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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第九卷 61-76章 作者:西风紧

2018-12-11 09:41:32

第六十一章 清气   想到稿纸还在金城公主那里,薛崇训便告辞回蓬莱殿去了。此时天色已晚,太平公主身边的人陆续散去,她也准备沐浴歇息。她每晚都要用珊瑚泥及一些名贵药材制成的泥糊在全身,然后清洗干净,据御医称这种调和物能保养皮肤的弹性。   服侍太平公主的人是玉清,本来玉清没必要办这种差事的,不过她自己要干,太平公主也由得她。这件事玉清已经重复很多次,熟能生巧她涂抹起来十分熟练麻利,没一会太平公主白生生的身体就变得黑乎乎的,就像掉进了沼泽淤泥里刚刚爬起来一般,又像一座泥雕的塑像,不过胸前那极具流线弧度和动感的形状却不是那么容易人工塑造出来的。   玉清一面用手在她的身上搓均匀,一面说道:“殿下近来面发红光,肌肤也未见松弛,是外丹结成内丹之象,又通经脉溢于表之象。照这样下去,就算不能得道飞升,延寿益年长命数百载应该是可以的。”   太平公主笑道:“彭祖之辈不过是传闻,始皇帝也不能长生,我怎能不老?”   玉清一本正经地说:“长生不老却是难以达到,活几百岁却非贫道妄言。人之所以半百而老,非寿只于此,是清气受阻于身体。若是能以内丹之气突破内在的阻隔,纵使不能得到成仙,也能顺其自然而生数百载。殿下现在以自然之寿,只好十分之于一。”   “这么说来,我不是还在孩童之期?”太平公主乐了,虽不是完全相信,不过心情仍然还是很好的,“纵观历朝历代,大一统的皇朝长则不过数百载,若是我能长命如社稷,天下江山定与玉清同享……对了,让崇训也练丹,若是我真活成了‘老妖婆’,他却不在了,岂不是挺无趣的?”   玉清听罢眉头微微一皱,没好气地说道:“陛下尚未悟道,去信三清殿那招摇撞骗的张果老胡诌,上月张果老还呈了一本黄帝内经上去,分明是逢迎黄帝纵欲淫乐,和修炼半点关系也无。道不同,无奈何。”   太平公主道:“改日我劝劝他,他还是很听我话的。”   玉清不动声色道:“殿下炼内丹清气,切不可近男子让浊气侵扰……”   “我修炼之后何曾近过男色?你成天都在我身边,应该是知道的,有你就够了嘛,别有一番乐趣。你也别太小心眼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若非玉清早已命归地下,我不会忘记的更不会抛弃你。”太平公主笑眯眯地伸出手指轻轻捏了一下玉清的下巴,顿时把她的下巴也涂上了一道黑乎乎的稀泥,就像画了一道胡子一般,太平公主乐得笑了起来,胸前被涂得黑乎乎的柔软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   玉清却是没有笑:“陛下也是男子。”   太平公主收住笑容愣了愣道:“他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对了,今傍晚给我揉过肩……连碰一下也要染上浊气?”   “他心念不纯,故易浊气侵入殿下之体。”玉清道。   太平公主有点不高兴了,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冷冷道:“你这是在挑拨我们母子,念你从不干政才不和你计较,但你也要有点分寸。”   刚刚还洋溢着笑声的气氛仿佛骤然下降了温度,太平公主一句话就让空中布上了一层寒意。她却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惹着她是一件要死人的严重事,不过对玉清当然要例外,所以玉清并不害怕,反而赌气不说话,更不求饶认错。   太平公主也不管她,犹自走进浴池中,招近侍过来给自己清洗身上的药泥。这时玉清才说话了,对宫女道:“我来。”然后一脸不高兴地拿着毛巾在太平公主身上擦洗。太平也浇了一捧水,温柔地洗玉清下巴上的那道泥,并好言宽慰了几句。只见玉清的嘴唇薄而光润,脸上一股子清幽干净的气质,太平一时兴起便捏住她的下巴,把嘴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说道:“别赌气了,今晚你要什么我都准你。”玉清的脸颊微微一红,冷若冰霜的神色渐渐便瓦解了。   周围的近侍虽然见得惯了,但仍不怎么习惯眼前的场景,无不垂头看着地板。   ……   薛崇训乘车到蓬莱殿,叫人去让金城公主把自己的稿纸收好,然后就回正殿的寝宫去了。数学的系统推论仍然没完工,看来只有歇几日再继续,动手之前真有点低估了这事儿的难度,哪怕自己学得不错,要将一系列公式理论推导出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找不到人帮忙,现在公元八世纪除了他没人懂这玩意,就比如爱因斯坦研究相对论时找不到人帮忙一样。   回到平常住的地方时,近侍姚婉听说他回来也进来了,一面麻利地侍候他的琐事,一面说起话来。现在姚婉不再干服侍人的工作,被薛崇训派到了温室殿阅奏章,她们是没有权力批复的,只能看看等上边决定后才能用玉玺。不过她从晋王府到大明宫服侍了薛崇训几年,只是最近才没干这个,干起活来还是很熟悉的。   “大部分奏章都按郎君的意思交由内阁政事堂商议处置了,不过前两日有一份吐蕃末氏的使者上的表,郎君要听听吗?”姚婉说道。   薛崇训正要洗澡睡觉,左右也没事,便随口叫她说大概的事儿。   姚婉便道:“今年秋季逻些城对北面的末氏联盟进攻,末氏人少不敌丢了很多牧场和人口,现在派使者来长安了,是想准许他们内迁依附大晋。表奏已到了大明宫,可能使者的人马很快就能到长安。”   “内附?去年他们不是就来说过这事?”薛崇训道,“末氏一内迁,逻些城不是又会占领大部分吐蕃之地?到时候他们失去牵制又会找咱们的茬,虽说这两年吐蕃实力大不如前,但仍旧是一个大麻烦。”   姚婉道:“这回他们好像是顶不住了才来的,若是朝廷不同意内迁,末氏极可能投降逻些城,到时候逻些城得到了近半的人口,实力可能重振。”   薛崇训笑道:“墀德赞普战死后,继任者赤松赞普年幼,实际掌权的是吐蕃贵族郎氏,这家与末氏部落本就矛盾重重,大战后又构陷末氏是前赞普阵亡的罪魁祸首,几年下来双方血债累累。逻些城这样的局势,末氏投降过去引颈待戮?恐怕要被灭族才能善罢甘休。所以他才宁肯两番派人来长安求内附,也不肯交权给逻些城。投降是不可能,就怕末氏打不过被逻些城强吞了。”   “那末氏的表奏应当怎么办,郎君下旨还是让大臣商议处理?”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确实挺难办的,我明天还得出京,送到承香殿让我母亲决定罢……若是能直接向末氏的领地派兵增援就好了,只是汉兵大多不适应高原环境中作战,可能调兵过去也用处不大还增加后勤补给压力。唯今之计,只能增加对末氏的粮食、兵器、盔甲援助。对吐蕃的策略大臣们都清楚,母亲定会招大臣商议,让他们去办问题不大。”   他说罢在姚婉的帮助下脱了个精光,然后随便冲洗了一下擦干就上床睡了,也没叫谁侍寝,几乎是倒头就睡,这段时间确实有些疲惫。在大明宫住了那么久,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起居环境,至少没有常常失眠。 第六十二章 出行   大明宫有专门供皇帝出行用的豪华大马车,仪仗俱全,是前唐留下来的东西然后作了一些改动。不过这玩意薛崇训真还没坐过,上次在明德门阅兵送杜暹出征车驾也出宫了的,但他只是骑马而行。   这次孙氏去华清宫修养自然要坐车,薛崇训没有用十分引人注目的銮驾,而选择了以前常坐的那辆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旧车,赶车的人仍然是庞二。在某些方面薛崇训真是一个比较念旧的人,或许是习惯了旧物和旧人,如庞二这种家奴在身边总是能给他适然轻松的感觉。因为孙氏有身孕,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都很将息她,马车里也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然后是毛皮软垫,未防路途颠簸影响了腹中的胎儿。   随行的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周博士,此人医术精湛经验丰富,且在朝为官历尽唐晋两代,按皇帝的人数算更是五朝元老,无论是庙堂的权力斗争还是宫廷各种阴谋,他从未牵扯其中,装聋作哑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加上头发全白一副老态装傻起来更是比真的还像。太平公主派这个御医随行去华清宫也是有所考虑的。   另外还有产婆一名、承香殿太平公主的心腹近侍若干,这些人被派遣服侍孙氏起居生活。   薛崇训护送的卫队只李逵勇率领的飞虎团骑兵五十,一行人规模不大就显得比较低调了。华清宫距离长安只数十里地,又在关中地区,军队是不用带太多的,用处不大。此时民间聚众数十就可能被治谋反罪,要杀头的,基本不存在对能对军队造成威胁的力量,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出宫之后薛崇训反而有点担心刺客,主要因为自己于公于私结怨不少造成的心理,不过可能性不大,毕竟他很少出宫,就算有仇家敢怀恨也无从预判他正好今天就出行。防备刺客最靠得住的就是手边的武器,于是薛崇训佩戴了一柄宝剑顺带做装饰,另外最靠谱的还是带上三娘。   准备妥当,一队人马便从北面玄武门出宫,穿过龙首原出城。飞虎团骑兵前后护住,中间的车队左右也有化整为零的骑士。一共五六辆车,相比起来薛崇训孙氏等三人乘的那辆车陈旧最不显眼。   孙氏怀孕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太平公主那边的近侍,薛崇训这边就他和宇文姬两个人清楚,连三娘都不知道。此次在宫廷中的说法是孙氏生病,要去华清宫疗养。至于薛崇训亲自护送就不必要说明了,孙氏是皇帝的岳母,送一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后的计划是让宇文姬宣称李妍儿怀孕数月,也送到华清宫去养胎,生产之后就顺理成章是皇后的孩子。这个说法大抵能自圆其说,就算可能有人疑窦也不敢乱说的,关系皇后的私事要是乱说被查出来了应该会死得很惨。   也许野史会有诸多无法考证的传说,那也不要紧了,自古野史多得是,无正规史料考证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故事。武则天英雄一世还有许多不堪入目的野史呢。   三娘虽没被告知事情始末,但这会儿已经看出来他们俩有些不太正常了。那眼神……特别是孙氏看薛崇训的眼神,哪里是一般的亲戚关系?俩人虽未说什么话,神情也很严肃的样子,不过那眉目之间传情的味儿,三娘只恨自己不是瞎子。她感到十分尴尬,当时被告知要随行保卫薛崇训的安全,也没多想就上车来了,现在却有些后悔坐在这里。此时再说要下车回避就更加尴尬了,三娘只得面无表情地憋着。   薛崇训敲敲车厢道:“庞二,赶车慢点不赶时间,要稳。”   庞二“哦”了一声,他是比较憨厚还有点傻气的人,什么和皇帝问答的礼节一概不管,管薛崇训是国公王爷还是皇帝,仍然叫“郎君”以主仆关系。不过旁人反倒羡慕庞二能这般叫法,如今还不改口的那些人都是晋王府多年的旧人,一般是没人动得了的。   三娘挑开竹帘的一角,转头看着外面,假装看风景,此时没表情但心里却感觉极度不自然。她是从来没想要占有薛崇训什么,更不会看不惯他和别的女人怎么样,只是本能地觉得这种处境很难堪。就算薛崇训占有过她,做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她也自卑得无法要求什么,也从来觉得这个男人属于过自己,他高高在上拥有一切,随手就可以施舍出让人满意的代价。也许三娘只适合像现在这样龟缩在一个角落里,也不想被任何人注意,不过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薛崇训的保护确实是在不经意间让她露出了软弱的本能,于是慢慢侵入了她的内心,而她由此通过这个人见识人们生活的另一面……白天。她只是在见识世界,从未觉得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   薛崇训看了一眼三娘,确是习惯了她这个样子。再说他也不好叫三娘下车去骑马,于是纵有想安慰孙氏的心思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对于这种事儿他真是觉得有些歉然,李妍儿怀孕的时候他在外面打仗,而这回又迫不得已要让孙氏一个人躲在长安城外。   而孙氏那依恋的眼神更让薛崇训心里七荤八素,他到底还有一些人性的感觉,不是彻底麻木了。他明白孙氏现在非常需要自己。其实以他现在的家业和权势,有很多人都需要他才能活得下去,最少有他才能保证既得利益,他也乐意为这些人付出甚至于为天下人做些于己无利的事。在这种心理上薛崇训确也不是个自私的人。   车厢不算大也不窄,两张塌对着,中间放着一张矮几。薛崇训便从几案旁边伸过手去,孙氏看了一眼三娘,有些犹豫地也伸手过来,终于两人的指甲相碰了,孙氏的肩膀微微一颤。薛崇训便用大手抓住了她,他的手虽然有点糙却一直很有温度,纵是冬天也不例外,从未生过冻疮。 第六十三章 保守   马车开的窗当然没有玻璃,当遮在它前面的竹编的帘子被挑开一角,行驶中便有凉风灌进来,深秋的风是越来越凉了。不过薛崇训握住那只手时感到很柔软温暖,暖意仿佛能沿着身体传递,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也渐渐柔软起来。兴许是他的权力太大很多人不可抗拒,同时能给予别人的东西也太丰厚,每当他有现在这种温情的感受时,就会条件反射地陷入一个思维的怪圈: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失去所有的时候会怎么样,她还会留在我的身边吗?他认识孙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了解她。   薛崇训想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他心道:想这些事其实毫无意义。如果有一天真的失败失去了权力,作为贵族出身的人还登基称过帝,就算别人不杀也不会让你好过,只要不愿意被肆意践踏尊严,唯一可走的路也只有自杀,人都死了还能在意什么?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消耗的消耗品,偏偏人们要追求所谓的永恒,比如喜欢钻石。其实都没多大的意思。   同时人生本来就是独行者。   华清宫距离长安只六七十里地一路大道,但因马车赶得慢,路上整整走了一天。这里平时就是一座离宫,太平公主花费了国库几十亿钱重建过,同时设置了官吏宫女等维护的人员,驻扎有羽林军一部,不过她一年在这里也呆不了太长时间。   到得华清宫的正门,就见一众人在门口迎接圣驾,但车队并未停下来,大伙连皇帝一面也未见到。进入正门之后,李逵勇等飞虎团武装离开车队完成了护卫的任务,去兵营安顿去了,换了华清宫的宦官和宫女来带路。一行人穿过一片湖泊上的宽敞笔直的石道,对岸便是亭台倒影、垂柳拂岸的富贵之象,花费了几十亿钱新造的宫室园林非同平常,在骊山北麓下犹如平地而起的一座仙宫,与外面的自然山水形成反差,直如世外桃源。   马车在长春殿建筑群外停靠,薛崇训等人下车步行,华清宫的宦官宫女们见皇帝露面,都跪在地上呼:“万寿无疆。”薛崇训当即就下旨:长春殿东侧偏殿内所有的人都搬走,只准从大明宫过来的近侍出入服侍起居。东侧偏殿叫宜春殿,下面有室内温泉和露天温泉,以前薛崇训也在那里住过,最适合静养及享乐,此时华清宫没有其他贵人巡幸,就可以把孙氏安排在最好的地方。   于是宜春殿当值的宦官和平常负责打扫的杂役都被撵了出去,华清宫原来的人只能守在门口不敢入内。薛崇训便带着大明宫来的人入住进了这座宫殿。尚食局的人禀报说半个时辰后进膳食,薛崇训和孙氏便各自去下榻的寝室休息一会。大伙在马车上坐了一整天,确实有些腰酸背疼。   这时三娘趁机回避,说道:“我四处看看,晚宴时就不过来了。”   薛崇训猜测在路上被三娘看出了弥端,却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由她去。他左右无事,便在九曲回廊附近随意走了一阵,活动活动筋骨等着吃饭。此时虽已进入秋季,但华清宫的绿化很好,现在也不缺乏绿意,偶尔还能听到不知什么鸟类“叽”地当空鸣叫,确是一处幽静华贵的地方。   太阳渐渐下山,光线也慢慢黯淡下来,美丽的建筑中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大概是温泉里的水汽形成的。薛崇训看见内侍们开始点灯,有的在从门口接菜肴往楼上送,不过要开始吃还得等一会儿。按照宫廷的规矩,在皇帝进食之前要有人试吃,吃了没反应才开饭。   说是一场晚宴,因为人少其实不过就是普通的一顿饭,其他人都不准进来,自然没有什么节目,也就是薛崇训和孙氏两个人,另外还有几个侍立在旁边的近侍。   薛崇训在食案旁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孙氏也来了,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深青色的披帛有些少见,自唐以来这种以轻薄料子为主的披帛主要以浅绿浅红等颜色为主,孙氏刚换的这件却是深色;然后上身穿的是紫色的短襦,下作长裙。   很快薛崇训就发现了那深青披帛的妙处,原来她穿着的是比较保守的上襦,不似那半露酥胸的罗裙,这身衣裳只露出了锁骨下方很小一块肌肤……但紫与青的深色料子之间露出这一小片皮肤,在胸部流线轮廓的衬托下比暴露的罗裙更加惹人遐思,就那么一点暴露的肌肤被衬托得白得亮眼,让薛崇训不得不进一步幻想轮廓下面的肌肤色泽。又因为保守的衣服样式,让她显得更加贤淑稳重,最妙的是并不影响性感。这回薛崇训才意识到,诱人的打扮不一定要露得太多。   一个词儿冒出他的脑海:闷骚。   这时孙氏回顾左右,用很随意的口气道:“今晚人很少啊……没有外人。”后半句的口气要重一点,薛崇训顿时联想到了很多……   “吃饭吧。”薛崇训拿起筷子装作淡定地说道。   两人很安静地吃饭,孙氏小口小口地吃得很好看并且保持着端庄的举止,他们说的话也不多。相比之下薛崇训的动作就显得有点礼数荒疏了,他大口吃着东西,心思却完全不在用餐上,直到孙氏提醒。   薛崇训终于忍不住说道:“一会吃过饭喝了茶,一起去泡温泉吧。”   孙氏愣了愣脸颊微微一红,旁边的侍女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敢弄出任何动静。这些太平公主那里的心腹内侍,都是知道孙氏怀了龙种的……自然也明白,这俩男女要没什么事,怎么会有孩子?   大概孙氏怕那些宫女回去之后在太平公主面前说什么,所以显得有点拘谨。薛崇训看出来了,便拂袖道:“你们都下去罢,等会也别跟着。”   “是。”宫女们屈膝行了一礼,低着头便退着走了。   孙氏轻轻放下筷子,低声说道:“我都已经几个月了,怕动了胎气不能侍候薛郎。”   薛崇训笑道:“没事,我来侍候你,谁叫你是大人呢,我用舌头就好了?虽然不能深入,但外面有颗小东西也能让你感受到应有的效果嘛。”   孙氏仍然很端正地坐在食案对面,但呼吸已经比平时沉重了,幽幽说道:“薛郎如此……我却不便服侍,心里能生过意得去?等下在泉水中泡干净了,我也可以用口……只是从未试过,你教我。”   薛崇训道:“光是那样可解决不了问题,你的口舌得累坏不可。我倒是有个办法,另外还有一处,也不会惊动腹中。”   “薛郎是指……”孙氏的耳根都红了,随即又想起什么忙抬袖遮在脸前,“这……薛郎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薛崇训忙摇头否定,一本正经道:“我何曾好过男色?实在对那玩意不感兴趣,还是抱丰腴柔软的女子在怀比较有意思。”这时没有旁人,孙氏仍然觉得不好意思,小声说:“既然你想要,我便依你。只是那处干涩,须得准备一些油才好。”   “我想到一种更好的东西。”薛崇训一脸高兴,就从位置上占了起来大喊,“来人,来人。”孙氏不知道他干甚,只得坐着等。   没一会儿就有宫女进来回答来了,薛崇训自言自语了一句“那玩意是药材还是食材”,然后指使宫女:“去尚食局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给找一点山药来。”   宫女茫然道:“陛下,什么是山药?”   “山药这会没有?我记得《本草纲目》都有记载。”薛崇训道。至于《本草纲目》是什么,那宫女不知道,孙氏可能也没听过。他只得比划着说:“长在土里的,挖出来是长条,把皮削了里面是白色的东西能煮着吃,当然你别给煮熟了拿来。皮削了就会有粘浆,非常滑不小心还拿不稳。大概就是那玩意,肯定是有的!”   宫女恍然道:“陛下是说薯蓣啊!”   “应该就是,你去找一点过来,这是圣旨。”薛崇训道。宫女急忙应了就跑。   孙氏已经明白薛崇训的意思了,红着脸道:“薛郎在哪里听的把薯蓣叫山药?不过薯蓣去皮之后确实很滑,你怎么忽然想起用那东西……”   薛崇训笑道:“薯蓣的浆可比油还滑,而且是植物无害又便于清洗,却比用油好多了。不然用猪油?还是桐油?还有味儿多影响雅兴的。”   孙氏低头道:“那你要慢点轻点……” 第六十四章 秋雨   一早就下起了秋雨,大明宫的景色立时变得朦朦胧胧,宫殿顶上雕琢成奇珍异鸟尾巴的檐牙受了雨水的滋润仿佛更加活灵活现,变得有了灵气,雨水顺着上面往下流,恍若眼泪。   关中的秋季雨水算少的,这回没起风、雨也淅淅沥沥,却让长安城多了几分婉约的气氛。所谓一场秋雨一阵凉,今上午的温度明显又低了一大截。不过人们信“春捂秋冻”,认为这样能少生病,所以大臣们穿的衣服和昨日也差不多,只有年纪太大的才增了件单衣。   张说站在政事堂内院的屋檐下看雨,他也感受到凉气袭人,便伸出手指在鼻子下面搓了搓,据医书上说这样能降低染上风寒的机会。正值大家暂时休息的空档,张说之后窦怀贞、程千里二人也跟着出来走动了,俩人陪站在屋檐下言行举止之间能体现出老练的恭敬和随和。他们一个是外戚,一个是老早就投靠太平公主,在她面前什么也敢说的窦怀贞,能在上位者面前阿谀奉承得宠那也是能耐。唯独张说什么也不是,而且当初政变之前还站错了位,曾跪在宫门口哀求胜利者的宽恕……但又怎么样?旁边俩老小子还不是要对我恭敬。   “杜暹取营州是一大功,可后来干的事确让朝里挺失望的。”张说一副伤春悲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程千里若有所思地说道:“杜暹是挺有分寸的一个人,但他本身带兵出身,恐怕是受了部将的怂恿才至如此。特别是明光军的将领,身为北衙禁军之列,今后除了皇帝御驾亲征恐怕鲜有再出关立战功的机会,此时还驻扎在边境定然是静不住的。”   张说道:“兵权在杜暹手里,他不同意,部将们还能自己去挑起战端不成?”   相比张说的军事阅历主要在兵部做官,亲自带兵的时候少;程千里以前可是同样在西域、河陇带兵打仗的,他就很体谅杜暹:“杜暹掌三镇兵权,营州不稳,责任重大。若不能服将士的心,如何能维持局面?兵权是一回事,但不能全靠那玩意。”   张说听罢心下有些不快,刚才他提起这件事的初衷可不是听这些理由,于是拉长了马脸,撸了一把大胡子一言不发。张说对程千里很不感冒,一开始他做兵部尚书的时候怕程千里功劳太大压在了自己头上,就因此产生了一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上次政事堂和内阁斗,又因为程千里临阵退缩把机会白白给了身为内阁阁臣的杜暹。总之张说觉得此人难以驾驭。   再说内阁那几号人,其中有个王昌龄才二十出头,张九龄杜暹一个有点名气一个有点军功,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之辈,苏晋那瘸子有拥立之功仅此而已!这帮人作为薛崇训的嫡系沾光升官加爵也没什么不公道的,但是薛崇训的策略明显是想用内阁架空元老们的一部分权力,会发展到哪一步还未可知。张说心里一个声音是,老子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一步步走上来,难道以后还要对几个后辈点头哈腰?!   窦怀贞见状,笑了笑说道:“此事何难之有?杜暹只顾武将们立功,不顾国策胡干,朝里几个人满意的?他无非是仗着今上替他撑着,不然早被换下来了。这几天今上不是离宫让太后(太平公主)决定大事吗……”   张说一面听一面琢磨:正好窦怀贞挺能讨太平公主欢心,如果能怂恿窦怀贞在她面前晓之厉害,确是个好办法。当然“晓之厉害”的话张说自己是不想去说的,杜暹还倒不了台,等他回来不得说咱们“谗言”?而窦怀贞不同,什么谗言不谗言他根本没那概念,要是他能去最好不过。   但窦怀贞是那种装聪明的人,你笑嘻嘻叫他去干什么,他得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以为你要害他,非不去!所以张说左顾而言他,激一激再说:“杜暹一个阁臣,今上让他去带兵不过是临时的差事,他非得顾着部将的军功和自己的威望,要军中的威望干什么?”   程千里忙道:“还不至于这样,咱们如此这般议论他,恐叫人多心。”   张说没好气地说:“反正咱们政事堂的人以后都对内阁唯命是从行了。我下午就进宫去见太后,将这事儿说说,咱们大晋朝是不是要不顾后果四处挑起战端一个劲对外用兵。太后是明白人,定能明白老臣的一番公心。”   窦怀贞摸了摸胡子,心说:这可是向太平公主表忠心的好机会,张说这老小子真会左右逢源两头讨好,他平日还好意思说我善于奉承?   窦怀贞想罢忙劝说道:“中书令消消气,您这样说反倒说得太严重了。这种事只需要在太后面前旁敲侧击稍微进言,自然就有结果。他杜暹手握十几万兵马,还不知放低姿态,大张旗鼓贪功,禁得起几句话?”   张说一本正经道:“老夫一颗公心,有事就直说、说明白,何须用那弯弯绕绕的门道?”   “是,中书令是直快人……要不这件事让我去说成不?或许效果还好点。”窦怀贞忍不住把心下的打算给露了出来,“我身为宰相,这点事也是份内。”   张说伸了伸袖子,动作好像要拽住窦怀贞一样,坚持道:“我是中书令,这样卖力不讨好的事怎生好让窦相去?”   果然越作势要拉住窦怀贞,他就越想去干。窦怀贞一个劲请命,只说自己有办法,效果也会好。俩人客套地争执了一会儿,唯有程千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院子里的雨幕,如同要作诗一般。   最后张说大肚地“让”了窦怀贞这份好差事,让他去谗言封疆大吏。窦怀贞也不辱使命,在太平公主面前插科打诨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暗中就提醒太平公主:杜暹纵容部将征战立功,是在拉拢武将的心。此外太平又从参与批阅奏章的河中公主那里得知,薛崇训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已有了撤回杜暹换取修筑河北工事的意思。   太平决策大事时当然也会考虑到薛崇训的想法,所谓母子连心。最主要是她不愿意眼前这种二元政治发展成两面对立的局势,哪怕有向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也要尽力避免……以往她和李隆基各数一党火拼的往事还过去不远。   她心里有了主意,便在内朝召集大臣议事。这时大臣们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她的决定:若是太平公主不想动杜暹在东北的兵权,她根本没必要召开会议,直接撒手不管就是了,反正她在名义上并不是皇帝。   人员到齐说事儿的时候,几乎所有重臣都建议将杜暹调回来。只有内阁的三个人没明确赞成,主要是杜暹也是内阁学士的关系,他们面子上不好在朝中扯同僚的台;但三人也没怎么反对。确实杜暹的干法和朝里的主流思想相违背了,所以才会造成今日的场面。   开疆辟土当然是好事……但那是杜暹的好事,和朝臣们有多大关系?同时也是当今皇帝可以在史书上书写的一件功业,可杜暹从营州东进并非皇帝直接授意。为了这件好事,要拿边境和平来做代价,于是谁也不觉得是好事了,宰相们执掌政权谁也不希望面对一堆难题。就算是薛崇训的嫡系刘宰相也不例外,打仗越多,越要问他弄钱。   经过很顺利的商议,政事堂起草了公文,内阁签字,传令杜暹:回京述职,同时调北衙明光军返回关中。   明光军调走之后,营州仍有重兵,计有平州、幽州、河东三镇精锐健兵一万余、及大量边军。同时掌三镇兵马,杜暹调回之后需要另一个够分量的人去接手,人选又议论了好一阵子。(朝廷不敢解散营州的重兵,地盘还不是很稳固,契丹、奚可能重新夺回去;同时杜暹又征伐了东面的一些部落结下怨,没武力威慑可能会被报复。)   宰相们推荐程千里去,执掌聚集在营州的兵马,并节制俞关内三镇。等修工事的决策定了之后,程千里这样的重量级大臣还可以主持修筑城墙关隘之事。   但太平公主权衡之后提出自己看中的人:“老臣薛讷曾镇守东北数十载,熟知当地情况,用他管营州政务应能胜任;兵马总管一职,不如让右金吾卫将军张五郎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太平公主提起大伙真没想到张五郎那号人。像殷辞、张五郎这些薛崇训的心腹大将,平时为人低调,基本不参与政务,无战事时就享受着爵位厚禄,有空呢就去军府衙门坐坐,没空爱干嘛干嘛,过着贵族的逍遥生活。殷辞还好点,手里掌着神策军的治军,张五郎是真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干。   大伙很快就领悟到太平公主的意思了,杜暹是皇帝亲封的,现在太平公主撤掉兵权,换上去的人同样是薛崇训的老将,这样做对母子关系是有利的。 第六十五章 礼遇   这一场雨还没停,吐蕃末氏部的使节冒雨赶到了长安,想来他们的行程是比较急的。担任此次出使长安的主使是末氏老首领的小儿子末东则布,首领把儿子派到长安来有做质子的意思,其实长安朝廷几乎没有杀外藩质子的传统,所以生命安危倒不必过于担心,再说现在末氏吐蕃是晋朝的盟友。无论长安是姓唐还是姓晋,在外族的人看来好像没什么区别,首都还是在这里,模样也一样。   老末氏在名义上是赞普,朝廷给封的金册;当然逻些城是不承认的,他们另有一个赞普,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权力在大论郎氏手里。逻些城一向是吐蕃的首都,因此在人们的感官上占据着逻些城的小赞普才代表吐蕃国;但如果按照东亚世界的一贯秩序,以汉王朝的朝廷为中轴秩序,受朝廷封的才具有合法性,依这条规则的话逻些城吐蕃政权是不合法的,反倒是被压缩在吐蕃北方的末氏政权具有合法性。   末氏首领封吐蕃王,现在来长安的末东则布就是吐蕃王子了……当然是名义上。   吐蕃国老赞普战死之后,国内矛盾激化,末氏联合一部分部落分裂在吐蕃东北方向。这对长安来说是喜闻乐见的制衡局面,可惜他们两边的实力不对称,逻些城在人口和地盘上都占有绝对优势。末氏与之结仇,很可能落得被族灭的下场,这种事儿在吐蕃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吐蕃发生过几次内乱,最后强主联合贵族实力灭掉叛族,整合为一个整体:这样的下场当然末氏不愿意面对,也不是晋朝愿意看到的。   末东则布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存亡和利益:想内迁到晋朝境内,依附中原王朝活命。   不过他们也能认清晋朝的算盘,年轻人末东则布的幕属就提醒他:“吐蕃地大人口众多,唐朝时汉人军队虽然在河陇打赢了一场大仗,致使吐蕃实力大损,但他们仍然没有放松警惕。晋朝的策略是想利用我们拖住逻些城的后腿、制衡吐蕃,不至于威胁晋朝边境。所以他们是不会轻易同意咱们内迁的。”   末东则布道:“昔日钦陵论遭逻些城杀死,其噶尔氏族余部投降长安,也准许内迁到唐朝。”   幕属忙道:“那是因为以前噶尔氏族根本不是吐蕃赞普的对手,所以咱们此次到长安切记要示弱,让朝廷明白末氏随时都可能被灭族。如果不幸让他们认定末氏能坚持下去,他们是绝不会同意内迁的。”   一行使团进城之后,大多吐蕃人都惊讶地欣赏着长安城的宏大和美丽,只有小王子和谋士们顾不得观赏,一路商量对策。   礼部官吏迎接了这个使团,礼遇之。安顿了他们的住所,并供应食物、用度,显然汉人对他们不错,人们彬彬有礼照顾周到,而且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又有官员来客套应酬,按部就班地问他们的“赞普”身体好不好之类的。然后告诉使者,三天后太后在麟德殿接见,嘱咐他们按时进宫。   为什么不是皇帝召见而是太后,吐蕃人感到有点奇怪。末东则布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回来告诉他太后就是以前的太平公主(在明面上官吏们都不叫太平公主的而叫太后,不然论起来公主是哪朝的公主?)   吐蕃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平公主啊,以前就大名鼎鼎,这么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又有消息说当今皇帝一个多月没上朝了,很少露面,大臣们都是见太平公主,这让吐蕃使臣们对晋朝的权力格局感到很迷糊。   末东则布看起来比较乐观,不似几个副使一般成日愁眉苦脸一副口大仇深的模样,他听到这事儿就很感兴趣地问:“听说汉人朝廷以前有过女人做皇帝,这太平公主会不会也要做女皇?”   旁边有人接过话道:“女皇是唐朝的武则天,中间有段时间唐朝改国号为周。太平公主姓李,她要是称帝,晋朝的国号又要改成唐?”   一个副使说道:“以我对中原的了解,太平公主恐怕不敢再当女皇,汉人的士族会群起反对,也许还会引起内乱。咱们要是能熬到那一天,不管长安同意不同意内迁,定然有地方势力愿意借兵,咱们末氏本来就是晋朝的盟友,就能顺理成章进入中原了。”   几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又接着商量法子。他们在会馆中呆了三天,也没去别的地方乱转,就准备好去朝见太平公主了。   在麟德殿的召见没怎么谈正事,上到太平公主下到晋朝官员,大部分时间在表演一整套的礼仪,说的话都是冠冕堂皇又与实事毫不相干的东西,然后是宴会、歌舞。吐蕃使者提及正事,却被告知有礼部官员与他们细谈。   等谈正事的时候,晋朝的礼部官员早就打定主意拒绝内迁了,一心劝说末氏硬扛,朝廷会加大援助云云。末东则布宣称要被逻些城的军队剿灭,并上表数次战败的惨状和损失。   又等了几天,以太平公主的名义旨意给了答复,明年春天将增加对末氏的兵器、盔甲、粮食、衣服物资的无偿援助;并在河陇地区增开互市,分季度赠送末氏政权钱十亿,让他们向晋朝订购缺乏的物资。除此之外,承诺晋朝的东部战线和西域战事趋于稳定之后,直接出兵吐蕃帮助末氏对抗逻些城。   朝廷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出钱,你一定要顶住。末东则布等人也明白了,晋朝当权者根本不管他们死活,认定末氏不会投降,宁肯他们被消灭也不愿意准许内迁。   末东则布倒也没白来,至少争取到了这么多资助。但这并不是末氏的目的,末东则布的手下认为只有尝试和逻些城接触,让长安真正担心他们投降才有可能取得进展。 第六十六章 山青   华清宫风景秀丽环境宜人,有温泉美食,又无繁杂的公私事打搅,恰如一个世外桃源。但薛崇训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呆不住了,恰恰就是因为没人打搅。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以前读书时代旷课一样,心里总是很不踏实,当然他记忆里做学生的时候是个合格的好学生。   舒适的享乐和孙氏的温情脉脉都无法留住他,三天之后他就启程离开了华清宫。此时天也放晴了,雨后的半干道路既不泥泞又没有太大的灰尘,天空明亮,山清水秀,确是一个出行的好天气。   薛崇训从马车上看外面的景色觉得自然清新而朴质,庄稼地和山坡树林相映成趣,心下就不想这么快就回大明宫,想了想掀开车帘对旁边骑马的一个将领传旨去武功县。那将领于马上抱拳应声,然后踢马上前报知卫队首领飞虎团校尉李逵勇去了。   华清宫在长安东边,而武功县在城西南方向,薛崇训的队伍从华清宫过来要去武功县还得经过长安,不过他们没有进城就直接向西而行。自然有卫士回去报知皇帝的行程以及通知武功县的地方官,但路途上的人们很少知道这队人马会是天子的仪仗。薛崇训乘坐的马车陈旧而普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不过随行的飞虎团骑兵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衣甲鲜明,一看就不是等闲兵马,人们大多以为是某王侯贵族的人马。   这京兆府境内城镇比较多,薛崇训等人在路上歇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才到达武功县境内,还没到县城,就遇到了县令及神机署的官吏人马来迎接了,许多人都跪在灰尘弥散的大路上。薛崇训对武功县的政务完全不感兴趣,全国一千多个县,武功县只不过是这么多衙门中其中小小的一个,自有上级官府管,他便直接叫县衙的官吏该干嘛干嘛,也不必为皇帝的车仗准备什么;只让隶属北衙体系的神机署接待。他想起有些皇帝微服私访治理地方的故事,细思之下如果确有此事那些皇帝多半是为了好玩,不然全国一两千个县花时间亲自一个个去调查不是蛋疼吗?瞎折腾也能玩成明君,老子就是玩玩女人还有人骂?   神机署是刚刚建立不久的衙门,收编了以前明光军研制大炮的作坊工匠等,建制相当于甲坊署,上级衙门是军器监,是北衙禁军机构的一个部门。其办事衙门就设在武功县渭水北岸,挨着的就是明光军兵营,此时明光军主力还在营州作战,兵营中只有一千余较弱的将士守营及负责附近神机署的戒备。在大明宫玄武门内也有一个衙门,主要负责传递上方的政令和联络关系。   其长官的职务称为令,名叫萧旦,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在薛崇训面前自称曾在亲王国做过小官。薛崇训对此人完全没印象,不过觉得应该不会假,此人年轻就做到这个职务没点来头不太可能,而且因为这种小事在皇帝面前撒谎被查出来同样是要掉脑袋的。   及至中午,萧旦已在神机署衙门里准备了一场丰盛的宴会,并有歌妓助兴,大概是武功县令派过来的官妓。席上找来了衙门里的官员、武功县官员以及附近有点名气的诗人陪宴。这帮人在宴席上很兴奋,估计和皇帝一起喝过酒的事儿以后会是炫耀的资本,而且会使社会地位大幅提高。   薛崇训动筷子之前却对萧旦说道:“把以往造炮得过奖赏的工匠也叫来一起用膳。”   萧旦有些诧异,毕竟士农工商的传统地位在明面上是共识,工匠不是没有人权,但和官员文人士族比起来就太上不了台面了。不过这是皇帝的圣旨,他只能高高兴兴地去查名册叫了一帮穿短衣打扮粗鄙的工匠来到宴席上,一帮人受宠若惊地伏在地板上对着公座上的皇帝不住磕头,除了喊万寿无疆说不出其他话来。薛崇训道平身,这些人仍然跪着,他便没好气地说:“是不是要朕下来扶你们才肯起来啊?”   “赶快起来!”萧旦忙喝道。   工匠们这才陆续从地上爬起来,有个花白胡须的老匠一脸幸福地说:“草民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竟然能亲眼见到天子!”至于这个天子是唐朝天子还是晋朝天子对他应该没区别,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没啥区别,只要不是把汉人百姓当牲口的异族政权就行。   虽然这样的场面在薛崇训的预料之中,但他心下还是一阵高兴,毕竟老百姓是不怎么在乎他得国不正这回事的。薛崇训便说道:“大晋朝功过分明,你们对国家有功,理应得到世人的尊重和朝廷的奖赏。上次那四门炮减少了帝国将士的伤亡,这就是功劳。只是前期的材料不好,你们要想办法造出更好的兵器。”   萧旦忙答道:“陛下隆恩,臣等定要竭尽全力为国效力。”   薛崇训见堂上的歌妓姿色和技艺都一般,当然和大明宫教坊司精挑细选的女子相差甚远,加上他现在心情一好,就大袖一挥:“这里的歌妓,今晚都赏给有功的工匠。”   那些青壮工匠顿时两眼放光连谢恩都忘了,刚才那个老工匠则面色尴尬,不知是不是因为老来见X泪空流的缘故。   席间那几个“名士”唱歌功颂德的诗,薛崇训虽只会抄诗基本不会作诗,但别人的诗好坏还是大概听得出来的,觉得这些人做得都是些浪费纸张毫无内容和意义的屁话,显然能作出流传千古诗歌的诗人不是走到哪里都见得着的,小地方只要识字的都能自称文人。宴会上的表演和诗词他都没兴趣,吃饱了饭,便要去视察冶铁和制造火炮的作坊。众官无奈只得罢宴,簇拥着薛崇训去渭水边看作坊。冶铁的作坊要用水排来鼓风,所以大多建在渭水边。   武功县令和神机署令萧旦的感觉都不怎么好,因为午宴的节目显然没把皇帝侍候舒坦。皇帝基本都在宫里,亲自到他们这边的机会实在不多。特别武功县令暗里认为天子是在对自己表示不满,好好的官妓居然被赏给了下层工匠,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幕僚悄悄说的一句话更让他紧张:“今上好女色天下皆知,吃什么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让今上高兴的妇人。这也怪不得咱们,小小武功县的官妓能有多少姿色?”   幕僚虽然没把话说透,但前不久长安市井传唱皇帝在东北用兵就是去抢美女的事儿很多人都听过,这武功县靠近京畿地区,县令等又是官场混的人哪里不知道?只不过造谣的人都被流放几千里了,幕僚不愿意直说,意思就是暗指这件事。   县令当然不想一辈子都在武功县当县令,他想了想问道:“咱们治下就没有一个长得出众的女子?”幕僚恍然道:“渭水边有个村子叫陶家庄,上次卑职骑马从河边经过,看见水边有个浣衣妇人十分标致,本想买作小妾,但派人一打听此女已经嫁作人妇,其夫是有田的农户。好友劝说,卑职也不想因一个妇人而坏了名声,便作罢了。此妇肌肤胜雪美貌非常,若是征来进献给今上,定无差错……就算出了点事,她的夫家闹到上面去,上方也不会拿明公怎样,这是献给天子的。”   “果真如你所说貌美出众?”县令顿时就动了念头,皱眉沉吟片刻道,“目前今上在此,一切以平静无事为根本,一定要办得妥当……这样,你到县里用印下文,带一些胥役到陶家庄去征一批妇人,借口为修城墙的民丁煮饭,征一批人来将‘浣衣女’也征召在内,这样便能合情合理。等事儿完了,咱们再补偿其夫家一些田产和钱财,吓吓他,左右就没事了。”   幕僚高兴地赞同道:“明公想得周全。”   县令又笑道:“‘请’过来时你们一定要以礼相待,切勿怠慢了。万一今上真看上了,要带回宫去宠爱一番,少不得锦衣玉食丰厚赏赐其家,说不定那妇人还记得咱们的功劳。”   幕僚也陪笑道:“倒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明公所言极是。” 第六十七章 渭水   衙门里自然没有皇帝仪仗,不过一众官吏竟然短时间之内把护送薛崇训出行的阵仗整得颇有气势,不仅有官吏卫士同行,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架四人抬的大轿子。可惜薛崇训并不领情,他觉得这轿子不伦不类,直接叫部将牵了战马过来。一个武功县的胥役忙伏身在马前想让薛崇训踩自己的背上马,不料被他一脚踢开,左手扶剑,右手单手在马鞍上借力一下子就跃上了马背。众官忙赞:“陛下神武!”   薛崇训也不谦虚,于马上回顾四周道:“朕得天下之前亲率大军击破各方蛮夷及叛军多次,当真不会骑马?”言罢喝了一声,轻踢马腹,战马便扬起蹄子轻快地奔了出去,飞虎团骑兵随即策马跟上去,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大响,马队直过校场向渭河边跑去。   陪同的官吏急忙上马,其他没马的随从跑步跟在后面,一支像模像样的仪仗队顿时散架了。   挨着河边建造的作坊外侧都有一个大轮子形状的水排,屋顶的烟囱冒着烟,乍一看还像一个个大号的磨坊,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搭建的火窑。这些都算不得工厂只能算作坊,对河水的污染不多,最大的污染可能还得算这里密集人口的人畜粪便。河水看上去很清,远处还能看见青山白云。   过得一会,萧旦等官员总算追上来了,萧旦显然不是士族出身通六艺的那种人,体力好像不太好。他追上来就赶紧下马去为薛崇训牵马,一面解说作坊的用处以及正在打算干的事。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刚才在宴席上说话的那个老工匠呢?”他心说那半百的工匠都干这个多少年了,肯定知道不少工艺,而且不是官场人物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问点东西也简单点。   萧旦急忙对部下说道:“快去把何老汉叫过来面圣!”   然后那个老工匠就被人带过来了,薛崇训问:“你叫什么名?”老工匠忙弯腰道:“草民叫何二,别人就叫何老汉,没大名。”薛崇训笑道:“我有一个追随多年的马夫叫庞二,你们都排行老二。”   他和一个工匠说笑,后面那些准备好了借景抒情在皇帝面前作诗歌功颂德的名士连机会都没有,皇帝没雅兴,他们只得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薛崇训此行的打算确实不是为了寻《滕王阁序》一般的风流文章,也没想着制造一些能流传的雅趣,他就真是想着巡察实用技术来的。   见作坊上有烟,他忽然想起燃料,就问那老工匠何二:“熔铁用的什么燃料?”   何二不假思索就答道:“用的窑烧木炭,陛下看那边正在砌的窑,就是用来烧木炭的。”   “没有煤吗?”薛崇训几乎脱口问道,然后才想起曾经看到工部的奏章中有“石炭”这个东西,用字面意思也想得出来就是煤炭,便改口道,“石炭,朕听说地方上在用,难道中央神机署不会用这个东西?”   何二愣了愣,可能认为皇帝是个门外汉完全不懂这种玩意,便说道:“用石炭不如木炭好。”   薛崇训正色道:“那是你们没炼过就拿来直接烧。”他情知这种工程不是一个不识字的工匠能布置出来的,便转头看向萧旦,“修一个上下四面封住的方窑,把石炭砸碎了放进去,侧面开孔点火、导火,然后将窑中的石炭点燃,烧个十来天直到不冒气了,把里面炼制过的炭弄出来,就是焦炭,用那东西来试试冶铁……大概就是这么个办法,你们琢磨试验一番,成了都有奖赏。”   关于焦炭薛崇训倒是了解一点,反正是炼钢的重要原料,至于具体怎么搞出来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知道原理不等于能亲自当工程师。而且他也不可能光为了这么一件事蹲守在这里现场试验,说不定还真没管事的那帮官吏和工匠们内行,属于瞎折腾。所以只好提出这么一个法子,承诺重赏,让别人去琢磨……至于能不能就只有天知道了。   萧旦等官吏的表现倒是让薛崇训很满意,他急忙叫人把旨意记录下来,有个书吏直接趴在地上把背当作书案,另一个就在背上就书写起来。薛崇训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干,成功了朕不会亏待你们。”   “是,臣等谨遵圣旨!”萧旦有些兴奋地抱拳答应着。这是皇帝亲自给的差事,要是干成那是看得见的功劳,比默默无闻在底下干出政绩效果好无数倍,所谓事半功倍。薛崇训身为天子,一高兴随便赏点什么或者升个官,是别的地方能比得上的吗?干好事不一定得好报,关键是要干在看得见的地方。   薛崇训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琢磨提高大炮耐用的法子么,只要焦煤炼成了,炼出铸炮用的好铁也就有望了。”   众官无不答应得干脆,就差没拍胸脯了,接着又表忠心决心,不是顾及官员的身份恐怕就要像市井小民一般诅咒发誓。   薛崇训又跑去作坊里参观,监工和工匠们跪了一地,里面烟灰很大众人都劝他不必进这种地方。薛崇训不是很在意这个,不过他真是有点外行,除了知道技术受时代限制比较落后外,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隔行如隔山,工匠们靠这活吃饭也不是一点技术都没有。 第六十八章 品性   众人陪着薛崇训在作坊土窑间溜达了一圈,又在校场上骑马射箭,不知不觉太阳已垂在西山,薛崇训打算今晚就在神机署歇一晚上,按照想好的计划明天再了解修城的技术。他不会这些具体的事,但了解一下也对将要修筑长城要塞的工程决策有好处。   一行人又策马来到渭河边,薛崇训见夕阳西下,便回顾众官道:“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张九龄的一首诗,念出来与诸位共勉。”   大伙听罢不假思索就纷纷附和,天子要吟诗当然不能拦着,还得大声叫好。再说是张九龄的诗,张九龄是谁?皇帝的嫡系大臣,现在在内阁里呆着,在官场上的地位算是重量级的人,这样的人写的诗能不好吗,能不大声叫好吗?当然不能光叫好,还得说点有见地的话,所以大伙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然听都没听懂诗是什么,如何能评论?   薛崇训一时心血来潮,便背诵起张九龄的诗:“西日下山隐,北风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俦。鸿鹄虽自远,哀音非所求。贵人弃疵贱,下士尝殷忧。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   萧旦等一听明白了,这诗定然是张九龄落魄的时候写的,而且还在埋怨那些官场发达的人不知道修炼自己的品德。至于和夕阳西下的景色是没多大关系的,关键是后面半截的抒情。不过在场的人听到这样的诗居然是张九龄写的,多少感觉有点怪异,主要那人现在实在太发达得惹人眼红了,还什么“贵人弃疵贱”,皇帝都背他的诗……   最先开口的定然应该让给神机署令萧旦,武功县令也是不够资格的,人萧旦是中央北衙的官,时不时还能见着天子和朝中大臣。萧旦沉吟片刻便说道:“《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张学士昔日未入内阁,便操宽以待人严以律己之高尚品性,终入内阁效命于陛下,实乃我等之楷模。”   武功县令接着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鱼,陛下英明神武,又有张学士等贤才当国,大晋焉有不治?微臣等定以张学士为楷模,不忘内修,代天子治理好地方,让百姓安居乐业……”   刚说到这里,忽闻远处一个声音大喊道:“还俺娘子!”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河面上飘来一叶木筏,上头站着一个戴笠帽的人,太远了也看不清是何等人,撑一支竹竿正顺流向这边而来。李逵勇反应最快,踢马就带着几名骑士冲到了薛崇训等人的前面挡住。薛崇训身边穿窄袖男装的女人三娘倒没什么反应,这边这么多人,河面上就一个人,确实也没啥好紧张的。   薛崇训回顾左右:“你们谁抢了人家老婆?讨上门来了。”   武功县令的神色顿时像要哭出来一样,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幕僚,好像在说:你是怎么办事的?幕僚无辜地说道:“此刁民胆敢惊扰圣驾,拿了再说。”   那木筏顺流而下,行驶得挺快,没一会儿就靠近了许多,已看得清楚了,原来是个壮实的后生,身穿短衣上身还披着毛皮,腰胯长刀背负长弓,倒像个猎人一样。这地区靠近小太白等山林,农户也多有上山打猎的,瞧他那打扮恐怕不是纯粹的猎户应该就是个农户百姓。   李逵勇见那后生竟然带着兵器,平时也就罢了,可皇帝在这里,你想谋反吗!别说一个五品无级的百姓,就是朝中大臣面圣也得卸下佩剑,否则说杀就杀了。李逵勇扬起马鞭喊道:“小子,别不知死活,现在回头赶紧走啥事都没有!”   后生发现了武功县令的幕僚,遥指喊道:“就是他,把俺娘子骗走!俺早知不太对劲,幸好跟了过来。把俺娘子还来,这就走。”   薛崇训皱眉顺着方向看向后边的一个小官道:“你们在武功县欺男霸女?”   那县里幕僚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泥地上,脸唰一下就白了,在官场的传闻里当今天子不仅好色而且杀人如麻,这不微服出行身边还带着几十号精壮汉子,一句话砍了还不是砍了。但县里幕僚到底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见过世面,并没有因为吓了一跳就胡言乱语,马上就说了一句极具水准的话:“卑职万死,都是卑职一个人一时糊涂,私自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果然县令的神色也变了一点,从一开始的畏惧到现在竟有一些感动,到底是自家的心腹!   李逵勇见状对河上汉子喊道:“把兵器扔了,过来说话,今上为你作主。”   “先把俺媳妇还来!”那汉子不知是脑抽还是没见识,说着说着还来劲了,竟然从背上取下弓来,又抽了一枝箭羽喊道,“还人!”   众飞虎团侍卫面面相觑,李逵勇骂了一句,喝道,“敢在陛下面前以兵器相向,嫌死得不够快。”喝罢也取了重弓,搭箭射了一箭,结果距离太远,箭矢“波”地一声掉进河里去了。旁边一个明光军营留守的武将说道:“大营码头上有水军战船,开船去拿刺客。”   李逵勇摸了摸圆脑袋嘲笑道:“捉一个人要用水军,我看你比我还傻。”他左右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水排上游靠着一条小船,便回顾众骑士道:“有会水的没,去俩人,划船过去把那汉子捉过来。”   立刻就有两个操南方口音的骑士策马上前请命,李逵勇道:“来人,把他们俩的盔甲先给剥下来再去,不然掉水里不是和抱着石头落水一样?”军士们以为善,便下马来七手八脚地帮忙脱盔甲。   那河上汉子还撑着竹竿和岸上对峙。这边捣鼓了一阵子,两个军士脱光了盔甲,连长兵器和横刀也一并丢下,一人带短刀一柄弩一副加上箭矢数支,就跑去解开小船上的绳子,一人划船一人持弩向河中间划过去。他们确是通水性的南方人,不然那双桨也不是掌在手里就马上玩得转。   双桨小船位于上游又在划水,行得飞快,那木筏上的汉子见状跑不过也不去拿长竿,先把手里的弓箭调转对准小船。船上的军士拿着弩喊道:“我这弩是军用的,可比你那打猎的弓靠谱,你不放箭我便不害你性命!你也想清楚了,咱们是刚拔下盔甲的北衙禁军,你要是伤了咱们,王法也容不得你!”   船上的军士没盔甲,还真有点怕那厮破罐子破摔射箭,射进肉里疼还是自个不是。划船的军士也帮腔道:“你要敢袭击禁军,能算得上意图行刺皇帝,给你定个谋逆也不过分,到时候整个村子被牵连也不算什么大事。”拿弩的军士接着道:“全村都被喀嚓,你还想找回媳妇吗?”   俩人一阵忽悠,木筏上的汉子真被吓唬住了,他不怕山中虎狼,可官府比虎狼还可怕……主要也是官府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人总是会畏惧未知。汉子便喊道:“你们打算干甚?”   军士好言道:“当然是过去讲道理!你不是说媳妇被抓走了吗,是地方官干的,陛下想让你去说清楚来龙去脉也好为民做主哇。你不去怎么有人证?”汉子道:“俺不想得罪官府,就想找回媳妇。”持弩的军士脸青一阵白一阵,回头对同伴低声道,“这厮长得挺壮,可是也太没见识了!”然后接着喊道:“你拿着兵器,比得罪官府还严重。赶紧丢了,咱们才有话好说。”   汉子转头看向岸边,但并没有看见什么“陛下”,戏里唱的皇帝不都穿龙袍吗?遂将信将疑。但这时小船已经飞快地靠过来了,他急忙拉开弓来:“站住,把我家妇人送来再说!”   “娘的!”小船刚撞上木筏,那持弩的军士就骂开了,往前一跳粗着脖子喝道,“你给老子放一箭试试!”趁那汉子不知所措,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不料那汉子一急真就放箭了,幸好准头不对没伤着人。军士侧身站了个马步稳住下盘,拿手肘一撞顺势就夺了那汉子的弓箭,并将他撂倒在木筏上,这么一摔木筏失去平衡,两人都扑通落进了河里。这军士是飞虎团的骑士,虽然没品没级可也不是一般军士能相提并论的,能进飞虎团的就是培养军官来的,又习兵法又习武艺,普通的将士都不是对手别说这个业余打猎的汉子。   两人落水之后,船上的军士丢下木浆去帮忙,一会儿就将汉子制服了,扑腾了一阵就弄上了小船。那汉子身上的刀和弓箭都被扔进了河里,之前持弩的军士按住他,另外一个依旧划船,就向岸边行驶过来。   有官员见抓住了人,便说道:“陛下,此刁民大逆不道,竟敢用兵器威胁,理应斩首。”   薛崇训却是装作一副很仁厚的样子:“百姓不懂规矩情有可原,不必以朝堂之法要求。先问问情况再说。”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武功县县令等人,几个人急忙弯腰垂手,冷汗也冒了出来。 第六十九章 独行   薛崇训本来是没想在人前装作一副忧国爱民的仁君模样的,他对于一件两件民事刑案完全没兴趣,这些事根本不用他管。但既然遇上了,还是要以正面的态度来处置……总不能自己承认这种有悖于大义的事是合理的吧?他看着河面上泛着夕阳流光的缓和流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已经少了以前的愤怒或感动,心绪已如这河水一般平缓了。果然无论是走什么路、无论是坏人好人,终会慢慢失去棱角的。   过得一会,两个水淋淋的军士就把那个壮汉给押过来,其中一个因为差点被射了一箭心里有股子怒气,过来时就一脚踢在汉子的膝弯里,喝道“你挺行,见了天子都不跪!”那汉子吃痛单膝跪了下去,平白挨了一大脚火了就想挣扎着起来,不料刚刚动一下,就有两把明晃晃的刀挥了过来:“最好老实点。”   薛崇训上前两步问道:“别急,怎么回事你说出来。”   “我只想找回新婚不久的媳妇!”壮汉道,他估计没上过公堂,连自我介绍都忘了,还好也没人计较薛崇训也不想知道,他叫阿猫还是阿狗都不重要。看来有时候威信确实需要一些仪仗和排场来表现,薛崇训虽然贵为天子权力极大,这汉子却不是很怕,估计还没上公堂面对两排拿风火棍的衙役有压力。   壮汉想了想又说道:“今下午村里来了一个当官的带一队官差,说县城里要赶工修城墙,要征在我们村子里征一些妇人去给役夫煮饭,我家也被点了。我家的媳妇貌美,好多人都惦记……”   刚说到这里,周围的人有的没忍住,就笑出声来,因见皇帝都一本正经的就急忙忍住了,总算了哄笑。壮汉的脸微微一红,继续说道:“我担心便跟着到了县城,果然见到别的妇人都送进城去了,唯独我家媳妇被一队官差往这边送,这哪里是去煮饭?”   薛崇训看向县令,一旁的幕僚生急智忙说道:“本来就是来煮饭,京里来了人咱们这里人手不够,临时调一两个人过来帮忙。这种轻松的徭役本来就是好事,不然你想去边关修城还是去河上去修堤?”   这时薛崇训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壮汉口中的“貌美”到地方官搞出的诸多曲折,猜也猜得到。不过他并不想当着众人和这百姓的面揭穿谎言,毕竟最好的办法还是要维护官府的威信,再说一会叫把人送回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犯不着动不动就拿自己的官员开刀祭旗。于是薛崇训便道:“官府征民妇为煮饭杂役一般都征老妇,你既然如此担忧为何不让家里的老妇顶役?”   壮汉道:“老母腿脚不便,也是没有别的法子。”   薛崇训道:“念你无知鲁莽,朕便不与你计较了。百姓又没犯法,官府怎会扣着人不放?你且回去等着,村子里来的那些人干完活就回去了。”他说罢再无兴趣,转身就走。   一旁的官吏吓唬道:“还不快叩谢大恩?若不是陛下仁德,当场就依律法治你十条死罪!”   众人见薛崇训翻身上马,都丢下壮汉跟着走了,陆续离开了渭河边。薛崇训走了一阵用马鞭指着县令等人道:“你们好自为之。”   县令等忙伏倒在尘土中,恭送薛崇训的马队远去不敢跟上去。等人马走了,幕僚才急忙赔礼道歉:“请明公责罚,卑职没把事办好……可当时真没料到那汉子竟然会尾随而来,确实一点都没想到啊!”   县令想起刚才幕僚开口就一副“全是我的责任与他人无关”的正确态度,心下感念便好言道:“世上难有完全之事,这也不能全怪你。刚才惊险一场,现在应无大碍,算了。”   幕僚道:“那妇人如何处置?”县令道:“当然放了,你还嫌麻烦不够大吗?”幕僚轻轻咳了一声,不好明说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既然是合情合理征调民丁,马上就放回去反倒不妥,人都来了就让她干些端茶送水的轻巧事,也算是服徭役。”   这么一说县令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便不动声色道:“人在哪里,我去瞧瞧。”   俩人遂来到神机署的厨房,见到了那个在河边洗过衣服的妇人,县令一瞧之下果然觉得丰腴美妙,比自己买的那几个年轻小妾强不只一倍,当下就有了信心。妇人认得旁边的幕僚,便屈膝行了一礼,这么着县令更高兴了,连赞道:“还挺懂礼数的……你别在这里呆着了,去沐浴更衣,一会去陛下房里做些打扫之类的活。陛下就是当今天子!你要是乖巧一些,说不定把你带回宫去过锦衣玉食神仙般的日子,再不济一高兴赏你一些红蛸绫罗做衣服穿穿。”   两个官还怕她不愿意,不料这妇人“嗯”了一声答应得挺干脆,倒也省去了许多口舌。   ……薛崇训回到神机署衙门时天已黄昏,便打算在官衙里歇一晚上。吃过晚饭,官僚们安排的节目竟然是傀儡戏,这些戏耍在大明宫都是看腻的节目,他更不相信地方上的水准会更高,顿时兴致全无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降临但时间还早,薛崇训一向不习惯太早睡,身边只有三娘,但她是几乎天天看到的人,看久了自然就没那种急色的心情,一会睡觉的时候倒是可以叫她挨着自己睡。左右无事,他干脆叫三娘磨墨,想把修墙方面的一些设想写下来。   原本打算明天才对萧旦面授机宜的,不过现在写清楚明天一早就可以直接回京,出来了几天把科举方面的准备也搁下了。现在他觉得也逛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继续干那事。   修城墙工事方面,主要是考虑将要在河北修长城要塞的问题,降低国力消耗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不然税收和徭役过重到时候万一地方上造反,又要花钱调兵去平叛,在国内折腾无利可图又属于是瞎折腾。修墙的用的烧砖技术此时应该不存在问题,陶瓷都烧得出来,别说砖头了。主要是粘合剂,此时应该是靠糯米汁,薛崇训还听说过在灾年无粮时,饥饿的百姓偷着抠城池墙缝的土来吃,就是因为粘合砖石的土里面用了糯米汁。那些百姓真不知是怎么把土咽下去的,世间的苦难不是史书能全数记载的,连观世音也救不了。   作为这种土木工程的重要材料,薛崇训当然很容易想起水泥,可他记不得现代水泥究竟是怎么生产的,如果能查资料当然可以了解,可是现在没地儿查。回忆了多日,他总算想起另一种法子,依稀是从一本关于欧洲航海故事的书上看到的,用粘土、石灰石、矿渣混合煅烧,生产出来的材料也能用,至于叫不叫水泥就不知道了。效果如何他也没亲眼见过,还是只能用老办法,让神机署开窑自己去试验揣摩,反正这个衙门建立起来就是为研制军用装备,水泥能用来修防御工事和城墙,也是一种军事物资。   他想了许久,见砚台里已经装上墨水了,上面还搁着一支笔,便随手拿起来开始书写。三娘已经习惯了这样默然相对的生活,便找了一条凳子坐下来发呆,时不时看薛崇训一眼。每当薛崇训干正事的时候,确实挺认真的。   过得一会,听见有人敲门,然后进来了个女子,低着头端着茶杯慢吞吞地走到薛崇训的面前,把茶杯搁到了桌案上。薛崇训抬头一看,最先注意到的是面前的妇人有丰满的胸脯,而且是不认识的人。他愣了愣,又瞧了一眼只觉此女皮肤光滑颇为好看。大概在这里呆了一整天除了三娘面对的都是一群男的,忽然见到一个体态柔软的年轻女子便格外不同。   薛崇训恍然道:“你是那个‘浣衣女’?”   女子也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便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什么礼节自然是忘了,她看起来有点紧张。   三娘面无表情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我出去到周围看看。”说罢也不管其他转身便走。薛崇训也没拦着,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把毛笔伸到砚台里蘸墨,继续书写起来。   那浣衣女见薛崇训在忙活,一时有点手脚不知放哪里的样子,局促地站在旁边。听到刚才那女人口中称“薛郎”,她感到奇怪,县里的官不是说这个人是天子么?她又悄悄看了一会薛崇训,见他穿着胡麻布的衣服,领子里看到的里衬是白棉,都不是很贵的料子,自从贺知章在内地开始种棉管理纺棉后,以前能和丝绸价格相比的西州白毡的价格已不断下降,明年还会继续下滑,妇人们对丝织品还是挺关注的。以前的棉布之所以贵是因为内地很少出产,又从西州那边运来物以稀为贵,其实从种棉到纺棉的耗费比丝绸小得多。   不过她很快想起,当今大晋朝的皇室不再姓李,是姓薛。再说官府的人也不敢随便说谁是皇帝,要是假的不是有谋反的心思?再看薛崇训时,才发现他穿得普通却非常整洁,那衣服熨得就像新的一样,里衬的白色领子更是一尘不染,若非贵人男子是不能穿成这样的,而且会写字。这时她就觉得薛崇训的脸上果然散发出一种贵气来。   薛崇训写了一阵,搁下笔回头说道:“今傍晚你家夫君划着木筏到神机署找你来了,不过你不必担心,咱们没有伤害他。以后叫他不要这样鲁莽行事,要吃亏的。”   “谢……陛下开恩。”浣衣女说这样的话时感觉很不自在,文绉绉的。   薛崇训也是沉默了一阵,说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浣衣女便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目光却看着别处不敢正视薛崇训,一张白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见她这么一副模样薛崇训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慢慢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她没有反抗,只把头又低下去了。薛崇训忽然感叹了一句:“人生都是独行者啊。”   妇人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感叹,也不懂其中含义,便不知如何应答,只是站着没动,任薛崇训拉着她的手腕。薛崇训将她拉近了些,便又伸出另一只手向她的胸脯上摸,眼前涨起来的胸确实让他挺感兴趣的,他仿佛又联想到了在大明宫中的一些紧张局促时候,一如眼前这个妇人的局促。   他的手指轻轻一按,就在柔软的隆起上面留下了指尖的凹陷,十分软。这时候确实不时兴在胸上垫东西,目测发涨的东西多半都有真货。他感觉妇人的手腕上的筋都绷紧了,可以感受她的紧张心情。但她并没有反抗,薛崇训见识过不少女人,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半推半拒的样子都不做一下,辨别起她的态度还有半点难度吗?   他站了起来将浣衣女拉到自己坐的软木椅子上坐下,她欠身坐着不知他要作甚,面前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写满了潦草的蝇头小字的白纸。这个位置是刚刚薛崇训写东西时的位置,她坐在这里正好就看着面前摆放的东西,平时坐下来接触得都是针线,却是很少见到这东西,上面的字倒是认识几个,比如“一”、“人”之类的。   薛崇训又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走到洗手的铜盆旁边把笔毫放进去洗,然后拿了一大块丝绸来揩上面的水泽,上好的一块绸缎顿时被弄得斑斑点点。他干着琐碎的事也不说话,浣衣女不知他的意图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安静,做起事不紧不慢。气氛显得有些沉闷,灯架上的蜡烛也不算明亮,火焰摇摇晃晃的让本来就有些昏暗的光线忽明忽暗。   她想起身帮忙,薛崇训却说:“你坐着别动就行了。”   等了一会,他总算拿着干净干燥的笔过来了,径直走到浣衣女的身后,站了片刻便去解她的衣带,她的胸脯顿时微微起伏,一手轻轻按在柔软的乳上。此时的女子在着装和习惯上和唐朝改变不大,民间妇人其实没有穿低胸“慢束罗裙半露胸”的权力,那种诱人的穿着只存在于贵妇和青楼中。所以薛崇训松了她的衣带,捏住一块布轻轻往下一扯,她的肩膀和乳沟才暴露出来。她“啊”地轻呼了一声,白生生的肌肤便展现在薛崇训的眼前。   妇人心道贵人确实挺会玩的,完全不似一般人那样见不得光着的女人肌肤逮着就往床上按。他却拿着毛笔在锁骨和脖颈之间抚弄,极尽挑逗之能事。然后她还感觉薛崇训的舌尖伸到了自己的耳朵上,一种痒丝丝的感觉变得十分强烈,从耳朵传递到了全身,她顿时一阵心慌,双腿也情不自禁地并拢轻轻磨蹭起来。   薛崇训终于将毛笔丢到了桌子上,把手从她的领子里往下面摸,指尖捏了一下一颗早已变硬的葡萄,在她耳边悄悄说道:“用口舌尝过那话儿吗?”   浣衣女羞得满面通红,心说皇室贵族玩乐起来真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这样“不要脸”的事竟然能毫无压力地说出来,要是别人这样说她非得翻脸,但身后这个人是贵人,人家就是喜欢玩各种花样。她便摇摇头紧张地说道:“没有。”   薛崇训又鼓励道:“那何不试试?人生在世,要勇于尝试。这里又没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袍服之中,让她握住那东西,那只温柔的手心有点茧的小手便微微地发颤。薛崇训的另一只伸进她的衣服的手时轻时重地捏着她的乳尖,已经明显感觉她的呼吸沉重起来了……   ……次日清晨,薛崇训一觉醒来,坐起来时刚刚清醒,脑子还有点懵,回头看见床上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在熟睡,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的事。他从床上爬起来,木床“嘎吱”响了一阵床上的妇人仍然没醒,她估计昨晚被折腾得太累,一时半会是睡不醒的。   妇人死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被子没盖好,一个乳房露在外面也不自知。只见那个东西自然地向周围摊开,犹如水一般地柔软,上面还有一颗红红的可爱红豆,十分好看。薛崇训又忍不住伸手摸着把玩了一阵,她却依旧睡得像猪一样,他这才自己去穿衣懒得叫醒那妇人了。   昨晚写的那张造“水泥”预想方案还搁在桌案上,薛崇训便随手拿了起来,上面的墨迹早就干透了。   出得卧房,一众官吏忙围了过来,自然没人提那浣衣女的事,萧旦为表自己对皇帝旨意的执行力,专门禀报道:“一早微臣就派人去最近的石炭矿山取矿了,可用船自水上运来,炼焦煤的土窑也开始动工建造。”   “很好,这里还有一份造‘水泥’的方案,你们拿去试验。”薛崇训将手里的纸塞过去,“如有进度,随时通过北衙向宦官杨思勖禀报,直接呈递到宫里来。”   萧旦忙道:“臣当不负陛下之重托,早日办成差事。” 第七十章 贤能   一大早薛崇训在官署中交代了事,就带着飞虎团卫士回京,来的时候乘车,回去骑马半天工夫就到了长安。朝臣们都知道他回来了,但仍旧见不着人。又过了几天薛崇训将自己推演的数学稿纸整理好,又叫内侍省的官宦定成一册,这才在紫宸殿见了中枢九名大臣,将稿纸交给张说,让他们誊抄几份先看看再说。   接下来薛崇训考虑继续写物理化学方面的东西,但这两门是实验学科,如果没有相应的实验手段,确实很难论述清楚,就算写出来了别人也不一定能赞同。他想了之后便暂时搁置,打算以后科举制度逐渐完善之后在国子监成立相应的学校,渐渐进行假设和实验验证。于是他又重新处理起政事来。   朝臣们拿着薛崇训的稿子琢磨,前期的阿拉伯数字算术等内容倒是很容易理解,越到后面就不是短时间能读通的。但大伙看出这份文件的论述推理严谨合情合理,无不惊叹。当然这些东西不是薛崇训一个人琢磨出来的,那是很多天才的积累,他只是学过而已。   这东西在大臣们中间流传时褒贬不一,钦天监的贾膺福及其学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占据一份誊抄的文卷不肯拿出来,一帮官员成天都在演算推论,拿他们的话说就是“惊为天人”“旷古绝今”云云,工部和户部管支度的官吏也大为褒扬。但李守一等人却反应冷淡,只道是“玄学”“奇书”,非大道正理,与治国安邦教化天下用处不大,言外之意就是奇谋怪谈上不得大台面。   同时从宫中流传出来的信息,薛崇训好像要把这玩意加入科举。许多人在心里就觉得不妥了,科举择贤主要是为做官,无非考道德修养、文学造诣、经世治国方面,这种推论演算的东西和治理国家有多大关系?有人私下里议论,还不如在问策之外考点诗词歌赋。   内阁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三个人在衙门里碰头时拿出来议论。他们预备着万一消息是真的,天下要革新科举,到时候拿出来朝议大臣们总得阐述立场,政事堂仍然是南衙权力最大的地方,内阁几个人先商量一下到时候抱团言论一致,就可以在庙堂上占据有利时机。   王昌龄就对拿这种新奇的没经过时间沉淀的学问来择士不怎么赞同:“自隋朝开科举起,最重要的无非是考时务对策,以此辨明士人明理辨是非的修为。陛下此书虽奇,终非古之圣贤论德、才之道,以此选士未免异于常理。”   张九龄却道:“我倒是觉得不妨,这样说并非出自奉承今上之意,实乃众人没看通科举之用。况且今上要革新科举,应该不会只考这玩意,选为官的贤才,字总要识的吧?”   “子寿以为何为科举之用?”王昌龄反问道。   张九龄淡然道:“为国择贤良自然是其中之一,但还有一个最大的作用:通上下。古往今来当政为官者多以门阀士族为根基,以察举、征辟及设九品中正制等招揽人才为官,有门楣名望的士族出仕是人才的主要来源。而士族之间为了平衡、联盟又以联姻为纽带,婚嫁首重门当户对,这就造成了上下不通,在太平治世无出身者几无门路出仕为官,治人者衡治人、被治者衡草民。就算古有明君号‘唯才是举’,亦不能改变这一状况,无门阀声望,无通官之关系,贤才何以知之?   自古民间偶有天纵之才出世,身负常人未及之能、胸怀出身头地之心,这样的人若无门路为国所用,而又不甘于泯然于众,他会干什么?”   王昌龄和苏晋面面相觑,心有灵犀地同时想到一件事:造反。这种事并不新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论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牛人总能搅起一番风浪,不枉天纵才能。而且也不是全不成功,虽然几朝改换门面都是有家底的贵族成事,比如前朝大唐;但三百年江山的汉朝高祖刘邦以亭长出身,和草民差得不多,那是开创了辉煌基业的人。   张九龄见两个同僚有赞同的意思,便继续说道:“纵观长安洛阳等大城池,街巷四面交通,最忌堵死通道。城池尚且如此,况治世之道?所以通上下之法,在于开门路促交通,只要竞考者公平合理考一样的东西,考什么反倒不是最重要的。咱们倡考古贤之道、经世之法,一为德二为才,是世人习忠孝仁义之道读书明理之智,今上提出‘数学’,定有一番远见。而我们不先领悟天子深意,断然否决,是为臣子之道?”   他叹了一口气又沉声道:“再有一条,我大晋朝不得某些士族之心,而现行治国之道又要依赖士族,否则无人代天子行政令。这很不利于社稷,所以立国以来朝廷共识宽待士族收拢人心,此乃无奈之下明智之策。今上若下定决心重振科举,势必从根基上改变受制于人的状况。我等应体谅今上之心,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   同时在营州的杜暹已经接到了内阁政事堂联名签定的撤换河北道行军大总管的公文,他也不慌张,更不觉得可怕,只因身在边关却在朝中有人,况且皇帝还支持着他呢,问题不大。   果然还没等到前来接替他职务的金吾卫大将军张五郎,先等来了朝里的密使。此人以奇货可居的商人隐藏身份,实则是兵部侍郎张孝贞派来传递消息的人。兵部侍郎张孝贞是北庭都督府(前北庭都护府)都督张孝嵩的堂兄弟,以前杜暹还在北庭、西域干仗的时候,和大将张孝嵩是过命的交情。后来杜暹混到了京城,又和张家的京官交情深厚,另外和贾家有联姻关系,他在朝里不是没有根基的人,又作为皇帝嫡系,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能动得了的。   张家密使也料到杜暹突然被撤职河北道行军大总管还如此淡定,见了面就向他通气来龙去脉:“前阵子朝臣怨杜公纵容部将在东北贪功,后来杜公又上奏修长城,朝臣哗然上书弹劾者甚众,但今上不准,拖延下来。后来今上月余不理朝政,又出京去了华清宫,朝政皆由太后决断。政事堂窦怀贞在太后面前谗言杜公,言杜公在东北挑起战端是为了军中声望,有不轨之嫌。太后生疑,这才准令政事堂撤换大总管一职,由金吾卫大将军张五郎接管三镇兵权。”   杜暹听到谗言自己的人是窦怀贞,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淡然道:“此人也只能干这种事了。”   密使又道:“还有一件事,闻得风声陛下要革新科举,内容新奇,朝里私议纷纷褒贬不一。阿郎(张孝贞)对杜公建议,若是回朝之后被今上问及此事,杜公应支持今上。注重科举虽然会削弱士族、贵胄的地位,而杜公也是贵族怕你站错了位置,但今上应该不会削弱中枢大臣的权力,阿郎认为此次革新不会动摇在位的大臣,所以杜公大可不必想得太多,只需支持今上便是了。”   杜暹点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这种事儿还不必张孝贞来教,杜暹能让薛崇训有知己之感,可能在这方面比张孝贞还内行,不过人家专程派人来提醒总是一番好意,他也就姿态放低了欣然接受。 第七十一章 科举   杜暹回京后,被邀请参加了设在麟德殿的国宴,这次宴会连薛崇训也参加了,确是很少见的事。众人猜测一向不喜欢平常宴会的天子这回是因为给杜暹庆功才去的。夺取营州被很多士大夫视为得不偿失,巨耗军费并与东北各族造成关系紧张,在兵部策略的重心在西北方向仍未调整的时候开辟另一条战线非明智之举,甚至有的人私下预言以后营州还会得而复失。但薛崇训好像很肯定这场胜仗,大家也看到了杜暹的宠信未减。   果然没过两天薛崇训就在温室殿单独召见杜暹议事,被皇帝单独召见绝不是常有的事。   虽杜暹刚刚在营州打仗回来,但这次薛崇训并没有和他谈论兵事。很有时候薛崇训有刚愎自用的嫌疑,他认定的事就算事后发现也许有错也不会改变,在他的想法里左右摇摆的决策比坚持错误的决策还应该避免。所以他认为在东北加强防务已经是既定的事,没必要再去议论了。   不出所料薛崇训见面没有其他废话,直接就问杜暹:“我想完善科举制度,取士不再循门楣出身,同时变法避免朝臣影响科举功名(以前科举宰相的赏识非常重要),你认为这样做是否妥当?”   杜暹还在营州的时候就得到过张孝贞的提醒,对此早有准备,他刚回京就从张九龄那里要了一份薛崇训亲自写的数学“天书”连夜琢磨了一阵,时间太短只看懂前面的基础部分,大部分东西不知所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次问答的提前准备。   听薛崇训问起,他便镇定先说了一句“臣以为科举势在必行,有利于社稷”,最先奠定了自己的站位之后再说。不过只这样是不够的,为什么薛崇训每遇到有争议的决策时都会找杜暹商议,而且常常引以为知音?自然不是杜暹毫无主见只顾迎合,他是有一番和薛崇训默契见解的人。他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一眼旁边香案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河中公主他在宴会上见过,另一个是薛崇训的近侍姚婉也是在晋王府时就见过的,无论如何此时应该注意措辞,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接了,他便继续缓缓说道:“武周时士族被极大削弱,恢复李唐之后前唐朝政多年混乱,有走终南山捷径求名的、有千方百计结交大臣的、甚至卖官粥爵也不少见。科举取士渐为世人所接受,只是如今的科举仍需出身与名望,寒士难求功名。陛下革新科举制度唯才是举,天下人心所向……只是会进一步影响士族入仕,定会有人非议。”   最后一句提醒了薛崇训,他想起自己要加入此时的人们陌生的数学,恐怕反而会变成别人的话柄,对推行制度的改变显然是很不利的。他便问道:“我给朝臣们看的那本《数学》你见过没有?”   杜暹答道:“臣看了一些,时间仓促尚未读完。”   薛崇训又问:“将其加入科举的科目之中如何?”   杜暹就知道薛崇训会问这个问题,便从容答道:“陛下有此一问,自是比臣先预见到此举会增加科举变法的难度;既然如此,陛下仍要问,定然另有深意。”   薛崇训笑了,说道:“那你说说看,我有何深意?”   杜暹道:“臣未读完此书,故不敢妄言。”   薛崇训觉得杜暹很理解自己,就仍不住说了点想法:“世人读书以先贤典籍为重,但仍然重视天文历法等学问,是因四时气节实用于农耕。而我推崇数学,是它可以为户、工、兵等部提供实用基础。比如你在营州之战时用的炮,调整射程的炮表就涉及到数学计算。国家不仅需要有济世救民抱负和明理处事的贤才,还需要能推进世道进步的人才,这样国家才能日益强大百姓才能越过越好。”   杜暹见过炮表的计算方式,也听说过薛崇训用测船来计算粮食重量的逸闻趣事,加上这回能著书立说,他是想不明白薛崇训是怎么琢磨出这些东西的,大约天子确实有点神乎,不能以常人度之。   他急忙说道:“陛下为圣人,甚于先贤。”   薛崇训对于这样的褒扬觉得有点过了,便笑道:“你这句话我不能坦然受之。”   “臣绝非奉承。”杜暹一本正经道,“先贤以民不饥不寒安居乐业为治世,陛下之大志却远非于此。”   ……   杜暹回到内阁衙门,其他三个人问他有没有科举的问答,杜暹自己也当着内阁学士,便将薛崇训想革新科举并将那本书列入科考题目的事儿说了。王昌龄当即就说皇上是嫌反对科举革新的人不多,杜暹说那门学说相当于天文历法一样,于国有利,并不表示什么看法。张九龄还是那句话,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考,公平就行。   苏晋道天子是得了上天赐玺的人,就是圣人,古代圣贤的书可以用来经世治国,当今圣人的书为何不能?他是拥立的首功之臣,把薛崇训神化也是他干的事,所以这么主张也是立场坚定,一条道走到黑,为官者不是谁都能是窦怀贞,政见和站位稳定是值得信任的表现。   四个阁臣一合计,决定让皇帝下,内阁衙门只需要提出建议和列出预见的危险。   正好此时已临近年末,四人便分工行事,找政事堂的人总结一年各部的施政得失,再以内阁的名义进行汇总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同时要预先谋划明年的政策,进行国策调整。   科举取士就是第一大国策转变;之后是户部财政的政策,内阁等人没有提出仍然建议,在他们看来有所作为的只有让内务局和国库分开这一点了,但没人提出来,军费消耗的账目只有通过开源节流等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来意思一下,新钱法仍然实行保守政策,因为此时没有真正的经济学家,户部那些人才制定“青钱”的计划只有以国库实际储存的硬通货和纺织物等实物为凭据,保守印钱避免经济动荡,薛崇训捣鼓出的纸币和银票差不多,没有充分发挥纸币的作用;   来年的兵事作出了改变,因为营州之战和薛崇训个人在决策上的表现,再去反对东北用兵的事已经没有意义,内阁只有在咨文中调整国策,提高东北防务的投入(在此之前的唐朝在高句丽灭国之后重心一直在西移,精兵也大部分在西北,这基本是国策基调);对吐蕃的策略依然是利用北方末氏拖住逻些城,内臣们建议除了援助军备,应设法向末氏地区增兵,只要在吐蕃北部一地布武,就能改变西南、西域、河陇几个地方都被牵制的被动局面;   北方草原自从突厥战败,漠南被长安实际控制之后,突厥国从敌国变成了牵制回纥各部统一的势力,长安朝廷正在改善与它的关系。虽然回纥自唐朝起就一直和中原关系良好,从未有过敌意,但内阁阁臣认为那些部落活动区域辽阔人口众多,应该警惕。   这套军事策略充满了原来晋王府幕府的影子,与前唐朝廷的政策完全相左,连回纥也被列入防范。朝野很多人肯定是不赞同的,但是这种中枢的密文大部分人无从知晓,南衙能参与的人最多十个。内阁的成员大部分是以前晋王幕府的人,一直就是这样的思路;政事堂专相张说也多年受薛崇训的影响,早已接受了这套观点。所以偌大的帝国政策方向实际掌握在十来个人手里而已。 第七十二章 功劳   已进入十月间,掐指一算薛崇训坐上那个位置已经整整一年。今年的雪还未下,河面也没有开始结冰,但天气是明显寒冷起来。太平公主觉得大明宫的冬天干冷对她的皮肤很不好,便决定早早去前往华清宫过冬。在此之前,皇后李妍儿已经被“诊断”出有孕,去华清宫静养去了。内廷还剩下薛崇训做主,可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于是太平公主临走之前交待金城公主管理内务。   此前薛崇训不在长安时,太平公主决策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事撤了河北行军大总管杜暹的兵权,现在杜暹已经回京;另一件是转授兵权给金吾卫将军张五郎。薛崇训和南衙大臣对她的处理都能接受,南衙大臣按照几个月前与薛崇训的妥协,默认了在河北修筑长城和要塞的预划。但薛崇训一直没有明确下令开始办这事儿,大臣们自然不会提这茬,因为大伙本身就不怎么赞同大修工事,不再反对只是对撤换杜暹的交换妥协。   当然人们不能期望他突然醒悟取消以前的决定,杜暹回来受到的宠信就证明薛崇训从未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是忘记了或者拖拉的原因,薛崇训经常不上朝接受朝拜,但干事仍然挺干脆利索的。他在等待一个消息。   一天宦官杨思勖到温室殿觐见,终于带来了他等待的消息。   杨思勖递上了从武功县神机署来的一份卷宗,洋洋洒洒几十页的字。薛崇训随手翻了一下,只得问杨思勖道:“萧旦把朕交给他的差事办好了?”   “回禀陛下,已经办好了,详细全写在这份卷宗上呢。”杨思勖回答道,语气很轻松的样子,带来的是好消息他自是毫无压力。   薛崇训的手指轻轻在下面的一叠纸上磕了磕,心说这么多字要看完?他沉吟片刻便递回给杨思勖:“你在监管神机署,这东西你瞧瞧就行了。让萧旦派人送一车‘水泥’,一车‘焦炭’到长安来。”   他心道看实物就能确定那东西的成败,说不定比看这么多字的描述更加靠谱。   杨思勖领命急忙从玄武门调禁军快马去武功县传口谕,这种天子亲自过问的具体事儿效率非常高,上午刚派人去传旨,傍晚东西就到了玄武门夹城内的禁军官署。杨思勖又用盒子装了两盒东西拿到温室殿来让薛崇训过目。   只见里面装着一盒灰黑的粉末、一盒黑漆漆的块状东西,薛崇训拿出一块可能是焦炭的东西仔细瞧了半晌,其实他也没见过焦炭……水泥倒是见过,但以前见得水泥和眼前的这种东西显然不是同一种。   他又用手指拈起一撮粉末在手指间搓了搓,然后拿起一块毛巾揩了揩说道:“传令禁军在玄武门外用那车水泥粘合砖石修一小堵墙,然后将焦炭送到甲坊署,让他们拿来熔铁,办好了你便过来禀报。”   杨思勖忙道:“奴婢即可去传谕。”   其他人不太理解薛崇训,为什么对如此具体的小事如此上心,每每亲自过问;而那些事关中枢地方的政务却不怎么理会,通常都是政事堂给予处理办法,内阁审核批注建议,最后应该是薛崇训批阅的,但他基本都是叫人直接用玺,几乎没有不准奏的,于是南衙两个官署处理的政务实际上就等同于圣旨。薛崇训对于皇权倒是很放得开手,当然大臣们是不会嫌累的,非常乐意干那些事,这样才能实现他们的抱负和才干。   第二天杨思勖就禀报了甲坊署的结果,“焦炭”可以熔铁,薛崇训以此判断那车东西可能就是焦炭;玄武门外的一堵矮墙也修好了,但薛崇训又等了三天估摸着差不多干了,才准备过去视察。   第四日一早,他也不去内朝看奏章,乘车直接去了玄武门,然后换战马带着一队禁军出宫门来到了外面的一片草场上,果然见得草场边上竖着一堵矮墙。薛崇训穿着一身袍服,骑马仍旧矫健,带着一队甲兵奔到墙边,后面的内侍省宦官和甲坊署的官僚也随即赶了过来。他坐在马上回顾左右,看见旁边的马上有个认识的将领,羽林军的陈大虎,以前和他打过马球的,便用马鞭指着前面的那堵墙道:“陈大虎,你去试试将它掀倒。”   陈大虎面露难色,仍旧抱拳道:“臣得令。”说罢跳下马来,将头盔和佩刀取下来递给部将,憋了一口气便忽然向那堵墙猛冲过去,冲到墙边大喝一声,侧身一脚向砖墙踢过去。   不料那墙纹丝不动,陈大虎痛叫一声摔倒在地,忙忍痛爬了起来,叩拜道:“臣再试一次!”   薛崇训从马上下来,扶起他道:“不用试了,陈将军勇力也踢不翻那道墙,说明甲坊署的工匠用心造了的,一会叫内务局赏些钱。”   一个官员忙躬身道:“陛下的口谕,臣等不敢不实办。神机署送来的一车‘水泥’,臣等只叫人和了一些沙子筑墙,未用其他材料,不想竟然十分牢固。”   薛崇训忽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开心,众臣会意忙附和道:“陛下得此物修筑关隘城池,正如大晋江山牢不可破,社稷千秋万代。”   “有个几百年就不错了。”薛崇训笑道。   众文武听罢心下觉得天子倒是很务实,但口头上却道:“陛下万寿无疆,大晋万年基业。”   薛崇训回头对北衙官吏道:“神机署令萧旦差事办得好,朕很高兴,论功行赏升他做军器监丞回禁军北衙任职,叫他回来后来见朕。”   神机署级别同甲坊署,令是正八品下;军器监是神机署的上级衙门,丞是正七品上。萧旦是直接升官了,而且进入了薛崇训的视线,前途比眼前的品级上升更加可观。众人简直是羡慕嫉妒恨,那萧旦是什么人,要门楣出身没有,以前不过是个吏,这样的人也能有希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萧旦听说要到宫里面圣,跑得是非常之快,这本身就是一种殊荣。第二天一早他就穿戴一新,一身低级的深青色官服被他弄得一尘不染平平整整,全身干干净净,他才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又唇红齿白,真叫一个春风得意,顿时好像是朝廷大臣一般等在内朝外头觐见。他注意到那些能够入阁的真正大员路过内朝外面的广场时,有的还向自己微微点点头以示招呼;虽然他要尽量弯下腰回礼,但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是在以前他这种品级的官儿见到那帮大员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旁行礼,人家眼睛看着天的会对你点头?   等了许久来个宦官带他进殿,是侧边的一座偏殿。进门后就远远见着薛崇训穿着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坐在那儿,和上次在武功县见到的样子差不多。走近了之后就不能抬头直视了,他直接伏倒在地板上,脸都贴着地了,高喊道:“微臣叩见皇上,万寿无疆!”   薛崇训的口气十分和气:“王少伯比你年纪还小一两岁,已身居内阁中枢为朝廷肱骨之臣。臣子只要用心国事,朕定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句淡然的话,萧旦立时好像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道圣光,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忙答道:“微臣牢记陛下教诲,鞍前马首尽心用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起来说话。”薛崇训说道。待萧旦谢恩起来弯腰站在下面时,他又用平缓而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焦炭意义重大,今后关中河东用此物冶金,对农耕、治河等大事作用巨大。”   萧旦一时没明白怎么能扯到农耕治河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儿上去,但他觉得天子说话当然是高深莫测的。   薛崇训继续说道:“水泥更是看得见的眼前之利,马上就能为国库削减大笔开支。所以以你的功劳,只从八品升到七品朕觉得是不够的,但你升得太急对自己不是好事。”   萧旦道:“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了差事。皇上爱惜,臣更是感怀无以言表。”   薛崇训心道不过提了一下思路,自己要去造还真造不出来,不是想到什么就能弄出什么的,自己还能想到飞机坦克,能心想事成吗?所以萧旦是很有功劳的,薛崇训便笑道:“功劳都是官吏的,朕居功有何用,谁还能给朕升官不成?”他沉吟片刻又道,“军器监是正四品上,北衙重要职位。现在那位置上的官员稳重有余、进取不足,上次革新盔甲兵器的标准化还是贺知章从中使力,可以说军器监几年无可称之处,他已不适合再留在那个位置上。现在朕还有两件事交给你去办,办成了你来做正四品军器监。”   北衙军器监掌缮治甲弩、按时交纳武库,是军备的管制衙门,属于要害部门。现在这个部门的长官被承诺委给本来是无名小卒的萧旦,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第七十三章 构思   薛崇训召见新任军器监丞萧旦后以四品监的职位为奖励,明码实价地让他去办两件事:第一件相对比较容易,造出耐用而性能可靠地铁炮,之前神机署就研制出过四门可以使用的炮,加上近期冶金技术有望提高,此事已经看得见眉目了;第二件比较难,造出无膛线火绳枪,薛崇训画出了原理图,建议萧旦用铁皮来锻裹枪管,但这种东西是史无前例的,薛崇训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感觉很难成功,否则也不会用四品官职来做筹码。   萧旦真要能让兵器进入热时代,封他侯薛崇训恐怕也不会吝啬。现在才公元八世纪初,人类的整体技术水平本来就很落后,此前连火药都没有正式应用,但薛崇训捣鼓出了焦炭和水泥,竟然还有火炮,尝试成功后给了他自信,觉得有可能在某些领域进行大跃进发展。   发展技术的好处就是只需要钱和资源,不会牵扯太多,十九世纪有些用热兵器的国家还是农奴制度也没事,晋朝现在有一套成熟的封建制度还需要担心什么?相比之下,革新秩序和规则的时候薛崇训显得比较谨慎,眼下的科举虽然只是改进,也不得不考虑很多。   科举制度薛崇训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但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用保守的变法规则:由大臣主张,然后皇帝予以“认可”和“支持”。   有政治抱负和理想的读书人会有自己对世道的理解和思路,然后通过做官来实现,就连浪漫主义的李白也有澄清宇内后功成身退的理想,只不过他实际在为政方便不擅长罢了。所以在很多情况下国家要进行一种新政,过程是这样的:一批有同样想法的大臣掌握权力之后,由一个重臣提出主张进行论证,又得到了皇帝的支持,然后就开始施行。   薛崇训就打算这样干,物色一个大臣来主持这场科举革新。如此一来万一变法不利,名义上是一部分臣子在政见上的错误,和大晋这个政权没有关系,责任可以由一些大臣来扛,还有缓冲挽回的余地;若是皇帝亲自主持,一旦失败就是晋朝廷本身不行,至少说法上是这么回事。比如薛崇训熟读的《王莽传》里王莽称帝后亲自颁布的一系列错误圣旨,导致经济崩溃,愤怒的世人目标就直指新朝这个政权,觉得还不如刘汉。   当今朝廷,最有分量的大臣无非就是内阁、政事堂两个衙门的十个人,一处是薛崇训的心腹,一处是声望权位都足够的两代元老。若是政事堂六个人里选,只能是张说来主持,以前其父官位很低,张说本身就是科举进士出身,文采和能力一流,自己还爱好写书;内阁四人,杜暹长于打仗,文采稍逊;王昌龄好像不太支持新科举;张九龄和苏晋比较适合,资历也差不多,但苏晋有拥立首功。   薛崇训权衡之后,觉得让苏晋来主持会比较顺利,他至少是一心支持薛崇训的,不会在具体办事的时候来回周璇,对薛崇训实现自己的想法更有利。   但内阁学士虽然参与军机要务,品级却只是五品,苏晋也不例外。让一个五品官来主持天下科考的革新,好像不太严肃。所以薛崇训在开始正事之前要做很多准备的布局。   在此之前他就肯定了杜暹攻占营州的功劳,当时的考虑不仅有东北军事权重以及防止河北胡化,还有就是给杜暹升官奠定理论基础。   不久薛崇训就下旨,让杜暹卸任南衙十六卫名誉武官衔,晋升为从二品东宫太子少保。至于薛崇训没有太子那并不重要,什么太子少保本身就是虚衔,什么也不用干的。什么也不用干也不等于毫无作用,作用就是提升杜暹的品级。他一个干着五品学士实权的官僚挂着从二品的品级,本身就是在提高内阁学士的地位。   又有开疆辟土的功劳为理由,杜暹升级也就无可厚非了;内阁学士里头有个从二品的人,到时候苏晋提出科举变法,薛崇训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苏晋也提到从二品,况且苏晋本身就有拥立之功,被升为二品也没人会非议,不然你还能说人家拥立错了?   薛崇训设计好了步骤,便开始构思新科举的框架。科举制度通过宋明的不断变化,是渐渐发展到成熟的,除了薛崇训没人能一下子凭空想出一套合理的办法来,这个事儿还得薛崇训自己去琢磨。   首先是科考的内容取决于薛崇训重视哪方面的才能,在他的想法里,礼、谋略、科技应用三方面是最有用的,前者是奠定天地君亲师常纲的基础,这是维护薛崇训自己统治的基本秩序,在他还没办法制定一套被人接受的秩序之前,是不能破坏原有基础的,而且他自问没有达到自己去削弱自己权力的境界,也无法想通已经掌握了绝对权力的人有什么动力去推行“民主”;后者前所未有,因为古人没意识到技术的作用。   其他的如诗词歌赋等文化方面,薛崇训觉得根本不用考,在官场士林一样能发展,因为此时大家逢场交往就要用这些东西以显示品味,这是流行,难道现代应试非要考唱流行歌曲不成;至于道德品格……只要没有作奸犯科的经历,也不好辨别,薛崇训对于朝里那帮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也没觉得他们有多高尚,太高尚的人很难混到那些位置。   决定了轻重,然后薛崇训便开始尝试设计规则。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杂乱,如科目居然有五十多科,而且考试并不是脱颖而出的充分条件,虽然应试制度有很多弊端,但公平性显然比唐朝的制度好得多;薛崇训打算借鉴的制度并非唐朝和武周时期的一套,实际上晋朝建立后这些东西仍旧照着前唐的惯性在运行,他想借鉴的是明朝的三级考试,在规则上制度化和标准化……明朝制度才是封建中央集权发展最成熟的规则;至于最后一个王朝清,只能是作为少民奴役大多数汉人的成功典范,比成吉思汗还要厉害,但制度上照抄之后华夷结合,画虎不成反类犬。   正式科举三级,步入科举道路之前需要取得生员资格,有资格的生员一律称为秀才。   资格考试为三步,这三步基本照抄明朝后稍作改变。三步从由低到高的行政级别进行,晋朝延续李唐覆灭前夕的地方行政区划分州、县两级,除此之外还有“道”这个级别实际不属于行政级别,天下十五道没有制度性的衙门,只有中央委派下去起监察地方施政的御史,但可以在采访使治所设置学政衙门,从而形成三级考试。   第一步,只要是晋朝管辖地盘内的人,士、农、工、商、军籍贯的三代无作奸犯科记录者都可以参加(较明朝范围更广),由各地县令主持很简单的入门考试,主要考读书写字、算术,也就是身家清白、识字、智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入门了;第二步由各州刺史安排官员进行州试,参加这一步考试需要本县秀才数名担保身家清白,第一次因为没有新制度下产生的秀才只有取消这个步骤,考的内容和第一步差不多考题稍难,关键是要读书识字和有点头脑,然后确认是良民出身;   以上都是一年一考,比较容易。最后一步是各道学政衙门专业主持的三年一考的院试,合格的就是各州治所的州学(州治所不设县)、县学的合格生员,成为秀才,有资格进入科举道路了,这一步考试的内容也是薛崇训革新的关键。三场考试,三个内容:经义(读通传统典籍)、策问、数学。   内容没有诗赋,实际上就算在明朝最后一场诗赋考试也不是那么重要,聊胜于无的考试。但薛崇训改成数学之后就不会不重要了,因为数学本身就容易判断正误,答案是标准的,不会做没考合格就肯定没法通过。运作起来也简单,薛崇训自己出题就行了,然后给考官下达答案,照着批阅试卷就行,就算考官自己没读通《数学》只要学了阿拉伯数字的规则,也能批阅出成绩来。   薛崇训的想法,只要是进入科举的读书人,都有各方面的基础。这些选拔出来的士人有数学基础,以后薛崇训想在翰林院设置其他理科方面的研究部门就好找人了;就算没有这方面志向的人,也不影响他们专攻策问,以前学的数学当做锻炼思维并没有什么坏处。   另外为了革新科举方面的公正制度,规定从资格考试的院试开始批阅试卷之前都要让书吏誊抄答卷、封上姓名;所有考试不需要用固定的模式做文章(除了数学),规定一个字数范围自由发挥。   取得生员资格的人以及家人免徭役,不用再被点到去修河、工事、宫殿、运军粮等差事;进入州学县学学校读书要进一步进取的优秀人才可以得到国库财政补贴,但依旧交税,真是一穷二白出身的人也交不了多少税,况且全家还免了征丁这项大负担。薛崇训这样构思是为了防止后期生员一多还当地主、大商人,造成财政困难。 第七十四章 下诏   薛崇训想了很多,然后又来到了金城那里,让金城代替三娘为他的想法做笔录。因为他觉得金城好像天生对某些新事物很有理解能力,与其说是让她帮忙记录,不如说是一种倾述,倾述自己的思想。   前世有个人说了一句话给他的印象很深。有一次他闲下来无聊,便随口对一个女人感叹了一句:独行是因为无人分享。然后那个人说了那句话,当你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有人分享的哦。当时他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所以记忆尤深。而今到了“一定”程度,已位极人间,才有了新的一番境界,其实独行是无论谁都会面对的,哪怕他是人人奉承的天子。所以才需要倾述。   薛崇训很随意的姿势坐在蒲团上说了很久,停顿的时候,干脆把双手抱在后脑勺上,仰躺在地板上了。幸好金城的宫里一尘不染,就算是地板上也非常干净。他躺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转头一看正好看见挂在墙上的一幅水墨山水画,气势磅礴意境高远。他忽然想起一个词来“卧游”,好像呆在屋子里也能感受到山川之间的意境。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继续缓慢地说道:“定好科举资格后,首先要改变是翰林院和国子监,然后才能设定分科、分级的科举体系。翰林院要分文、理、艺三类,而国子监进行这方面的学习。”   金城公主听罢脸上闪过一丝不解,薛崇训看在眼里,明白她的疑惑:为何还有艺这一类?一开始就取消诗词歌赋的考试,而且试卷在批阅前要重新誊抄,书法也就不重要了,更不考丹青和音律,翰林院却要专门设这一类,不是和实用基调相悖?   薛崇训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他认为这个和新科举奠定的实用性并不矛盾,因为他想到了文艺复兴的影响。   但他此举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判断,却无法像推论公式一样对结果进行阐述论证。更无人能帮助他进行论证,他是称孤称寡的人,是独裁者,所以有时候重大决策竟然只能靠直觉,也许这只是一场豪赌。   “文修史、参政、拟旨;理研究数学、物理、化学,顾问户工科;艺修书画、音律、棋艺等。”薛崇训慢吞吞地说完,又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之后是分类科举的体系。但凡有生员功名的士人开始分类,第一种为进士科,考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主考经义和问策,乡试之后成为举人,举人可以候补做官;也可以进入国子监继续学习考会试、殿试成为进士;进士必然有官位,最低外放做县令,最有才能的人到翰林文院任职。   第二种考国子监的理学类,第一科就考数学,经义与问策科作为次要;这类监生可以考翰林理院,赐进士出身,之后在翰林院研究理科,或出任中央户部、工部官职;也可以候补地方各级户、工科官位。   第三种直接考武举,武举可以到飞虎团训练之后任命为武官;也可以继续考武备堂,赐武进士,为大将之才。最后一种是对于琴棋书画有造诣和突破的人,最后可以进入翰林院,也赐进士出身。”   薛崇训初步拟出这一套制度,以科举所为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再配以其他两种次要的授官方式作为补充:一种是有出身和爵位的贵胄世袭爵位,逐代降低勋爵;另一种是有功劳的大臣子弟可以免去前期科考,直接进入国子监为“萌监”,能以举人的身份授官,也能直接和其他国子监生一起考三科进士。   他构思之后又拿来笔录的草稿亲笔进行修改和整理,反复斟酌和思索,这个过程花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自认为以明代制度为框架的体系还算比较合理,终于接见了苏晋,准备让这份卷宗开始实施阶段。   卷宗作为密文交到苏晋手里,不得公诸于众,薛崇训让苏晋先看看,然后才决定愿不愿意接手。在召见快要结束的时候,薛崇训很认真地看着苏晋道:“你不是一定得办这件事。”   苏晋外号苏侍郎,阅近官场起伏,他刚拿到密卷还没来得及看,单从薛崇训那句平淡的话里就听出了两个玄机。首先这事儿是一个机会,薛崇训为了回报他的拥立之功,必因这件大事而让他位高权重,不然这么多朝廷重臣为何独选他?然后此事有风险,责任重大,所以薛崇训才会特意说“你不是一定得办”。   苏“侍郎”将卷宗密存在内各衙门,每日上值之后才取出来在书房中细读。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皇帝亲笔,可见薛崇训对此事的重视。苏晋阅读了两遍,对变法有了自己的预测:可能进士科将是士人追捧的科目、其他类会变成冷门,因为进士科更适合一心仕途的人,而经义问策也是读书人更熟悉的内容(不过从生员资格的关口就普及了数学,显然达到了皇帝的期望);然后这样标新立异的科考内容会在士林中争议,肯定不是谁都会称道赞成的法子。   数日之后苏晋就准备拟奏章正式上书,由自己提出这项变法。无论风险如何,皇帝给了机会,没有退缩的道理。   正式的奏陈,先是政事堂的宰相看到,按照规矩要给出处理法子,再递到内阁、皇帝那里。但这回苏晋的奏章政事堂没有批阅,只是看了一遍就直接送内阁去了。宰相们一看内容,又是阁臣苏晋上得奏章,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它并非苏晋的政见,根本就是薛崇训的主意,和苏晋唱双簧罢了。   薛崇训打算先把这份奏章拿到内朝里和大臣们议论一番,探一下两个衙门大臣的态度再说。这次御前议事参与的南衙重臣一共就那十个,一个也没缺席,薛崇训少见地穿戴正式在紫宸殿参与。   一开始众人都显得很谨慎,因为人们一旦露出了自己的态度,以后就不便改变了,否则会给人政见不坚定的印象。苏晋按照薛崇训的密卷内容在内廷里详细阐述了一遍,薛崇训也不轻不重地问了些问题,最后询问大臣们的意见。杜暹先赞成了苏晋的奏章,接着内阁另外两个人也赞成了,这倒是他们事先就商量得差不多的事。   而政事堂也没有和内阁唱反调,他们也明白这事儿是薛崇训要做的,和内阁关系不大。张说等人随即也认为革新科举利大于弊,连李守一也没有如何反对……科举取士到了今天实在是一种发展趋势和共识,人们已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论据来反对;而数学是薛崇训写的书,大臣们也不愿意拿这个细则说事儿,那是明显和皇帝过不去。   薛崇训早就料到改革科举只是难选主持大局的人,在两衙不会遇到多少阻力,只是没有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迅速。他干脆就趁热打铁,当场封了苏晋太子少师的荣誉头衔,下旨他主持科举变法。   苏晋认为新科举制度要两年之后才能开始,现在天宝二年冬,第一次在各地进行生员资格考试应在四年春季,接着四年秋闱开始第一次乡试,新进士的产生大约在天宝五年春天。因为新科举有一门天下人完全陌生的科目《数学》,在此之前要印刷书本传到各州,并给士人以习学的时间;饶是如此薛崇训明白天宝四年的数学科也只能考简单的试题,人们学习的时间太短,不过他也不可能把一项国策拖延四五年才去实施,只能这样了。另外朝廷要在各道设学政衙门、在州县设州学县学,要改变翰林院国子监的格局,这些都需要时间。   等这一系列安排好之后,就在今年冬天,薛崇训终于颁布了科举的诏书,下旨废除旧的科举取士制度,从天宝四年起施行新的科举制度,并在诏书里概括了新的规则。   圣旨最先贴在宫门口,这种公开的圣旨迅速张贴到了各地驿站,进而扩散到各州县衙门。 第七十五章 贵人   腊月间,长安已下过两场雪,城中房屋顶上、墙头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今日太阳倒早早地攀到了城楼上头;加上今天又是十旬沐假,公门官吏不用上值,确是一个好日子。   由内侍省出面找作坊印刷的第一版《数学》已经出现在了长安市井,可能比较偏远的地方现在还买不到,但关中各地已经开始销售了。正值休假,苏晋一早起来就穿了一身棉布袍子,带着一个牵马的老仆,二人一马便悠闲地从安邑坊出来南行,到城南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瞧瞧情况去了。看看新书售卖的情况,也许就能瞧出新科举制度开局是否顺利的迹象,正如终南山一位隐士留下的半首诗“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苏晋年到中年,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已不再有往昔唇红齿白的风流印象,出门私访穿着普通,腿脚不甚方便,走在市井之间鲜有人注意,他看起来好像一个落魄文人一般,路人谁又知道他是当今天子门下的红人呢?   主仆二人刚走到一间书店外面,就听门口正在吵架。苏晋让马夫扶他下马,站在一旁看热闹。嗓门最大的是一个胖妇人,拍着一本书指着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鼻子大骂:“人家叫你文屠夫,你还真来劲,真当自己是文人墨客,拿了铺子上的钱过来买这鸟书!”   苏晋不动声色地一看,那妇人手下拍打的书正是第一版《数学》,在她口中被称作“鸟书”,苏晋的眉头不由得一皱。   妇人放开了那本“鸟书”,双手岔开腰间继续骂道:“你要买书我管不着,平时也没少给工钱,是你自个又懒又赌,凭啥拿铺子上的钱来买?今天你非得把书退了还我,要买自个想办法去!”   一个穿长衣的老头儿好像是书店的掌柜,出面说道:“本店买卖公道合理童叟无欺,概不赊账退货,书已经买了,面上还被你们弄上了油腻,怎能退换?要理论到别处理论,别在这儿挡着老朽做生意。”   那被称作“文屠夫”的青年头发犹如稻草,袖子上油腻腻的,确实是没什么书生气质。他也没和妇人争执,只在那里说软话,看来妇人口中所言“偷了店铺上得钱”倒也没有冤枉了他。文屠夫好言道:“这阵子正好手头紧,又急着买这本书,方出此下策。兄嫂何苦为了一点小钱当街大吵大闹?”   妇人怒道:“一拿就是两贯,你还当自己是公子,这是小钱?”   文屠夫又劝道:“兄嫂您得往远处瞧,当今天子下诏书科举求贤取士,这回真正是出身寒门也能封侯拜相,绝对错不了。不就是掏两贯钱买本书吗,这不是小事一桩?临街张三还欠我几贯赌资,改日我去讨要回来还您不就成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过是借点急用,瞧您说得怎么算偷?”   “哼哼……”妇人叉着腰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咱们家收留你是觉得你家遭了天灾可怜,你是借人篱下,明白不?”   妇人说这话就真的有点难听了,不料文屠夫的脸皮却也厚,仍然嬉皮笑脸地说好话。妇人没伤到文屠夫,反倒刺激了在一旁围观的苏晋。   听人说起“借人篱下”,苏晋就想起自己落魄那会儿去投奔丈人家,期间难免遭遇冷言冷语白眼奚落,至今记得很清。眼前这个人称“文屠夫”的青年应该也是寄宿在亲戚家中,那个兄嫂应该是同族远房兄弟的老婆,说话确是直接连拐弯抹角都省了,苏晋不禁对他产生出一丝同情来。   只见文屠夫脸上挂着笑容,脸皮很厚的样子。不过苏晋一琢磨,此人定是有苦衷,倒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否则他干嘛还要关注科举,不是仍然执着出人投地?   看到这里,苏晋便一瘸一拐地走上去,从袖带里摸出两张青钱来,淡淡地说道:“这本书我买下,送给这位小生。”   围观的百姓本来已经觉得兴趣索然,不过就是那妇人耍泼有点看头,但市井之间最不缺泼妇;这时半道里杀出一个仗义的瘸子来,一下子又勾起了众人的兴致。有挑担歇稍的也放下扁担,非得看完是非再走。   那妇人和文屠夫都吃了一惊,回头看向其貌不扬的苏晋,一个瘸腿的中年文人。苏晋脸上的表情很淡泊,却和那种无欲无求的佛道之人的淡泊不同。文屠夫隐约感受到有一种气势一般,忙抱拳道:“晚辈怎好无功而受禄?”   苏晋道:“你就别客气了。人生有起伏,总有遇到窘急之时,我不过举手之劳,无须计较。”他说罢便要走,文屠夫急忙双手抱向额头上深深一拜:“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请受晚辈一拜。未请教先生名讳?”   转眼之间两人又是客套又是礼节,妇人反倒插不上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安静了许多。   苏晋坦然受了他一拜,作为内阁大臣,平时被人恭敬奉承的时候太多,此时受市井间一个无官无职的人拜也没什么感觉,挥了挥手道,“萍水相逢,不必了。”他走到马前时,忽然文屠夫又追了上来,说道:“先生留步,稍稍等我一下。”说罢急忙奔到人群里一把揪出一个人来,急道:“张三,原来你就在这里,还钱来!”   那面相猥琐衣着同样邋遢的张三顿时一脸堆笑:“等钱够了,咱还能不还你……对了,刚才那个道士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之内就有财运。”   文屠夫和张三说话时哪里还有刚才文绉绉的口气?他骂道:“走江湖的道士你也信?”   旁边一个拿着卦番的老道也是在这里围观看热闹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文屠夫道:“小生有文运,近几年必能入仕,老道先把话说在前,到时大伙再看看今日是不是信口开河。”   老道这么一说,文屠夫一语顿塞,别人说了句吉利话,还能再说道士是假的?世人多少有点信神鬼玄虚,哪会自己说自己不会走运?老道又指着路边已经上马的苏晋对文屠夫说:“此公是贵人,天赐你遇贵人,莫非你要就此错过?”   苏晋也听见了道士的话,脸上微微有些惊讶,马夫低声道:“这老道竟有几分眼光。”苏晋便转头随意看了一眼,只见那道士衣着破旧,却见须发飘逸、双目有神、脸上气色非常之好,投足之间倒是有几分逍遥自得和仙气。观气质就让苏晋有了几分好感,这样气质的人在市井中还确是少见,莫非真是隐于市井之间的大隐?   文屠夫正忙着拉住张三说话:“今日窘急,给你个便宜。我欲请那位先生喝两盅,你只要付酒钱,欠我的那几贯银子便消了。”   苏晋一副漠不关心要走的模样,但将文屠夫的话听在耳朵里,心道:这后生倒心实。不过到底是个市井小民的身份,他也没多少结交的兴趣,反倒是街边那落魄的老道,让苏晋有点兴致,毕竟天子薛崇训和太后太平公主都是号称修道之人。苏晋刚想到这里,老道士便哈哈大笑,对文屠夫道:“小生要是将贫道也一并请了,再请那边的先生,多半有戏。”   听到这里,苏晋心下又是微微吃惊,那老道士还真是个会揣摩人心思的人。   “想蹭酒喝便明说,扯那么远干什么?”张三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是他付账。   文屠夫听罢跑到马前,抱拳道:“先生仗义,难得有缘结识,若是不嫌弃,请先生与那边的老道一起到酒肆喝两杯薄酒如何?”   苏晋看了一眼那个老道:“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做东,你们赏脸喝我请的酒。”   文屠夫听罢也不执着谁请,反正见这个中年文士出手大方也不是缺钱的主,不缺钱的话正如他所言,别人能喝他的酒也是瞧得起。   于是书店门口吵了一场之后,最后却变成了三个不同身份有老有少的人有说有笑地去喝酒了。围观的市井小民这才满意地陆续散去。 第七十六章 枕头   三人进了一家酒肆,这里的房屋很陈旧,恐怕是有些年头了,但酒水小菜的价格却不低,这里是长安。里面的木台上坐着一个抱着琵琶弹唱的半老徐娘,虽然唱得字正腔圆有模有样,可是本人已无多少色相,以致于在场的食客们大多各自闲聊,鲜有人去听她唱曲。   苏晋等人也不例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便各自意思了一下谦让座位,最后苏晋坐到了面对门口的位置上。没一会儿就上来一个茶博士,先斟了几盏茶说道:“客官稍等,伙计很快就来招呼各位。”果然就来了个满面笑容的伙计,苏晋说要做东,便叫他们随意上几盘小菜,来一壶好酒。   文屠夫说了两句场面,琢磨着找话题,但之前问过苏晋的名讳,结果苏晋一句萍水相逢就回绝了,现在文屠夫也不好继续问,便对坐在对面的老道说:“道长真能相面而知人得气运?”   老道微笑着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一副玄虚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文屠夫笑道:“如此一来,您不见着一个人都不是有财运就是有文运?”   “自然不是。”老道侃侃说起来,“贫道在邯郸借宿时,曾遇一个进京赶考的小生,唤作卢生。他多次科考而不中,当时已是贫困潦倒,穿短衣骑驴子。贫道观之而知卢生无文运,便当面劝他不要再考了。”   苏晋道:“当今的科举制度已不同以往,卢生若是还在,苦读两年后再考兴许就中了。”   文屠夫想起自己家道尚未中落时也考过几次不第,便若有所感地感叹一句:“道长劝他也是劝不住的。”   老道笑着说:“二位说得都不错,世人一生所求不过出人投地光宗耀祖,以为功成名就才能不枉此生,除此名利其他都不重要了。所以光是劝几句是劝不住的,不过贫道自有一个法宝。”   苏晋微微点头,心想老道虽是出家之人,对于世道却仍有一番体会。功名利禄在士林也常常被称为俗物,但真正能对此物释怀的又有几人?功利意味着地位、尊严、锦衣玉食等等太多人们所求的东西,苏晋自认也不能释怀,他为了那颗自尊心已经竭尽所能,若是看破功名,现在还得寄人篱下吧。   文屠夫好奇地问道:“什么法宝,不如拿出来让咱们长长见识。”   老道拍了拍随身带的一个包裹:“一个瓷枕。贫道在邯郸时便将这枕头借给卢生,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的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去世。断气时,卢生才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贫道仍坐在旁边,店主人蒸的小米(黄粱)饭还没熟……哈哈,原来是黄粱一梦。”   说完这件事,老道犹自端起一盏酒来一饮而尽,长叹道:“人生所经历的辉煌,不过如此啊!恩宠屈辱的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获得和丧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也不过如此。卢生因此醒悟,不再进京赶考了。”   苏晋听罢却没有就此进入自然之境界,他只是觉得这个事儿挺有意思,等回朝遇到中书令张说,倒是可以和张说谈谈,张说是很喜欢收集整理这些民间轶事的。像他写的《绿衣使者》在薛崇训还没登基时就赞叹有加。   文屠夫好像也没有醒悟,摇头道:“道长何不把瓷枕也借给我,我试试如何?”   老道笑道:“你有文运,终究能得偿所愿,人生如梦,既然能做一回黄粱美梦,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借贫道的枕头?”   三人相互不知道姓名,却在这处古旧的酒肆中聊得很欢,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尽兴。分别时,苏晋不忘问老道的称呼,老道倒也不拒绝,哈哈一笑:“先生有此一问,贫道怕要留名今古了!终究难逃声名所累啊,先生就把贫道称作吕翁罢。”   次日苏晋上朝,在内朝外头的槐树下等候觐见时,正遇到张说。张说是政事堂的人,苏晋是内阁的,平日大多数遇到多半就是相互作礼寒暄几句,很少谈得太多。今天两个不同衙门的人却相谈甚欢,几乎忘记了内阁和政事堂是两个相互牵制的衙门,他们正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张说实在对这类事十分感兴趣。   就连过来传旨的宦官张肖也见状十分好奇,只见二人有说有笑,便趁传旨后和其他大臣说话的时候听着苏晋说着什么。今日薛崇训又不见大臣,叫内给事张肖来叫大臣们各回衙门办公的。   张肖听到的一节正是借枕头那里,听了个大概也不好在大臣这里呆得太久,只得去温室殿回禀了。他见到薛崇训说完传口谕的事,便轻轻提及:“张相公和内阁苏少师在门外的槐树底下谈得很高兴呢。”   张肖被提拔起来做内给事,经常在皇帝大臣间走动,浸淫得对政局也有了些见识,他知道内阁和政事堂其实是两处制衡的衙门,阁臣和宰相有说有笑的有点反常。张肖又负责帮皇帝联络内厂衙门,又密报消息的职责,此时便不忘提起了苏晋那事儿,也有邀功讨好薛崇训的意思。   “他们说些什么?”薛崇训果然问了一句。   张肖便自己听到的故事大概说了一遍,只有后半段卢生做了一个美梦然后放弃科举,前半段的来龙去脉他却没听到。不料薛崇训一听就脱口而出:“黄粱美梦。”   “皇上造了一个成语啊。”张肖忙奉承啊。   薛崇训听罢想起此时真还没有这个成语,顿时就笑道:“这成语的出处不会在我这里,应该会从张说的笔下流传。上回张说还写了一篇《绿衣使者》,写得很好;这回有这么一个好故事,他定然会改编成文刻印。”   张肖见薛崇训听说了那事儿之后表情轻松还笑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态,张肖便不再多言了。   “黄粱美梦一词便让给张说了,不过我倒是想出一首诗来。”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   “皇上的诗每句都是千古绝唱,天下都会传唱!”张肖刚才拍到了马腿上,这时薛崇训还没开作诗,他就先歌颂起来。薛崇训也听习惯这种话了,不以为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几步,看样子是真要作诗了。一旁帮着他批阅奏折的妹妹河中公主也笑嘻嘻地拿过来一张纸放在面前,一手提起砚台上的毛笔,一手托住下巴,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薛崇训。   踱了几步,薛崇训总算“回想”得差不多了,便开口吟道:“四十年中公与侯,纵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   张肖还没赞出来,河中公主就抢先笑道:“哥哥作得好诗!”连一旁姚婉也作沉思状,显然这首诗的内容有些嚼头。   薛崇训心情变得很好,“哈哈”地爽朗笑了几声,回头见河中正将诗默写下来,便指着她面前的纸道:“写完了让张肖誊抄两份,一份送给苏晋一份送给张说。”   张肖忙遵旨去办,将内宫的诗传到南衙时,大臣还以为皇帝有什么政令口谕,不料是一首诗。大臣们兴致一来,就要以此为题作诗回赠皇帝,南北中枢今日的气氛倒因此变得一团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