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第七卷 71-84章 作者:西风紧
第七十一章 故人
天已大亮,只见红彤彤的太阳从草原尽头露出了一个圆弧帽子,让战场上舍生忘死的勇士们感觉到了些许温暖,那光芒犹如一只暖暖的手微微抚摸着人们疯狂残忍的心。
但清晨的气温仍然很低,西北的秋季让刚不久从长安过来的将士们觉得像在过冬一般……
附近的吐蕃兵四散逃跑,一顿厮杀之后在王帐前聚集的番兵死伤近半足以造成军心的崩溃,一有人跑成千上万的人就如大坝崩塌一般瞬息四散,残兵败将们什么都不顾了骑着马就乱跑像是在躲避瘟疫一般。
薛崇训左右一看唐军将士个个衣甲不整疲惫不堪,伤亡也是比较大一眼看去周围的多少都受了伤,他遂下令放弃追击。本来追杀败军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方式,无奈强弩之末只得舍弃。
两千铁骑攻占王帐,显然是空前的大胜仗,可胜利之后并没有欢呼,人们只顾“哈……哈”地喘着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从嘴里呼着白汽。虽然气氛不太热烈,但是大伙看薛崇训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不管怎样两千铁骑直插五十万敌军的心脏身先士卒斩杀无数,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甚至想做的胆量都没有。跟着能纵横驰骋扬眉吐气的人总比经常率军被歼灭的将领好,大伙从军除了卖命养家糊口也图个存在价值。
“找找敌酋墀德祖赞死了没有,或者在不在王帐内!”薛崇训喊了一声。大伙累得不行,连吵闹都声音都很少,一句话出来附近的人都听见了。
将士们围住王帐闯了进去,只见里面席地坐着不少教徒和巫术师,这帮人没有武装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一个将领嘀咕道:“犬戎好像挺信神仙的,巫师都没带走肯定慌忙,那墀德祖赞会不会装成巫师混里面了?”
大伙也不知道墀德祖赞长什么样子,抓了几个俘虏去认人也没有结果。这时杨思勖对薛崇训说道:“干脆一把火把这大帐烧掉了事。”
薛崇训认为是个好主意,便下令纵火,把墀德祖赞这个十分讲究的王帐一把火给点了。这时听得里面传出了诵经的声音,杨思勖笑道:“咱们也算是做善事,送他们升天能少修行很多年啊!巫师仙人应该不怕死的。”
话音刚落,就见里面的不少法师身上燃着火跑出来了,哇哇怪叫着在地上乱滚。有的滚了几圈把火给灭掉了,不过并未因此幸存,附近的唐军士卒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通乱砍,临死时还对着唐兵大喊大叫。可是语言不通,杨猛旁边的部将问道:“他们在说什么?”杨猛笑道:“说他们的神灵要惩罚咱们。”正好杨思勖听到了对话,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听得懂个屁!”
就在这时几个军士又压了一干俘虏过来,喊道:“鲜卑人,肯定是来勾结吐蕃的!”
杨思勖又建议砍了,这时却听得俘虏中有个人用汉语喊道:“晋王,是晋王的天兵吗?我是伏吕啊!”
薛崇训听到这里忙回头一看,果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大汉正在喊叫,不是伏吕是谁?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去,笑道:“伏吕大相,好久不见啊。”
伏吕忙陪笑道:“是,是有两年不见了,一见面晋王就大获全胜,可喜可贺。”
两人刚寒暄一句就听得一个女人颤声道:“薛郎……”这时前面的一群鲜卑俘虏纷纷让开,只见一大一小俩美貌的女人正在里边,正是慕容氏姐妹。
慕容嫣的半边脸竟然是肿的,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拿了一块头巾盖在头上遮住半张脸,瞪圆了眼睛看着一身血迹斑斑铁甲的薛崇训。她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双肩微微地颤抖,不是伏吕在场也许她就要扑到薛崇训的怀里。
薛崇训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说道:“慕容氏及时通知大唐伏吕等逆臣反叛的消息,是我们的盟友,将她们的人带走,并以礼相待,其他人……”薛崇训的脸色一冷,众人便知该如何办了。
伏吕听话里不对劲,忙讨饶道:“看在昔日之谊的份上,咱们有事好商量……”
薛崇训突然大步走了上去,一脚踢在伏吕的膝盖上他痛叫一声趴到了地上,这时薛崇训一手抓起他头上的小辫子,一手摸到腰间把砍得已经卷刃的障刀抽了出来。伏吕听得刀刃金属摩擦的声音,大急喊道:“饶命啊!”
“不要,不要!”伏吕仰起头,万分惊恐地看着薛崇训举起障刀,吓得屁滚尿流。慕容氏姐妹也惨白着脸看着眼前的情况,她们一言不发,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啊!”一声惨叫,薛崇训在伏吕的脖子上砍了一刀,不料刀刃又缺又卷愣是没有砍多深,但鲜血却飞溅起来。伏吕还没死,脖子也没断,还在大声叫唤,叫得跟杀猪似的。薛崇训皱眉看了一眼手里的刀,仍然没有放开伏吕的头发,一脚踏在他的背上,提着刀锯了几下,锯得皮肉发出沉闷叫人心慌的声音。血不断从伏吕的鼻孔和嘴里冒出来了。
周围的将士都默然看着,片刻之后张五郎才拔出自己的佩刀递了过来,张五郎善用弓箭,他那刀居然还干净簇亮一点都没破损。薛崇训便丢掉手里的障刀,接过张五郎的刀子,在伏吕绝望地大睁着的眼神中“呼”地挥下,总算砍断了他的脖子,将血淋淋的头颅提了起来,然后顺手丢到军士中间:“拿回去领赏。”
慕容嫣二人怔怔地看着薛崇训当着她的面对伏吕如此残忍,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刚见到薛崇训时的惊喜,在她们绝望的时候突然杀到简直就是英雄和白马王子的完美化身;可是转瞬之间就受不了他的作为,在剧烈的悲喜交加中,恍惚中慕容嫣仿佛回到了十几岁之时背叛王室的乱臣杀进王帐将她们的父母亲随毫无人性地屠杀……
大约在慕容嫣的印象里,薛崇训穿汉服长袍的样子更有风度,知礼知节言谈风趣机智,而此时身穿钢甲的他却是一个……野兽。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报!”只见一骑飞奔而来,跑到薛崇训面前说道:“吐蕃兵正在集结,要杀过来了!”
第七十二章 千年
清晨的草原,草尖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四下里烟雾缭绕,但那不是雾而是帐篷等物燃烧后的烟尘。周围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尸体、折断的旗杆、破碎的铁甲皮甲和兵刃,人们被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照样能闻到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伤兵痛苦的呻吟,偶尔也能听到一声“啊”地惨叫,那是被唐兵发现了没死的敌兵伤残者然后补了一刀,此时此刻什么人道完全就是笑话。
大伙倒不是专程在清理战场,大部分人在抓马,只是碰巧发现了没死的才顺手一刀。唐军的马接近一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体弱的生生累死了不少或是半死不活的,又在袭营的时候被箭矢射死射伤了许多,战马大损机动降低;正好这吐蕃大营里马匹很多,人死了马就来不及带走的,于是唐军将士一打完先忙活的事儿就是去抓马了。
薛崇训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壶猛喝了一口,漱了一口血水“噗”地吐到地上,然后再喝了一口,顿时凉水的冰冷从嘴里一直流进胃里,喉咙上冰凉一片。
一旁的张五郎说道:“薛郎咱们得赶紧撤,没法再打了。”
薛崇训道:“天一亮吐蕃兵定然从四面过来,咱们往南走,神策军在那边策应。”他说罢向慕容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二位能骑马?”
慕容嫣点点头:“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自然会骑马。”
“那好上马,要走了。”薛崇训淡淡地说了声,想了想又道,“伏吕的事……就算我不杀他,也要押送长安问罪,反叛者难免死罪。”
慕容嫣姐妹的面相带有中亚人的一些特点,比如眼窝较汉人深,大约是慕容氏祖上娶过阿拉伯女人的关系。她的眼神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不过最多的还是那种礼节性的东西,和善但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和上次在鄯州时不太相同。这时她说道:“王上从不愿背叛大唐,只因权臣伏吕胁迫才至此,薛郎帮助王上除掉伏吕,我们愿继续与大唐为盟,协力驱逐吐蕃人。”
薛崇训点点头:“朝廷功过分明,此中干系我已明了公主不必担心,先回去再说。”
他说罢转身欲走,又听得慕容嫣道:“等等,我还有两件事想现在就和你说。”
“请讲。”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正陆续集结,还有一点时间听听她要说什么也无妨。远处已经出现了一股吐蕃马队但人数不太多,应该是刚刚过来监视唐军的,恐怕不敢贸然冲过来送死,唐军也无力无心追过去厮杀,双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都没动。薛崇训率军杀进王帐战斗才刚刚结束,吐蕃军猝不及防之下四散,现在要集结大军过来尚需一点时间,所以薛崇训现在立刻跑,脱离战场的机会仍然很大。
慕容嫣沉吟片刻低头说道:“听闻唐军前两日能出动的兵力就一万余,薛郎竟然率那么点的人马出战,又奋不顾身突袭吐蕃王帐,是为了……为了我们?”
薛崇训沉默了一阵,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有时候真会头脑发昏发热凭感觉行事,不过要他说出来就不必说真话,只需考虑怎么解释对自己有利就好。附近还有一些唐军将帅,薛崇训得考虑他们的感受,其实就算承认自己是为了女人才带兵冲杀也无妨:对于武将们来说,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无论上面是为了公事私事还是家事,只要尽心尽力达到上峰的目标便行,因为神策军不是府兵而只效忠一个人,为国而战和为某人而战是一回事。
不过显然为国家大事和为女人的意义不同……于是薛崇训便答道:“我们的主要战役目标是阻止吐谷浑投降吐蕃。”
慕容嫣见他犹豫了那么一阵本来以为有什么深情对白,结果是这么一句,他的脸上掩饰不住有些失落。薛崇训又问道:“第二件事呢?”
“我与冬儿刚到达吐蕃王帐就发生了两次大战,我们并未受辱……”慕容嫣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顿了顿又淡然道,“虽然冬儿名义上是要送来与墀德祖赞联姻,但尚未完成婚约,而这件事又是受伏吕胁迫并非王室的意愿,现在慕容家决定不与吐蕃结盟,于是这桩姻约便自行作废。如果大唐愿意,可将冬儿许与晋王以巩固两族之谊。”
薛崇训道:“咱们以后再商议盟约。”
唐军差不多准备好了,重伤不能骑马的都被绑在马背上带走,就算因颠簸而亡也不抛下,这倒是飞虎团到神策军发展之初形成的一个传统。
众军离开吐蕃大营按计划向南撤离,薛崇训在马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快变成灰烬的壮观王帐,上面的火还未熄灭,烧了许久都还火光冲天烟雾腾腾。薛崇训遥指后方忍不住对左右将帅说道:“这把火至少得烧一千年都不会熄灭。”
见大伙不信,武将对于这种修饰手法也没反应过来,薛崇训便笑道:“你们听说过霍去病么?”
“知道,知道……”大伙毫不犹豫地附和道。
薛崇训道:“霍去病距今已一千多年,而且他的那把火还会通过青史典籍流传下去,汉人不灭他的故事便能一直存在!而今天我们神策军两千铁骑杀进五十万吐蕃军的王帐,一把火把它给烧了,这把火烧一千年总是可以的。”
大伙一听好像是那么回事,顿时兴奋起来,疲惫得快要散架的军队突然就士气高涨了几倍不只,本来死气沉沉只剩马蹄声的行伍很快就谈笑风生热闹起来。
薛崇训继续煽动道:“汉人几千年来兴旺发达,便是因这样一次次的功业不断壮大,只要种族还在千秋万代的后世子孙都不会忘记咱们!”
见众人的情绪被煽乎起来,薛崇训暗自有些洋洋得意:曹操用梅林解渴,我不过化用了一下,这么说来我比曹操也差不了多少嘛。
不知怎么开始的,一天一夜没合眼的队伍中竟然用秦腔唱起歌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熟悉的秦歌中,人们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遥远的异域他乡,又回到了长安……
“报!”一声大喊远远地传来,只见一骑从南边飞奔而至。薛崇训抬起手来,左右陆续停止了歌声,渐渐后面也平息下来。
斥候奔近之后说道:“吐蕃一股约数万的马队正从南边过来!”
“神策军主力呢?”薛崇训忙问道。
“在吐蕃兵的后面追赶。”
薛崇训凝神一想:吐蕃中军被突袭,恐怕四面的部族都围过来了。虽然这地方四面旷野畅通无阻,但唐兵骑马吐蕃兵也骑马只有走直线才最省事,一旦被盯住,如果绕着跑迟早被追上。躲是躲不了,绕来绕去地跑耽搁时间只能让包围圈越来越小,只有突围!
他也没多想,骂了一句便对左右说道:“咱们迎战,与神策军主力前后夹击,击溃这股阻击咱们的敌兵!”
杨思勖张五郎等比较懂兵事的将帅脸色都白了,但他们都没说什么,因为此情此景就是死地就算去驳薛崇训的方案,他们自己能提出什么解决的战术?
这时慕容嫣的声音道:“薛郎,你们要用不足两千骑迎击吐蕃数万铁骑?”
“正是。”薛崇训拔出佩刀策马巡视,观察了一番只见众人衣甲不整负伤者甚众,有的还在吃着肉干喝着冰冷的水,箭矢刀兵都损缺许多,军容实在不敢恭维。
他大喊道:“咱们烧了犬戎的王帐,现在四面都是敌兵,唯南面尚有神策军的策应,当下之计只有再战一场!兄弟们还能打么?”
人马中嘈杂地应了一阵,乱糟糟的。薛崇训自己也是疲惫万分几乎坐在马上都能睡着,但此时此刻他得憋住一口气带头鼓舞士气,遂振作精神高呼道:“唐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没有人能挡得住咱们的方向!再打一场回去之后酒肉金银小娘随便拿,咱们就痛快他一回!”
这时有人嚷嚷道:“老子一天一晚杀了几十人,早就够本了,怕啥!”很快无数的人纷纷附和,喊打喊杀的闹腾起来。
杨思勖此时忍不住叹道:“老夫算是见识了,咱们在南国打的那些仗不过孩童过家家……真虎狼之师也。”
于是薛崇训军迎面继续南进,走了一阵,果然见得远处大批人马满山遍地从草地山丘上涌来。
薛崇训的嗓子已经沙哑,但仍然亲自大声下令道:“全军听令,备战!”
队伍停了下来,在将领们的吆喝声中众军陆续调整队列,按照平时训练的战前序列组成攻击队形。失去战斗力的伤兵和慕容氏等吐谷浑人被安排在阵营后侧由一队骑兵保护,而前方则是最有杀伤力的人马,薛崇训等数员猛将也居于前列,此时根本顾不得什么贵贱之分了,大家提着刀一同杀敌。
薛崇训策马横奔了一阵,勒住马缰,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举刀怒吼道:“大唐万岁!”众军顿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士气和破败的装备形成鲜明的反差。
第七十三章 乱战
缓缓向北行进的人马潮水是吐蕃末氏部落,带头的将领不是部落首领(末氏头人本来在王帐和墀德祖赞一起),不过首领不在就由其兄弟领兵权。他们早上才获悉王帐被袭击,便拔营向北面救援中军同时与其他部落合围唐军。不料走了小半天就被神策军主力跟来了,末氏得到的命令围攻北面王帐方向的唐军遂没有理会后面的人马继续向北行,于是两股人马追追赶赶就遭遇了薛崇训部。
末氏部落可以纠集数万骑遂吐蕃大汗出征,是吐蕃境内除墀德祖赞外最大的一个部族之一。以前最善战的是噶氏钦陵,但是上任赞普继承汗位之后位置不稳便着手清理那些不够忠诚的势力,噶氏不幸被列为头等叛贼,在整合内部势力的时候被赞普率兵攻进领地屠杀了几万人,从此一个强大的部落便退出了逻些城的权力舞台,幸存的族人大部分投靠到唐朝去了。现在墀德祖赞派系最大两个部族便是末氏和郎氏,两个族都可以随时起兵数万追随墀德祖赞南征北战。
相比郎氏首领的圆滑,末氏兄弟看起来更严肃一点。只见位于中军的主将眉间有三道竖纹,他的表情通常都比较正经,很少笑。他正在观察对面的薛崇训部。
薛崇训部一如既往地和其他唐军备战的时候相同,阵营衡平竖直队列严整,很好估算数目。只见他们布置成十股人马,按照末氏对唐军了解知道他们一个团是两百人,现在略一观察果然每股人马有一百多到两百人,那么加起来也不足两千骑。
唐军十团横向展开,前面五团后面五团,每团横排约五十人一队。如此一来就形成横向约二百余骑,纵向只有八列……这样的布置纵深很小,完全是孤注一掷自杀攻击似的一波流,首战不利就很容易直接崩溃战败,没有多少余地。
但是对面的唐军那么点人,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法子?末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旁边有人说道:“咱们身后还有唐兵近万人,一直跟着要不了多久就追上来了,一会打将起来咱们是腹背受敌啊!”
末氏用马鞭遥指前方淡淡地说道:“不足两千骑的兵力,夜里偷袭还能凑效,现在?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他顿了顿又道,“唐朝出击的兵力只有这么一万多人,劳师远袭,而且从昨天到现在几乎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打了两场恶仗。我在想他们的兵刃是不是全卷了能砍动人么?他们的人还有力气能拉动弓弦举动刀枪么?”
这时一个老头提醒主将道:“前面的唐兵骑的马好像是吐蕃马,是从咱们营里抢的!汉人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您千万不要轻敌。”
末氏摇摇头道:“大伙不要忧虑,不管怎样咱们有数万骑,唐兵前后满打满算也就万把人,他们想短时间内吃掉咱们可能么?就算不能将其全歼,拖住等待援兵合围并不困难。等一下你们从左右翼包抄,将北面的两千骑围住;南面大股人马来了之后便诱敌深入我军势力纵深,再试图分割缠住,无论胜败先战在一起,胜利便属于我们!”
“大将军英明!”部将们听罢称赞起来。
末氏举起手道:“准备开战,各位要尽力,咱们在南面正好遇敌如果放跑了敌兵,大汗定然要治罪……这帮人可是袭了王帐啊!”
两军相向而行,渐渐地越靠越近;南边的神策军主力也出现在了视线中,正在往北进军。旷野里壮观的人马再次要上演血腥的一幕。野战才是顶级的角逐游戏,比战斗力比机动,大家都没地儿躲,强者胜弱者死如此而已。
而末氏部与薛崇训部靠近之后一比强弱自明,吐蕃这边的人数是薛崇训部的二十多倍,摆开一比吐蕃如海一般的黑压压人马就像一头大象,而唐军的队列摆开像一只绵羊那么小。
传说世间有龙这种东西,野兽面对它会因为受到太大的威压而变得畏惧退缩……而两千唐军是怎么能迎着大象一般的庞然大物勇敢地冲锋而来的?吐蕃人完全无法理解。
不足五十步了,吐蕃军一轮骑射,太阳下犹如下起了一阵暴雨。唐军没有用弓箭,因为人少弓箭也不足,他们忍受了远程攻击带来的伤亡开始加速冲锋。前面几列骑兵端着一两仗长的马槊长枪呼啸而至,战场上爆发出一阵怒吼,瞬息之间便短兵相接。
人山人海完全没有躲避退却的余地,长兵器直接插进了吐蕃的身体,有的人刚一交锋就失去了长兵,拔出佩刀杀了起来。旷野很快就喊声如雷杀声震天,只看见明晃晃的刀枪舞动,就像油锅里的鱼群在拼命跳舞一样。
接敌不到一炷香功夫,吐蕃兵便从左右翼包抄过来了,就像是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缓缓地吞来。他们凭借着人数优势,无论是纵深还是横向都比唐军宽阔得多。此时薛崇训部又无预备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之势的缓缓形成,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应对之策……这里就是众军的葬身之地,在吐蕃阵营的胃里!
过得一阵,南边的神策军总算追到地儿了,他们以骑兵为前军直接就扑杀过来……主将薛崇训在吐蕃军的包围中,神策军还有什么其他策略?
在冲锋中,神策军骑兵不堪劳累的战马在剧烈运动的刺激下竟然很多直接倒地口吐白沫而亡,骑兵也变成了步军,骑着马的徒步奔跑的如潮一样杀入吐蕃人群。后面的步军骑着马也赶到了战场前,纷纷从马上下来操起陌刀步槊刀盾冲了上去,他们必须下马才好作战,因为陌刀步槊等步军兵器不是谁都可以在马上舞转的。
战场上杀成一团,这样的战场情形实在是很少见,因为通常情况下一方乱了阵脚基本是战败的前兆,而现在双方的场面如此混乱却没有一方败北。
第七十四章 恰好
坐骑已经死了几匹,薛崇训倒是没死但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反正浑身都在疼、麻木,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没完没了的厮杀,被射死的被砍死的不计其数,薛崇训部骑兵阵亡近半;不过吐蕃军也好不了多少,他们的背后还有神策军近万步骑的轮番冲杀,根本挡不住,殷辞的大股人马眼看就要和薛崇训汇合了。
在这里阻击唐兵的末氏部虽然有数万骑兵,但他们没法歼灭神策军。让唐军将士感到绝望的不是这支敌军,而是北边的地平线上隐隐又有数不清的人马过来,应该是从王帐方向追击而来的吐蕃大军。
过得一会,薛崇训向前一看,前方的吐蕃兵已经被神策军如墙突进的步兵冲得向两边逃散,然后一股唐军马队越过步兵向自己这边奔腾而来。唐军南北汇合,吐蕃兵遂转到侧翼粘住位于中央的唐军人马交锋。
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地上的草叶子上也染得血迹斑斑,人马来回乱奔,方圆几里的旷野上狼藉一片。
“薛郎!薛郎……”殷辞的声音从飞奔而来的马队中顺风传来。薛崇训眯起眼睛循着望去但没看清哪个人是殷辞,他的眼睛都有些花了,头昏脑涨耳边“嗡嗡嗡……”乱响,然后还能听见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呼吸和咚咚咚擂鼓一般的心脏。
“我们都在。”薛崇训应了一声。
殷辞奔了过来,说道:“另一部吐蕃追兵来了,我们人困马乏再无战力迎战新的敌军,薛郎赶紧向南突围!”
薛崇训低头看了一看手里又缺口又卷的横刀,破损严重,他便顺手丢在地上,伸手在腰间拔出另一把刀来,那是他从吐蕃王帐撤退时地上捡的,可惜没有时间找那把宝刀。
“怎么突围?”薛崇训伸手抹了一把脸,直起腰四下一看四面都是吐蕃兵,早就纠缠在一起了……这么跑等于是阵中溃败,被掩杀之下起码要损失八九成的兵力。
殷辞轻轻踢了一下马腹上前几步,在薛崇训的面前低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薛郎能出去,就算咱们神策军全部阵亡早就杀回本了,过不了几天您又能率十万铁骑出战报仇……”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只见张五郎李逵勇等不少心腹将帅都看着自己,张五郎道:“咱们披上这身甲迟早就有这么一天,如今战绩赫赫已无遗憾,家中尚有兄弟照料老母,薛郎到时候给个追封关照一下兄弟妻女便可。我愿留下来与犬戎决一死战,薛郎不用管咱们切勿妇人之仁,速速突围!”
薛崇训的脑中一片空白,但意识到飞虎团神策军是他辛辛苦苦多年培养起来的嫡系武力,个个忠心耿耿铁了心跟他混的。他都快三十岁了,如果此时把核心实力丢个精光,那样的挫折真是容易让人心灰意冷。
“不如一块儿杀他个痛快,我敢保证吐蕃要吃掉咱们起码要付出几倍的伤亡!”薛崇训握紧刀柄。
“薛郎!”殷辞正色劝道,“昔日汉高祖数次被围山穷水尽也能东山再起,成大事该舍就舍!咱们追随薛郎心甘情愿,在主公危急之时以身报效不过分内之事,绝无怨言!”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抬头向东南方看了过去,众将见状也纷纷回头。只见远处的上坡上出现了一排抗旗的人马,远远的只能看见人影看不仔细,所以大家都意外地瞅着没有说话……很奇怪,背后哪里来的军队?如果吐蕃兵这种时候出现在背后,那也不用突围了,全部人都铁板钉钉死定了;如果是唐军,哪里来的唐军?如果从陇右各镇临时聚集点人马顶什么用?
“大唐的骑兵!”这时忽然一个人高喊道。一声喊仿佛是提醒了众人,薛崇训身边又有人说道:“确实是唐军,看那旗帜,吐蕃兵不用那种旗帜。”太远了看不清字,但形状还是能看个大概的。
话音刚落,只见那远处的山野上出现了更多的人马,没过一会儿就漫山遍野地涌进视线中。
待前头的那些人马靠得近些了,战场上的人们总算看见了那闪闪发光的明光甲,还有各式唐制兵刃在空中舞动。神策军将士顿时欢呼如雷,大喊道:“大唐的援兵来了!”
潮水缓缓靠近,距离一里多地的时候前锋就发动了冲击,无数的铁骑挥舞着兵器在草地上飞奔。围困神策军的吐蕃兵还没接敌,军心就仿佛在转瞬之间崩溃。援兵冲锋至战场便疯狂地砍杀,吐蕃军败绩立现,如蚁群一样向北逃窜。
神策军东南面的吐蕃军败退,很快援兵就接应到过来了。这时只见旌旗飞扬中一员陌生的儒将策马出列,大喊道:“河西节度使杜暹率军来援!”
薛崇训等人也迎了过去,他又喜又意外地问道:“杜使君是如何到此的……还带来这么些人。”
只见那杜暹三十多岁的年纪,须发飘逸,面白而方正,使得他身作盔甲也有一股子儒雅之气。他见到正中说话的薛崇训便抱拳道:“在下月前从安西都护府调任河西节度使,奉命聚拢河西等地兵力到鄯州集结,正走在半道上就闻讯晋王为防止犬戎和吐谷浑结盟亲率一万余骑出关,又得到军令尽快赶到陇右增援,遂奉命前往。我思量之下王爷兵少恐有闪失,便把辎重弃在沿途州郡中,轻骑驰援,就算如此也花了六七日,来迟了请王爷治罪!”
“没迟,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薛崇训哈哈大笑,“不过也真是太恰到好处,稍稍来迟咱们就玩完了。”
杜暹忙执礼道:“汗颜之至。”
薛崇训眺望着密密麻麻的人马问道:“带来了多少援兵?”
“约三万骑,因为有些步军缺马,为了加速赶路就留在后面了,又从鄯州的行军参赞王少伯那里授权得到了陇右骑兵数千,遂一并带来了。”
薛崇训道:“北边又来了大批敌军,刚才我身陷重围也没机会派人去探明人数,交给你了。”
杜暹忙应道,“王爷放心,新来的敌兵交给咱们就成。”
薛崇训点点头喊道:“传令,神策军撤退休整,此役兵权授河西节度使杜暹全权负责。”
“得令!”
交接了兵权薛崇训便完全不管其他事,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特别是此时忽然松了一口气,就像憋着一口气的气球破了一般,就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身上挂的这身盔甲有那么重,就算骑在马上也仿佛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儿来了一样。
……
杜暹虽然得到指挥战役的兵权,但他这回是刚刚和薛崇训接触,以前都只是耳闻,因此杜暹也不敢放开手脚蛮干。反正救驾有功已经到手一个大功劳,他也犯不着冒险,当下便和部将制定了安全退出吐谷浑地区的计划,与吐蕃军对峙到下午便护送着疲不成军的神策军余部向东撤退。
唐军一门心思要跑,东面就是他们的要塞,吐蕃兵也没有办法,两军慢慢拉开了距离,一场大战逐渐拉下了帷幕。
墀德祖赞聚拢中军来到南边时,仗都打完了人也跑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此役吐蕃军受伤和阵亡的高达数万人马,王帐还被烧了;战略上与吐谷浑人结盟的算盘落空;时间上由于蹉跎拖延使得唐军陆续集结备战完毕,吐蕃人先手失去,后面面对的军力将大大增加……
末氏部的主将来到中军请罪,正遇到墀德祖赞恼怒之时,胜败兵家常事就算败了一场他也不会那么暴跳如雷,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王帐被烧神职人员被屠杀和一些重要的图腾等物毁于一旦,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甚至他本人不是趁乱跑得及时,恐怕性命都难保。
墀德祖赞指着请罪的将领怒道:“你们几万人围攻薛崇训一千多人,打了半天竟然没灭掉,你怎么说?”
那将领忙道:“我军后方还有近万唐军从后侧夹击,本打算拖住他们,待大汗的大军一到一网打尽,哪想得从唐境又奔来了几万人……”
墀德祖赞声色俱厉道:“我没问你交代南边的一万人和后来赶来的几万援兵,我问的是薛崇训袭营的那两千骑,你们几万人围攻为什么灭不掉?”
这时末氏首领出来帮腔道:“大汗息怒,从禀报的情况来看,南营主帅不知唐朝有援兵赶来,他们的目标是抓住战机将神策军一万骑全部拖住,以期达到全歼的战果;如果以重兵奋力围剿薛崇训二千骑,必然影响合围神策军主力的效果。”
“正是这样,兄长一言言中要害,我当时和部将就是这样商量的!”
墀德祖赞大怒,喝道:“作战不力竟然推卸罪责,来人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末氏首领听罢也愤愤然,说道:“前日郎护法不仅亵渎神灵,而且谗言淫乐致使我王帐疏于防范,酿成失营之祸,万死之罪大汗竟然只罚一百头羊;现在我弟在战场浴血奋战,因无法预料的变故失了战机,却要治死罪。这是公平么?大汗应赏罚分明!”
郎氏一听冷冷道:“你是在质疑大汗,还是有二心?”
“奸佞小人!”末氏怒目而视争锋相对。
“住口!”墀德祖赞怒喝了一声,指着下面的末氏南营主帅道,“你们以为我是戏言?砍了!”
第七十五章 末氏
“奸臣误国!”末氏的将领们在帐篷里愤愤地骂了一句。今天在赞普面前部落首领的亲弟弟被当众斩首,被末氏部族视为极不公正的待遇,大伙的情绪自然不好。当然郎氏看来这事儿倒是公平得很。
末氏首领抬起手来示意众人安静,自己却不说话闭目养神仿佛在想着什么。起先在赞普那里他当面骂郎氏“奸佞小人”的时候挺痛快,现在在自己人面前反倒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众人都把目光聚在他的身上,对他很是崇敬。他们的这个首领确非常人,通晓汉语、吐蕃语、鲜卑语及西域的两种语言,还经常读汉人的书,知识渊博被视为智者。
末氏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现在死气沉沉的,耳边再没有以往那动听的神圣颂歌了(随军的巫师被乱军杀了个精光),他感觉有些沉闷。过得片刻,末氏才开口说道:“郎氏的老首领过世之后,继任者就是一小人,除了在赞普面前阿谀奉承什么都不会,大家眼睛明亮都看得见,也不用再多说。”
他顿了顿又严肃道:“但是目前我们不应再和郎氏争锋相对,一切等班师之后再从长计议。”
一个部将说道:“头人真是心胸宽广之人,就怕那郎氏没事儿就挑衅。”
末氏沉吟道:“凡是能忍让的地方便尽量忍让着,大敌当前如果不能同心协力对谁都没好处。咱们吐蕃大军虽然人多势众,但要自知弱点。那么多部落聚集在一起听从赞普的号令,那是因为我们常常出兵能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和土地扩张,一旦停止下来不能获得更多的好处,就会因为各种不公导致内乱。瞧现在不就是这样,表面上看咱们和郎氏是因为私人恩怨而不和,实际上是因吃了败仗人马物什损失导致的分裂……”
众人瞪圆了眼睛半懂不懂地看着他,就跟看菩萨一样,偶尔点点头但并不表示听懂了。
末氏又道:“吐蕃面临危局,维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击败唐军,夺取黄河流域西海之地的肥美牧场,抢夺吐谷浑人的牛羊财产,然后趁机袭扰劫掠唐朝富庶的陇右平原。只有这样看到了巨大的好处,吐蕃才能重新壮大!”
“头……头人,这两年的唐军如狼似虎挺难对付……”将领们被末氏的高谈阔论震慑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末氏摇摇头道:“天时地利人和,此战虽败,我们并未伤筋动骨,细观失利的缘故不难发现,唐军走的是险着只是运气好胜了而已。就算抛开运气之说,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凭借了东面的要塞工事。比如第一次遭遇战唐军便大败而奔,很快就逃回工事里去了,如果不是在唐境附近,这么一路追杀下去,他们非得十亡八九不可;又说最后一场险些全歼神策军的事,突然援兵到来,如果不是在唐境附近,援兵怎么能那么快赶到?
因此不难看出,此役如果远离唐境,结果绝对不可能是这样!唐军都被全歼几次了!故我主张的策略是诱敌深入,让唐军离开陇右边境,如此一来他们不仅毫无屏障,更加长了粮草补给线。一旦他们作战不利,非得重创!
唐朝号称疆域万里人口亿兆,但边境线也长,且国内百姓多以农耕为主,要征召形成具有战斗力的军队耗时很长。只要歼灭了陇右出来的这股兵马,起码几年之内他们在咱们东线的武力大减,陇右平原甚至以东的地区只能任我军劫掠鱼肉,岂不快哉?”
末氏与众将计议定,又约束部下忍让,使得两族矛盾缓和,墀德祖赞闻讯对他大为赞赏,便赏赐了一些牛羊,并召其入王帐议事。
墀德祖赞在中军又重新拾掇拼凑了一个大帐篷作为王帐,但无论是气势声威还是装饰都大不如前,这是没办法的,以前的王帐里图腾装饰等物那是前几代赞普丰功伟绩留下来的,临时搭建的怎么能比得上呢?这着实让墀德祖赞郁闷了很多天,而且一看到自己的王帐还会闷下去。
末氏入账之后便把自己的战略设想说了出来,便是要让唐人野心膨胀轻敌冒进,再抓住战机一举击溃扩大战果。
本来墀德祖赞还想着实施以前的既定计划,便是先臣服吐谷浑人,但末氏提出新的构想之后他细思之下觉得有理,便与众臣商议修改方略,准备先对付唐军主力。
几天之后吐蕃王帐确定了思路,遂拔营向南退却,各营纷纷从黄河西面南下到乌海城附近。由是吐谷浑人的压力大减,确认了情况之后才把牛羊马匹赶着从西海附近的草场分散。
唐军也没有马上出战,这战场瞬息万变,生死之间都较量过一回了,唐军主力还没有完全集结。
由于吐蕃放缓了节奏主动退却,唐军也无力发动新一轮进攻,形势由紧到松越来越缓和。薛崇训率神策军到鄯城修整,各种辎重补给也陆续从陇右郡鄯州西运,“二龄”幕府团文职官吏也赶过来了。
在鄯城清点损失,神策军可谓伤了一定的元气,阵亡失踪三千余,伤者无数导致小半的人员暂时丧失战斗力,很多重伤的都送到大后方鄯州去养伤去了。马匹更是损失惨重,一半多的马死亡和失去冲锋能力只能用来拉车,又军械折损八九成……这股兵马短日之内几乎是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这会儿该幕府官吏忙活了,统计伤亡损失、详细记录上报战功、安排调配战马军械等事,抚恤伤亡者奖赏有功者,诸事繁琐无法一一累叙。
薛崇训觉得这帮人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单单按照大唐律法规矩奖赏抚恤还不够,又修书到吐谷浑去勒索,准备让众将士分了。然后下令把鄯州鄯城周边各城的官妓、营妓等调到军营,又放纵将士带兵抢了青楼酒肆,弄了好多妙龄女子、酒肉到军营里……
第七十六章 承认
鄯城下了一阵冰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反光。
半躺在火盆旁边的薛崇训忽然闻得外头一阵高唱:“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黄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好诗,好诗啊!”薛崇训马上在屋里赞了一声,他还没品出诗好在哪里,但听出是王昌龄的声音,就毫不犹豫地赞了起来。想想王昌龄都很久没有写诗了,薛崇训还以为他受俗事烦扰已经没有诗情,如今看来才华依旧啊。
就在这时只见身作长裙的慕容嫣挑开幔帷款款走了进来,用撒娇一般的口气说道:“薛郎明明打的是吐蕃人,为何最后一句要和咱们吐谷浑扯上关系呢?”
果然是艳名远播的美人,薛崇训眼前一亮,见慕容嫣回来收拾了一番之后愈发艳光动人,从迷人的脸蛋到傲人的身材无一不让人惊叹。也可能是现在安全了,心境一变有心思欣赏美女的缘故,总之薛崇训觉得慕容嫣今日比在吐蕃王帐时漂亮了许多倍。
薛崇训捂住脸,左腮是肿的,刚才一不留神大声说话嘴张得太大扯到了瘀伤顿时一阵疼痛,他用手捂了片刻,便小心地护着伤说道:“大唐此战的目标是擒杀吐谷浑那些意欲投降吐蕃的人,最大的战略价值也在这里,所以与其说袭了吐蕃的王帐还不如说生擒吐谷浑,毕竟我们尚未重创吐蕃使之败北,仅仅是避免了吐谷浑投敌。”
慕容嫣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娇滴滴地称赞道:“薛郎披上战甲犹如猛虎,穿上长袍又如鸿儒,叫人好生敬仰……”说罢脸上露出两朵红晕。
薛崇训愣了愣,心道那日我杀了伏吕,她好似对我冷淡了许多;今日怎么就甜腻起来,光说好听的?
这时慕容嫣走到了他的身边,吐气如兰:“薛郎也和王少伯和一首如何,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文采才华。”
薛崇训想了想,一时也回忆不起什么关于战争的诗,便说了那首“古来征战几人回”,反正慕容嫣没听过。
过得一会王昌龄或许感觉到了功业之下的将士牺牲,便又吟了一首:“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薛崇训叹道:“还是王少伯诗才敏捷,我是接不上了。少伯可在,进屋喝一杯叙叙诗赋如何?”
王昌龄知趣地大声说道:“薛郎苦战归来好生歇歇,我还要代您写奏章上报朝廷吐谷浑大捷之事,失陪了。”
薛崇训看向一旁桌案上的琉璃瓶道:“葡萄美酒只能我们喝了,你给倒一杯过来,我这骨头都在疼实在不想动。”
慕容嫣听罢便款款走上去将血红的葡萄酒倒到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中端了过来,薛崇训看着那透明的琉璃杯,不知不觉中想起现代装红酒的玻璃高脚杯,心道这玩意一直都用透明杯子的么?
他抬起手正要去接时,不料慕容嫣却说道:“你不是不能动么,来,我喂你。”说罢自己喝了一口,把朱红的嘴唇缓缓凑了过来,眼睛也轻轻闭上了,睫毛扑闪扑闪的十分美丽。
这鲜卑女人果然比汉人热情大方,薛崇训却将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慕容嫣睁开眼睛,眼神顿时充满了幽怨和尴尬,毕竟任何地方的女人主动献上红唇被拒绝也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知道慕容氏忠于大唐,伏吕欲与吐蕃结盟并非你们家的意愿,所以你不必如此。我们虽然杀了伏吕,向吐谷浑索要战马牛羊,但仍然希望与吐谷浑的盟约是友好而牢固的,而非征服和以武力胁从……”
慕容嫣愣了愣,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笑意:“那日在吐蕃王帐冷落了我的大英雄,赔罪不就好了么?”
薛崇训皱眉道:“大唐和吐谷浑之间的同盟不会因为这次意外而受到影响,我也会继续帮助慕容氏稳固王位,此次怂恿投降的吐谷浑贵族将被逮捕押送长安问罪……哪些人有罪,只需汗王密予一张名单,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借机剪除慕容氏的敌对势力,党同伐异的权力伎俩薛崇训玩得很顺手,完全是相互有利的事:慕容氏可以借唐朝的威力除掉反对者,拿回实权;同时唐朝扶植一个亲唐的政权稳定青海局势。
“我明白了,明白你是在想,我对你好是出于考虑加强两邦之间的关系,想借助唐朝的实力为慕容氏谋利是么?”
薛崇训默然。
慕容嫣把嘴靠近,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么?”
“但说无妨。”
慕容嫣面带笑意,口上却小声道:“到鄯城之后我才了解到,薛郎接见王上密使是八月二十日,突然开始轻骑奔袭是八月二十三日,然后只用了三天就急匆匆地奔袭三四百里出塞……我很疑惑,薛郎既然心急如焚要阻止吐蕃与吐谷浑结盟,为何要拖延三天才出发?如果考虑兵力不足不敢太急,又为何要三天走几百里路把辎重粮草都丢在鄯州了?”
薛崇训道:“神策军只有一万二千人,我初时没有下定决心。”
“我知道的事是三天后就是八月二十三日薛郎才得知我被吐蕃逼迫过去议和,事儿真巧啊。”慕容嫣的指尖轻轻摸到了薛崇训的胸膛,“你就悄悄承认我不说出去,其实不丢人,你干嘛非不承认呢?”
“我承认什么?”薛崇训随口答道。
慕容嫣跨坐到了薛崇训的腿上,正当眼神含情脉脉时,薛崇训痛呼道:“哎哟,我的腿。”
“怎么了?”慕容嫣翘起朱唇。
薛崇训道:“有伤。”慕容嫣一脸心疼道:“你究竟受了多少伤,给我瞧瞧。”说罢便去解他的长袍。
上衣解开之后,只见薛崇训的胸膛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像和人打架被胖揍了一顿一样。他说道:“穿了一身百炼甲,刀枪箭矢都不透,无奈没法挡钝器,我这身上刀剑明伤没有两处,瘀伤却是数不清……我觉得骨头都断了几块,吗的那郎中非说没事。”
“好可怜。”慕容嫣柔柔地说,“你怎么连命都不要了?上次和伏吕来鄯州,你让我留下我没有答应,是我不好,后来我都后悔了。你再留我一回好不好?”
薛崇训笑道:“那我不是先杀了伏吕,再抢了他老婆?”
慕容嫣的眼里带着春意,湿润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朱唇柔声道:“那你把我抢走吧,谁叫你抢赢了呢,人家迫于无奈只好委身于强大的征服者了。”
“墀德祖赞也抢到手了,可惜又被我抢到……”薛崇训心情大好,“一想到这事儿我就说不出的高兴,要是哪天杀进逻些城,强暴他的老婆才最是快意!”
慕容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胸口,“强者也不一定好,最让女人不能自持的是薛郎这样的保护者,那天我好绝望,想死又下不了手,结果比死还难受,我才不喜欢墀德祖赞那样的野蛮人。这时忽然听到了薛郎的名字……”
“那你现在是不是难以自持了?”薛崇训道。
慕容嫣的手指缓缓下移,红着脸道:“那里没伤到吧?”薛崇训急忙说道:“没有,否则我不是成太……宦官了?你摸摸,已经硬了!”
“干嘛说得如此粗……”慕容嫣的脸顿时烫得不行。
薛崇训笑道:“不粗如何能让你欲仙欲死?”
慕容嫣低下头伸手掏出那玩意,银牙轻咬着嘴唇瞪圆了眼睛看着,将其捧在手里。薛崇训感觉到那温热的柔荑,心下一阵呻吟,淫荡地说道:“用嘴含住……愿意么?”
“你身上的伤?身子骨不用降息么?”慕容嫣忸怩地说道。
薛崇训忽然伸手从她的领口伸了进去,一把抓住一个柔软光滑温暖的白兔,说不出的安逸,这古代女人就是好没有那讨厌的文胸,不然这么一抓不得抓到两根硬邦邦的钢丝?他吞了一口口水道:“我去抢你老命都不要了,还顾什么伤?”
“那……”慕容嫣埋着头,颤声道,“只要你喜欢,也是可以的……”
过得片刻,薛崇训顿时一怔,温热柔软的触觉沿着身体一下子就窜进了脑中,一种完全无法描述的感受,手上条件发射地猛抓了一把,估计把慕容嫣抓得有点疼了,她“唔”地闷叫了一声,可是嘴上被堵着又叫不出来。
在慕容嫣俯身的时候,他把另一只手也伸进她的衣服里了,两手都没空着,因为下边受了她小嘴的刺激,手上更是贪婪地揉捏起来,如水一般柔滑,指尖摸到那乳尖上的硬物,他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来回搓了搓……这时他身上也不疼了,估计是其他感觉太刺激,把酸痛的骨头和肌肉给压住了。打赢了真他吗好啊,这个俯身在自己腿间的女人可是名声响遍整个西北各族的艳妇。
第七十七章 边塞
一番折腾之后慕容嫣好似已经忘记了薛崇训身上有瘀伤那回事,只顾疲惫地倒在他的胸口上喘息,鼻尖上渗着细细的汗珠。但是薛崇训没有忘记,刚刚一结束他就感觉浑身的疼痛又回来了,被慕容嫣压在胸口上就算她的体重不重此时也够他受的。只见那雪白的两团被慕容嫣自己压在薛崇训的胸膛上,压得扁扁的向两边涨开,但饶是被那对柔软地东西挤着也无法减轻伤处的难受。
这时薛崇训觉得在战场上或许被砍两刀只要没伤筋动骨也比这种瘀伤好受。
外头的冰冷的小雨还在下,屋子里的柴火烧得偶尔“噼啪”一阵轻轻的爆响,这里倒是有个好处是挺暖和,特别还能抱着一个人,体温的温暖很特别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
听得慕容嫣慵懒地说道:“就这么睡一觉吧。”
薛崇训道:“一会还有个庆功宴,你不去了?鄯州刺史又运来一批牛羊陈酒犒军,今晚神策军都要庆祝一下,我也要出席文武官员们设的宴,本打算带你一块儿去的。”
“要去,我怎好不陪着薛郎呢?现在什么时辰了……就睡一会。”慕容嫣软软地应了一句。
薛崇训问侍立幔帷外头的人:“现在何时?”
不料回答的人是三娘,她冷冷地说道:“申时末快到酉时了。”
薛崇训“哦”了一声对慕容嫣道:“离宴会还有半个多时辰(一个多小时),再歇一会换衣服准备也行。”
“还有半个时辰啊?”慕容嫣轻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我得去收拾了,让奴婢们来给你清洗换衣吧,我有点来不及了。”
薛崇训心道古代的化妆没现代那么复杂,她要一个小时做什么?此时也就女人梳头发要复杂点,不过慕容嫣一个鲜卑女人,那长发是编一些小辫披着的,完全不如唐朝宫廷那些女人那么多讲究和饰品。他便随口嘀咕了一声。
慕容嫣道:“你个大男人什么也不懂,再说你把人家裙子里弄得粘乎乎的,还得先沐浴……”说到这里意识到有点太不够婉约了,她便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过得一会薛崇训也招呼丫鬟进来给自己清洗换衣服,然后依旧半卧在火盆旁边烤火,顺手边放着一盏琉璃杯,里面装着葡萄酒。此时的生活真是十分闲适舒坦,薛崇训只觉得自己从精神到肉体都软绵绵的一点劲也没有。
他便仰在那里看慕容嫣坐在梳妆台的铜镜面前梳妆打扮,一下子摆上了一桌子花花绿绿的胭脂水粉。他就差没有过去给慕容嫣画眉了。
“我想制造一种镜子,比铜镜清晰得多,在镜子里看自己就跟我看你那么清楚……”薛崇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慕容嫣闲扯,而她或笑或反驳两句。薛崇训突然觉得这种简单的生活很惬意。
磨蹭到酉时左右,慕容嫣总算打扮一新,穿上了唐朝襦裙和薛崇训一块去参加晚宴,不过头发还是鲜卑发式,她估计也不怎么会梳汉人的头式。
薛崇训是坐在用动物毛皮铺得软软的椅子上被人抬到大厅的,方一露面,众宾客文官将帅顿时就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自然是对慕容嫣的容貌感到惊艳。这个在西北各地许多惦记的女人也不是浪得虚名,很难见到如此美貌的女人。她长得依然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有东方人的特征,不过又带着西方的面相,很像混血的特有异域风格。是不是慕容氏祖上和阿拉伯那边的人联过姻,这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纷纷起身向薛崇训行礼,他也就趁势装装病汉,一挥手道:“身体不适失礼了,大家也免了吧,上酒上菜上歌舞,咱们乐呵乐呵。”
这时端着佳肴美酒的奴儿便鱼贯而入,丝竹之声也响起,厅堂上一时间便热闹起来。酒过三巡,王昌龄端起酒杯笑道:“《上江虹》的下阙,薛郎该说出来吧。”
薛崇训愣了愣,片刻的工夫其他文官也附和起来,非得叫他吟出下半阙。他一寻思上半阙还好写景抒情放在什么时代都可以,下面的第一句就是“靖康耻”明显不对劲,众人一顿闹腾,他没办法也不管平仄韵脚了,当即便唱道:“大非川,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大雪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犬戎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的脸也有些红了,将好好一首词改得面目全非,真怕岳爷爷从坟里爬出来扇自己……不对,岳爷爷还没出生。
“霸气!佩服佩服!”一个官员端起酒盏大呼道,“真英雄方能有作此词的气概!晋王首战旗开得胜,下官先干未敬,预祝大唐铁骑一举踏平犬戎大军,扬我汉家威仪!”
“干!”薛崇训举起酒杯,哈哈大笑。他哪里还像一个路都走不得的伤员?显然是装的。
……这首词自然也流传了出去,可是诗词歌赋总有个土壤,此时流行诗,不太流行长短句,任你是千古绝唱影响范围也不太大。就如现代写的好的歌词会许多人传唱,可就算有人能写出能与唐诗媲美的古体诗,照样不可能有太大的影响力,因为不流行了,世人不喜欢没有那种土壤。
反倒是王昌龄的两首边塞诗和薛崇训抄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很快就传开来,当捷报到达长安的时候,同时流传到京师的还有战场上来的边塞诗。连太平公主也当众称赞王昌龄(不好明白地赞自己的儿子),还说要封王昌龄的士大夫品级,一时宫廷朝野兴起了一股边塞诗的潮流。
从安西到安东、从北庭到安南的万里边关之地,许多随军做录事、参赞的士大夫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了描写边关生活的诗歌上,并广为流传。日本遣唐使到了长安除了正事,首先干的就是收集最新的边塞诗……拿回去就可以直接卖给崇拜唐朝文化到五体投地的宫廷贵族,诗等于黄金。
第七十八章 风雪
薛崇训在鄯城修整了近一个月按兵不动,期间从河陇平原调马万余匹及军械无数重新武装神策军,抚恤安顿了不能作战的人员整编后余得兵将七千人,又从各军选拔身高体壮充足数目得八千多人,复称神策军。此时远近各镇的军队已经陆续赶到,薛崇训坐拥兵力约十万,又与吐谷浑慕容氏盟约得盟军号称十万骑。东拼西凑他已经成了一支二十余万人的庞大军队的主将。
时吐蕃军已经退到了乌海城附近,照样号称五十万大军但实际数目唐朝搞不清楚,双方的实力应该相差无几。吐蕃兵占了积石山系及黄河九曲的部分区域作为后勤基地,与唐军遥相对峙。
九月末,薛崇训率军出境与吐谷浑军在大非川附近会师完成了集结,南面的吐蕃军主力仍然按兵不动。
唐朝联军二十万人,马匹牛羊辎重粮草无数,在西海以南的地区阵营连绵数十里……天气又冷行动不便,薛崇训作为主将都搞不太清楚手下的兵马都在干嘛。
这几天又正巧下雪,旷野上又是风又是雪冻得人缩着脖子根本不想出帐篷。眼看冬季已经早早到来,并不适合作战,薛崇训每天冷得直打颤,都想回师休战了。无奈这一大帮兵马长途跋涉集结在一起,敌军又未完全退去还占着黄河地区,他要是这么一箭不放就跑路总是有点说不过去。
大军驻扎的这片地区对唐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初薛仁贵十万大军覆没就在附近;李敬玄十八万大军被吐蕃军打得大败,也离这里不远在西海附近。
不过手下的将帅们都充满了期待,希望在此一雪前耻,因为上回在庆功宴上薛崇训唱出了“大非川犹未雪”的句子,显然野心勃勃,谁会想到他是一时改词找不到词儿瞎编的?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诸如“借词言志”之类的深意。
幕僚和部将提出了诸多奇袭的办法,有人提出绕道偷袭吐蕃在黄河流域囤积的粮草和牛羊,吐蕃军前期连战连捷直到被神策军袭了王帐,此前抢劫了大量唐军据点的粮草和吐谷浑的牛羊马匹,很多都放在后方。如果能偷袭成功吐蕃将补给困难,然后唐军再正面出击胜算很大。但许多部将又觉得这个方法不太靠谱,因为难度太大,路途又远又难走,恐怕偷袭不成反被歼灭。
又有人提出发扬唐军远程奔袭直捣虎心的战法,以轻骑突然发动进攻直取吐蕃大营。但能不能打赢谁也说不准,而且抛下了辎重容易重蹈大非川之战的覆辙。
薛崇训眺望南方,但什么也看不见,视线中只有没完没了的雪雨和连绵的丘陵山石。他最希望的当然是吐蕃过来决战,大家摆开了硬拼,唐军背靠大非岭列阵以待粮草辎重充足……可吐蕃却跑得远远的,好像不太愿意上来。
张五郎说道:“吐蕃人欲诱敌深入,我们若上当稍战不利必酿成大溃。”
“道路如此泥泞,想奔袭也没条件。”薛崇训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等天气好了再说,传令下去道路难行暂时筑寨防御修整。”
于是大军在大非岭又驻扎了好几天,天气依然没有好转。如果今年的风雪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这仗也不用打了,冬季来临后行军更加困难。很多将领觉得再过一阵子吐蕃人补给困难可能要放弃占领地区遁入高原休战。如果是那样唐吐双方今年劳民伤财各自动员大军就白干了。
薛崇训到西北来本来就是想建功立业提高自己的威名声望的,现在虽初战告捷大局上却进展甚微,未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如果因此就结束这次河陇战争,显然他会感到有些失落。
不过此刻他倒是表现得比较理性,不敢太过轻敌冒进,相比大败,打个和局也算好的结果。他和众将相处的时候就说:“如果天不相助天气越来越恶劣,我军也不应浪战,待吐蕃退兵我们便缓缓收复黄河流域及积石山脉重新构筑据点要塞,并派大将屯田固守,以为长久之计。”
众将拜服,都认为这是稳妥的办法。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几天风雪就陆续停止,太阳重新出现在头上。薛崇训站在干冷的山丘上,仰头看天只见天空湛蓝湛蓝的只有几丝白云,这边的天空真的非常漂亮,蓝天映衬着雪山和地上的白雪,环境给人一尘不染的干净。
风也停了,微风缭绕的平静让人误以为是初春的天气,否则怎么会如此美丽?
众文武将官也策马跑上这个山丘,一起欣赏着高原的美景。一个长期在陇右驻守的将帅说道:“这种天气轻易不会突起恶变,晴朗还会持续下去,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薛崇训闻言将目光从天幕移下来,眺望着山丘下连绵不绝的营地和帐篷,一二十万人都在自己的足下,他不得不慎重,于是没有马上言语。
一个将领抱拳道:“我愿为前锋率军奔袭吐蕃大营,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五郎不以为然道:“又是风又是雪那么多天,突然放晴了,犬戎还不防备?他们有五十万大军,咱们要是派一点人马过去还不够人塞牙缝的,须得大军过去才中用。”
王昌龄皱眉道:“月前咱们抓了吐谷浑那么多贵族大臣,其部属中难免有人心生不满,要是我军主力奔袭,留下吐谷浑人看管辎重恐不牢靠,让吐谷浑骑兵突袭又易作战不力……薛郎三思!”
武将中有人立刻劝道:“战机已现,总不能逡巡不前错失良机,吐蕃人不来,咱们就应主动发起进攻!”
薛崇训沉吟许久,心道吐蕃军又不进攻又不退兵,耗在那里也真让人郁闷,这回唐军好不容易聚集了那么多人马,不大战一回始终心里不舒服。战争自然就有风险,胜败总是难料。
众将领都纷纷说着怎么打,王昌龄不是武将他想更多的是局势变化,便进言道:“此役万一战败,陇右局势将立刻扭转,吐谷浑等地必然尽数落入吐蕃之手,河陇平原也危在旦夕定会遭受吐蕃兵长期袭扰。西北边境至少数年内不再安宁了……”
张五郎皱眉道:“少伯你也是想得多,还没打呢,你就想败了怎么办,那咱们还打什么?”
王昌龄道:“你反问得对,眼下的情势,咱们就算不打按兵不动也能保持河陇战线的优势,吐蕃兵不敢来决战,咱们就耗到他退兵为止。”
李逵勇很少在这种商议大局的场面上插嘴,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少伯说不打仗,那咱们二十万大军跑到这里喝了近半个月的风雪是干嘛的?”
“因为吐蕃人有几十万大军在对面威胁陇右,手里有兵就一定要打仗么?”
大伙吵了一阵,众人意识到薛崇训没表态,吵够了才转头看向他纷纷说道:“薛郎拿个主意。”
薛崇训皱眉道:“既然天气好了能打仗,干嘛不打?我倒是想瞧瞧这摆开了决战究竟能不能拼过高原骑兵……全军拔营行军,一起向南慢慢逼近,逼吐蕃决战!要是拼不过就是战力不贷,老子认栽!”
众人顿时默然,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明着硬拼也算不上什么好计策,再说薛崇训刚愎自用几回了也没见失算,大伙自然无言以对。薛崇训手下实在没有在军事上提出奇谋妙策并让大伙都信服的人才,他自己也不擅长在战场上的谋算。于是让他决断一般情况下就一个办法:硬拼。
他再次看了看天空,说道:“左右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决定了,下令带足粮草军械拔营行军。”
唐朝吐谷浑联军全数出动,还带着各种重型军械、骡马、重车、粮草、牛羊等等东西,行军就很缓慢了,一天最多走几十里地,人数又多大摇大摆地行军……如此做法就算吐蕃人再傻也能提前获悉他们的行踪,何况天气难得的十分晴朗,吐蕃军早就有所准备。
只一天工夫吐蕃王帐就获悉了唐军倾巢而来的消息,墀德祖赞召集大臣商议对策,也没商议出什么法子。唐人就一副硬拼的架势,都逼上来了还有啥策略?方法就两个:要么摆开了决战;要么提前退兵,让出占领的地区回腹地之后另做打算。
如果吐蕃人这回接招,那么几十年来两国最大的一场决战就要展开了,造成的影响后果自然是严重的。
但因唐兵来得慢,吐蕃王帐还未做出决定,反对决战主要是末氏部落的人,末氏首领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和唐人这么打,现在的时机并不是太好,唐军已经集中了整个西北边关的精锐,咱们大可以避其锋芒,等待其虚弱的有利时机再行出击!”
郎氏见墀德祖赞有雪耻之心,便顺着他的心思说:“正因他们聚集了精锐,一旦战胜后,战果和好处将不可估算!这场仗谁都输不起,就看谁能赢,薛崇训的做法倒是很爽快啊。”
正如薛崇训那边作出决定时的争执不一,吐蕃人是战是退也不好拿主意,而墀德祖赞正皱眉沉思沉默不语,也不管众臣的争执。
第七十九章 表忠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唐军已扎下营帐休息,太阳下山后气温降得很快,要是在帐篷外面放一碗水第二天早上起来肯定会结一层厚厚的冰。薛崇训站在帐篷外左右一看,发现这地方竟然没有树,荒郊野外的连一棵树都没有他确实感到很意外。难怪发现行军出塞之后经常烧牛粪,确实是缺柴。
周围点点火光从帐篷里照出来,让这片大地仿佛是一个原始形态的城市,没有高大的建筑却有许多人聚居,人烟稠密的景象在西北野外确实很难见得。星星点点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亮,十分壮观。回顾四周根本看不到头,二十万人马聚集在一起站在大地上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多,但无法有一个直观轮廓,除非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视才一览全景。
干冷的风吹在脸上薛崇训觉得一阵生疼,在这里呆了半月嘴唇都裂开了,他便进账大烤火。军士拿来了他喜欢的葡萄酒,便与三两将士围坐在牛粪堆旁边喝酒取暖。
这种天气将士们比较爱喝粮食酿造的烈酒,不过薛崇训独爱软和些的葡萄酒,夜色中的琉璃杯在牛粪的火光中晶莹剔透,也别有一番风味。
过得一会中军来了个信使,薛崇训一听说竟然是长安来的信,便扯开来看。
一旁的张五郎问道:“长安有啥消息?”
薛崇训浏览了一遍说道:“母亲大人来的信,说华清宫已经修缮好了,今年冬天就能住人。”
其中还有叫他赶紧打完仗回京,不过薛崇训没有说出来。因是私信,他看完之后也没给部将们看。
旁边有人听薛崇训说起长安便叹道:“这鬼地方真冷,长安现在应该没那么冷啊。”
大伙偶尔说几句废话,把手伸到牛粪上去烤,个个都缩着脖子。走了一天的路也没什么休闲娱乐的东西,如果在城里还能吃吃宴席看看歌舞或者玩女人,显然这路途上更无聊。薛崇训也颇有些百无聊赖,便又将太平公主的书信细读了两遍,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次在亲王国扑到母亲怀里痛哭的情形,那温暖的感觉记忆犹新。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而是在繁华的长安。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将领在帐外唤了一声然后就掀开厚厚的棉帘走了进来,抱拳说道:“禀王爷,斥候刚刚来报,今天中午就发现犬戎正在从黄河九曲之地晕辎重,看样子他们是要退兵了!”那将领说罢看了一眼中间的火堆,便走了过去蹲下去。
大帐中的人一听都议论纷纷起来,薛崇训愕然道:“我们正要去打,他们就想跑了?这墀德祖赞真他娘的没胆量!”
裹得严严实实的王昌龄正色道:“犬戎退兵倒是明智之举,毕竟他们冒得风险比咱们大多了,咱们大唐就算打光了这二十万大军,也不至于亡国的地步吧?”
张五郎道:“咱们这趟算是白跑,以这种行军速度走过去,犬戎兵早就跑得没影了。”
薛崇训皱眉道:“少伯说得对,虽然我们的胜算并不比吐蕃大,但冒得风险更小。我们大不了用河陇之地来押注,吐蕃人如果战败国内会不会崩溃就难说了!既然如此,我们怕什么?”
王昌龄听罢愕然:“薛郎的意思……”
“现在天气晴朗,轻兵奔袭还能追上吐蕃兵!”薛崇训淡淡地说道。
众将面面相觑,又转头看着薛崇训。他说道:“战法很简单,以唐军主力轻装突袭,奔袭吐蕃大营与之决战,留吐谷浑人看管辎重寻有利地形筑寨固守。”
张五郎建议道:“我军奔袭倒没什么问题,就怕权(前军)重后轻太过冒险,大非川之战在前,薛郎三思!”
王昌龄也赞成张五郎的话:“吐谷浑战心不大,只是迫于无奈才跟随我们出征,何况我们与不少吐谷浑人新结怨,要是他们在后面临阵倒戈,我军前后无路又远离边境,到时该党如何?”
“临阵倒戈倒没那么容易,慕容氏亲唐之心咱们不必怀疑,最近又趁惩罚背叛者的名义帮慕容宣除去了大部分不忠者,兵权尽数在慕容氏的人手里。只要慕容宣不叛唐并提高防范之心,临阵倒戈几无可能。”薛崇训一面想一面说着。
但将帅们仍然有些担心:“如若吐蕃军分兵袭我后军,吐谷浑作战不力失了辎重,也是危局。”
张五郎道:“吐蕃军在乌海城驻了许久,我觉得他们的算盘就是诱敌深入,在咱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周旋。现在我军明知敌意而冒进,应不必要。”
薛崇训见大帐中的文武大多数都反对轻骑奔袭,他也沉默下来暂且没有说话。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劝谏也劝谏了也不知再说什么,慢慢地又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沉闷。这时殷辞道:“咱们只是向薛郎提出各处的风险,最后还是您拿个主意吧,战场上也没有十全十稳的法子,薛郎要出击咱们跟着便是。”
张五郎一听也缓下口气道:“月前咱们只一万二千骑也能烧王帐,如果薛郎坚持要去,现在十万大军奔袭也并不是干不得!”
只有王昌龄依然坚持不战:“奔袭王帐之战我就反对,虽然胜了也是险胜!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远离边境,一旦失利,再不可能有援军赶到。”
“我想连夜见见吐谷浑汉王慕容宣。”薛崇训淡淡地说道,“还是我自己过去,显得更有诚意。”说罢便站了起来。
军士拿来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薛崇训裹在身上,掖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向帐外走去。
外头干冷,晴朗的夜空风也很小,除了气温低点天气不错,白天出太阳了会更好。军士牵马过来,薛崇训翻身上马,让人牵着马走,他一边走一边想那事儿。众人都劝他不要轻易出击,他也觉得颇有道理,但直觉上又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虽然冒险了点……如果不能冒险那干嘛来陇右战场上?不过在长安也不一定就完全安全,人生就是时时都有冒险。他有些犹豫,或许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容易磨灭锐气?
刚走了一会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道:“王爷请留步。”
薛崇训回头一看原来是宦官杨思勖,这宦官的脸瘦黑,身材也不见得胖,但此时穿得太厚人竟然就“胖”起来。
杨思勖抱拳道:“方才在大帐中我就有一言,但没有考虑周全不便当众说出来。”
“但说无妨。”薛崇训好奇地说道。
杨思勖道:“王爷欲奔袭追击吐蕃军,所忧者无非怕后方不稳失了补给以致进退两难;如放弃奔袭则心有不甘……”
薛崇训一听笑道:“都说宫里的人会琢磨人的心思,杨公倒是让我见识了。”
“既然如此王爷何不折中?”杨思勖道,“留下唐军一部与吐谷浑人分开扎营,以为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各自占据险要地势,以保后翼安全。薛郎再率轻兵奔袭,吐蕃人未料咱们会如此出击忽闻唐兵到来定然准备不足,照样有胜算;纵使战不利,薛郎率军退至大营可战可守,无后顾之忧也。”
薛崇训琢磨了一下大喜道:“此法甚妙!至少试一试以免日后长吁短叹错过了大功业的机会,毕竟我军能聚集各地精锐并正好遭遇吐蕃人的时候并不好找,而我刚好在陇右的机会就更难了……那以杨公之间,用多少兵力出击、多少兵力留守最好?”
杨思勖道:“七万出击三万留守,后军并有吐谷浑铁骑十万,足够保辎重粮草无虞。我和薛郎的想法一样,慕容氏已经逐步掌控吐谷浑大权,只要他不反,极难发生临阵倒戈之事。何况吐蕃军得知我部奔袭大营,要故计重施夺辎重也得轻骑绕道长途奔袭,要攻下重兵防备的大营并不容易。”
“很好!”薛崇训心头的犹豫一下子被抛得干干净净,当下便说,“我便给你四万人马选地方固守,我主要带骑兵南下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杨思勖惊讶道:“杂……杂家何德何能能受此大任?”
薛崇训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让杨公任职左右便信得过你。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你不用担忧。咱们是血里火里考验的战友,以后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找你算旧账。”
杨思勖直接从马上摔将下去,伏倒在雪地里动容道:“晋王厚待之恩,没齿难忘,奴婢愿鞍前马后侍奉,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薛崇训忙从马上跳将下来,伸手去扶,他意识到杨思勖改口自称奴那是自己当成家奴一般看待了,他便好言宽慰道:“地上都是雪,赶紧起来!杨公的两鬓都斑白了,为唐廷尽心了一辈子,我身为皇室贵胄,没有理由不善待你。”
杨思勖爬了起来,还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他那样子哪里还有战阵上的阴婺残暴,和其他受宠的宦官也没什么两样了。
第八十章 天命
来到吐谷浑大营的王帐,慕容宣迎接到了帐外,礼节甚周全但态度不卑不亢依然颇有王者风范。薛崇训发现他就算弯腰鞠躬时也不觉有低声下气的感觉,对这个年轻人的气度是很敬佩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有如此沉淀,显然是从小在动乱危机中历练出来的,薛崇训和慕容宣见面时常常会产生一个错觉他是个中年人而不是一个少年。
王帐内的色调低沉而黯淡,更显得有些陈旧,但布置得很整洁,正面挂的一些动物骨骼是有些年头了,游牧民族总是喜欢把狩猎的东西挂起来做摆设。其实中原官府也能隐隐寻到这样的痕迹,衙门一开始叫“牙”门,现在州郡府衙还会用动物的爪牙图案作为装饰。
“晋王请上座。”慕容宣执礼相让,要把自己平日坐的位置让给薛崇训。
薛崇训道:“我们都是王本应平起平坐,今晚我也只把你当成一个故人旧友,一起坐会聊聊如何?”
于是二人便一起坐到了一张案前,只见木案上摆着一盘残棋,木人木马那种西域棋。薛崇训道:“汗王很喜欢下棋啊?”
“挺有意思的,对了我记得晋王不怎么会下这种棋。”慕容宣笑了笑,他的脸色很苍白,人也比较瘦,乍一看上去倒是没有多少游牧民族人的彪悍,脸上的衣着也是鲜卑浅灰色长袍。
帐篷中烧着好几盆火,暖烘烘的,薛崇训便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脱了下来,旁边的吐谷浑侍从帮上前接了过去。
这时慕容宣不禁多看了薛崇训几眼,因为他身上穿着亮澄澄的铁甲。现在大军是在行军路上,薛崇训几乎是夜不解甲,盔甲穿戴其实有点费功夫。乌黑的百炼甲,每一片甲片都是百炼钢,薛崇训已经充分实践了它的坚固,虽然从战场上回来有些破碎修修补补又和新的差不多了。
慕容宣也不问薛崇训夜里见面是否有正事,却淡然说道:“晋王对棋有兴趣么,规则并不难,要不我把棋法教予你。”
薛崇训低头看棋盘,饶有兴致地说道:“好啊。”
于是两人就有说有笑地说起下棋来。过得一会侍从将沏好的茶端了上来,薛崇训顺手揭开茶杯,顿时一股子茶香飘荡出来,不由得转头一看,之间那茶杯中的茶水清澈和汉人的茶没什么两样,他当下就异样道:“西北大多族人喜欢把茶叶放到牛羊奶中煮成奶茶饮用,不想汗王也用清水沏茶。”
慕容宣笑道:“用雪山上的雪煮化为水,堪比上好的泉水。茶是汉民之物,只有这般饮用才能体现出它的幽香和意境,晋王以为如何?”
薛崇训大笑,一面笑一面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便趁机试探道:“汗王喜爱中原之物,倒与我十分投机。不过鲜卑族人也难免有人心有敌意,加强两族信任任重道远啊……”
慕容宣的神色一黯,“唔”了一声也不多言,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畅,就连口气之中露出的语气词也用汉语,且颇有神韵。
“不知晋王对草原上的游牧族印象如何?”慕容宣问了一句,见薛崇训默然不答,便说道,“自古以来,中原以外的游牧铁骑多发袭扰,汉人恐怕无多好感甚至恨之如虎狼……”
薛崇训蓦然之间有些感触,便吟了一段诗经,“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真猗……”
这时慕容宣直视薛崇训道:“民生疾苦天下皆同。草原之苦犹胜中原,天道不好或冬天风雪太大苦寒交加人马牛羊冻毙太多,我们就无法过冬,天灾时就有人祸,相互攻伐劫掠入寇中原屡有发生,无论胜败,付出大量族人死亡的代价后才有足够口粮过冬;或遇疫疾干黄,以人为食同族相残屡见不鲜。草原隔壁上旋而兴起,旋而骨肉相残甚至族灭也是常见之事。”
慕容宣叹了一口气又道:“晋王所言极是,王城一直都有贵族认为我们顺服大唐非明智之举,但我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汉皇居天下中央千秋万载长盛不灭,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族愿与大唐长修和睦长远之计,那些受眼前蝇头小利引诱的人鼠目寸光不足为伍。我也希望在吐谷浑艰难难以为继之时,大唐能开边援救或以粮易马或借粮度关,以保我鲜卑子民少受饥寒残杀之苦……”
慕容宣的目光很明亮,诚意不能让人有丝毫怀疑,薛崇训松了一口气道:“那汗王可能制服那些心怀不满之人,以免在关键时候破坏大局?”
“晋王大可放心。”慕容宣自信地微笑道,“我慕容氏被尊为汗不是一代两代的事。”
薛崇训也露出了笑容,端起茶杯道:“明日一早我便率骑兵主力奔袭吐蕃大营,后方辎重粮草就靠汗王的十万铁骑与杨思勖的四万唐军守住阵脚了,以茶代酒,愿联军携手相助,成就大业!”这句话才是薛崇训今晚造访的目的。
慕容宣道:“世间如棋……我用晋王的话回赠,候你旗开得胜。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功业。”
……
次日五更,薛崇训已集结精锐步骑约六万八千人,以骑兵为主力轻装准备,并与慕容宣和杨思勖告别。泛白的东方天幕为背景,一列列的汉军骑士扛着长兵器从视线中走过;天刚蒙蒙亮,薛崇训看不清他们一个个的长相,但那大唐盔甲的形状和迎风旗帜中的汉字,是让人那么亲切!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了无人烟的荒野,这里聚集了大批的汉人健儿,挺拔的身影好似那族人的脊梁。
薛崇训在马上抱拳与留守的汗王将领道别,看向慕容宣时不禁说道:“昨夜汗王所言民生之疾苦各族相同,我很赞同。但我们都无法阻止这一切攻伐屠戮的发生,那么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薛崇训是吃汉民耕种的粟米养活长大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这里不顾性命效死社稷的儿郎全部都是,我们就无法怜悯大唐的敌人!”
他说罢策马头也不回地带着部将策马而去,在列列铁甲中大喊道:“一举击破犬戎铁骑,为国家社稷的兴亡而战!”
众军高呼万岁,薛崇训又大声喊道:“薛某与诸将士兄弟并肩作战……出发!”
微微的晨曦中,大营前头的两排号手抱着人高的巨大号角,鼓足了腮帮吹奏出一声声苍凉遒劲的号声,这音乐是如此的单调没有变化,但一声接着一声的重复仿佛不断高升直冲云霄,在辽阔的大地上回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号声之后便是鼓声,由慢而快,一个壮汉用撕裂一般的嗓子嚎起来,薛崇训都没听清歌声中的字眼。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南渐行渐远,四顾周围,全是马。
路上张五郎等将领问薛崇训道:“此战如何布阵作战?”
薛崇训道:“这么多人还能怎么布阵?追上吐蕃兵之后,待敌迎战便在其正面摆开决战,分左中右三军,轮番进攻,谁强就谁赢。”
众将以为然,薛崇训又向各部将帅下令严明军法:进攻的部队如未接到后退的军令,全军溃败者校尉以上将领皆斩;临阵擅自后退者当场处斩;劫掠到的吐蕃军之马匹财物,不必上交而论功瓜分。
六万多大军轻骑奔袭,日行百余里,走了两天,第二天前军就遇到了吐蕃的零星人马斥候,都以击杀逐散,直到追到了吐蕃的主力。
吐蕃军已经撤出乌海城,并度过了南边的一条黄河支流。他们带着大量的辎重自然是跑不过唐军的轻兵奔袭,便被迫在河南岸的旷原上摆开迎战。
唐军主力越过乌海城,分兵进城搜索发现没有什么可抢的,只剩一部分吐蕃重伤兵和老弱,于是唐军便把他们全屠杀了。然后纵火焚城,把城中能烧的房屋都烧了个干净,乌海城转眼之间化为一座废墟死城。
城南面的那条黄河支流又窄又浅,而且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人马通过毫无障碍。薛崇训便下令在河岸修整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全军渡河在吐蕃阵营的正面摆开,两军南北对峙。
薛崇训率部将策马登上高处先观敌阵,入眼处就是一片人海,黑压压的人马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仿佛平地里长出一个大大的陆内湖,而且有山挡着一部分无法全观……薛崇训从来没见过五十万人马放在一起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对面的阵营实际有多少人,反正人是非常多。唐军这边也十分壮观,分阵摆开之后只见漫山遍野都是人。
见吐蕃军没有率先发动进攻的迹象,薛崇训便回顾部将道:“估计犬戎兵一两天之前就已经调出兵马北上袭击我军后方大营了,只希望慕容宣和杨思勖不负我的重托。”
第八十一章 决战
西海(青海湖)以南的大非川,这里是一个古战场埋葬过数不尽的忠魂白骨。如今又有十几万活生生的人聚集在这里,慕容宣所率的吐谷浑铁骑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区域扎营;另有唐军步军四万由宦官杨思勖率领在距离三里地外的另一处地方筑寨。
这里绝非扎营防御的好地方,距离北面的大非岭约百里,离薛崇训所率的奔袭骑兵约三百里。在半中央停下来也是迫于形势,没有时间追上去也无时间退回大非岭。
果不出所料,薛崇训部分兵向乌海城追击之后三天,吐蕃轻骑就出现在北部唐军大营附近。
唐军两营都戒备固守辎重,等着形势的发展。吐蕃兵到来之后没有顾吐谷浑大营,以迅雷之势全数奔袭唐军大营去,唐军无险可守又全是步兵只得四面列阵防御。吐蕃军凭借机动优势四面袭扰进攻,刚刚遇敌就此大战就开始了。
吐谷浑王帐中慕容宣弄清情况之后便说道:“两营以为犄角之势,现在吐蕃兵来袭,我军正当出击支援唐军,让吐蕃军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
大臣说道:“恐军中一些部族不愿主动向吐蕃军出击。吐蕃人不攻我军而直奔唐军原因就在这里,如击我军,唐军一定出战两下夹击;反之我军则易怠战。”
慕容宣道:“战前就和大唐晋王有言在先,与杨思勖犄角相望相互为援,今战事在预料之内,我们岂可消极怠战坐失战机?传王命到各部,每军抽调一半骑兵向吐蕃侧翼进攻!”
军令下达之后却不料吐谷浑各部反应迟钝,半天还不到一半的部落出兵集结。因他们是要去救唐军,许多人就不愿意而且不满,又未准备好谋叛便只有消极处事。
杨思勖部在三里外的高地上四面苦战,就算击败了来犯之敌也无法及时追击扩大战果,打得十分艰难,西边的吐谷浑大营却迟迟不见动静。慕容宣在王帐中不断催促各部将帅也无济于事,大臣们无计可施此时敌军当前,他们也不敢提出太激进的建议以免引发内乱。
慕容宣又问道:“集结了多少马队?”
大臣道:“本来应动员五万骑,现在还不到两万骑待命。”
慕容宣皱眉看着面前的期盼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下令,全军动员,愿意随我出征的马上待命!”
等命令传遍各营之后,慕容宣命人取来一副陈旧的盔甲,让侍从给他穿上。大臣们忙跪地劝诫:“中军猛将如云,王上不必以身涉险。”
“我带兵在前锋,如无视汗王安危在后面消极怠战者,从今以后就非我吐谷浑族人!”慕容宣断然道。
于是慕容宣便穿上了沉重的铁甲,他的身体不怎么好而且年纪不大,先祖留下来的战甲穿上之后让他行走困难,上马都不能还是几个人扶上去。他披上一副白色斗蓬,带上头盔面具,带领亲随中军缓缓离开了营帐。
中军前方,只见一枚硕大的金色图腾高高举起,那是汗王独有的标志,大旗挂上去,众骑兵纷纷聚拢过来。
慕容宣又下令一个大臣率三万骑留下备战,授权如营中发生叛乱便与以攻击。他自带两万骑缓缓离开大营向东行进。
过得一会,更多的部落带着兵马向王旗方向赶来了……因为汗王亲出,他们如果不追随汗王,那就不是抛弃王而是被抛弃。慕容宣见此情况松了一口气,危机总算缓和下来。
人海追随着那枚硕大的吐谷浑金色雕像,阳光下它愈发闪耀,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和威严。
围攻唐军大营的吐蕃兵只得解围分兵抵挡吐谷浑的骑兵海。很快吐谷浑阵营便左右齐出,大股骑兵向吐蕃人那边奔腾而去。远处的唐军步军队列也在鼓声中如墙推进。
……
乌海城以南,数十万大军在连绵的戈壁旷原上对峙,一整天双方都只是试探性地交战。薛崇训没有下令猛攻,他心里还隐隐有些担忧地等待着,等北线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急报总算来了,信使奔到中军喊道:“报!吐蕃轻骑袭后军大营,被联军夹击溃败!”
众将一听欢呼起来,薛崇训眉间的竖纹渐渐舒展,松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无后顾之忧,就看这一战了,传令备战!”
薛崇训说干就干,没一会中军的大鼓便震天地响,前锋几十个团的骑兵部队摆开了攻击队形,缓缓离开阵营向前行进。
各团从容行进,一直走到距离吐蕃人马前方三百步,因为吐蕃军几乎没有军械的射程能达到三百步的。然后唐军马队从三百步的距离发动冲锋,向敌军猛扑而去,从中央开始的战斗马上就迎来了千军万马的决战时刻。
奔腾的战马以每弹指(秒)十步的速度冲锋,犹如飞一般地靠近。三百步的冲锋发起距离,前列只用了五分之一炷香(一分钟)的短短时间就冲到了吐蕃军的面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只来得及凌乱地一通骑射,对于身披铁甲的唐军骑兵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
长长第一列枪骑兵瞬间灌进敌群,前方顿时人仰马翻。瞬间之后第二波已冲到,如此的冲击连续不断地持续数十轮。
在浩瀚的吐蕃军人海中,那一列列义无反顾的骑士渺小得犹如蝼蚁。蝼蚁撼树但吐蕃军不是树,这种持续不断的冲锋每一瞬间都有人死亡,造成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吐蕃军前方很快乱作一团。
这时吐蕃左翼一部斜冲而来,唐军这边一通锣响军旗挥舞,前锋飞快就调马向后跑。片刻之后鼓声又奏响,一个声音嘶喊道:“晋王令,右军突击!”那人背上插着三面红色的小旗,上面写着“令”字,策马狂奔。
唐军右翼(西)前方严阵以待的骑兵部队很快就调整队形向前行进,走了一阵,众军纷纷端起长长的马槊长矛,呐喊着奔腾起来。
在鼓号金的粗旷音乐中,唐军马队时而向南奔腾,时而向北后退,之后愈来愈复杂三军都在调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在上演一场歌舞盛会。
黑压压的双方阵营之间的人马犹如蚁群一般地来回奔跑,从清早战到中午马蹄轰鸣人声鼎沸,真像这里发生了大地震一般。双方的伤亡不断攀升但无实质性的胜败,地上摆满了尸体,无主的马匹惊慌地奔跑。
唐军轮换阵营,前军为后军修整,精神良好摩拳擦掌的新一批人马又提着兵器上来了。
薛崇训问左右:“久战不下明日锐气更衰,如果耗得几日,我军带的粮草不多恐无后继之力。诸位可有破敌之策?”
众将无策可献,只见对面的吐蕃阵营人多势众,纵深大左右也宽阔,如此大面积的战场以来还有难行的山脉,连迂回都困难这不双方都这么堵着硬碰。
薛崇训沉吟道:“书上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今日不破敌明日更困难,下午一定要破阵!”
眺望战场厮杀还在继续,吐蕃王帐在正中隐隐在望旗帜烈烈一动不动。薛崇训所站的位置也是中军战旗所在,各色战旗金鼓号都井井有条,谁也没露出败相。
这时薛崇训冷冷道:“我亲率神策军精锐从中央突破,左右组成品字形策应,全力进攻!”
众将听罢忙道:“王爷坐镇中枢,我等原为前驱!”殷辞也抱拳道:“我为神策军将军,请薛郎授权与我率军正面突击。”
薛崇训粗暴地拒绝道:“吾意已决!”他回头指着身边的一队传令兵道:“现移交兵权,众将听令。”
众人忙抱拳执礼躬身倾听。薛崇训道:“中军由杜暹号令进退,殷辞为副,诸将接听其令,违者立刻斩!”
“得令!”
薛崇训遂挂了长短三把刀在身上,高喊道:“神策军战无不胜!出发!”说罢便策马而走,诸猛将与飞虎团精锐紧随其后,神策军也上前开始调整队列。
“生死同进退,兴亡在此一战!万岁!”
神策军大呼“万岁”,地动山摇。八千骑兵一起向前移动,左右各一万余铁骑也在后面缓缓而动,三军以品字形向吐蕃阵营正面逼近。中军的杜暹一脸惨白,紧张地握着手里的令旗,目不转睛地平视着前方。
薛崇训侧目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光芒万丈的阳光让地面干燥,让空中干净如泉。此时他的心情很激动又有些紧张,但没有一点害怕,大家都没有多少畏惧,毕竟这么多人在一起只会让人情绪高涨。
薛崇训的脑中甚至浮现出了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大胜之后太平公主的激动与高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心理上对母亲已是十分依赖,此时他想起了祈祷,便在心里对太平公主默默地说了几句话……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获得精神的振奋。
“丝!”一声轻轻的金属好听的声音,明晃晃的长刀悄然离开了刀鞘。薛崇训紧握着刀柄闭目祝愿了一声,挥起平指前方,马蹄由缓而急,滴答滴答……
第八十二章 血气
前方已短兵相接杀得昏天黑地,位于中间的神策军前锋杀入敌群步步推进,后面的也缓缓跟了上去。冷兵器时代的杀人效率并不高,不像热兵器突突突就死一片,战阵上就算人马密集一刀一个也进展得很缓慢,而且大家身上穿着盔甲,有的唐兵挨了几刀摔下马了还没死,仍然拿着兵器步战。完全是体力活,前军打了许久听得一声锣响便纷纷向后撤退,吐蕃军没有追击趁机也开始换人马,否则无力抵挡养足了力气的人,后面的马上冲过去了。
这时该薛崇训附近的一帮人马过去了,薛崇训提起横刀准备亲自上阵,张五郎鲍诚李逵勇等猛将立刻策马上来分布左右护住。这时薛崇训还有些想念起新认识的杨思勖那干儿子杨猛来了,上回袭王帐,薛崇训发现那四肢发达的家伙非常勇猛,不过今日杨猛不在,留在了杨思勖身边,后军大营同等重要杨思勖也需要几员熟悉的猛将。
“每遇冲锋陷阵,总会想起汤团练。”薛崇训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众将神色都是一凝。
“杀!”四周一阵大喊,人声鼎沸马蹄轰鸣,耳边的噪音一直就没停过。可薛崇训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非常漂亮,一切都很好……
马蹄启动之时,薛崇训转头眺望,他仿佛看见了纷飞的杏花。
很快就接敌厮杀了,刀光闪闪血花飞洒,到处都是人挥舞着兵器,冰冷的空气让人的鼻孔有些麻木,却照样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腥味。这种气味薛崇训非常熟悉,可从来没闻习惯过。
唐军三军依然保持着品字形推进,神策军已攻入敌营数百步,左右翼各万余起进度稍后犹如一个木契一样钉进吐蕃大军。中间的神策军最是凶猛奋力向前,因左右面的敌军要承受另外两股唐军的压力而无法对神策军进行有效的围攻,形势目前对唐军一片大好。两边这么堵在一起对杀,如此使用骑兵确是有些浪费,但双方都是骑兵主战便拼勇力。
每次上阵薛崇训都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想起来这种亲自带兵冲杀的事,他出于鼓舞士气的目的反而少,主要还是因为喜欢干这事也发现自己擅长这事。正如飚车的人明知有危险,但那集中精神沉迷在其中刺激的感觉不难理解。
这时一名全副武装的吐蕃骑士在刹那间就冲到面前,短兵相接的瞬息之间,薛崇训看准兵器的来势,猛地一躲,然后一刀横劈过去就听得“啊”地一声惨叫,那敌兵从马上仰翻下去。一个回合杀一人,简简单单的招数……一瞬间爆发的技巧、力量、反应完美结合,让薛崇训兴致高昂。
冲杀起来唐军已难保持队列,相互混战在一起,但薛崇训身边的几员大将一直未乱时刻护在左右,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突然“呼”地一声,几骑吐蕃兵突然撞到了薛崇训等人面前,马上拼杀起来。攻击薛崇训的那骑反应极快一刀便从头上猛劈而下,这下薛崇训没地方躲了,听得旁边的人喊了一声“薛郎小心”,他只有操起长刀向上猛挥格挡。
“铛!”一声尖锐的撞击声在耳边响起让人的耳朵嗡嗡乱响,大白天的也能看到火花在眼前闪过。薛崇训的虎口一阵发麻,对方是从上到下劈下来的,在惯性的作用下来势很猛,不是万不得已他自然不愿意硬挡,太费体力了。战马一声嘶叫,两人几乎是擦肩而过,薛崇训刚回头想反击时,就听得“砰”地一声弦响,张五郎的箭在几步的近距离猛穿进了那人的脑袋,那吐蕃骑士连叫唤一声都不能便如一麻袋似的软软地摔将下马。
众人冲杀了一阵,又进了数百步,薛崇训只觉得两臂发软不敢恋战,便喊道:“换队!”后面一个军士忙敲了锣鼓,大伙便跟着薛崇训纷纷掉转马头往回跑,然后见后面的骑士踢着马腹杀气腾腾地迎面冲过去了。
身披重甲挥舞钢铁玩意做剧烈运动,显然是十分费体力的事儿,不用力气衰竭只要劳累影响了一定的反应速度和力道就很容易死,大家都是轮换拼杀,不然如果前面的队列能持续攻击一整天那还是凡人么?
“前面的赶紧撤!”不远处一个将领大声吆喝着。
趁双方混战分开的空档,弓箭手无需担心伤及自己人便大肆骑射,空中箭矢飞舞。薛崇训正骑着马往回跑得欢,忽然感觉屁股下面一空,坐骑前蹄跪倒,他下意识地惊喊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了,但腾云驾雾般的感觉只持续了转眼之间,就听得“哐”地一声巨响,身体带着铁玩意撞在了地面上,四肢各处一阵剧痛。身边的将帅大呼“薛郎没事吧”,几个人一起跳下马来将他救起。
薛崇训回头一看,自己的坐骑还在地上挣扎着像站起来,四蹄在地上乱蹬十分可怜,它估计被箭射中了。
大伙退到前锋后侧一面休息一面跟在后面缓缓前进保持距离,军士另外选了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过来,薛崇训换马骑上了新坐骑。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居然在微微地颤抖,持续用力过猛的关系。手上的长刀上有两处明显的崩口,刀锋是硬钢锻造的,硬度不错塑性却低,估计起先用刀锋格挡的时候直接给崩缺了。他便随手扔掉,回头让亲兵重新送了一把横刀上来。
横刀这种双手刀在马上用一般并不趁手,不过薛崇训臂力过人可单手双手用横刀,而且对这种兵器最熟悉,所以他一向习惯使用横刀。
一把崭新的横刀握在手里,很快他就恢复了许多体力。兵器用久了不仅是工具,还仿佛是一件让人念念不舍的艺术品,就如后世薛崇训把手机拿在手里把玩时一般有感觉,甚至更甚……提在手里的份量让人感觉到真实信赖,粗糙结实的刀柄很有质感犹如男人的粗旷可靠,每当薛崇训抚摸着这样的刀柄,虽然和抚摸美女的肌肤是两种感觉,心里却有同等的快乐和受用。红颜的柔情与甲兵的力量是人的两面情怀,他期待着最后的胜利,也享受奋战的过程。
唐军三股人马同时轮番进攻,从中午一直杀到临近黄昏时分,人数虽比吐蕃军少却在正面战场上从头到尾占据主动,不断向前推进。双方都伤亡惨重,但无疑吐蕃的损亡比唐军大得多,雪地上摆满了尸体随意一看大部分都是梳着小辫横七竖八的吐蕃人。
就在这时,中间的吐蕃人总算忍受不了勇猛神策军的屠戮了,纵深也逐渐开始混乱,人马杂乱很多人纷纷往后逃。
薛崇训见此情况大喜,高喊道:“冲!一举击溃敌军!”千军呐喊,如狼似虎地再次奔杀上去。
……墀德祖赞见中军前方的人马几近崩溃顿时大怒,下令中军堵住:“临阵后退者杀!”
但情势已经越来越对他们不利,前方的人马抵挡不住乱作一团。墀德祖赞便对左右贵族大臣道:“立刻调后军人马换上去,让前面那帮该死的乌合之众撤下来!”
郎氏劝道:“唐兵咄咄逼人就在眼前,整军调换恐怕时机不对,稍不留神让他们杀到中军来就危急了。”
在这时末氏首领难得地和郎氏意见一致:“大汗三思,此时不宜用后军调换,只能让中军上去扼住颓势……”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一眼西陲的太阳,“只要先稳住阵脚,不出一个时辰天就黑了,到时罢战我军便可从容整顿明日再战。”
墀德祖赞沉吟片刻,接受了大臣的谏言,便说道:“那便让中军主力接敌,王旗后移至后军。”
末氏听罢愕然道:“大汗!万万不可!当此之时我军步步败退非战力不足,而因士气低落,如果王旗向后移动必加速溃败!大汗亲自督战的时候到了,让各路兵马在大汗的王旗下奋力作战!”
郎氏皱眉道:“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竟然谗言大汗冲锋在前以身涉险,是何居心?”
情况危急,末氏没管那厮,也不和他争执,只对墀德祖赞劝道:“我吐蕃上下以武立国,大汗更是英明神武勇猛无敌,当此冤家路窄之时拼得就是个勇!那薛崇训月前敢率两千骑深入我大营,虽是我敌但勇猛可嘉,我们相信英明的大汗定然不在薛崇训之下……上次不过是疏于防患措手不及,今日何惧之有!”
末氏短短几句话确是抓住了人心理的要害,拿此战与吐蕃争锋相对的薛崇训相比,果然激起了墀德祖赞的血气。他堂堂一个大国君主,怎么愿意承认自己在武力勇猛上不如唐朝一个藩王?
吐蕃人引以为豪的就是武力,不比这个还比什么?比文化么……
墀德祖赞一咬牙冷冷道:“好,我今日就会会这个姓薛的!传令中军向前,击退唐军!”
第八十三章 晋书
人海中两军接壤的地方乱作一团,人马来回冲突厮杀叫喊声从未停止半刻。虽然情况如此混乱,但吐蕃王旗的移动仍然很显眼,唐军将帅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王旗正在向前移动,遂纷纷喊起来。
薛崇训一看便回顾左右大声道:“吐蕃中军就在前方,斩墀德祖赞首级者封世袭侯,绝不食言!”
他毫不犹豫,当下就一拍马,提刀冲了上去,飞虎团校尉李逵勇怪叫着率飞虎团骑兵护在前后左右,神策军遂跟着猛冲。
吐蕃军前军本已成溃败之势,在此一轮高强度的突击下抵挡不住纷纷四散后退。神策军已深入敌营,直接攻向吐蕃中军,两厢厮杀起来。
薛崇训直起腰望向前方,一眼就看到远处一个打扮和周围的吐蕃将士都不同的络腮胡子,周围还有许多旗帜,有人举着图腾。他断定此时便是吐蕃赞普……这厮上战场也不忘讲排场。还是薛崇训低调一些,虽然他贵为亲王,但衣着盔甲样式和普通唐军将士没有什么不同,敌兵没见过他根本分辨不出谁是亲王。
“吐蕃赞普!杀啊!”薛崇训腿上一夹马腹,就向前猛冲过去,几员猛将和飞虎团精锐跟在他身边有如利箭一般突进,阻击他们的吐蕃兵马根本抵挡不住,靠近者纷纷落马死伤甚众。他们的突进速度非常快,就像一条风蛇在麦田中飞奔一样,在人海中荡起一条长长的“麦浪”。
正在率大军前进的吐蕃王帐部众见飞虎团一小股人马锐不可当,墀德祖赞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震住了,王旗也停了下来。他慌忙大喊道:“快将前面那帮人马除掉!”
顿时左右两股人马斜冲出去,两面围攻飞虎团,弓弦“砰砰”骤响,唐军将士和吐蕃自己人都有不少落马。但骑兵速度很快,飞虎团将士眼见王旗就在视线内根本不作任何停留,大伙也不用弓箭还击,因为周围扑上来的吐蕃兵太多了,根本射不过来还不如不射,只顾冲锋。
骑兵运动起来机动确实很快,转眼之间就离王旗很近了,薛崇训看见那个疑是墀德祖赞的人已调马要跑。此时此刻墀德祖赞哪里还管什么士气大局,直接就想跑路了。
薛崇训兴奋地挥舞着长刀大喊道:“斩首之战,一战定乾坤!”
但见左右翼的大股吐蕃人马斜冲策应,但慢了一步,飞虎团已经快速越过他们进入“禁区”。
就在这时,只见正前方十几个腰圆臂粗壮如小山的人怪叫着迎面而来。双方骑马迎面对冲,几乎来不及反应就碰到了一起,薛崇训眼前一个巨大的阴影呼啸而来,原来是一根硕大的狼牙棒。他本能地想举刀去硬碰,但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却侧身躲避……显然作出的反应是正确的,在那笨重的狼牙棒面前横刀如此单薄挡得住个毛。
狼牙棒“呼”地一声砸了个空,却砸在了马头上。薛崇训几乎听见了坐骑的头骨破裂的声音,摔下马的刹那间,他飞快地将手里的横刀向前猛地一送,听得“噗哧”地一声,也不知插进了那货的肚子还是胸膛。薛崇训急忙松手。“你妹!”他骂出来的同时“哐”地一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顾不得疼痛咬紧牙关他急忙挣扎着站起来,不然哪匹马的铁骑要是踏自己身上,好几百斤的力量骨头不得被踏碎了?
天旋地转中他听见焦急关切的喊叫声,但马上意识到不妙,因为他发现前方一匹战马正直接冲撞过来,人和马撞显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他脑子里完全顾不得想任何问题,实际上在这种剧烈运动中大脑几乎啥都没想,一切反应几乎是身体本身的条件反射。就如以前无数的练习动作,他使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熟练的招数,左腿跨出飞快地一转身!
“呼!”那匹马擦着薛崇训的身体冲了过去,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站在地上只感觉到马的奔腾,连马上的人什么模样都来不及看见。
然后听得“铛!”地一声巨响,薛崇训的胸口一闷,胸甲上被砍了一刀,在猛力冲击下又仰摔倒地。
这时唐军将领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来把薛崇训死死围在中间护住,后面的骑兵也到达与吐蕃壮汉战将起来。“乒乓哐铛……”噪声震得人发懵。
“薛郎!”一个声音隐隐传到他的耳朵里。
薛崇训喊道:“我还没死,别管我,杀吐蕃赞普!胜败在此一战!”这时他看见张五郎正张弓搭箭对准前方,便又喊道:“射人先射马!”
“砰”地一声弦响,张五郎神射果然一箭射翻了墀德祖赞的战马,让他摔倒下去延缓了跑路。众军呐喊着猛攻,可挡在前面的那队吐蕃壮汉战力了得,估计是赞普的亲随。只见挥舞着狼牙棒的那个壮汉一人敌三员唐军猛将,说是迟那是快“哐”地一声一个唐军将领头盔上就挨了一棒顿时头破血流地落马。
这时薛崇训顾不得换马,拔出腰间的另一把横刀便徒步奔上去,双手握刀横扫,“嘶”地一声惨叫,那狼牙棒将领的马前蹄血淋淋地折断,向前跪倒,马上的人顿时乒乓摔在地上。后面的飞虎团将士围将上去,乱刀乱枪将其剁得血肉模糊。
又是一声弦响,张五郎一箭射中人马中吐蕃赞普的背心,但见那厮依然急匆匆地翻身上马,箭矢还在背上估计披了重甲没伤要害。
就在这时只见李逵勇“霍”地暴喝了一声,长槊左挑右击片刻便将两骑捅将下马,策马向前冲出几十步,抓起马槊对准墀德祖赞猛投了过去,“啊”地一声惨叫,长枪透进了那厮的后背。周围的人急忙救起策马而奔。
“李逵勇好样的!”薛崇训赞了一句来不及欢呼便急忙喊道,“赶紧去帮他!”
话音刚落就见四面敌兵向孤身冲过去的李逵勇围攻而去,李逵勇急忙拔出佩刀迎战。后面的张五郎飞快地从箭壶中抽箭、上弦……他满头大汗,一脸紧张。周围的大将和飞虎团将士个个都忙作一团。
飞虎团众军队列早已散乱,混战着冲到李逵勇身边策应。乱战中薛崇训听得鲍诚的声音道:“吐蕃赞普死了没有?”
李逵勇喘息着的声音道:“胸都穿了,能活他是神仙!”
“吗的,封侯的机会被你抢了!”
时中央的神策军和左右翼主力都在大战未能及时接应过来,飞虎团众将士周围全是敌兵,死伤惨重。但吐蕃中军那边也很糟糕,被搅得一团乱。赞普中枪落马之后更添颓势,虽被人救起但左右已失去秩序。
空气冰冷,薛崇训却觉得盔甲里面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大张着嘴喘气奋力带兵冲锋。此时他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恐怕,剧烈运动之后感觉头部缺氧还有些昏,来不及多想只顾着厮杀去了。
壮汉鲍诚凑准前方一枝最高的吐蕃旗杆带着几骑杀将过去,一刀劈下,那抗旗的吐蕃军士将旗杆深深插进地面软倒下去,木杆上被手抓出一道血迹。
“砍倒!”一个声音大喝。
鲍诚遂一刀劈向旗杆,那旗帜便歪倒下去,旁边的唐军骑士急忙接住,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急不可耐地收旗……这玩意好像是王旗,缴获了那就是黄灿灿的黄金和威风的官帽!
几乎是瞬息之间,吐蕃军人海就大乱起来,王旗一倒连中军都给端了士气立刻跌到了冰点。北面的三股大量唐军部队凶猛冲杀,吐蕃阵营前方闹哄哄一片乱奔,场面犹如东海的水被烧沸了一般……
极目望去,南面的吐蕃后军也掉头而奔,完全制止不住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这样一个场景突发在眼前,他们还有什么战心,几乎所有人都调马头边战边跑。
神策军很快就冲到了飞虎团这边,骑着马边追边杀,箭矢乱飞。薛崇训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壮丽景观,那旷原和起伏山野之间数十万的马浩浩荡荡地向南奔腾,就跟非洲草原上遇到自然灾害狂奔的无数野兽一样。
薛崇训虽然一开始就祈望着胜利的到来,但此时此刻他几乎没有心理准备,怔怔地看着大海的沸腾脑中一片空白,本能的兴奋冲昏了头脑。
神策军等三军的追击一直持续到晚上,杜暹率中军稳住阵脚跟在后面,薛崇训等人也随中军进发,一面观看“盛世大典”。沿途尸首漫山遍野,几十万人的战场上薛崇训才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流血漂橹。
……
节选自《新晋书》:元年秋防,吐蕃军五十万扰河陇,帝督军。时吐谷浑相携慕容氏公主二人往吐蕃大营欲降,帝闻主被掳,怒,遂引军二千骑夜奔,烧吐蕃王帐、斩吐谷浑使、夺主乃还,赞普逃。
冬,帝引河西、陇右、朔方、吐谷浑军二十万,屯大非岭。吐蕃军五十万屯乌海。帝顾左右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引军六万奔袭乌海。战一日,帝率二百骑冲阵,斩赞普。吐蕃军溃,大破之。
第八十四章 前途
唐军追击至晚上,杀人无数一路上全是吐蕃人的尸体没法计算。众军从清晨大战一整天早已是人困马乏,又因追击前准备不足缺乏照明燃料,天黑之后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部将便谏言说:“乌海往南地势越来越高,道路崎岖不平又摸黑难行,且我军对高地地形不熟,再下去追击战果也难扩大又易生变故,不若回军乌海夺吐蕃抛弃的辎重牛羊。”
另外有人也赞同道:“夺了吐蕃的粮草牲口,不仅能充足咱们的补给,也让吐蕃人损失惨重。他们失去了这大批物资恐怕过冬困难,定会发生内乱,我们再稳图之平定吐蕃必然也!”
薛崇训以为善,就接受了部将的建议,下令停止行军,缓缓向北撤退。
及至天明,部将文官们清点战利品,但见各种物资堆积如山,要清点出数目可能要好些天了。
薛崇训曾答应众军掠夺到的财物不上交国库,就地瓜分。但此时河陇地区十几万兵马消耗了近两个月,钱粮民力消耗庞大,要从外地调物劳民伤财,这批物资正好能军用……他便召集将帅商量说:“这些东西如果分了大家一时也用不了只有卖掉,那还不如将战利品折算成钱财合理下发。”
反正都是发财,大家也没意见,便同意把所有战利品存入公家仓库,再用国库金钱补贴众将。这只是瓜分战利品,另外有斩首立功的封赏另算,总之参战的各路人马都高兴坏了,狠狠赚了一笔。边军不比神策军这样饷俸丰厚,有的出身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如有一笔资产拿回家借此置业,就可以一下子改观全家人的生活脱贫。还有那些阵亡伤残的也会一次性补贴不少地产和钱粮,将他们为国牺牲的功劳算到家人头上,虽然无法完全弥补人们的伤痛,但也能为英灵的亲人尽一些抚恤。
幕府的王昌龄一算,这一仗虽然打赢了却耗资庞大,估计得掏空国库。这会薛崇训的“钱法”刚刚实施不足半年需要实物和硬通货储备,这些事儿也够让人心烦的……好在空前的大胜喜悦心情在前,些许烦劳也就不足挂怀了。
战后王昌龄率幕僚团默默地做着许多繁琐的事,薛崇训发现他其实很有点才能。比如在下发钱财时为了避免层层“火耗”,免得徒耗国库又未起到安抚将士的最大作用,他用了一系列的管理办法:先印票据,按照各军名册将军士们的名字和功劳金钱写好登记造册,然后把票据发到将士们手里,让他们统一到官府大仓亲自领取。这样当官的不能过手钱财,就没法缩水了。
薛崇训则忙着写捷报上奏朝廷,安排后续事务。
一天他在鄯城见到杜暹,便约杜暹见面谈话。薛崇训细想起来那日夜袭王帐险些把神策军败光,幸亏有杜暹来救,他打内心里有些感激,言辞之中也不掩饰。
杜暹在西域北庭河陇都带过兵,官至都护或节度使,可他本身是文人出身。节度使因唐末的原因造成军阀的形象,其实这是个不定设的文官官职。杜暹也不例外,他本人长得肤白富态,衣着圆领长袍边幅也修得很整洁,完全就是一个文官模样,投足之间也有一股子飘逸和文墨气息。他听到薛崇训话语中的真诚重视,估计已经心花怒放了,不过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很淡然的模样……文人的通病,其实大家都是俗人,不是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能看淡功名利禄的,不过嘛气节和风度必须得装出来。
“此战非同小可,用功高盖住来言已不足。”杜暹忙回报出一副靠近薛党的态度,煞有其事地进言道,“薛郎应早作谋划,回到长安之后定然不会平静。”
薛崇训道:“我心下已有底了。”他又用谦逊的态度问策道,“杜使君认为接下来平定吐蕃的方略应该如何,计将安出?”
杜暹道:“吐蕃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恢复困难,现在他们内部匮乏又无力外侵,不幸因此内乱崩溃也有可能,真如此我大唐心腹之患除也。所以接下来唐军不宜再生战事,一则吐蕃地势崎岖险恶,我军不熟地形气候佯攻困难;二则考虑长安风云变幻,以大军进占无利可图徒耗国力,如国内不堪重负恐重蹈隋帝覆辙。当此之计,只需一员大吏坐镇河陇,与周边各族合谋并联络吐蕃贵族,试图在吐蕃教派、种族等方面下工夫,不计手法让其整体崩溃分裂,再分而治之,是为上上之策。”
薛崇训听罢大加赞赏,当即就拍板道:“我现在就任命你为陇右节度使,稍迟让长安补足公文……陇右节度使只是你再立新功的过度环节,等你办成分裂吐蕃的大功业,朝中大臣也口服心服,我便保你出将为相。”
杜暹大喜道:“多谢晋王栽培。”
薛崇训笑道:“好说,咱们虽然相处不久,但你一见面就救了神策军,这份大礼我记着。以后你便知道晋王府的人处事如何,对待自己人都是如春风一般的温暖啊。”
杜暹愕然,要这么说下去就太腻歪了有失他文人格调,他便急忙打住,旁敲侧击地隐晦表明自己的立场。
……
吐蕃败军遁入高原之后,因赞普阵亡群龙无主,一时间乱作一团。又因失了辎重饥寒交迫,情况十分不妙。他们的军队人数在战场上损失不足三分之一,但是铁定无力再战了,后勤困难别说粮草军械,就是防寒的帐篷都奇缺。每天冻死饿死的人不断增加,残酷程度并不比战场上小。
难以过冬是个大问题,此外激发的内斗也没法收场。郎氏将此时的惨状完全怪到末氏的身上,到处传言说末氏居心叵测蛊惑赞普涉险,导致赞普阵亡王旗被夺,因此才有大败。
末氏首领辩解:如果当时主将后退,败得更快。赞普不幸身亡只是意外,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他的主张谋略本身并没有问题。
两边矛盾激化,加之难以度日上下的情绪绝望,如今的国运前途是荆棘重重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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