粘,上面沾的不只一滴。琢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话,直接去问宇文姬,她不是会私藏这种东西的人。”
老郎中立刻将那瓶子捧在怀里,当宝贝一样。
“醒了!醒了!”“这是仙丹灵药么?”“太神奇鸟!”鸨儿和一干青楼歌妓,还有门口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众都纷纷惊呼起来,房间里顿时热闹极了。
倒是在场的人中间有最大功劳的薛崇训,反而被挤在角落里,连看蒙小雨一眼也不能。
薛崇训挤了一阵,实在挤不进去,大家都很兴奋……有的兴奋总算可以摆脱官司了,有的兴奋居然看到了神一般的迹,也许大家心里的兴奋中间也夹杂一点为蒙小雨活下来而高兴的意思,不过谁知道有多少呢?
唯一不高兴反而很发愁的人,恐怕就是被方俞忠牢牢抓住的俊男萧衡。他挺郁闷的,原因就是真相会从蒙小雨口里说出来……这人走了霉运神仙都救不了,谁他妈知道喝了鹤顶红还能活啊?现在萧衡连死的心都有了。他挺纳闷,这事儿该怎么收场,还有抓自己的这货究竟是什么人。
薛崇训挤不进去也就作罢,反正看样子蒙小雨肯定是已经得救,也没薛崇训什么事了,再说这么一折腾别说听曲儿的心情没有了,人还有点累。
薛崇训对身边的随从道:“走吧,回家了。”
方俞忠指着俊男道:“这人怎么处理?”
“送官,京兆府最好,李守一这人我还是很相信他的,饶不了这厮。”薛崇训冷笑道。
俊男心情很糟,他一愤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害怕薛崇训的残暴了,脱口道:“我在朝中有人,刘幽求刘相公,宰相,知道不?京兆府算鸟。”
“刘幽求?”薛崇训的眼睛顿时一亮,“你送钱那官是刘幽求?”
俊男有些尴尬,狡辩道:“谁说我给刘相公送钱?我与刘相公他老人家是忘年之交,交情很深。”
薛崇训的心里顿时闪过了一个阴谋……刘幽求何许人?太子死党,在“唐隆政变”搞韦皇后的时候,他就在太子身边屡出奇策,居功至伟,是太子谋士团队中的一名十分牛的大员。
薛崇训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原来是刘相公的人,失敬失敬,这是个误会,真是个误会……”
俊男一看这情形,立刻仰起头来,甩了甩手臂想甩开抓住他的方俞忠,可是没甩开,因为方俞忠只听薛崇训的,薛崇训没发话,任你天王老子他都不放。俊男怒道:“没见你家郎君都对我客气了?放开手!”
方俞忠心道:宰相算个鸡巴!
还好方俞忠平时一向很木讷,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放。
这时薛崇训发话了:“放开,还抓着刘相公的人干甚?”于是方俞忠就放开了,薛崇训走上前,轻轻抓起俊男的手腕,看着他那根早已肿得老大的断指道:“还疼吗?”
俊男:“……”
他见薛崇训这副德行,认定薛崇训是怕刘幽求的,哼了一声,咬牙道:“你给老子等着。”说罢转身就走……他并不是打算回去请大佬出面出气,而是想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溜掉再说,不然万一来了官差事情闹大了,真不知该如何办。
蒙小雨怎么就没死呢?
方俞忠看着俊男的背影道:“郎君,这么着就放了?”
薛崇训冷笑了一声:“他说了假话,我还没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呢。先让他走,出了事也算不到我头上,就算露了蛛丝马迹有人怀疑我,难道还要再请今上下旨到府里查一通?”
其实薛崇训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是不太愿意干坏事的;但真需要干坏事的时候,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他准备拿俊男萧衡动手,倒不是口上说的那点事,而是实施阴谋需要这样做,这便是其中的一步。
方俞忠又道:“那要不要派人跟着?”
薛崇训点点头,又道:“别让他发现,跟丢了也没关系,他是通过刘幽求考上进士的,又有姓名,麻烦一点而已,查得到。”
待方俞忠安排了人手,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围着床的人群,说道:“走吧。”
正要出门,鸨儿发现了功臣薛崇训,忙叫住他问道:“哎哟,郎君,今天多亏了您,您这就要走?”
薛崇训笑道:“杜姐儿也看得出来,我不是缺钱的人,不图报酬……让小雨好生养养,我该日再来听她唱《长相思》。”
鸨儿的感激倒是发自内心的,这时反而觉得亏待了让她避免了极大麻烦的薛崇训,张了张嘴也没有想到说什么感谢的话,一个谢字当然没必要说,大恩不言谢嘛。她想了想便问道:“还未请教郎君名讳,以后咱们也好记着啊。”
薛崇训淡然道:“举手之劳,杜姐儿就不用记着我了,不过小雨问你,你可以说三个字。”
“哪三个字?”杜姐儿好奇地问道。
“大秦寺。”
“大秦寺?”杜姐儿重复了一遍,自是不解。
薛崇训又说道:“哦,对了,你帮我带句话,给小雨的:有些人为了活着,很艰难很辛苦,所以只要活着就好。”
鸨儿点点头道:“记住了,放心,我会一字不差地给小雨说。”
“很好。”薛崇训抱拳一礼,转身便走了。
……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兴奋剂总算消停一些了,鸨儿也说道:“总算有惊无险,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
众人陆续散了之后,鸨儿走到床前,抓着蒙小雨的手,几乎要哭出来:“哎哟,我的心肝儿,你吓死我了,幸亏有个郎君关系多路子宽,出手相救才避了灾祸啊!一定是菩萨派的贵人,唉唉,以后老娘要积点阴德,多烧烧香……”
蒙小雨呆滞地看着上面,脸色苍白,一点表情也没有。听鸨儿说了那些话,她只是喃喃地说道:“没求他救,他瞎忙什么呀?死了还好些。”
“哟,我的闺女,可不能这么说,你死我怎么脱得了干系呀?”鸨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那郎君叫我说三个字,还有一句话带给你呢。”
鸨儿心道看那句话能不能起点作用,让蒙小雨别有任何寻短的心思……至少在刚发生了意外的风头上别有这样的心思,现在得哄着,以后就随她吧。鸨儿便说道:“我问他叫什么,他只叫我对你说三个字:大秦寺。”
“大秦寺?”蒙小雨那原本一转不转直瞪瞪的眼睛马上转动了一下,但口吻依然没什么热气儿,“是他……他还真来听曲了。”
鸨儿道:“他还叫我给你带句话呢,说:有些人为了活着,很艰难很辛苦,所以只要活着就好。”
蒙小雨心里流过一股暖暖的感觉,是一种莫名的微妙的共鸣吧?
第二十三章 横刀
“郎君,已经探明了,萧衡就住在南边的宣平坊,租赁的院子,院子主人的身份是东市商贾。萧衡家中只有三人,其父母不在长安,身边有一妻一子,幼子尚在襁褓;亦无奴仆。”方俞忠在薛崇训的门口躬身禀报,把在水云间遇到的俊男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薛崇训听罢,想着将要干的坏事,心中竟然冒出一股子兴奋,很期待的感觉。他心道,难道我真是毫无爱心的人……他内心的快感,就像坠落地狱深渊时迎面吹来的风,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放纵,表面上依然从容淡定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去把三娘叫来,就咱们三人过去,人多了很不好。”
“是,郎君。”方俞忠抱拳一礼,便办事去了。
过得一会,方俞忠和三娘走了过来,薛崇训一看,只见三娘穿着紧身衣,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帷帽前面有一块黑纱垂下来遮掩着脸。
薛崇训见状便说道:“这么副女侠打扮太招眼,你回去换身平常衣裳,混在人堆里不会被人注意那种。”
于是三娘极其不情愿地回房换了衣服,把头上的帷帽摘了,戴璞头、穿了身翻领。她用手掌遮在眉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道:“阳光太强了。”
平常人都喜欢晴天白云,难道她喜欢灰蒙蒙的天气?反正薛崇训是不怎么喜欢那种乌云密布天很低的压抑感。
薛崇训打量了一眼三娘,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苍白,唇却红得娇艳,那张脸透着寒气,就如刚从棺材里出来的女尸一般……她这样一张脸,真是穿什么衣服都容易被人注意。她喜欢在面前遮块黑色的纱巾,大概就如后世的墨镜一样的功能,可以让光线不用那么亮。
“算了,走吧。”薛崇训也不想过多计较这种细节,刚走两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对了,那天李守一到府上来搜查的时候,你说有句话要给我说,当时时间太急了,我就叫你以后再说。那句话是什么?”
三娘那黑暗幽深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羞赧,但随即就消失了,她很随意地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想谢谢郎君的周全。”
“哦。”薛崇训于是转回身继续向外面走。三娘和方俞忠遂在后面跟了上来。
还是庞二赶车,三人一同上了一辆大毡车,这毡车四周遮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光线很暗,三娘进去之后仿佛松了一口气。只有在黑暗中,她才会感到安心吧。
方俞忠隔着一道车厢壁给庞二指明了路线,毡车从安邑坊南边的坊门出去,然后跨过一条大街,进了宣平坊。过了一阵,庞二便敲了敲车厢道:“郎君,到地方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跳下来,左右看了看,只见这里是条青石路面的巷子,两边的围墙都比较高,巷子又窄,以至于偏西的阳光照不进来,让这里冷幽幽的,围墙上也长上了青苔。
前几天刚下过雨,巷子里大概因为阳光照射时间短,干得比较慢,那些松动的石板下面还藏着泥浆,一不小心踩到那样的松动石板,石板一歪“哔叽”一声就会溅起一股泥浆,弄脏长袍下摆。薛崇训就接连踩到了两次,下摆上弄得脏乎乎一片,他不由得骂了一声“操”。
这时方俞忠指着一道木门道:“就是这家。”
薛崇训并不急着叫人敲门,他埋头四下看了看,然后走到墙边,捡起了几块石头放进钱袋里,他坏笑了一下,然后把钱袋提在手里。
……
屋里的萧衡正愁眉苦脸,他的左手上包扎着纱布,弥漫着一股子药酒味,用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在柜子下面找着东西,一面问道:“我的那壶酒呢?”
正摇着篮子的一个少妇立刻低声骂道:“伤成那样,还要喝酒?你不想要手了?”这少妇就是萧衡的结发妻窦氏,她的圆脸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唐代女子出嫁得原本就比较早,窦氏年纪本就不大,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她的发式和打扮是已婚妇人的打扮。她的孩子就在旁边的篮子里,甜甜地睡着,孩子的模样还不到一岁;处于哺乳期的女人,胸部十分饱满,窦氏那奶水充足的胸部,看起来和娇小的身子都不怎么协调了。
这时萧衡皱眉道:“心里烦。”
窦氏埋怨道:“成天不是花天酒地,就是窝在家消磨时光,有空闲多到刘相公府上走走,早些谋得一份差事是正经。”
萧衡道:“我不花天酒地,能有钱孝敬刘相公?能考上进士了?没见识的妇人!你只管相夫教子,管我的事干甚?”
窦氏不服气道:“你那么能耐,怎么没弄死那妖精?手指还被人弄成这样,丢人不丢人。”
“娘的,老子怎么知道喝了鹤顶红还能救?别提这事,提起我就烦!”萧衡面有怒色,“还有我这手指,那厮不知道我是刘相公的人,要是知道,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算了,省得生那闲气,先把眼前的大事办好再和他一般计较。”
窦氏的口气软了一点,问道:“既然没出人命,应该不会惹上官司吧?”
萧衡点头道:“官司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蒙小雨如果把事情说将出来,水云间那是非之地,人多嘴杂,不幸又传了出来,我还怎么做官?官还没当上,名声先坏了,还当个屁!还有……那笔钱的去向,你可不能泄露半句,咱们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要是泄露了秘密连累了刘相公,有咱们好过的!”
窦氏听他提起蒙小雨,那个青楼贱人竟然想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窦氏就又是恨又是气,不由得骂道:“这种人都是不要脸的,上回居然找上咱们家门来了,哼,喝鹤顶红也是她自找的!如果不是那妖精死缠烂打不依不饶,咱们也犯不着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萧衡瞪了媳妇一眼:“人家把半辈子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就这么不闻不问?是你吞得下这口气?”
窦氏低声道:“我没她这么好使的脑子!”
“不解风情的蠢婆娘!”萧衡骂道。
窦氏大怒,站了起来,叉着腰指着萧衡的鼻子骂道:“我没窑子里的骚货解风情,那你怎么不娶个卖的回来生娃?要是你敢让那样的女人进门,你爹不打断你的狗腿!”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窦氏顾不得怒,立刻紧张起来:“不会是官差找上门来了吧?”
萧衡道:“乌鸦嘴!我去看看。”他随即提着长袍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开了院门,却见是在水云间里和自己过意不去那黑脸小子。
他正要发作,薛崇训抢着说道:“在下是给萧郎赔礼道歉来的,弄伤了您,汤药费可不能再让您破费了。”
萧衡低头一看,只见薛崇训的手里真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袋子里装着硬货,可能是金银一类的东西……如果是那么多金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是白的,也是不错啊。萧衡立刻便将怒气吞进了肚子,先忍忍再说,这些日子他正缺那黄白俗物呢。
薛崇训又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如果不是在水云间咱们误会了一场,也无缘相识不是?大丈夫胸襟应如海一般开阔,萧郎给个面子,我们谈谈如何?”
看在那袋子东西的份上,萧衡将院门大开,说道:“进来说吧,我倒是想听听你是何方神圣,怎么个误会法。”
“好说,好说。”薛崇训随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手下跨进了院门,庞二守着马车在门外候着。
萧衡带着客人进屋时,薛崇训给方俞忠递了个眼色,方俞忠便站在院子里放风。薛崇训和三娘两个人跟着进去。一进屋,只见里面还有个女人,大概是萧衡的老婆……唐朝的风气比较开放,但内眷见客,一般都是见亲戚或者非常要好的朋友,平常是不会让内眷见客人的。
薛崇训便笑道:“失礼失礼。”
萧衡道:“我家不在长安,这里只是暂租的房子,所以不甚宽敞,坐吧。”
薛崇训把钱袋“咯”地一声搁在桌子上,听声响,恐怕得有几斤重……窦氏原本看到薛崇训后面那个女人的模样后十分惊讶,但很快注意力就被搁在桌子上的钱袋吸引住了,但她也不好意思当着客人的面就打开来看,只得在心里反复猜测是金子还是银子。
“我去给客人倒茶。”窦氏变得热情起来。
薛崇训忙道:“不必客气,夫人请坐。”他又指着摇篮里的孩子道,“公子还是千金?”
窦氏颇有些自豪地说道:“男孩。”
薛崇训笑道:“好福气,好福气。”他又盯着窦氏的胸道:“尊夫人的奶子真大啊!”
萧衡和窦氏都是一惊,顿时目瞪口呆,片刻之后萧衡回过神来,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面怒气道:“你什么意思?”
“少安毋躁。”薛崇训依然带着微笑,平举起手向下招了招,示意他坐下,但萧衡不买账,依然杵在那里怒目而视。又过了片刻,萧衡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忙给窦氏递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叫人。
窦氏还在惊讶之中,没反应过来,萧衡努力了一阵无济于事。他不得不对窦氏说道:“我们有事要谈,你先出去呆着。”
“孺子可教也。”薛崇训微笑不变地说道。
窦氏正要出门,但三娘挡在哪里,冷冷道:“哪里去?呆着!”
“好久没用刀了,特别是横刀,我其实更喜欢战阵上用的陌刀,大,够气势。”薛崇训取下腰间的横刀,缓缓地抽了出来,那锋利的金属在刀鞘上磨的“丝丝”作响,就像重金属音乐。
窄刃厚脊的双手刀,工艺考究。后来的扶桑武士刀样子和横刀有点相似,差别就是横刀没有武士刀那种微小的弧度。扶桑人最推崇的武器武士刀来历很尴尬,完全是仿制唐军制式佩刀而成,从款式到工艺,全部照抄……但是也不奇怪,因为扶桑的一切都是从唐朝学去的,从建筑习俗到文化服饰、典章制度。
窦氏见到锋利可怕的横刀,张着嘴要尖叫出来。
第二十四章 勇气
薛崇训拔出横刀之后,便顺手放到桌子上。刀距离萧衡还近些,薛崇训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衡的脸,见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去瞟桌子上的刀,薛崇训便道:“怎么?有胆子突然抓起这把刀捅死我么……它离你近,如果你突然抓它,你有备而来,而我需要反应的时间。你的优势很明显,成功机会很大,要不要试试?”
“我……我万无此意,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萧衡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时眼看萧衡的老婆窦氏张开嘴要叫,三娘已走到摇篮旁边,拔出短剑指着篮子道:“叫一声,就砍一条胳膊。”
窦氏忙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泪哗哗就流了出来,片刻之后她才哭道:“你别伤害孩子,他这么小,什么也不懂。求求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千万别伤害孩子……”
桌子这边的薛崇训又用鼓励的眼光看着萧衡:“试试,男人应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你只要有这个勇气,我就真看得起你;你只要捅死我,我把话撂这儿……三娘,我死了你别为难他们一家子,马上走,自谋生路。”
萧衡脸色纸白,连看都不敢看那把刀了。
“你喜欢听教坊曲吗?”薛崇训又问道。
萧衡摇摇头,很不解地看着薛崇训,不知道这人有什么脑病,这种时候问不相干的话。薛崇训很认真地说道:“那你就真错过了好东西。”
萧衡道:“我出身贫寒,没有机会听宫廷之乐。”
“烟花之地的女子也会唱,比如蒙小雨。”
听见薛崇训提起蒙小雨,萧衡的身子都颤了一下。薛崇训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想像中,口上竟然唱了起来,“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
“这是个误会,真的是个误会。”萧衡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对方先说的,自己仿佛鹦鹉学舌,“有话好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是刘相公的人,以后一定记住您的不杀之恩,在刘相公面前美言……”
薛崇训叹道:“其实我是卫国公,姓薛,听过么?你的手指被人弄成这样,到现在连是谁弄的都没搞清楚,我说你一天到底在干嘛?就只想着去骗孤独伶仃的可怜女子的钱了?”
萧衡也不管薛崇训说得是不是实话,马上就扑通跪倒在地,磕着响头道:“我狗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是您老人家,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我一回吧……”
薛崇训故作伤感地说道:“你知道蒙小雨有多受伤吗?她无条件信任的人,不仅骗了她,还要毒杀她?唉,人情薄,枉相思,遍地落红一江春水……惨啊!”
“我知错了,大错特错!我一定想尽办法把钱归还小雨,对天发誓,我一定还!”萧衡可怜兮兮地说道,“您出身高贵,是不知道我们想出人头地的艰辛啊……为了出人头地,被世人看得起,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付出了多少,想尽了一切办法……您不知道,我甚至到终南山隐居过,希望得到一点薄名,得到上位者的赏识和召见,我们也不容易,郎君就给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吧。”
薛崇训道:“我给你讲个笑话,想不想听?”
“……”萧衡愣了愣,随即忙说道,“想听,想听,郎君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啊。”
“那好。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每天都烧香拜菩萨,一次他落水了,就一边大喊菩萨来救一边挣扎啊挣扎。就在这时,来了一只船,船问他上来么?他回答说菩萨会救我的。然后船走了。过了一会,又来了一只船,船问他上来么?他还是说菩萨一定会救我……结果淹死了,见了菩萨,他很气愤地问道:我每天都给你烧香,落水里了你为什么不救我?菩萨说:我不是接连派了两只船来救你吗?完了。”
萧衡无语地看着薛崇训,过了一会,他才急忙大笑起了,笑得难听非常。
薛崇训道:“听懂了吗?你要我给你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刀就在桌子上,再不拿就没机会了,真的。”
萧衡大摇起头:“我就算狗胆包天也不敢拿刀对着您啊!”
“唉!”薛崇训摇头叹息道,“你说为了成功如何如何努力,但我不信,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此刻你就一定有勇气拿起刀,因为你的妻子面临着羞辱,这可是奇耻大辱!正如你所说,曾经还为了名气去隐居过,那是终南捷径,人不能靠捷径,懂?”
萧衡涨红了脸,转头盯着桌子上的横刀,膝盖也慢慢离开了地面,想要站起来了。这时薛崇训的瞳孔收缩,露出了兴奋的目光;就连站在篮子旁边的三娘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薛崇训道:“杀一个不重视生命的人,没有意思;羞辱一个不要脸的人,同样没有意思。”
就在这时,萧衡突然呼出一口气,重新跪到地上……
“你没机会了。”薛崇训拿起桌子上的横刀,说道,“我现在问你,你骗蒙小雨那些钱,确实是送给刘幽求了?”
萧衡默然,他皱眉思索着什么。
薛崇训道:“上次我说你如果有半句假话,我就拿你家人动手,我说话算数吧?如果这次你还不相信,也可以试试。”
萧衡忙点点头道:“是……我一连写了几首诗送到刘相公府上,希望得到他的赏识和推荐,都毫无回音,只得出此下策,送了大笔银两。”
“你送诗送错人了,如果确实写得见真性情,你该送给宋璟或姚崇……可惜他们俩现在好像都被贬到地方去了。”
萧衡忙把责任推到刘幽求头上:“正如郎君所言,我寒窗十载,如今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有贤明的大臣在位,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啊。都是刘幽求贪财所致!”
“那陆象先呢?陆象先虽然是我母亲提拔起来的,但贤名多年,绝不是会随便徇私枉法的人;还有宰相萧至忠,平常也能克己奉公,还和你是本家……你真是形势都没看清楚,就蒙着脑袋一个劲乱钻,你以为官场那么好混的?”
“是,是,我愚钝,郎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如果郎君用得上我,我一定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
薛崇训摇头道:“你这样的人,我收来何用?不过现在我可以利用你一次,但你得牺牲妻子,还得吃点苦头被关起来消失一段时间。”
薛崇训说罢站起来走到战战兢兢的窦氏面前,窦氏簌簌发抖,惶恐地看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他淫笑了一下,抬起手里的刀靠近窦氏的脸。窦氏更加害怕了,无助而可怜。听得薛崇训又说道:“你别乱动,否则你的孩子……”
“别!求你别伤害他!”窦氏变得勇敢起来,说话也利索了。薛崇训道:“母爱确实很值得人尊重,如果那孩子是女孩,我一定看在你的份上饶过他……可他是个男孩,我怎么能傻到故意给自己不痛快,留下个复仇的种子呢?”
窦氏跪倒在地,哭道:“求你饶了他吧,你杀了我!把孩子送给别人,别告诉他父母是谁,让他好好活着就好!”
“站起来。”薛崇训冷冷道,“不听话我现在就杀了他。”窦氏只得站了起来,而跪在桌子旁边的萧衡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薛崇训把刀锋轻轻靠近窦氏的脸,她的喉咙动了动,紧张地看着那锋利的刀子,身体本能地向后躲,但后面是一张大案,她没法后退了,因为想躲避上身也向后仰,只得用双手撑在案上才能保持身子的平衡。
房间里有没有说话了,只剩下窦氏因为紧张而喘息的声音。薛崇训把刀锋缓缓下移,动作很轻,刀尖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淡淡的划痕。
“哗!”突然薛崇训抓住窦氏的衣领向下一扯,她的衣襟顿时被撕下来一大块,两个像装满了水的软圆壶立刻弹了出来,沉甸甸地挂在胸口,她惊叫了一声,忙用手捂住胸口,因为太用力,乳白色的液汁也被她挤了出来,顺着手指往下滴。
她的腰带也在刚才被扯断了,但因她的臀部抵在后面的大案上,裙子才没有直接掉下去,不过小腹下面的一撮黑草却不慎露了一点头。
“不要……”窦氏绝望地乞求道,当着她丈夫的面受次大辱,往后不是被迫自尽也会被休掉,她绝望到了极点……萧衡没有勇气,但后果却要女人来承受。
她想反抗,但又不能反抗,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孩子了,只求这个恶魔糟践了她能放过她的孩子。
薛崇训盯着她裸露的肌肤,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放纵,他无情地下令道:“把手拿开。”
女人犹豫了一下,只得慢吞吞地将手从胸口拿开了,她闭上了眼睛,睫毛上有闪烁着阳光的晶莹泪珠。
就在这时,跪在一旁的萧衡终于有勇气说话了,他说道:“我这媳妇是残花败柳,入不得郎君的法眼,您就放过她吧!”
薛崇训回头冷冷道:“她不能放,你可以留条命,我暂时没必要杀你,但如果你再废话,狗命也是难保。”萧衡遂闭上了嘴。
薛崇训用刀背轻轻在窦氏的胸口上抚过,刀身冰冷,窦氏又非常害怕,她的肌肤被这么一激很快起了鸡皮疙瘩。薛崇训笑了一下,把横刀“铛”地一声扔到三娘那边,伸出手托住了她的一个饱满的水袋。窦氏的浑身都是一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乳房现在竟然被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
见窦氏眉头紧锁,薛崇训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了她胸口的一个特殊的穴道,顿时她的乳上就血脉不通。那些微血管里的血流被阻断了,使她的胸部暂时陷入贫血状态,这时她的皮肤敏感度立刻倍增,薛崇训遂用手指轻轻捻着一颗大红豆,窦氏的脸上立刻潮红起来,乳尖涨得老大,仿佛瞬间伸长了一些,挺了起来。
片刻之后,那发涨的圆球顶端竟然飙出了一丝乳白色的汁液,把薛崇训的衣襟都打湿了一点。
第二十五章 鱼儿
“不!”萧衡总算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了,大叫了一声,额头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此时薛崇训的手指正沿着窦氏那光滑的腹沟向下移动,手放在了窦氏的裙头,那里有一小撮黑色毛发冒头了,他的手指捻了捻,扁扁的卷卷的毛发,有减震保护和散热的作用。听到萧衡的大叫,薛崇训的手指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大概这样的事确实太狠了,三娘也忍不住说道:“郎君,要不一刀宰了这女人了事。”
薛崇训看了一眼三娘,又回头看了一眼窦氏睫毛上的泪珠,犹豫了一下,随即就说道:“不行,如果只是一桩命案,太平常了,不定能传到刘幽求的耳里。”
三娘不知道薛崇训究竟有什么阴谋,但恐怕她已觉得薛崇训比以前的宇文孝更黑暗,以前只是杀人,现在先奸后杀的事都干出来了……既然薛崇训已经发话了,她也不再多说,走到萧衡的面前,一脚准确地踢到萧衡腹上的某部位,他立刻就晕了过去。
薛崇训再次看着面前的窦氏,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因为乳尖被薛崇训奇异的手法挑逗了一番,她的脸色有些潮红,但眉头紧锁拼命地忍着。
捣鼓了这么一会,又是抚摸她的身子,又是把玩胸,薛崇训心里也压着一股欲火,除了释放找不到痛快的办法……坏事也许是权谋需要,恐怕也有他本身的欲望。
不少男人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搞那事,甚至仇人也可以……薛崇训沉吟了一会,他现在心里毫无障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有些犹豫,是因为三娘在身边,不知怎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有点在意三娘对自己的看法,不然刚才三娘说干脆一刀杀了这女人了事的时候,他也用不着解释。
薛崇训的手放在窦氏的裙腰上没有动,不由得回头对三娘说道:“你心里觉得我是禽兽?”
大概禽兽这个词有点刺耳,三娘不知如何作答,只说道:“三娘杀人如麻,没有什么见不得的,刚才随口说说而已。”
薛崇训哦了一声道:“所谓‘禽兽还需禽兽治’,我又不是君子圣人。”
不过现在薛崇训的动作变得比较温柔了,一点都没有虐待窦氏的意思,他的手指从她的脸颊轻轻地抚摸下去……如果不是被强迫的,她应该会很享受这样的对待。
薛崇训伸出慢慢掀开了窦氏那本就被撕破的裙子,很容易就让她腿间的倒三角黑色的部位露在了空气中。旁边的三娘脸上已是绯红,这个冷血无情的女杀手,大概见惯了血腥,但淫靡却并未见惯吧。
薛崇训把手放到她柔软的大腿上,俯下身轻轻说道:“很快你就会死,所以不必再想以后该怎么办,放松。”
窦氏没有理会薛崇训,她偏过头去,眼睛依然紧紧闭着,牙齿咬着下唇。
薛崇训也不再说话,抚摸了一阵她的大腿内侧,分开了她的腿,手指在浓密的毛发之间摸索了一阵,寻到一颗纽扣一样的玩意,他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它轻轻一捻,窦氏闷哼了一声,脸色更红。
少妇就是方便,随意一挑逗,身体就出卖了她,那已经长到河蚌外唇上的黑草已经糊了,湿淋淋狼藉一片。薛崇训遂不再多费事,随即靠了过去,很顺畅地就撑开了她的皱褶之处,进入了她的身体。
大概是太涨的原因,窦氏的手绷紧,在案上抓了一下,想抓住什么东西,但上面什么也没有,她的指甲划过案面发出“嘎吱”地一声。
从小就缺少母爱的薛崇训突然对她那对装满了奶水的柔软很感兴趣,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抓住她的臀,埋头含住了一颗发涨的红豆吸吮起来,同时下面也开始耸动起来。
那甘甜又带着腥味的汁水被薛崇训吸进口中,喝了不少,鼻子里还能闻到这种带着腥味的奶香。大概是他好长时间都没空碰女人了,没一会,突然背脊一麻,压抑不住的快感让他动作如飞。怀里的窦氏也拼命仰着头,大口喘着气,她努力忍着不出声,但偶尔也会不留神地哼出一声哭腔。也许她昏了头,双腿竟然紧紧缠绕住了薛崇训。
如此快速的片刻之后,薛崇训只觉得她身体里一阵急剧的收缩和抽搐,他也没忍住,顿时一喷如注,窦氏“哼哼”地闷哭了两声,然后软在了薛崇训的怀里。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三娘,她正红着脸看着别处,薛崇训道:“不知怎地,今天实在太快了。”
三娘故作镇定地说道:“郎君快办完正事离开这里,万一出了意外岂不麻烦?”她本想出去,但是怕萧衡醒转之后趁薛崇训激动的时候对他不利,还有那女人说不定也有点危险性,人逼急了也许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所以三娘没有离开。
薛崇训意犹未尽,又开始了耸动,刚才窦氏高潮了一次,下面已十分顺畅,犹如沼泽一般,顿时房间发出了“噗哧哔叽……”淫靡的声音。
许久之后,案前搞那事的两人都激动起来,窦氏甚至忘记了羞辱,叫唤起来。薛崇训突然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掐住了窦氏的喉咙。
窦氏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她的眼里掠过一道惊慌的闪光,身体猛地往上一拱,使劲挣扎起来,拼命扭动着。但薛崇训的手犹如铁钳,死死地卡着她的脖子,任她的两只手也在那里胡乱的挥舞着。
薛崇训觉得身上的什么地方好象被窦氏的长指甲给抓了几下,他没想到女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挣扎起来的动作会是如此激烈,差一点就被她用手指头叉到眼睛。
窦氏的嘴巴慢慢张了开来,可以看见她那湿润的粉红色的舌尖,因为窒息,她的脸憋得绯红,喉咙里发出“咕咕”奇怪的声响。她的脑门上也沁出了些许细细的汗珠,两条腿一曲一伸,用力地一蹬一蹬地,身体用力地一拱一拱地,就像是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
没过一会,窦氏的眼睛里变得犹如死灰一般,她使劲地扭着脖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口水也慢慢的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手指焦急地在薛崇训的手上、脸上抠过来抠过去,但问题是在案板上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打击的东西。
猛烈的挣扎只能使她的生命消失得更快,她嘴巴张得更大,徒劳地作着试图呼吸到空气的努力,继而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似的猛烈地抽动起来,更加激烈然而却毫无用处地蹬着双腿。
很快她的力量就减弱了,鼻涕混着口涎流向下巴挂着丝往下滴着,变成了一阵阵不太有规律的抽搐,手上也停止了反抗,不再作出那些徒劳的尝试了,只是在那里使劲拽着那只勒在脖子上的铁钳一般的手。
她的眼睛半开半闭的,从睫毛下面透出迷离的眼光来,不知怎的居然呈现出一种很难描述的娇憨的模样,鲜艳的嘴唇诡异地咧着,从嘴角溢出了一缕细细的带着泡沫的口涎,胀鼓鼓的舌头在嘴里蠕动着,湿润的舌尖紧紧地顶着牙齿的后面。她脸上的表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副很兴奋陶醉的模样,好象是在享受某种特别的快感。
薛崇训以前听说人因窒息而临死前会有一种异样的快感,瞧窦氏这模样,传言难道是真的?
就在这时,窦氏的身体又猛地挺了一下,然后,就好象是来了高潮一般,又开始抽动起来。薛崇训觉得她的身体热热的,一阵一阵地哆嗦着,那两只沉甸甸的乳房也好象变得更加紧绷了起来,似乎耸得更高了,弹性也似乎变得更强,紧紧地贴在薛崇训的胸口上,给他带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股电流正不断地从上面释放出来一样。
她最后的生命力爆发出来了,身体弯成了一道即将发射的弓,腰挺了起来,这么撑在那里,就好像都丢进油锅的鱼儿,瞬间被炸酥了一样。
她的下面变得异常得紧,薛崇训一不留神,哆嗦了一下交代了。很快他发现窦氏已经失禁,那液体流到了薛崇训的长袍上和腿上,还是温热的。
薛崇训从她的身上离开,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前一探,没有了气息,又把手按在她左边的乳房上停了一会,心跳也没有了,窦氏大概是真的死了。
但薛崇训还不放心,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小刀,对着她的喉咙插了进去……必须确保这个女人死掉,否则麻烦不小。
她就这么四仰八叉地仰在那里,赤身裸体,眼睛睁着,裙子褪在了脚上。下边流出一股白浊的东西,很显然死前或者死后被人凌辱过。薛崇训倒不怕留下证据,这时不可能有检测DND一说吧?
他抖了抖长袍,回头对三娘道:“就让她这么着,这样的事很快就能在官场上传开。”说罢又看了一眼摇篮的小孩,沉吟道:“你杀过妇孺么?”
三娘冷冷道:“我灭门的事都做过不止一次。”
“很好,把那孩子解决了,男孩总之是个隐患……把萧衡弄醒,绑了带走。”薛崇训想了想,走上前,脱掉了萧衡的一只鞋扔到地上。
这样别人才知道萧衡没有死,却不知被谁抓住了,留着活口。
萧衡醒了之后,看着案板上死得很惨的妻子,还有摇篮里滴下来的血,眼睛已经通红,他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死死地盯着薛崇训,仿佛想把薛崇训的肉一块块撕下来吃掉一样。
薛崇训却冷淡地说道:“早前你就该鼓起勇气试一次,拿那把刀捅死我。”
很快萧衡就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块破布,被薛崇训三人压着走出了院子。他们大摇大摆地把萧衡推进毡车,长扬而去。这条巷子比较冷清,出去的时候没有碰到其他人,不过碰到了也无所谓,等巡城胥役赶到时,恐怕人早就跑了。
第二十六章 春风
“三娘,你知道什么东西沾上了最难洗掉吗?”
“不知。”
“血。”
……
走在明媚的阳光里,一抬头,就能看见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没有工业污染的大唐,晴天是那么美丽清纯,就像没有被亵渎过的少女。
薛崇训浑身一尘不染,刚不久他才到氤氲斋蒸了一通,又连将全身连洗了好几次,换了一身崭新的麻衣长衫……但是,此刻他仍旧觉得身上有股血腥味。
旁边的三娘低着头,用手掌遮在眉间,她好像很不习惯太强的光线。薛崇训回头说道:“你多在白天活动,就习惯青天白日了……不用担心官差,除了李守一,没有人敢公然捉我的人,但李守一不认识你,万一被人认出来我也可以不认账。”
三娘默然不语。薛崇训又道:“今日无事,咱们去水云间看看蒙小雨去。”
“她对郎君很重要么?”三娘终于开口了。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仿佛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突然想起了有部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那个酒吧里专门给杀手介绍工作的老头,每次出场都和一帮小孩子在一起欢笑玩耍。薛崇训想了想才沉吟道:“我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像这天空……蓝天白云,很暖和。你不要告诉她萧衡的事,明白?”
三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默不作声。
他们来到水云间的时候,正赶巧了,大厅里的木塔台子上表演的人便是蒙小雨,弹唱的曲子正是《长相思》。薛崇训便站在人群里顺便欣赏她的表演。
蒙小雨穿着一袭白裙,看起来清丽纯洁,赢得了众看官一阵阵兴奋的叫好捧场。她怀里抱着琵琶,唱到情深处,弹到心痛处,一指便是一滴泪水,但观众们依然在大声叫好。
大概是这样的伤情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多情的美女吧,又或是她的泪水看起来就如梨花带雨分外招人可怜。观看歌舞的人们花钱无非就是求一个爽字,哪管蒙小雨是真的伤心。
楚楚可怜的女孩,还在乎感情的女孩,总是合男人们的口味,纵观无数的描述美人的艳诗便可见一斑,诗里的女子不是在垂泪就是在伤感,从未见欢笑……诗大部分是男人写的。
鸨儿不知何时认出了薛崇训,急忙跑了过来,笑道:“瞧是什么贵人来啦!”
薛崇训抱拳道:“免贵免贵,我就是来听听小雨唱曲。没事,杜姐儿忙你的……对了,小雨怎么不多养几天,这就上台子了?”
鸨儿忙道:“哟,我可没逼小雨,她自个说没事了,再说咱们水云间的回头客好多都喜欢听小雨唱曲呢。养了几天,老是关在房里也不是办法,就同意让她出来露露面。一会她下来了,让她单独陪陪郎君……彩儿,你带郎君上楼去小雨的屋子,侍候好了。”
一个小娘应声走了过来,薛崇训等人便随她上楼。楼上的雅间要贵许多,但物有所值,居高临下从敞开的窗户里正好能看到台子上的节目,确实比下面舒服得多。
等蒙小雨唱完了,她便放下琵琶,站了起来向台子下的人们屈膝柔柔地行了一礼,露出甜甜的一笑,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然后回身离开。看官们犹自意犹未尽,高呼着叫她再来一曲。但是不一会又上来了一群美人,而且她们衣裙穿得暴露,个个的肌肤都隐隐显露,人们就更加兴奋了,再也不喊蒙小雨再弹。
过得一会,蒙小雨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看见了薛崇训,颇有些惊讶,说道:“是你……”
薛崇训点点头道:“上回来听你唱曲,但不幸出了事,今天总算是如愿了。”
蒙小雨脸色一沉,但依然很勉强地说道:“还没向你道谢救命之恩。”她的声音里显然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但是音色依然清脆没变,犹如黄莺,还有点萌的感觉。
“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救的你,我不会医术,你不必谢我。”
蒙小雨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她依然穿着舞台上的那身白裙,还未来得及换。她看了一眼薛崇训道:“还未请教恩人的名讳。”
薛崇训道:“不用了,我们就这样,很好……你这身衣服很好看,让你看起来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她虽然身在风尘,但年龄不大,女孩子都喜欢听别人的赞美,蒙小雨也不例外,顿时就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可不敢当,世人都嫌弃我们这样的人呢……郎君就不在乎?”
薛崇训很有诚意地说道:“和我比起来,你比山上的泉水还要纯洁。”
“好像你是个多坏的人一样。”蒙小雨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我,我还信以为真呢。”
薛崇训默然。
兴许是她觉得在薛崇训的面前不必顾忌什么,也就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沉默了一会眼睛又掉下一大滴眼泪。薛崇训忙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蒙小雨抽泣着,削肩一下下地抽动:“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说家里不能接受一个伶人过门,我要求什么了,只不过做妾,他们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哪里有如许多规矩?妾和奴婢有什么区别,我没叫他出钱买,自己过去做奴婢还亏待他了?为什么他要这样……”
一旁的三娘冷冷道:“恩怨不分,心如毒蛇,这样的人杀……”
“三娘!”薛崇训回头喝住她,“不必多言,我不是和你说过?”
蒙小雨用薛崇训的手帕擦了擦眼泪说道:“如果不是伶人,是不是就不会被人这么对待了?”
“不是,所有人都一样。”薛崇训淡淡地说道。
她哭了一会,突然又说道:“对不起,郎君是来听曲的,不该让你也不高兴,你想听什么?还是教坊曲么?”
薛崇训想了想道:“听点高兴的吧……我觉得你的声音适合唱一首曲,我写给你。”他随走到书案旁,提起笔蘸了一点墨水准备录下来。
当他提起笔的时候,才意识到歌曲翻译成唐曲谱十分困难,此时经常使用的曲谱基本都是乐器谱,如琵琶、琴等。薛崇训是世家出身,从小受到的教育很好,六艺都会,但临时把一首调子翻译成乐器谱,照样有点困难。
蒙小雨见薛崇训在那里抓脑袋冥思苦想,便说道:“你就说名儿吧,我会的曲子多了,不知道名字哼一段我也知道是什么。”
薛崇训笑道:“这曲不时兴,知道的人很少,这样,我也不写了,我教你唱。”
蒙小雨看了一眼薛崇训那黑乎乎的模样,真不像能唱曲的人,一时忘记了悲伤,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她忙用袖子掩住小嘴,故意说道:“郎君把词儿写下来,然后唱一遍就行,调子我能记住,词儿不好记。”
“这么厉害?”薛崇训还真不知道蒙小雨是故意让他出丑搞笑,还一本正经地惊叹。
蒙小雨拼命忍住笑意,看着薛崇训的黑脸,憋着点点头。
“那好,我唱了。”薛崇训很无辜地看了看蒙小雨,又回头看了看三娘,就连一向冷漠的三娘脸上都有些笑意。
此刻他的心情变得好起来,生活也仿佛一下子变得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薛崇训就真的唱了起来:“……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让久违不见的泪水滋润了你的面容……”
他的声音太粗,就像“一大汉执铁板铜琶,却在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过五音还是全的。
“咯咯……”他刚刚唱完,蒙小雨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仆后仰。
薛崇训红着脸道:“我这声音不太中听,但歌本身没问题,如果是你唱一定好听,虽然歌老了点。”
蒙小雨手里还拿着薛崇训的手帕,她用手帕掩在小嘴边,笑道:“好奇怪的音法,从未听过这样的,哪里老了?”
薛崇训忙道:“很久就有了这首歌,正如你所说,因为章法奇异,有别于世,所以传唱者少……你真的就记住了?”
蒙小雨点点头:“我学这个可是很快的,不然那么多曲,我怎么忙得过来呀,现在就唱给你听,你听听有没有错的。”
薛崇训十分期待地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着蒙小雨,他那模样就像第一次上学堂的小学生,又像是在听佛道讲禅一样。
蒙小雨款款拿起琵琶,动作优雅而轻柔,然后抱在怀里调试了一下便真唱起来,清脆纯洁的嗓音十分悦耳……当她唱到“春风”这个词时,声音一个婉转,有点嗲有点纯又满富感情,充满了爱,听得薛崇训感慨不已,真有种余音绕梁三月不绝之感。薛崇训判断得不错,她这样的纯的嗓音,的确适合唱这首歌。
一曲罢,薛崇训真的是呆了,久久看着蒙小雨的脸,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唐朝少女竟然能唱得如此到位,动听如仙乐,仿佛比最伟大的音乐家还要厉害……
直到蒙小雨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浮现出了红晕,薛崇训才回过神,他目瞪口呆地说道:“我不能说好……”
蒙小雨翘起嘴:“哪里唱错了么?”
薛崇训摇摇头:“我如果用好来形容,是对仙乐的亵渎。”
蒙小雨的脸霎时红得娇艳,那娇羞的笑容让薛崇训觉得整个世界都开满了鲜花。她很真诚地说道:“谢谢,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
薛崇训想了想道:“不知怎地,看见你露出笑容,我真是高兴极了,仿佛只要你笑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突然之间我很理解幽王何故为了佳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
“你呀,嘴巴真不简单,很会哄女人啊。”
薛崇训大摇其头,指着三娘道:“你问她,我是不是嘴甜的人?”
三娘面无表情,站着没动。
薛崇训又道:“小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蒙小雨好奇地问道。
“城隍庙……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去那里,我不理解为什么她每次去那里心情都会很好,也许你也会一样。”
第二十七章 巴掌
长安官场又多了一个谈资,新科进士的妻儿竟然被人杀死在家中,更奇的是他的妻子死的时候赤身露体。有荤味的事情总是能让人们多几分兴趣,哪怕每个人谈起的时候总是很正义,用同情受害者和谴责凶手的口吻谈论,但依然掩饰不了他们内心的兴趣。
大明宫外朝各寺各部衙门办公的地方,廊道下都有国家财政资助的免费午膳,方便京官们中午吃饭,这种时候,各种消息便在官员的闲谈之间流传开了。
刘幽求也是在公门午膳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一连两天都有人说,这事肯定假不了。这时候他心里有些恐慌了,因为他记得萧衡给自己送过一笔不菲的钱财。
关键是只听人说萧衡妻儿被杀,却没听到萧衡的消息……萧衡究竟死了没有?他想了想,便寻了个空闲,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去了大理寺。
刘幽求身材高瘦,穿着宽大的官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飘逸之感,就是眉毛长得不甚好看,两道眉毛向两边斜的,颇像一个“八”字。这时候他有些烦恼,皱起眉之后那个八字反而平了一些。
找到大理寺少卿崔日用之后,刘幽求便立刻说道:“这次来是为私事,不必张扬,咱们后堂说话。”
少卿崔日用是倾向太子的官员,所以刘幽求才找到他。
二人来到后堂,崔日用以为是太子那边有什么事,便屏退左右问道:“刘相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了什么事?”
刘幽求强笑道:“现在风平浪静的,能有什么事?你不要紧张。”
崔日用沉吟不已。刘幽求又道:“真没什么正事,不过刚才我在廊道下吃饭,听人说新进士萧衡家出了事,这萧衡以前给我送过几首诗,唉,本来是个人才……一时感念往事,下午又很空闲,就过来瞧瞧,顺便看看催卿,咱们都好些日子没见面了吧?”
“刘相公如此说,我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许久都未去拜望您老。见谅见谅,前些日子好些个太子的人都被下放了,咱们也得防着点,别赶在风头上被人闲言碎语。”崔日用忙说道。
刘幽求道:“我想看看萧衡那个卷宗。”
崔日用忙起身道:“刘相公是百官之僚,要看卷宗只需派人说一声就成,我该亲自送过去。您稍等。”
刘幽求道:“没事,我原本管不着审案的事,不过是因为突然想起萧衡的几首诗一时感怀罢了。”
过了一会,崔日用便把卷宗找了过来,双手呈给刘幽求。刘幽求顾不得许多,一把接过,便翻看来查阅。
现场记录、邻居口供、案情概略,上面都有详细记录。刘幽求先看到一行:死者二人,萧衡之妻及幼子。
刘幽求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死的人只有两个,那萧衡不是没死?他到哪里去了?
急忙翻了一页,刘幽求又看到现场记录,其中有一条:案发之地有男鞋一只,与其家中萧衡所穿之鞋尺码相同。
怎么只有一只鞋?难道是萧衡当时也在场,被人绑走了挣扎之下留下来的?不然另一只鞋在哪?刘幽求翻到最后一页看勘核案情的官员的推测一项,果然和自己的猜测相同,疑是萧衡未死,被人从家中绑架而走。
刘幽求的脸色已十分难看,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故作感叹地说道:“连妇孺都不放过,凶手也太残忍了!案情有进展了吗?”
崔日用道:“下面的官府还没报上来进展情况,可能进展不大。这个案子实在很诡异,现场有个钱袋,但里面居然装着几块石头。钱袋也不能算作线索,那样的东西市面上随处可见,也不知道是萧衡的钱袋还是凶手的钱袋……您说人把石头装在钱袋里作甚?”
刘幽求皱眉道:“也许凶手是萧衡认识的人,去的时候故意提着个装满的钱袋,以便顺利进入萧衡家中?”
“对,有这个可能。京兆府的李守一也这么说。他建议先从萧衡认识的人查起……”崔日用随即放低声音,把头靠过去,悄悄说道,“李守一甚至还怀疑刘相公您,只是证据和动机不足,您又是当朝宰相,他才没有轻举妄动。”
刘幽求愕然道:“老夫和萧衡无怨无仇,他不过是个刚上榜的进士,连官职都没有,老夫杀他的妻儿作甚?”
崔日用点点头:“正是没有动机,李守一才没急着查您,不过咱们是自己人,不能不提醒您一声,李守一这个人可不是好惹的,连太平的儿子卫国公家,他都敢进去翻箱倒柜……今日刘相公到大理寺,还不能说出去被李守一听到了,不然他就更怀疑您了。他会说疑犯犯案之后惶惶不可终日,总想去案发现场或者有司探听消息,李守一在萧衡家也布了人手的……”
听崔日用提起薛崇训,这倒提醒了刘幽求,他的心里闪过一丝不祥之兆:这惨案该不是薛崇训或者太平公主那边的什么人干的吧?
“让李守一尽管来查!”刘幽求愤愤地说道,他想了想又说道,“今日我来过这里,催卿还是别说出去为好。”
崔日用道:“这个您尽管放心,日久见人心,我崔日用也不是在朝里呆一天两天,是不是能共事的人,迟早大伙都知道。”
“好,老夫下午还有点公务,就先行告辞了,别送,免得招眼。”刘幽求抱拳说道。
崔日用回礼道:“恕不远送,刘相公慢走。”
刘幽求回到衙门之后,越想越心烦,也没心思办公,便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就离开了大明宫回家去了。
这件事刘幽求心里很担忧,看样子太平公主那边的人嫌疑非常大……他当然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给大理寺刑部那些人说,因为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前段时间姚崇、宋璟两位很有名望的宰相差点被处死,仅仅因为在皇帝面前凭公心说了句对太平公主不利的话。虽然没死成,可也被流放到地方了。还有其他好几个大臣,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太平公主那边咄咄逼人,虽然这两个月情势有所缓和,但如果他们一有借口,自然也不可能放过打压太子党羽的机会。
……
如果太平公主抓住了刘幽求受贿的真凭实据,结果会怎么样?
刘幽求就是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结果,铁定脑袋搬家,没有任何人救得了他!
刘幽求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脑中浮现出了刽子手的砍刀劈在脖子上的情形。他额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娘的,明知道这是非常时期,老子为什么要贪图萧衡的那点钱财?
……
但刘幽求以前并不得志,穷困潦倒了大半辈子,诛杀韦皇后那段时间才通过政变中立功爬上来的,一朝平步青云,谁不想享受享受?受点士子的孝敬,天知地知,他萧衡也不可能把事情说出去说他是因为贿赂宰相才考上进士的,刘幽求为什么不收?
总之现在他后悔是没有用了,关键是怎么度过这次危机。
就在这时,一个俏丽的丫鬟端着茶走了进来,轻轻把茶杯放在案上,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给他轻轻捶着腿,娇娇地说道:“阿郎今天回来的真早,是惦记着奴儿吗?”
刘幽求真想事呢,突然没打断了思路,顿时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扇了过去,“啪”地一声将那俏女孩扇翻在地。刘幽求骂道:“贱货!要是老子死了,等不了一天,你这贱货就一定会躺在别人身下叫床卖嗲!”
“阿郎……”俏女孩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她用手捂住脸,眼泪哗哗就流了下来,“阿郎早上还对奴儿千依百顺,百般呵护,现在怎么了,要是心里不高兴您好好说不行吗?奴儿不烦阿郎了……”
“滚!”刘幽求吼道,“大白天你叫个吊,出去把你那东西洗干净,晚上再来!”
那俏女孩捂住脸,一路哭一路退了出去。
刘幽求对着她的背影愤愤地说道:“操,不是我有权有钱,你会跟着我这样的老头子?”
他端起刚才女孩送进来的茶猛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态,继续寻思着法子。
现在最要命的是萧衡还留着活口!如果死了还好,死无对证。可他娘的确实还活着!萧衡会不会把老子供出来?恐怕他不说也得说:抓他的人连妇孺都杀,手段残忍,心黑手辣可见一斑;萧衡一个没吃过大苦头的小白脸,能经得起拷问?
如果能灭口事情还有得救!可是现在连萧衡在谁手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谁能去太平公主的地盘上灭口?
“死了,死了!”刘幽求喃喃自语地左右焦急地踱着步子。
权力场,一个诱人的地方,一朝得志便应有尽有。瞧瞧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多可人疼,但老子想怎么操就怎么操,一脚踢在她的屁股上,叫她回来趴着她不敢躺着。
可这又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如履薄冰,稍有闪失,人头落地,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被当成祸国殃民的奸党写进书里让千代万代唾骂。
刘幽求冥思苦想,一个心思想着怎么把萧衡灭口,可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太平公主现在权势熏天,上面还有皇帝罩着,要在她的地盘上杀一个人,比刺杀一个邦国的国王还要困难。
……
要杀一个国王,最常见的手段是什么?刘幽求灵光一现:战争!
直接用大军推平他的整个国家,然后杀进王宫手刃敌首!这基本是最有效的办法……那么要杀太平公主手里的人,办法就是直接推平太平公主一党,全部消灭,不是就干干净净了?
刘幽求理清了线索,终于静下心来,考虑着一件事:如何劝说太子提前动手发动政变,坚定太子必胜的信心,然后突然发难,把太平公主那干人等搞死,至于萧衡,就不用说了,小人物一刀砍了便是。
只要太平公主党羽倒台,就算刘幽求贪墨的事情败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将功补过,或是稍受惩罚,脑袋是不用搬家的!
第二十八章 故事
红豆、胡桃、松子、柿、粟、黄米、糯米、小米、菱角米、枣等东西都采购好了,全部装上了马车,但蒙小雨突然想起少一样东西:糖。她说是最重要的东西,便飞快地下了车跑去了旁边的一家杂货店。
薛崇训和蒙小雨说要去城隍庙为那些难民煮八宝粥……
这种事薛崇训感觉不到有什么意思,但是道理他是明白的:大部分人在做善事的时候就会得到快乐。蒙小雨就会在这样的事中得到快乐,给她留下美好的记忆。
看着蒙小雨那欢快的背影暂时消失在杂货铺门里,薛崇训心头的愁绪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仿佛单纯的蒙小雨就是镇压他黑暗内心的灵药,离了一刻那些病痛就会犯上来一样。
薛崇训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挂念着刘幽求那边的事,他自己也不确定刘幽求是不是会用劝说太子发动政变的办法自救;更不敢确定刘幽求有没有能耐说服太子。一切都是未知数,只是存在那种可能罢了,可能很小。
这种阴谋的手段用在庙堂上,谁也没有把握,结果会摇摆不定,因为阴谋太依赖细节了,偏偏细节又是最难控制的……为了让母亲充分认识到李隆基的危险性,坚定母亲的决心,薛崇训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人有时候就该有冒险的胆量!
现在薛崇训觉得自己和刘幽求的处境其实很相似:自己为了自保,想尽办法去坚定母亲鱼死网破的决心;刘幽求也是为了自保,要想尽办法地坚定太子冒险发动政变的决心。
他和刘幽求虽然互为正反,但是因为结局的不确定性,其实他们二人现在都很危险,谁失败谁死……薛崇训很担忧,但担忧又有何用?反正左右都是等结果,不如做点让人感到愉快的无聊事吧。
世间总是存在各种各样的戏剧性。
就在这时,三娘突然沉声道:“城隍庙那边的人来历复杂,鱼龙混杂,郎君要不要多派几个人手一同过去?”
薛崇训摇头笑道:“都觉得穷人可能铤而走险做坏事,可是真正危险的人其实是衣冠楚楚的君子之辈,明白?”
很快蒙小雨买好东西回来了,她就像一只春天里蹦出来的白兔子,哪怕是遇到最不公正的对待也喜欢笑,能潜移默化地感染人。
“你知道糖是什么味道吗?”蒙小雨笑眯眯地看着薛崇训说道。
薛崇训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甜的,世人皆知。”
蒙小雨笑道:“你说对了,真聪明……哈哈,嘻嘻……”
近朱者赤,薛崇训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什么那么好笑?糖不是甜的?”
“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唉,笑死我了!脸还那么黑,你不说名字,我干脆叫你黑牛好了。”蒙小雨掩着小嘴,笑不露齿。
……
煮一大锅八宝粥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薛崇训也跟着蒙小雨亲自动手,二人身上都弄得脏兮兮的。而那些可怜的穷人全都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他们其实不在乎味道如何。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我们享受过他们的税赋,但现在他们无依无靠了,却得不到朝廷的保障……”
“你这句话我听着为什么如此恶心呢?”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薛崇训回过头,只见是宇文姬,今天真是巧了,两人狭路相逢。宇文姬戴着璞头,穿着麻布衣服,还是一身男人的打扮,但是粗衣紧窄掩饰不了她婀娜的身段,带着嘲弄的冰冷脸色也掩饰不了她娇媚的面容。
宇文姬嘲弄地看着三娘:“原来你改了行,不杀人开始熬粥了?”
三娘脸色尴尬,不知如何作答。薛崇训的脸皮却很厚,对宇文姬的嘲弄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看了一眼三娘:“你和小雨先回避一下。”
三娘转身便走,蒙小雨却十分生气,瞪着宇文姬道:“你谁啊?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见不得别人做好事?”
只见蒙小雨那张清纯的圆脸上抹上了黑灰,现在变得就像一只小花猫一样,生气起来瞪圆了美丽的大眼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宇文姬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白衣女孩,神色之间多是同情,兴许还有一丝嫉妒。宇文姬冷笑道:“这是谁家的闺女又被这个衣冠禽兽骗了?小娘,你跟人出来,也不先打听下这个人是什么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了权力简直六亲不认杀人如麻!”
蒙小雨生气极了,冲上去推了一把宇文姬,恨恨地盯着宇文姬:“黑牛是个好人!你这人真讨厌,管别人作甚!”
“黑牛?”宇文姬带着嘲笑的神情看着薛崇训。
蒙小雨嘟起小嘴,狠狠地瞪了宇文姬一眼,嘟噜着说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就在这时,那些围着锅的人里终于有人先用碗舀起了一碗半熟的粥,一边吹一边稀哩呼噜地吃起来,其他人见状也依样学着去舀粥……宇文姬忙道:“六婆,您慢点,别烫着了。”
薛崇训沉吟片刻,突然说道:“宇文姬,你还记得在千福寺说的偈语吗?”
宇文姬沉默了一阵,说道:“你这个人,我已经看透了,今天我倒霉竟然又遇到了你。你慢慢在此装模作样,我今天就当白走一趟,哼,告辞……这个小娘……薛崇训,我提醒你,多作孽必自毙!”
薛崇训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宇文姬虽然没有回头,但是依然放慢了脚步,很慢。女人的好奇心是很奇妙的,更何况薛崇训总是能讲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薛崇训便马上说道:“说是有一个少女在她父亲的丧事上对一个陌生男人一见钟情,但只见到一面;一个月之后,少女的姐姐突然被人杀死了,官府最后发现杀死姐姐的人竟是那个少女。她为什么要杀她姐姐?”
这个故事的人物很简单。宇文姬赌气没说话,而一旁的蒙小雨则脱口说道:“不会是为了在她姐姐的丧事上再见到那个陌生男人吧?”
“小雨真聪明。”薛崇训悠然说道。
“为什么啊?”蒙小雨十分不解地问道。
宇文姬的脚步停下了,她虽然没有转身,但是在想着什么……薛崇训是在揶揄着什么吗?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想起了千福寺的偈语了吗?另一个男人为了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
宇文姬终于没忍住,回头冷冷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无论你如何花言巧语也没用,所有你的话都是假的!你就是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偶然之间,薛崇训发现宇文姬说的,有点像蒙小雨骂萧衡的话。男人的话确实很假。
……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杵着拐杖走进了城隍庙的院门。薛崇训是习武之人,警觉还是很高的,马上就感觉这个老太婆的姿势有点别扭,像是装的。宇文姬见薛崇训看着自己的身后,也回头看向那个老太婆。
宇文姬突然说道:“白无常?你还活着?”
薛崇训毫不犹豫,忙喊道:“三娘!”
老太婆见被人识破了身份,便直起腰来,媚声道:“黑无常老三是藏在暗处偷袭别人的人,你叫她傻站在太阳底下……咯咯,我的一招都没挡住。”那声音细到了极点,跟一个小女孩一样,还带着撒娇的口气,可是这种声音怎么听得让人头皮发麻呢?
白无常一边说一边从背上的破布包里取出了一把短小的古筝,媚声道:“薛崇训,有人要你的人头,借我用用好吗?唉,我都跟你半个月了,好辛苦才找到这样好的机会啊,给你弹首曲子作为报酬够吗?”
宇文姬的瞳孔收缩,手慢慢伸向了怀里:“白无常,现在你在替谁卖命?”
白无常娇笑道:“当然是为钱卖命啦,钱可比人可靠多了……怎么?你要替薛崇训拼命?”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抱着琴慢慢向这边走过来。
宇文姬站着没动,她仿佛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宇文姬突然让到了一边:“我不认识他,关我什么事?”
薛崇训把手伸到腰间一摸,空荡荡的,今天出来原本就是闲逛,没有带佩刀。
“高力士?”薛崇训一边问一边四下一看,找到一根木棒抓在手里。
白无常没有管他,只是盯着宇文姬道:“他是有身份的人,死了的话你也会很麻烦的哦。”
“又不是我杀的,有什么关系?”宇文姬冷冷道,“请便,正好我想看看他怎么死的。”
“咯咯……”白无常一面笑,一面走,靠近宇文姬后,突然听得“咚”地一下琴声,白无常拔出一把弯刀,步伐如飞,直扑宇文姬。
与此同时,三枚银针从宇文姬的手里飞了出去,“啪啪啪!”三声,银针全部钉在了白无常左手的古琴上。只见那把琴的底座镶着金属,真能当盾牌用,但不知还有其他什么功能。
“啊!”薛崇训双手握住木棍,大吼一声,将木棍举上头顶,冲了过去。
一招之后,白无常已经逼近了宇文姬,弯刀闪过一道太阳的反光,宇文姬的眼睛一花,对危险的本能让她向旁边闪了一下。“丝!”刀光闪过,飞起一片麻布。
“砰!”白无常马上一脚踢在宇文姬的腹部某部位,这招似曾相识,当初三娘一脚把萧衡踢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动作。
宇文姬没有立刻晕过去,但已被踢翻在地爬不起来了。
这时薛崇训冲到了白无常的身后,一棍就劈了下去,他是把棍当成刀了。白无常轻轻一侧身便闪过,薛崇训脸上没有恐惧,他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了兴奋的光辉。
薛崇训动作也不慢,马上毫不迟疑地转身,根本不看白无常是什么动作。这个转身恰到好处,弯刀从他的腰间划过,如果慢了一刻就划在肉上了。
薛崇训擦着白无常的肩膀转身之后,正好在她的侧后,劈下之后的木棍立刻向上一撩,正好打在白无常的裆部,“砰”地一声,打了个实在。
可惜是木棍。
白无常跳开之后,眼睛里羞愤异常,她夹着双腿,白发都快气得竖起来。薛崇训意识到手里的是木棍,不用大力就算击中她都没用,当即便大吼一声,上前一步,飞起一脚,侧踢过去,当然没踢中对方,薛崇训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顺畅地就借势跳了起来,身体转了半圈,双手握棍,以雷霆万钧之势用带着劲风的木棍迎头斜劈下去。
第二十九章 鬼手
很显然拼命和比试武艺是两码事。
从小到大,薛崇训曾经和人比试过无数次武艺,但这种一对一的拼命,还真是第一次。初时见杀手只有一个人,一向对自己的刀法很自信的薛崇训毫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找到对手的兴奋,但是很快他就兴奋不起来了,当然也没时间顾得上害怕。
拼命没有任何规矩可讲,杀死对方就是唯一的规矩。对薛崇训最不公平的就是他没有一样趁手的兵器……手里这木棍打到别人打不死,想在被杀前击倒对方,他只能用重招的力量弥补缺少兵器的缺陷,这就限制了擅长刀法的他的发挥。
薛崇训专用重招横竖猛劈,几招之后,不幸挨了一记,白无常的古琴中突然弹出一枚银钉,刺入了他的后腰。
他只觉得腰上被蚂蚁咬了一下一样,下半身立时失去了知觉,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在这一瞬间,千种感受顿时涌上了薛崇训的心头,他的脸上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这样死……人生总是充满了偶然和戏剧性。
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木棍,非常不甘心。白无常见他倒地失去了行动能力,为了求稳,也急忙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她顿时长吁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你一个贵公子,身手不错啊。”
薛崇训苦笑道:“今天没有带刀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白无常重新掏出一枚银钉,放进古琴中,然后拉了一下尾部的一根琴弦挂在机关上,原来她的这把琴还是一把构造精妙的弩。她见薛崇训手里还抓着木棍,一边装银钉一边笑道:“已经结束了,你认为还有活命的机会?”
“我想试试。”薛崇训盯着她的手。他这个人,不到结束不会放弃,非得死缠烂打到底不可。
白无常娇笑了一声,手里的琴没有对准薛崇训,却对准了趴在旁边的宇文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和宇文孝之间就算扯平了。”
“黑牛……”蒙小雨面无血色地走向薛崇训,她脸上被黑灰抹花了,大眼睛小鼻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别过来!”薛崇训对着蒙小雨大喝了一声,然后缓下口气道,“小雨听话,别过来,不关你的事。她只是一个杀手,和我无怨无仇,杀我为钱而已。你别过来就没事!”
薛崇训丢掉手里的木棍,一面向宇文姬爬过去,一面说道:“白无常,你先杀我。”
见白无常没搭理自己,薛崇训突然大吼一声,全身的力气都爆发在了手臂上,猛地向宇文姬扑了过去。就在这时,“咚”地一声琴响,一枚银钉向宇文姬飞去,却正好刺进了薛崇训的胸膛。
这时在场的几个女人都惊呆了,白无常变色道:“你愿意为宇文姬死?”
薛崇训吐出一口血,有些吃力地说道:“……我是贵族,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死在面前的耻辱。”
“好,好。”白无常尖声笑了一声,拿起琴飞快地向院门奔走。
“薛崇训……薛郎……”宇文姬百感交集地喊着他。
薛崇训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枚银钉好像伤到了什么内脏,血一个劲地吐。一大滴眼泪顿时从宇文姬的眼睛里滑了出来,她哭道:“我信了,我信你的偈语,也信你讲的故事。”
“别……别傻了,我……我只能娶公主……”
在这一瞬间,宇文姬突然想起了那次在氤氲斋薛崇训的话:别傻了,我只是逢场作戏。他的话究竟哪句真哪句假呢?
蒙小雨吓呆了,她甚至忘记了哭,跑到薛崇训的面前,见他的胸口在流血,忙伸手要去按住。
“别动!伤肝脏了,你一按更严重!”宇文姬叫住蒙小雨。
蒙小雨怔怔道:“我……我该怎么办?”
“揉揉我的腹部。”宇文姬道,“……左边一点,用力按。”
过了一会,三娘也跑了进来。她到底是白无常的姐妹,白无常把她打晕了,并没有杀她。宇文姬恢复行动之后,便急忙为薛崇训急救,同时叫三娘回去叫人。
……
“是你买凶刺杀薛崇训?”李隆基盯着高力士的眼睛问道,“我一直很信任你,你说实话。”
高力士镇定地说道:“殿下,您知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李隆基的眼睛都红了,“除了你,谁还和薛崇训有血海深仇?谁还有能耐请到那样的杀手?”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殿下认定是这样,只要殿下一句话,我马上自裁谢罪。”
李隆基立刻取下腰间的佩剑,递到高力士的面前。高力士低下头,双手接过佩剑,跪倒在地,“唰”地一声拔出了宝剑。
旁边的侍卫立刻围了上来,护在李隆基的周围。李隆基铁青着脸挥了挥手,侍卫们只得让到了一边。
高力士把剑尖倒了过来,对准自己的心口,缓缓地刺了下去。就在这时,李隆基突然喝道:“住手!”
高力士停了下来,剑尖已经刺破了皮肉,一屡鲜血沿着剑身滑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迟早都得死!你在家候着,等死!”
“殿下,薛崇训杀了我的堂弟,反而有理了,他一出事还必须得我负责?我是想报仇,但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殿下将他们一网打尽之时大仇得报,岂不更痛快?”高力士静静地说道。
李隆基生气地说道:“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能赢!”
“殿下……天命在我。”高力士的眼神非常真诚。
李隆基左右踱了几步,缓了一口气,但依然生气地说道:“我信不信你,都救不了你。太平公主那边一心想就铲除我的人,非得把我变成孤家寡人了他们才高兴。出了这事,能放过你?力士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一条臂膀!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仇就影响大局,你……唉,真让我失望!”
高力士道:“士为知己者死,有殿下这席话我死而无憾。”
李隆基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便带着一干侍卫走了。
……
薛崇训还没断气,躺在床上高烧不断昏迷不醒。整个朝廷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他们没办法就拿宇文姬做挡箭牌,在太平公主面前说道:“内脏损伤不是很严重,淤血在内其次,最难办的是有一小块布在胸内取不出来,不慎就会伤到内脏。宇文神医给今上治过病,手法之精妙让我等叹为观止,如果她都没办法,我等……”
太平公主转头冷冷地看向宇文姬:“怎么会有小块布在我儿子的胸内?”
宇文姬拿起那枚凶器道:“这是钝器,所以会这样,银钉拔出之后,那块小布却没办法拿出来,唯有开腔取物一途……可是我对这种事并不擅长,万一在开腔过程中伤及内脏,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公主问御医们:“你们呢,没一个会?”
众御医低头不语。
太平公主冷冷地对身边的一个羽林军将领说道:“宇文姬父女、那个无能的侍卫、还有青楼歌姬,都给我看住。如果救不活崇训,这些人都得陪葬!”
一旁的宰相窦怀贞道:“此事高力士嫌疑很大,是否向今上请旨捉拿?”
太平公主道:“这事不用你们去说,我当面向皇兄陈述,高力士一定要死!另外下令各衙门全力缉捕凶手,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一个也别放过……宇文姬,你是不是凶手的同谋尚未查清,如果你治好了崇训,我可以放你们全家一马。”
宇文姬面无表情地说道:“治不好他,也不劳您动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进来禀报道:“殿下,府门外有一匹夫求见,自称是李玄衣。”
“师父?”宇文姬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希望。众御医也是哗然:“李鬼手出山,如果真是李鬼手,薛郎的性命便大有希望。”
太平公主没听过李鬼手,有些诧异。一个御医说道:“李鬼手当世高人,天上地下无所不通,死人也能医活!二十年前做过太常寺的官,只做了几个月就不辞而别,再无消息。”
“咱们出去看看。”
一众人等走到卫国公的大门,门子见到太平公主,开门的时候手都在抖。大门敞开,却见外面只有个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头子,那老头子衣服破烂不堪,还打着补丁,洗得却是非常干净。头发全白,但清矍的脸却有健康的红润,只看头部真是隐隐有仙气显露。
“师父!”宇文姬喊了一声就急忙跑了过去。
很多人都不知道李鬼手长什么样,但宇文姬是他的徒弟,徒弟自然认得师父,所以众人确认了此人正是李鬼手之后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们拥挤着伸长了脖子像瞻仰一下尊荣,特别是那些御医,对李鬼手十分崇拜。
宇文姬跪倒在李鬼手的面前,哽咽道:“师父,求您救救薛郎。”
李鬼手做了个扶的动作,淡淡地说道:“我今日登门拜访,正是为了你的事。”
太平公主走了出来,对李鬼手道:“只要你能救活我的儿子,高官厚禄我绝不吝惜。”
“哈哈……”李鬼手突然大笑了一声,摇摇头道,“高官厚禄不必,老儿生性懒散,消受不了。不过你们家既然有钱,我价格公道,黄金十两,童叟无欺。”
“黄金万两。”太平公主道,“崇训的命不只黄金万两。”
“只要十两,一万两殿下叫老儿如何搬走,放在何处?”李鬼手笑道,“让老儿先看看伤者?”
“李鬼手天师……您老办完正事,能不能指点晚辈一二……”“仙人,您用过的银针,可否赏赐一枚,只要一枚。”当李玄衣走到门口时,几乎被围住走不动了。
李玄衣笑道:“一切都是虚名,要不您现在辞了太医院的官,也隐居二十年,说不定也会被人捧起来呢……借过,借过,老儿先看伤者。”
众人跟着李玄衣来到薛崇训的房间,李玄衣没看薛崇训,先问人要了他穿过的衣服,又看了看那枚凶器,说道:“那小块布须得尽快取出,不然拖得几日溃烂坏了血脉,神仙也救不了他。”
“是啊,我等也是这么认为,可是胸腹之所,五脏之地,那异物有如许之小,从何处开刀取物?”
李玄衣对太平公主抱拳道:“伤者我想带走,治好了就还殿下,治不好老儿也好跑路。”
众人愕然。
第三十章 星斗
薛崇训被李鬼手带走疗伤,是死是活尚未有结果。这件事发生之后,朝廷内外没有什么人太高兴,无论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那边的人,都各有愁绪。就算是薛崇训的仇人高力士,他也没什么好高兴的,薛崇训还没死,他反倒要死了。
唯一高兴得手足舞蹈的人,便是刘幽求。
刘幽求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如此一来,如果提出政变,支持的人就应该算上高力士了,同时太子身边也会人人自危,政变主张阻力骤然变小。
他想了想,下值之后便先换了一身粗布长袍,在东市买了一大包卤肉,打了两壶酒,优哉游哉地穿过东市,去安兴坊拜访万骑将军张韦去了。
夕阳西下,檐牙石道,古味十足。刘幽求看着藏在柳枝间的夕阳,心里生出一股子希望,喃喃道:“明天一早,它还会光芒万丈。”
来到张府时,奴仆说张将军还在禁苑没回来,要请刘幽求进去坐,但刘幽求便在门对面的树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等。
黄昏时分,张韦才骑着马在一队亲卫骑兵的保卫下大摇大摆地回来。刘幽求站了起来,抱拳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啊?是刘相公!”张韦忙从马上跳将下来,顿时哈哈大笑,“刘相公何以穿成这副模样?”
刘幽求微笑着提起手里的酒壶:“正好想喝酒,可是一个人喝那是越喝越愁,如有知交一二一同喝便不同了,那是越喝越欢。”
满面络腮胡的张韦原本就是地方豪杰,最推崇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是他的最爱,要是刘幽求装模作样地摆架子他反而不喜了。但见刘幽求提着酒拿着肉,张韦顿时十分欢喜,高兴道:“刘相公可是当朝宰相,如此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刘幽求摇摇头道:“你我都是太子的人。”
“哈哈……这话我喜欢,爽快!不像有些人藏藏捏捏的,别扭!”
刘幽求道:“我比你大,不客气地自称一声哥,你叫我刘兄就成。你瞧我身上又没官服,相公阁老的岂不扫兴?”
“好!刘兄,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哥俩干一壶。”说罢一把夺过刘幽求手里的一壶酒,举了起来,和刘幽求一碰,仰头便倒,“咕噜咕噜”大喝起来。
“好酒量……好酒量。”刘幽求有些犯愁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壶,张韦这汉子一口就把自己准备的酒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难道老夫也要一口喝干?
张韦随手扔掉手里的酒壶,说道:“刘兄不必一口喝干,我不讲究这些,我们进去再畅饮一回如何?”
“贤弟请。”
二人便携手进了府门,张韦唤奴婢上酒上菜,也不管许多,就和刘幽求在酒桌上大吃大喝起来。
席间,张韦笑道:“没有山珍海味,不过管饱。”
刘幽求趁机叹息道:“山珍海味咱们就别想了,好处都让太平手下那帮人占去了,他们是吃香喝辣,可咱们呢,这口饭还指不定能吃多久啊!”
张韦道:“刘兄这是话里有话,有话您就直说,我听得懂,但不喜欢拐弯抹角。”
“爽快。”刘幽求抱拳道,“那老哥就直说了,前两日发生了一件事,卫国公薛崇训被刺,生死不明。这下高力士可跑不了了,铁定栽在这事儿上。”
张韦一边吃一边点点头:“这事我知道,高力士完了,满朝皆知。力士虽然是个太监,却够得上资格和我切磋切磋,我看得起他,唉,不久又要少个打架的对手。”
刘幽求淡然道:“这次是高力士,下次恐怕就该轮到贤弟你了。”
张韦一怔,丢掉手里的鸡腿,说道:“我又没干坏事,在军营里我连酒都不喝,凭啥整我?”
“凭你手里掌握着万骑!”刘幽求神色一冷,拿捏着口气,故意营造出紧迫的感觉,“万骑是禁军最精锐的人马,人家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掌握在太子的人手里?到时候你张韦登高一呼:兄弟们,刀在手跟我走,助太子剿灭乱党匡扶正义……人家怕不怕?”
张韦一语顿塞,睁着灯笼眼看着刘幽求。
刘幽求趁热打铁道:“据我所知,窦怀贞、萧至忠等好几个宰相已经在出谋划策,怎么除掉你张韦。这个消息绝没有假,我刘幽求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砰!”张韦一拍桌子,骂道:“入他娘的,当初老子们提着脑袋立功,是凭实打实的功劳当上这将军的,凭什么把老子赶下去?”
刘幽求冷冷道:“赶下去?那都是好的,小心脑袋……”
张韦气得团团转,说道:“这样,咱们到太子跟前说去,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咱们一个接一个往死里整,干!太平公主就动不得?她动得我们,我们就动得她!太平公主不就跟当初韦皇后一样,咱们再举一次兵,直接铲除岂不痛快?”
刘幽求大喜,当即一拍即合:“你有兵,我有谋。你我兄弟一联手,加上太子的东宫六率、声望地位,事情并不困难……不过这事得你去说,因为你手里的万骑才是重中之重,只要你坚定了心思,太子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张韦抓住刘幽求的手:“咱们一起去,这就去隆庆坊五王子府,找太子说事。”
刘幽求沉吟之时,已被张韦一把拉走了。走出张府大门,夜幕已经拉开,他们便连夜直奔太子藩邸。
因为两个人都是太子手里的大员,太子侍卫便急忙禀报了李隆基。既然是连夜拜访,肯定是有正事,李隆基随下令带他们进府说话。
李隆基身穿锦袍,坐在上位。二人见礼之后,张韦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殿下,高力士可是当初和咱们一块办大事的人,现在别人说有罪就有罪?”
“你们这么晚来就是说这事?”李隆基皱眉道,“此事你们休得多言,我自有主张。”
张韦跪倒在地,说道:“殿下,大丈夫有所忍有所不忍,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如像唐隆时一样,带万骑杀入太平公主府,一局定乾坤!”
刘幽求也忙道:“张将军这个心思是对的,但策略不对,我们还可以谋划谋划。光是杀进镇国太平公主府完全不够,只要我们一举兵戈,就得罪了今上,得分兵冲进大明宫……控制羽林军,捉拿太平公主党羽,都要步步设计。”
李隆基看着张韦,又看向刘幽求,一文一武两个手握重权的官员都诚心要干,还可以叫高力士等人一起参与……确实让人心动。
但李隆基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他没有立刻答应,沉吟道:“我现在还是太子,也是父皇的臣,以臣谋君,名不正言不顺,调动万骑真的能万无一失?就算万骑我们把握较大,那羽林军呢?到时候他们是听皇帝的,还是听我这个太子的?你们要明白,禁军将领心里都有数,他们的职责是保卫皇上和中枢。”
刘幽求道:“去年唐隆大事,殿下在军中毫无威望,且韦皇后的势力比今日之太平公主或是今上都要大,我们不是照样成功了?人心是向着殿下的,大家都希望太子君临天下,铲除乌烟瘴气图谋不轨的太平,稳定政局……今日比去年又大为不同,殿下的声威在万骑将士中如日中天,您迟早都是九五之尊,又有不少将领是咱们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不听殿下的?控制万骑绝无问题,飞骑(羽林军)那边也可以想办法。”
李隆基皱眉想了许久,才说道:“我还是觉得不到时候,如果有了皇帝的名分,机会才更大。少安毋躁,成大事者不仅需要果断,还得沉得住气!”
刘幽求继续努力着:“就怕太平一党根本不会让殿下有登基的机会,他们就是一群恶狠狠的狼,随时会盯住机会把您拉下马!昨日是姚崇、宋璟,今日是高力士,明日是张韦,这么下去,殿下还有什么‘势’可言?恐怕到时候殿下再想果决行事,也会力不从心啊!请三思!”
李隆基道:“大局不能太计较一子一粒的得失,但改争的时候也得争,高力士的事我已有了安排,只要查出真凶,拿真凭实据到父皇面前,什么都化解了。如果真是他高力士做的,那是他自己找死!”
“殿下……”刘幽求几乎是苦苦哀求了,他每晚做梦都做到刽子手拿刀砍自己的脑袋。
李隆基看了一眼刘幽求道:“此事不宜声张,你们决不能泄漏半句!现在非常时期,我们不能散了心自乱阵脚,待两日找其他信得过的人一起再商议商议,心要往一处使。”
刘幽求和张韦只得告辞而出。李隆基也随后走出房门,仰头看着漫天的星斗。
天命在我!人不能除,不能除便能登上帝位,以皇帝的名义行大道,那才是天命所归……可是,人若不争,天命还在否?
一蹴而就地解决敌人,早日手握皇权,诱惑是非常大的。李隆基却在犹豫,因为他隐隐有种不祥的直觉。
或许,如果他现在还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的三郎,那么绝不会放弃此时有可能成功的机会!但是现在是太子了,有势有名,反倒牵挂的东西太多,顾忌得也太多,无法不顾一切地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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