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凛的要求 琼恩醒来,发现窗外泛白,已经天亮了。 在海船上待了一个多月,大家都比较累了,按照预定的计划,他们会在辛巴城休整四到五天,然后再继续动身前往恩瑟。琼恩转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休息,便没有打扰,自顾自地找了个安静所在,召唤出虹雾,进行每日的魔法训练。 熟能生巧,这句话在魔法上也是完全成立的,最开始的时候,琼恩运用虹雾还有些生涩,现如今已经是驾轻就熟,如臂指使了。稀薄的雾气在庭院里弥漫开来,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虹光,开辟出虚拟的训练场,将琼恩的意识包裹进去。 大约一个小时候,虹雾消耗殆尽,再也无法维持,琼恩自冥想中恢复清醒。周围静悄悄的,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准备回房间,却看见对面树荫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暗金色的长发略带卷曲,白色的巫师袍遮掩不住窈窕的身段,即便不看面庞也知道是一位美人儿。 「上午好,塔拉夏,」琼恩打了个招呼,「你在这干嘛呢?」 「在观察你。」 「我有甚麽好观察的?」 「看看你究竟有甚麽过人之处,」传道巫师说,「神谕让我跟随你来东方,我当然要找出原因所在。」 「哦,那你都发现甚麽了?」琼恩很有兴致地问,「我都有哪些优点呢?」 「除了脸皮比较厚之外,其他的暂时没发现。」 「那还真是抱歉,」琼恩叹了口气,「看来神也可能会看错人。」 「没有谁能够真的预见未来,纵然是神明也不例外。」 「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一项共识了。」 琼恩笑了笑,正打算回房间,忽然脚下一顿,目光落到维若拉身前的地面上。那里有无数只褐色蚂蚁,密密麻麻,蠕蠕而动,不断地变化着,组成一个又一个图案——看起来都有些眼熟,然后琼恩反应过来,这些图案都是「文字」,在昨天他拿回来的那些竹简上都出现过。 「这是你弄的?」他问。 「一种小法术,可以指挥虫蚁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 很显然,琼恩在意的并不是这种法术,「你认识这些字?」 「认识得不多,」维若拉说,「它们是青文。」 「青文?」 「伊玛斯卡以紫为尚,其次为青,紫文是皇室内部通行的语言,其他人——主要是『学者』——使用的文字,则称为青文。」 「……有没有红文橙文黄文甚麽的?」 「没有,但还有黑文,指奴隶使用的文字,也就是古恩瑟文和古穆罕文。」 「你对伊玛斯卡似乎了解不少。」 「彼此彼此,」维若拉说,「其实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才对:你和伊玛斯卡是甚麽关系?」 琼恩心中微微一惊,维若拉怎麽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有关他可能是一位皇室奇械师转世的事情,他可没有到处宣扬过,梅菲斯自然是清楚的,珊嘉那边他含糊提及过,以姐姐的聪明,想必也已经心中有数,但她们两人不可能会向维若拉透露。凛有可能猜到了几分,难道是她和维若拉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怎麽了?」他脸上若无其事,「为甚麽这麽问?」 「觉得你对它的热情,有些异乎寻常,」维若拉说,「一般人连『伊玛斯卡』这个名字都未必知道。」 琼恩稍稍松了口气,「我喜欢考古——巫师喜欢考古很正常吧。」 「就算是巫师,能知道『紫文』的,也是寥寥可数。」 「你不是也知道吗?而且还认识青文,这个我可比不上。」 「记忆是一种力量。」维若拉说。 「甚麽?」琼恩莫名其妙。 「弥斯弥瑟的辞世之言,她是第七任传道巫师,」维若拉解释,「我是传道巫师,八十六位前辈,一千两百年的记忆,他们的所见丶所闻丶所知,全都储存在『虹雾』之中,虽然我无法全部记忆,却可以随时查阅,这就是传道巫师最大的力量所在。」 「传道巫师对伊玛斯卡也有兴趣?」 「巫师喜欢考古不是很正常吗。」 「……」 维若拉抬起手掌,一团虹雾在掌心浮现,最终凝聚成一块白玉方板,递给琼恩。琼恩接过一看,发现上面用两种文字写着一段话,其中一种文字明显就是「青文」,另外一种不认识。 「另外一种是古精灵语,」维若拉说,「和现在的精灵语差异比较大,所以你不认识。」 你高看我了,其实我连现在的精灵语都不认识。 琼恩的语言天赋平平,除了耐瑟语和通用语之外,其他都不行。他在幽暗地域也待了不短的时间,经常和卓尔丶矮人打交道,但到现在为止也就会说一些最简单的卓尔语和矮人语,勉强可以打打招呼那种程度,日常交流全靠通晓语言的法术帮忙。至于精灵语,鬼才会那东西,反正他又没有精灵妹子,学了也没用啊。 「这上面写着甚麽?」他虚心请教。 「求婚。」 「求婚?」 「某位伊玛斯卡的奇械师向精灵王庭发出的,想娶一位精灵公主为妻——当然是被拒绝了,听说还引发了一系列骚乱,」维若拉说,「弥斯弥瑟曾经受邀到永聚岛做客,在图书馆里偶然发现了它,在徵得精灵同意后复制了一份。」 这剧情怎麽总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似乎曾经听谁说起过。 精灵和奇械师的关系并不好,但既然打过交道,无论谈判也罢,缔约也好,外交照会或者求婚书,总会留下一些文字往来,哪怕是宣战,也会有一份宣战诏书,毕竟双方都是自诩文明的大国,不是那种未开化的蛮子,打架之前总要先招呼几句。考虑到沟通的实际需要,就会出现这种「双语」版本。以此为基础,的确可以将青文破译出来——至少是破译出一部分。 可惜的是,维若拉说这些资料都保留在精灵王庭的图书馆里,绝大部分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弥斯弥瑟能够受邀前往永聚岛,固然因为她是传道巫师,同时也是因为她的血统——她是一位日精灵。尽管如此,她也没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琼恩忽然想起凯尔本,这位大巫师也曾经去过精灵王庭的图书馆,看到了「黑暗凤凰公主与消逝之龙」的故事。凯尔本应该不是精灵,至少看起来是个标准的人类,他自称是和精灵女王有交情,所以有资格去永聚岛。琼恩一不是精灵,二和精灵女王没交情,看来这辈子是不用指望了。 维若拉挥了挥手,白玉方板上的文字再度变化,在原本的青文和古精灵语地下方,又多了一行对照的文字,这次是通用语。 「这是弥斯弥瑟的翻译。」维若拉说。 古精灵语是一种早已不再使用的文字,拼写发音与现在的精灵语都差别不小。任何一种族群,语言文字不可能永远不变,时间越久,演变越大,千年后的人看千年前的文字,看不懂是很正常的。但只要族群血脉一直延续,文化传承不曾断绝,没有遭遇巨大的外力干涉或者灾难,这种文字演变总是有迹可循,有据可查。精灵王庭之中,学识渊博的学者不少,要读懂古精灵语还是不难的。 从青文翻译成古精灵语,再从古精灵语翻译成通用语,经过两轮转换,肯定会导致一些偏差,但大体的意思总应该不会错。琼恩看了看,的确如维若拉前面所说,这是一份求婚书,内容也简单,就是一位伊玛斯卡的奇械师向精灵王庭致信,说是对精灵女王的女儿一见钟情,分别后魂牵梦绕,念念不忘,故此求娶,恳请成全,等等等等。 换句话说,这是准女婿写给未来岳母的信,按道理说,这种时候肯定是要把姿态摆得低低的才对。然而不知是否是琼恩的错觉,又或者是两次转译导致的偏差,他读起来总觉得不太对劲,表面上还算谦卑客气的文辞,背后却似乎有种居高临下之态,甚至还有些威胁的口吻,大有「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上门直接抢亲」的味道。 这家伙很欠扁啊。 玉板上的文字其实并不多,寥寥几行而已,琼恩扫了两眼,忽然发现其中某个字看起来有点眼熟,他想了想,摸出那枚碧玉印章,在底部找到了同样的字。 他将视线再度转回到玉板上,在那个字地下方,找到了对应的通用语翻译:「形容人或物正确且美好之意。」 不同语言互相转译就是这个麻烦,就算翻译得再准确,但转了两道手,想再反推原文,已经近乎不可能。尽管如此,琼恩却依然猜出了那个字是甚麽。 那是「雅」字。 ※※※ 和维若拉聊了一会,琼恩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女巫师突然说起青文和伊玛斯卡的事情,琼恩并不觉得她是在无的放矢,想必是已经看出了甚麽,或者是刻意试探。这也不足为奇,琼恩虽然没有到处宣扬,却也并未刻意保密,这段时间朝夕相处,讨论问题的时候也从没有避开她,以维若拉的聪明,加上历任传道巫师的见识和阅历,要猜到几分真相,并不为难——具体能猜到多少,那就不好说了。反正凯尔本都能从一个黑暗凤凰公主的故事中推断出琼恩的身份,维若拉同样可以做得到,精灵王庭的图书馆,传道巫师也是进去过的。 琼恩对此也并不是很在意,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能够永远保守的秘密本来就不多。他真正在意的,还是那个「雅」字。 阴影谷之战,琼恩一度和珊嘉分开,事后两人当然会交流经过,扎瑞尔和凯瑟琳都称呼珊嘉为「小雅」,这个奇怪的细节珊嘉当然没有隐瞒,琼恩也是早已知晓,甚至心中都有所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罢了。 难道就这麽巧? 琼恩皱着眉头,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疑神疑鬼了。且不说从通用语翻译倒推原文是否靠谱,「形容人或物正确且美好之意」,也不一定就是「雅」字——就算真是「雅」字,也不见得就和那位「小雅」有关。如果说证据链的话,这链条实在太过薄弱,已经近于臆测,上法庭是肯定会被法官驳回来。 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讲证据的。 琼恩琢磨了半响,最终还是决定先放下,等等看再说。 回到房间,看见梅菲斯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只笔写写画画,「在干嘛呢?」他问。 少女正在聚精会神地伏案工作,没有回答,琼恩看了两眼,便知道她是在做行程安排。彻森塔与中土不同,城邦林立,彼此攻战不休,基础建设也搞得很差,几个最大的城邦之间甚至都没有大路直通,而且地形也比较复杂,从地图上看,到处都是丘陵丶湖泊丶沼泽和原始森林,琼恩等人是要从西北至东南,斜穿整个彻森塔,若是行程路线不事先规划好,那等上路之后肯定要出问题。 凡事预则立,早在海上的时候,这项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手上资料严重不足,连一副完整准确点的地图都没有。梅菲斯和凛虽然都算是彻森塔人,但她们从小随母亲隐居在深山之中,直到九岁多才离开,在辛巴城待了不到半年,便先后离开东域,前往中土,除了辛巴城比较熟悉之外,对彻森塔其他的方的了解也不多。从知识教会弄来的那批资料虽然丰富,但有个大问题,就是缺乏「时效」,有关东域的过去记录很多,但近十来年现状的记录却极少,大概是还没来得及整理。现在要让琼恩说东域的历史,他还能侃侃而谈,至少糊弄外行没问题,但要问东域的现状如何,他就反而茫然了。 幸好昨天下午登岸的时候,辛巴城发了一份旅游指南,其中就包括了一张较为详细的彻森塔地图。有了这东西,总算不是眼前一片黑了。 「咦,我们不是要往东去吗?」琼恩指着梅菲斯画出来的路线问,「为甚麽要往南绕这个弯?」 「先去一趟鲁斯奇(Luthcheq)。」 琼恩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地方,「去这里干嘛?」 「莎珞克有打听到翡翠女巫的消息吗?」梅菲斯反问。 「甚麽都没有。」 昨天离船登岸后,琼恩便让莎珞克去打听翡翠女巫的事情,结果一无所获。辛巴城是彻森塔最大丶最繁华丶人口最多的城市,而莎珞克探听消息的能力毋庸置疑,她都找不到半点线索,那只能说明彻森塔根本就没这个人。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住的非常隐蔽,一般人无从得知。」 「嗯,」琼恩点点头,「这和鲁斯奇有甚麽关系?难道你觉得她在哪里。」 「这种可能性不大,但鲁斯奇或许有人能够提供更多的线索。」 「谁?」琼恩诧异,「你以前的朋友?」 「不是我的朋友,」少女停顿了片刻,「是我母亲的。」 「哦。」 梅菲斯的母亲去世多年,琼恩从没见过,只是从只言片语中勾勒出大致形象。梅菲斯平时不愿提及,琼恩自然也不方便多问,但心中总是难免好奇。想着如何切入话题,让她多说几句,一眼瞥见桌上摊开地图的右上角,靠近坠星海的地方,有一条连绵山脉,旁边标注着名字。「御宇山脉原来就在这里?」琼恩说,「虽然不在我们要去的方向上,不过也不算太偏,要不要去一趟?」 「那要多绕一段路啊,」梅菲斯说,「我们还有事在身,没必要耽搁。」 「也就一两天而已,最多三四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琼恩怂恿,「去看看嘛,在外面这麽久了,难道你不想故地重游,回家看看?」 「不想。」 「……可是我想,我想看看你和凛童年生活的地方。」 「你真是闲得无聊。」 话虽如此说,但口气并不如何坚持,琼恩正待继续劝说,门突然被推开了,凛一阵风地冲进来。「琼恩,你在啊,陪我去逛街吧。」 「昨晚不是才刚刚逛过?」 「夜市和白天怎麽能一样呢,而且你昨晚吃过饭,难道今天就不用吃了?」 「逛街和吃饭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饭少吃几顿无所谓,逛街可不行。」 「……那让艾弥薇陪你去好不好,或者维若拉也可以啊,」琼恩推脱,和大多数男友一样,他不是很喜欢陪女友逛街这种活动,「我又不懂挑选,又不会给意见,去了也没用。」 「她们都没空,就你了,」凛不由分说,用力把琼恩往外拽,「走啦走啦,男人不要这麽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 「……」 琼恩总觉得凛今天有点怪怪的,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又说不出来。还没等他想明白,人已经被拖出了门。 ※※※ 和珊嘉打了个招呼,琼恩换上衣服,陪着凛出了门。 这世界上喜欢陪女友逛街的男人,有当然是有的,但应该也不会太多,反正琼恩不属于其中之一。通常来说,男人的思维方式是比较直线的,目的性强,进商店就是为了买东西,要买甚麽早就想好,目标明确直奔主题,拿起来付钱走人,对女性这种单纯以「逛街」本身为最大乐趣的做法实在不容易理解。不过正如有句话说的,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为了讨女友欢心,琼恩也就不抱怨了。 令他奇怪的是,出了旅店,凛直接拉着他往南走。「咦,方向错了吧,」琼恩提醒,「商业区在西边。」 「跟着我走就是了,」凛说,「男人不要这麽罗嗦。」 「……」 琼恩跟着凛,见她先是到一个看起来像是政府单位之类的地方,兑换了大半袋青金币,这一举动让琼恩更加不解。青金币是恩瑟帝国和彻森塔地区的法定通行货币,以一种名为「青金」的金属铸造而得名,通常来说,去一个「外国」旅行,兑换一些当地货币当然是必须的,否则很不方便;但在辛巴城,因为政府的强力推行和海外贸易的繁荣,中土大陆通行的金狮币是可以直接在市场上流通使用的,任何人都不得拒收,包括政府的税务官,所以凛这种做法完全没有必要。 凛没有解释,她拉着琼恩一路往南,路过一些商店也会进去看看,但停留时间都不是很长。看看已经正午,便在路边一家店里买了些点心——在东域,大部分人的饮食习惯是一日两餐,通常是上午九点到十点早餐,下午四点到五点晚餐,只有少数人才会在夜里再来份夜宵甚麽的。所以辛巴城中的餐馆饭店,在正午时分都是关门打烊的,像琼恩这样习惯了一日三餐的中土游客,就只能临时买点东西充饥了。 「味道还行,」琼恩咬了一口豆沙馅的饼,「就是太淡了点。」 「彻森塔不产糖,都是从外地进口,价格很高,一般的点心铺哪里用得起,」凛说,不好吃就别吃太多,晚点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凛说,「本地美食哦。」 「甚麽本地美食?」琼恩颇为期待。 「保密,到时候就知道了。」 就这样边走边逛,大约一个小时,琼恩看见了一条河。 灰色的石桥横跨在河上,连通南北,桥身上伤痕斑斑,遍布青苔,看起来颇为陈旧。走过石桥,是一片古老的城区,路上行人寥寥,石板地面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周围的房屋破败而黯淡,明显都已经有些年头,风格也与之前所见的建筑大不相同,倒是家家户户的庭院前后都栽种着很多树木,十分茂盛,枝繁叶密,满溢着初春时节的绿意,一阵微风拂面而来,空气中飘着青草的淡淡香气。仅仅一桥之隔,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城市的喧闹声消失了,周围静谧而安宁,恍惚之间,琼恩甚至产生了错觉,彷佛时光流动都变慢了下来。 「这里是旧城区。」凛说。 辛巴城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三千多年前,城区原本一直在辛巴河的南部,河北边是杳无人烟的荒野。现任城主波斯拉萨尔登位之后,提出「建设新城区」的规划,其后用了大约十年的时间,逐渐将整个城市的重心北移,在辛巴河北建立了码头丶商业区,并将行政机关都搬迁了过去。旧城区的居民日渐稀少,慢慢变得冷清萧条,很多房子都已经空无一人,再过几年,或许便彻底归于沉寂了。 不过对于琼恩而言,他倒是挺喜欢这种地方。阳光明媚的初春午后,陪着美丽的少女在长长旧巷中漫步,听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音,信口闲聊,也是难得的身心放松。说起来,他和凛也认识很久了,双方的情人关系也早已确立了,但像现在这样单独两人一起出来约会,似乎还真没有过。凛兴致颇高,一路上指指点点,告诉琼恩哪些地方她和梅菲斯曾经来过,发生过甚麽故事,有很多琼恩都是第一次听闻。 「我知道你们以前一起旅行过,但没想到这麽有趣,艾弥薇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些事情。」 「才不有趣呢,」凛说,「那时候可真危险,差不多每隔三四天就要和人打一架,还要躲着卫兵,否则会被抓进监狱,真不知道她母亲哪里招惹来那麽多仇家。」 「但都过去了,不是吗,」琼恩说,「当时或许是很危险,很辛苦,但现在再回想起来,应该还是会觉得很怀念吧。」 「是挺怀念的,」凛说,「至少那时候,我只有艾弥薇,艾弥薇也只有我,我们彼此依靠,没有你这个第三者插足捣乱。」 「……」 「开玩笑啦,」凛格格笑起来,「说实话,一开始知道艾弥薇和你在一起,是挺嫉妒的,但后来也就想通了。艾弥薇和我毕竟不一样,她是喜欢男人的。既然她选择了你,那麽我也应该接受,这才是做朋友的方式。」 「那你呢?」琼恩说,「没有一点喜欢我,只是单纯为了她,所以才和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我也挺喜欢你的,」凛说,「我最喜欢的当然是艾弥薇,但你也不错啊,做情人挺好的,至少能让我看得上——要不然的话,你觉得我会允许艾弥薇和你在一起吗?」 「你这逻辑真是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凛哼了一声,「明明占了便宜,还非要装做无辜。就算我不喜欢你,难道你就会不打我的主意?」 「这个,不知道,」琼恩诚实地说,「没认真想过——不过可能还是会吧。」 「所以说你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大色狼。」 「男人好色有甚麽错!」 两人一边闲逛一边斗嘴,不知不觉间到了下午四点钟,琼恩听到自己的肚子一阵咕咕叫,「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品尝美食麽,在哪里呢?」他问。 「跟我来。」 她抓着琼恩的手,一路飞奔,在小巷中东转西折,绕了几个弯,最终在一间房子前停下来。那是一个很小的临街店面,看起来毫不起眼,外墙装饰的琉璃瓦面历经风吹日晒,已经黯然失色,灰扑扑的招牌是用恩瑟语写的,琼恩半读半猜,知道这是一家餐馆。凛推开门走了进来,餐馆里冷冷清清的,有七八张桌椅,但一个客人也没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扫地,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喀流奶奶,」凛笑着打招呼,「下午好啊。」 老妇人在凛的脸上仔细端详了两秒钟,然后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是小凛啊,」她和蔼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很深,「甚麽时候回来的?小梅呢,她没和你在一起?」 「昨晚刚到,」凛说,「艾弥薇也回来了,不过她有点事,所以拜托我来问好。对了,这是琼恩,」她把琼恩拉过来,「这是喀流奶奶。」 凛和老妇人是用恩瑟语交谈,琼恩听得半懂不懂,但大致也能猜到内容。「您好,喀流奶奶,」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努力回忆学过的单词,「我是凛的朋友,我叫琼恩。」 老妇人含笑点头,但显然根本就没听懂琼恩那发音不标准的恩瑟语,「你的朋友?」她问凛。 「我男朋友。」凛大大方方地承认。 「小凛有男朋友了啊,」老妇人上下打量了琼恩几眼,「挺漂亮的小伙子。你也不小了,的确该嫁人了,别整天到处乱跑。你看小梅就比你乖多了——她已经结婚了吧?」 「没呢,和我一样,刚交了个男朋友。」 「你们这些孩子都这样,明明年纪不小了,也不肯结婚,不知道在想甚麽,」老妇人说,「就像伊森也是,明明都订好了,请帖我都收到了,最后突然说婚礼取消,怎麽劝都不听,」她连连摇头,「真是完全搞不懂。」 「伊森和贝瑟斯没有结婚?」凛倒是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他们已经……为甚麽啊?」 「还不是那些事,伊森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有点想太多,心思太重了。」 「他就是那样,」凛扁扁嘴,「伊森最近还来过这里吗?」 「没,他两年多前离开辛巴了,说是要去南方的一座小城做城主,贝瑟斯倒是偶尔会过来看看我,但她半年前嫁到索纳瑞了,」老妇人说,「不说这个了,对了,你们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凛说,「特地想来尝尝奶奶的手艺。」 听到凛的话,老妇人很高兴,「那你们坐一会,」她系上围裙,「马上就好。」 老妇人转到后面厨房中忙碌,凛拉着琼恩找地方坐下来,「喀流奶奶在这里开店已经三十多年了,以前是和她丈夫一起,后来丈夫过世了,」凛向琼恩解释,「她是从南方嫁过来的,在这里没有亲戚,原本有两个儿子,都不幸战死了,所以就孤身一人生活。」 「你好像和她挺熟的。」 「嗯,我和艾弥薇在辛巴城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吃饭,」凛说,「喀流奶奶做东西很好吃的,你尝尝就知道。那时候新城区已经在建了,但还没完全建好,大部分人还是住在旧城区,这里还是挺热闹的,生意非常好,尤其是早上,门口顾客排队会排到河边去,我和艾弥薇有时候也会来帮忙打下手呢。」 琼恩随意观察着四周,他看得出来这里平时比较冷清,桌椅家具都比较陈旧了,但擦拭得乾乾净净,一尘不染。在角落的一个柜子上,似乎有某个红色的东西,但光线比较暗,看不清楚;琼恩走近前,发现那是一只龙的雕塑,巴掌大小,像是木质的,神情威严,振翼欲飞,雕刻得非常精致,栩栩如真。「这是察斯萨吧?」他问凛,随手拿起来观赏,「咦,底下还写了字呢。」 「这是红龙王。」老妇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琼恩赶忙回身,看见她将两个盘子放在桌上,然后走过来,从琼恩手里拿过雕塑,小心翼翼地放回原来的位置。「红龙王是至高至上,至明至圣之神,他能看见凡间的一切景像,他能听见凡间的一切声音,所以不要有丝毫的不敬,年轻人,」老妇人神情严肃地说,「神时刻与我们同在。」 「对不起。」琼恩只好道歉,虽然他听不懂老妇人说甚麽,但看神情也能明白。 幸好凛及时给他解围,「来,琼恩,试试这个,你肯定没吃过。」 盘子里是几块圆形麪饼,色泽金黄,表面撒着芝麻,散发着热腾腾的的香气。没有刀叉之类的餐具,琼恩看了看凛,直接用手拿起来咬了一块,感觉入口松脆,还有种咸甜的鱼鲜味,他走了一下午,的确也有些饿了,三口两口吃完了一块,「确实不错,」他说,「挺好吃的。」 凛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没有说话,她正小口小口地咬着一块饼,看起来倒是十分淑女。老妇人显然不太会说通用语,但能够听懂琼恩的意思,「今天有点晚了,来不及准备,」她对凛说,「你们这次是打算回来长期定居?」 「不是,我们是有事要去恩瑟,路过这里。」 「哦,」老妇人微觉失望,「那你们会在这里待几天呢?」 「大概四五天吧,」凛说,「我会再来看你的。」 「你们先忙自己的事情好了,有空再过来陪我聊聊天,」老妇人说,她停顿了一会,「下次让小梅和她男友也一起过来吧,我做她最喜欢的芝香鱼。」 凛犹豫了一下,「嗯,不过她不一定有时间呢,我们这次去恩瑟要办的事情挺麻烦,全都靠她做准备筹划,忙得要死。」 老妇人神情微微一黯,勉强笑了笑,「你们俩在一起总是这样子,她负责动脑筋,你就趁机偷懒,甚麽都推给她。」 「能者多劳嘛,」凛嘻嘻地笑,「谁让她比我聪明一点点呢。」 「那就让她有空的时候过来吧,反正你也看到了,我这里现在没甚麽生意,每天都空闲得很。」 「你干嘛不搬到新城区去呢,」凛建议,「生意一定很好的。」 「不能去河北边,」老妇人说,她的语气像是在重复一句箴言,或者警告,「河北边不能去。」 这个答案显然在凛的预料之中,她耸耸肩,看了琼恩一眼,没有再继续劝说。 吃完饼,凛和老妇人又聊了一会,看看已经夜幕降临,便和琼恩告辞离开。临走时老妇人说多烤了几块饼,让他们带上,琼恩道谢,用一个袋子装好,凛趁老妇人不注意,悄悄将那袋青金币留了下来。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当时的脸色吓了我一跳,」琼恩说,「那个雕塑做得挺精致的。」 「喀流奶奶非常崇敬察斯萨的,每年都向教会捐款,那个雕塑就是教会发给她的,表彰她是红龙王的虔诚信徒。她把那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凛说,「你已经运气不错啦,因为是我男友,所以她才没生气。要是换了陌生人,敢这样乱动乱拿,她肯定要抄起扫帚把你赶出门去。」 「那可太感谢了,否则被赶出去倒是小事,吃不到这麽美味的饼比较可惜,」琼恩半开玩笑地说,「对了,刚才你居然会承认不如艾弥薇聪明,这可真是让我有点出乎意料。」 「只是聪明一点点而已。」 「那也是她比你聪明啊。」 「这是事实嘛,」凛说,「反正我们都是女孩子,聪明不聪明,又没那麽重要。」 「那甚麽重要?」 「当然是胸大嘛。」 「……你赢了。」 闲聊几句,琼恩忽然想起来,「对了,她那句话是甚麽意思?」他问,「我没太听清楚,好像是说不能到河的北边?」 「嗯,就是这个,」凛说,「这是辛巴城的一个传说。」 传说几千年前,统治彻森塔的神王阿普苏和提亚玛特曾经在此地与一位邪恶巫师展开激战,并成功将其击杀。在战斗中,阿普苏也被巫师的邪法击伤,流出的神血滴落在地面,化作了一条河,注入坠星海中。战后神王命令一些侍卫留在当地驻守,并建起一座小城,这就是辛巴城,神血化作的河流则被命名为辛巴河。「辛巴」在古恩瑟语中,含义就是「神王流出的血」。城池建在辛巴河的南岸,北岸则被视为禁地——因为被神王击杀的那位巫师即埋葬在河北岸,传说每当夜幕降临,巫师邪恶的灵魂就会从地底升起,在黑暗中随风飘荡,吞噬所有遇到的生者。 时光流逝,千年前的故事仍在口耳相传中延续,很少有人将它当做真实,但还是有一些人深信不疑,老妇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坚持认为辛巴河北是邪恶的地方,住在那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老人总有些守旧,」凛说,「艾弥薇认为她其实只是不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应该是吧。」琼恩说。 他和老妇人不熟,所以也不方便做甚麽评论,只是奇怪凛为甚麽突然带他来这里,但也不好多问。走了一会,前面已经看见了辛巴河的水面,凛突然站定脚步,「琼恩。」 「嗯?」 「早上你和艾弥薇是在说,要去御宇山?」 「是啊,」琼恩说,「毕竟也算是你们的故居嘛,既然都来彻森塔了,顺路回去看看。」 凛却摇了摇头,「不行,」她说,「不能让艾弥薇去那里。」 「为甚麽?」琼恩不解。 「因为那里是艾弥薇母亲去世的地方啊,」凛说,「睹物思人,会让她很伤心的。」 「……」 凛的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琼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 「没有可是,」凛打断,她露出难得的认真神情,看着琼恩,「也不要问我原因,我不想说,总之不能让她回那里,这点确定无疑。如果你想去,那麽你趁早打消念头;如果她想去,那麽你必须找个好理由阻止她。」 琼恩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是她今天绕开梅菲斯,单独和琼恩出来的真正目的所在。 第九节 人生意义 凛不肯再多说,琼恩也便没有追问,「我知道了,」他说,「总之不要让艾弥薇回御宇山就对了,是吧。」 「嗯。」 「而且不要让她发现?」 「对。」 「我知道了。」琼恩再次说,做出保证。 凛点点头,拉着琼恩的手往回走,他们越过石桥,到了辛巴河北。新城区规划得很不错,区域分明,道路整齐,而且设有专门的行人通道——最后这一点尤其难得,至少琼恩在其他所有城市都没见到过。琼恩和凛正走着,一架马车从后面快速驶过来,突然停在旁边,布帘掀开了,一个人从车中走下来,「晚上好,凛。」 琼恩转过头,看见一位大约三十馀岁的中年男子,他脸色苍白,身材异常瘦削,看起来彷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凛似乎怔了怔,停住脚步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你好,埃卜拉。」 「听伊森说你去了中土,」男子说,「甚麽时候回来的?这位是你朋友?」 「未婚夫,」凛说,「我有点事情要去恩瑟,路过这里。」 「哦。」 男子应了一声,目光在琼恩脸上来回扫了几遍,彷佛也没甚麽话好说,便抬起左手,在胸前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像是打招呼,然后径自转身钻进马车中,车夫甩了声响鞭,车轮粼粼继续前行。 「他是谁啊?」琼恩问。 「城主波斯拉萨尔的儿子,名字是埃卜拉——在恩瑟语里是『聪明人』的意思,」凛说,「我和他其实不怎麽熟悉,也就见过两次面,还是三次?」 「我不知道你还认识这麽多人。」 「我曾经在这城里待了一年多嘛,」凛说,「艾弥薇离开之后,我还待了半年呢。那时候新城区还没建成,也没这麽多的外来人,本地居民就那麽多,时间长了自然会认识一些。」 这倒也是,但琼恩好奇的地方其实不在于此,「你好像……不怎麽喜欢看见他?」 「也不是,」凛皱了皱眉,「这个人,怎麽说呢,总觉得阴森森的,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觉得不舒服,」她撇了撇嘴,「而且太瘦了,瘦得跟一根草似的。」 我只知道很多人歧视胖子,却不知道原来你还歧视瘦子…… 「你不喜欢他,他倒似乎挺喜欢你的,」琼恩说,「都没见过几次,还特地停下来跟你打招呼。」 「说到这个,我也挺奇怪的,」凛说,「以前他可是从来不会主动搭理人的,不管是谁。他弟弟说他小时候大脑受过伤,从此就性格特别孤僻。」 「说不定他以前暗恋你,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琼恩开玩笑,「现在终于鼓足勇气要来表白,结果你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把他吓跑了。」 「我才不要被这种家伙喜欢呢,」小女巫哼了一声,「就算比不上艾弥薇,起码也要有你的水准才可以吧,否则连被考虑的资格都没有。」 「……你这到底算是夸奖还是贬低呢?」 「只是陈述事实啦。」 琼恩笑了笑,不知怎的,他心中有些隐隐的疑惑。埃卜拉临走时做的那个奇怪的手势,总是在眼前反复闪现,彷佛在提醒着他某些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凛,」走了一段路,琼恩终于忍不住问,「这个,」他模仿了一下埃卜拉的动作,左手掌心虚握,拇指屈起,贴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上,「是甚麽意思?」 凛偏着头想了会,「不知道,」她说,「可能是某种打招呼的方式吧。」 「彻森塔人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当然不是,」凛说,然后又犹豫起来,「反正辛巴城人肯定不会这样,或许是别的地方的习俗?也可能是某种古代的礼仪吧。埃卜拉喜欢钻研一些很生僻的东西,谁知道他究竟是甚麽意思。」 「哦。」 凛是个很单纯的人,对于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往往就直接忽略,然而琼恩总觉得事情没这麽简单,某种直觉告诉他应该探寻下去。在这方面,凛就帮不上甚麽忙了,好在琼恩也压根就没指望她。 回到旅店,琼恩直接去找梅菲斯。 「这个手势我也没见过,」少女说,「感觉上不像是打招呼,太隐蔽了,更像是你们巫师在施法时的动作。」 「他当时没有施法,」琼恩说,身为高阶巫师,这一点他可以肯定,「而且如果是施法动作,他是甚麽意思呢?在向我表明同行身份吗?」 「不知道,我没听说他学过魔法,」她想了一会,「我和埃卜拉也不太熟,不过我知道他的确一直在研究某些东西——某些不太好的东西——或许与此有关吧。」 「你所谓不太好的东西是指甚麽?」 「嗯,这个比较难形容,」梅菲斯说,「彻森塔人称之为『觋术』,它的含义很广,指与邪魔丶诅咒丶亡灵丶毒药有关的知识与技艺……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琼恩点点头,梅菲斯觉得这个词不太容易解释,过分含混,在中土语言中并没有一个对应的专门词汇,但他理解起来毫无障碍。「所以他是在向我发出诅咒?」琼恩问。 「我觉得不像。」梅菲斯说。 「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甚麽意思,」凛从浴室里走出来,裹着毛巾,「你们太神经紧张了。说不定人家只是当时手指抽筋了,随意活动一下而已。」 「……也有这种可能。」 琼恩很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和凛一样良好的心态,可惜他做不到。尽管没有甚麽凭据,但直觉很清楚地告诉他,埃卜拉当时做的那个手势是有特别含义的,应该是某种暗号。 「埃卜拉是个甚麽样的人?」他问。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是凛的答案。 梅菲斯想了想,「陪我出去走走。」她对琼恩说。 「嗯。」 凛也要跟过来,却被梅菲斯制止了,命令她乖乖待在房间里休息。两人走出旅店,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偏僻的街道拐角停住了。梅菲斯示意琼恩揽着她的腰,一团淡淡的雾气将他们的身体包裹,然后漂浮起来,离开地面,升上高空,俯瞰夜色中的辛巴城。 白天走在街道上还不觉得,现在在空中俯瞰,琼恩发现辛巴城的面积还不小。河南岸的老城区看起来比较杂乱破败,但河北岸的新城区则建筑整齐,街道笔直,左右对称,宛如棋局,倒是挺符合琼恩记忆中现代城市的模样。 「埃卜拉性格孤僻,深居简出,很少和人接触,我和凛对他也没甚麽了解,」少女说,「不过有人曾经告诉我们说,辛巴城这十六年来的种种变革政令,表面上是城主波斯拉萨尔颁布,但其实大半都出自埃卜拉之手。」 「哦?」 琼恩颇为出乎意料,因为外貌给人的先入为主印象,加上梅菲斯和凛之前的描述,让他以为这个埃卜拉是个学者之流的人物,却没想到还有可能是隐身幕后的政治家。治民理政是非常精细而复杂的实践工作,可不仅仅只是靠天生聪明,闭门造车就能做到的,倘若梅菲斯所言属实,那这位埃卜拉可真是不简单。 「你这麽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琼恩回忆了一下,「知识神殿的资料里也有提及,最近几年来,辛巴城主的身体一直不好,除了一些必要场合,很少出头露面,权力实际上已经移交到其长子手中——不过我当时没注意这个『长子』的名字。」 「就是埃卜拉。波斯拉萨尔城主有三子两女,埃卜拉是其长子,也最得信任和倚重。老城主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乐观,只怕时日无多,一旦去世,埃卜拉就是新的辛巴城主,」梅菲斯说着,往下方指了指,「你觉得新城区建造得如何?」 「很不错。」 「整个新城区的选址规划丶建筑布局,都是埃卜拉一人完成的,」梅菲斯说,「当然这不是官方说法,但应当属实。」 「……这家伙还是人类吗?」 「从身材来看不像是个矮人,」少女开了句玩笑,然后收敛笑容,「你在猜测甚麽,是吧?」 琼恩点点头,对梅菲斯他没甚麽好隐瞒的,「我今天听到一个传说,有关辛巴城的起源的。」 「被神王杀死的巫师,埋葬在辛巴河的北岸,」梅菲斯知道他要说甚麽,「你认为他是一位奇械师?」 「嗯。」 「所以埃卜拉是被奇械师的鬼魂控制了?这倒是能解释很多问题。」 「对啊,假设他的躯壳里是一个奇械师的古老亡灵,那麽他完全有可能看出我的来历,所以他做的那个奇怪手势其实是个表明身份的暗号?」 一个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不是。」 琼恩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腰带上发出。他怔了怔,将大主教赠送的那柄匕首拔出鞘,举在面前,「冰虹?」 「当然是我。」宝石龙的声音从匕首中传出。 「你最近干吗去了,一直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我打了个盹而已,」龙说,「反正你又没甚麽事找我。」 「你刚才说『不是』,是甚麽意思?」梅菲斯问。 「那个人身上没有亡灵的味道,一点都没有,」龙打了个哈欠,彷佛很无聊的样子,「所以你们的猜测毫无意义,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哦?」 「他做的那个手势呢?」梅菲斯问,「你认识吗?」 龙沉默了一会,像是在努力回忆,「不认识,」它最后说,「应该只是单纯的手指抽筋吧。」 「……」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先不提,」龙说,他的声音变得严肃,「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要求。」 「嗯?」 「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入睡了——你知道,老人睡眠质量都不好。变成亡灵那段时间,我身心痛苦,精神焦虑,直到成为器灵才放松下来,」龙说,「我刚刚睡了一觉,做了个美梦,现在精神饱满,感觉整条龙都焕然一新,创作灵感汹涌而来。」 「所以?」 「所以我想画画!」 我还想打篮球呢,琼恩耸了耸肩,「你都没有右前爪了,怎麽画画?」 「这不是重点,我可以用想像作为画笔,在意识的空白画布上泼墨挥毫,纵横驰骋,」龙说,「重点在于,我需要一个模特。」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去找个模特?」 「当然,」龙说,「我的要求又不高,只要脸蛋漂亮身材窈窕气质出众就可以了,你身边一大把,随便安排一个就行,我不挑剔的。」 「你这还叫要求不高?」琼恩无力吐槽,「算了,我帮你问问谁有兴趣——等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你所谓的模特是要裸体吗?」 「穿了衣服还叫甚麽模特?」龙反问。 「那不可能,」琼恩断然拒绝,「我才不会让我女人不穿衣服给别的男人看——雄龙也不行。」 「别那麽小气嘛,」龙说,「有好东西要懂得和别人一起分享。而且我这是艺术啊,艺术你懂不懂?不要用你那种低俗的思维来衡量我,我是完全纯洁的目的,抱着对美好事物的无比向往和钦慕来欣赏的。」 「总之就是不行。」 「不能商量吗?」 「没甚麽好商量的。」 「话不要说这麽绝对,」龙哼了一声,「我告诉你,我可是有你的把柄。」 切,琼恩压根不信,冰虹认识他又没多久,怎麽可能掌握他甚麽黑材料。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光明磊落,哪有甚麽把柄。「我不同意,你准备怎麽做?」 「我就满大街宣传,见人就说你不举。」 「……我靠!」 冰虹的这个威胁的确有杀伤力,琼恩不禁考虑要不要把这老家伙丢到次元袋里,但最终还是觉得对长者应该保持一定程度的尊重。他思考片刻,决定作出一些让步。「好吧,」他说,「我可以给你找个模特,但她不可能裸体,这是原则问题,没有讨论的馀的。」 「可是——」 「不过我会建议她穿得少一点,」琼恩说,「算是半裸。」 龙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权衡,「那好吧,」它最后嘟囔着说,「半裸就半裸,马马虎虎先将就吧。」 「那你能给我甚麽回报呢?」琼恩说。 「回报?」龙疑惑。 「当然了,」琼恩说,「我为你提供绘画模特,难道你不应该给予一些回报吗?」 「这麽斤斤计较太伤感情了吧,」龙说,「你看很多人养宠物,也从来没有要求回报啊。」 「……你好歹也是一条龙,居然拿宠物自比,你还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节操?」 「节操有甚麽用,」龙不以为然,「能当宝石吃吗?」 琼恩没有预料到对方地下限能低到这种程度,不过这也只是让他怔了一下而已,「宠物也是有回报的,」他说,「撒娇打滚翻跟头摇尾巴,给主人提供精神愉悦,有的还会叼拖鞋呢。」 「我才不会叼拖鞋!」龙气急败坏。 「我也没有拖鞋让你叼,」琼恩说,「我并无他意,只是关于埃卜拉这个人,还想听听你的更多看法。你是位长者,历经时光沉淀的经验就是珍贵的财富,比任何宝石都有价值。」 龙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它想了想,「那个叫埃卜拉的人类……我也看不出甚麽,只能说,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让我感觉很危险,很不舒服——而且好像有点熟悉,总觉得曾经在甚麽地方闻到过似的。」 琼恩精神一振,这或许是个线索,「甚麽地方?」 「不记得了。」 「你这记性也太差了吧。」 「孩子,如果你像我一样活了这麽久,还能清楚地拼得出自己的名字,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老气横秋地说,「我见过的人,比你没见过的人还多;我走过的地方,比你没去过的地方还多,我哪能一个个全都记住——等有空我会想想的。」 「不对吧,我听说你以前就是个超级宅,一辈子都躲在家里不出门的啊。」 「谁说的!」龙不高兴,「谁宅了?我只是不怎麽喜欢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而已。谁居然在背后这麽诽谤我,我一定要去法庭起诉他。」 琼恩指了指旁边的少女。「她说的。」 「……艾弥薇说的就算了,」龙讪讪地说,「总之我其实也不怎麽宅的,偶尔,我是说有时候,我也会下山到人类集市里溜达溜达的。嗯哼,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它清了清嗓子,「反正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们不要和那个埃卜拉打交道,那家伙有点古怪。但他不是亡灵,也没有被甚麽亡灵控制,你们之前的猜测方向是错的,这点我可以确定。」 「是吗?」 琼恩有些失望,他原本自觉已经将所有线索完美地联系起来,看穿了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没想到被冰虹直接否决了。尽管很宅,但毕竟是活了千年的太古巨龙,在给提尔教会做守护神兽期间也参与过不少恶战,眼光见识都不缺,它既然能说得如此肯定,那应该就不会错了。 算了,不想那麽多,反正此地只是路过,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呢。 回到旅店,琼恩将匕首交给了莎珞克,嘱咐了魅魔几句,然后去找珊嘉。 珊嘉正在房间里,对着面前的一片透明水镜沉思,镜中星光璀璨闪烁,交相辉映,彷佛晴朗夜空,其中有几枚星辰格外明亮,光芒绽放,将周围的其他星辰都掩盖了下去。少女凝神定心,正要细看,忽然门被直接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受此打扰,水镜剧烈地晃了一晃,连同镜中的星光瞬间消散成雾,四处飘散。 「啊,姐姐,对不起,」琼恩没料到珊嘉正在观星,他和自己姐姐随便惯了,一时忘了敲门,「没事吧?」 「没事,」珊嘉温柔地笑了笑,用手指揉了揉额头,「有点累了,正准备休息呢。」 巫师施法时最忌打扰,容易遭受反噬,琼恩放心不下,过来替珊嘉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实没甚麽问题,方才松了口气。「姐姐刚才在看甚麽呢?」他问。 「我想看看东域这些神王的『神座』,」珊嘉说,「很奇怪,星图上显示不出来。」 「神王是不是真正的神祗都不好说,你看不见也正常吧。」琼恩倒不觉得有甚麽。 「也不是完全看不见,」珊嘉说,「在应该属于东域神王的位置,我能够看见一个神座。」 「哦,那是对应哪个神王呢?」 「问题就在于此,」珊嘉皱眉,「它似乎对应东域的所有神王。」 琼恩怔了一下,「甚麽意思?」 「就是说,无论我想观测的是哪一位神王,星图上显示的都是那个神座,」珊嘉解释,「如果按照老师教我的知识来分析,这意味着:东域的所有神王——至少是目前现存的五位神王,其实是一位神祗。」 「……这怎麽可能?」 神祗有可能存在多种神相,也有可能在不同的时期丶不同的地区使用不同的名号,这些都是有实例的。比如说风暴之神塔洛斯,他在耐瑟时代名为「柯萨」,在卡丽珊被称为「毕尔瑞斯」(Bhaelros),在西土某些地区被称为「寇扎」。但东域诸神王的情形与此完全不同,他们历史悠久,同时存在,彼此有着明显的区别,而且互相争斗不息。如果说他们其实是一位神祗,这实在有点超出琼恩的理解能力。 「的确很不可思议,」珊嘉说,「我也无法解释这是怎麽一回事。也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占星术我毕竟接触时间还太短,理解不深,如果老师还在就好了,可以向她请教。」 提到奥嘉莱斯,两人都沉默了片刻,「不说这个了,」珊嘉主动换了话题,「你今天和凛逛街去了?」 「陪她去旧城区转了转,」琼恩说,「看望一位故人。」 「是某位仰慕她的男性吗?」珊嘉开玩笑。 「是一位老奶奶,做的饼很好吃,我还带了几块回来呢,姐姐要不要尝尝?」 珊嘉摇摇头,「太晚了,明天吧。」 「的确是很晚了呢,」琼恩顺势说,抱住少女,「所以姐姐我们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发。」 「咦,你不去找塔拉夏吗?」 「姐姐不喜欢我陪着?」琼恩反问。 「喜欢啊,但你不会憋着很难受?」珊嘉笑盈盈地说,「到时候姐姐可没办法帮你解决哦。」 「我又不是每时每刻都想要,」琼恩抗议,「不要说得好像我整天欲求不满似的。」 「年轻男孩子精力旺盛,每时每刻都想要很正常啊。姐姐可以理解的,不用不好意思。」 「我才没有甚麽不好意思!」琼恩说,「我只是单纯地想今晚陪姐姐而已。」 珊嘉嫣然微笑,「那好吧,不过先说好,不准半夜偷偷溜走哦。」 ※※※ 抱着漂亮姐姐入睡当然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但能看能摸不能吃,那就很折磨人了。而且还不是姐姐不愿意,是自己不行,这就更加令人郁闷了。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琼恩觉得自己精神很不好,眼睛生涩,黑眼圈肯定都加深了几分。下体却是一柱擎天,比谁都精神,可惜就是无处发泄。维若拉的这个专情诅咒就是这麽麻烦,它只是阻止受诅咒者与其他异性交合,却并没有影响其功能,该有欲望的时候照样有欲望,该勃起的时候照样会勃起,就是没法满足。 「今晚还是去找塔拉夏吧,」珊嘉说,「不然对身体不好。」 少女的语气和神情之中,虽然微有醋意,却并不是在说反话,而是真心如此建议。从小一起长大,琼恩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这让他不禁有些奇怪,实事求是地说,珊嘉在这方面可并不算特别「宽容」。她当然会在意琼恩的身心健康问题,但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劝他去找别的女人,这可不太符合她的性格。 「姐姐你最近似乎和她来往很多啊。」琼恩试探地问。 「嗯,我经常有些问题请教她。」 「她会教你?」 琼恩有些诧异,珊嘉会请教维若拉的,只可能是魔法学习上的问题,但这种珍贵的知识,怎麽可能随随便便教人,维若拉和珊嘉又没甚麽交情。没有哪个巫师会把自己辛辛苦苦,花费无数成本和代价才获得的知识丶技艺,轻易地传授给别人。琼恩当年进巫师学校,可是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而且真要计算起来,那点钱只能算是象徵性收费,琼恩在校期间所领取丶消耗的那些魔法材料,成本都远远不止这个价了。 当然了,阴魂城的巫师学校,本来就是内部招生,培养的都是自己未来的政府官僚或者军队士官,学费低点很正常——因为所有的学生毕业之后,都要为阴魂城服务,而且这种服务还是终生的,想辞职都不可能。所以琼恩以及他的同学们,为了成为巫师,所付出的可不仅仅是那点学费,还附加了一份永久有效的卖身契。 单看「传道巫师」这个头衔,或许会让人产生误解,觉得这是一个好为人师,喜欢到处指点的职业——但其实完全不是。阿祖斯的教义宗旨是追求至高奥术之道,可不是「有教无类」,就算要传道,也不可能传给敌人——珊嘉出身阴魂城,是莎尔的信徒,与维若拉天然立场敌对。琼恩倒是从维若拉那里学到了一些粉红法术,那是特殊情况,不能拿来作为例子。 「正常情况下或许是不会,」珊嘉说,「但她既然要做我的弟媳,又怎麽能不讨好我这个姐姐呢?」 「……」 珊嘉在开玩笑,但琼恩并没有笑。 维若拉和琼恩如今的情形,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彼此并无甚麽感情基础可言,也看不到未来的发展可能。琼恩从没考虑过要娶她为妻,相信维若拉也没有要将终生托付给琼恩的打算,所谓「弟媳讨好姐姐」云云,当然只算是笑话。 真实的情况,只会是反过来。不是维若拉刻意讨好,而是珊嘉主动结交。 在这个小团体中,其他人都是琼恩的女友,而且之前都认识,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在阴影谷一战中也曾共经患难,并肩作战,某种程度上算是「自己人」,维若拉却是例外,她是刚加入的「新人」,和其他人之前素不相识,却因为「专情诅咒」的关系,反而成了唯一和琼恩保持亲密肉体关系的人,其他少女都被强制阻挡在外。这样一来,难免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身份尴尬,甚至隐隐被排斥。 作为一个以「建立一个庞大后宫」为目标的男性来说,琼恩当然是希望自己的女人都能和睦相处——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否则岂不是要头痛死。但女孩子们可没义务满足琼恩的期待,梅菲斯自不用说,莎珞克对维若拉也很不满,因为专情诅咒的关系,她已经多日没有自琼恩处获得精液了,这对一只魅魔而言可是很严重的事情,也就只有凛心思单纯,又和维若拉有一层师姐妹的名分(虽然之前其实也从未见过),关系倒还不错,但她没甚麽自己的立场,如果要在梅菲斯和维若拉之间选择一个的话,答案是毫无悬念的。 幸好还有珊嘉。 没有谁会喜欢多一个情敌,珊嘉也不例外,但如果已经是既成事实,她也会尽可能去接受,去试着相处交往,维持一个过得去的关系,不会针锋相对,也不会刻意孤立丶冷落对方,无论对梅菲斯,对芙蕾狄姐妹,对凛,对莎珞克都是如此。她会嫉妒,会吃醋,会心里不高兴,但她仍然会帮助弟弟去应付丶解决这一切麻烦,就像是位宽容的女主人。 有这麽美丽温柔体贴大方的姐姐,琼恩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正要赶快献殷勤表忠心,珊嘉却挥了挥手,表示到了学习时间,直接将他从闺房里赶了出来。临走之前,看见珊嘉正将几块竹简从口袋里掏出来,按顺序摆在桌上,逐个抄录上面的文字。 姐姐很努力呢,琼恩想。 剑术丶占星丶魔法丶炼金,还有音乐,珊嘉每天的课程都是排得满满的,一日至少要花十个小时在学习上,而且从无间断,从无懈怠。她的天赋本就优秀,又曾经有奥加莱斯这种明师指点,再能如此刻苦,其进步之明显,是有目共睹的。别的不说,就以剑术而论,前日还在船上的时候,琼恩偶然看到珊嘉和莎珞克对练,在魅魔没有明显放水的情况下,已经能够打得有来有往。 琼恩这段时间也算认真,但和珊嘉比起来还是有所不如,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干扰——其中最大的一个干扰源名为「凛」。 下午两点多钟,琼恩在自己的房间里计算一个魔法公式,正聚精会神中,房门突然被推开,凛一阵风地冲进来,「你在这里啊,」她说,「陪我出去买东西。」 琼恩下意识地想说「你不是昨天才刚刚逛过街麽?」但转念一想,对于女孩子来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逛街是刚需,比吃饭更重要。「我正有事呢,你让艾弥薇陪你去好了。」 「就是艾弥薇让我去买东西,她在忙着整理资料,没空。」 「我也没空——你说她让你去买东西?买甚麽?」 凛摸出一张纸,「都在这上面,她怕我记不住,都写下来了。」 琼恩接过来一看,上面用通用语写了十几行,主要都是一些旅行用品,比如帐篷丶睡袋之类,还有一些医药用品。「买这些做甚麽?」琼恩奇怪,「我们有青铜豪宅啊。」 正常情况下,出门长途旅行当然要准备这些东西,但奥沃送给琼恩的「青铜豪宅」,随时随地都可以展开,相当于一座移动城堡,还需要这麽麻烦做甚麽。 「谁知道,反正艾弥薇就是这麽交代的,要麽你问问她去好了。」 琼恩不明所以,但也懒得去多问,梅菲斯既然这麽决定,自然有其理由,和凛一样,他对梅菲斯有着无条件的信任。「那你让塔拉夏陪你去好了,」他推脱,「她应该没事吧。」 「塔姐姐和珊嘉在一起呢,没空理我。」 「可是我真的有事。」 「别拖拖拉拉了,」凛直接把琼恩从椅子上拉起来,「你看你的皮肤这麽苍白,显然是太阳晒得太少,赶快跟我出门透透气,整天待在房间里会发霉的。」 「我哪里皮肤苍白了,明明很健康好不好,你看我——」 「走啦走啦。」 凛的力气很大,琼恩完全没有任何反抗馀地就被拽走了,红龙血脉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梅菲斯列的清单上东西不少,种类也都不同,琼恩和凛跑了七八个商店,总算是把东西基本买齐了,只差最后一样,是一种驱赶蛇虫的药水,到处都找不到。琼恩都准备算了,倒是凛突然想起来,带着琼恩到了旧城区,在一个看起来濒临破产的店铺里买到了药水。「这才几年啊,以前的好东西都找不到了,」凛感慨,「世界的变化真是快。」 道理虽然没错,但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说这种话不觉得很奇怪麽。 「既然都来旧城区了,要不要再去看看喀流奶奶?」琼恩提议。 「好啊。」凛点头。 「对了,艾弥薇是怎麽回事?」琼恩忽然想了起来,「她和喀流奶奶……有甚麽问题吗?」 昨天凛带着琼恩去旧城区见喀流奶奶,事先却没告诉梅菲斯,这一点很奇怪。如果梅菲斯和喀流奶奶不熟,所以凛略过不提,那倒还算正常,但明显又不是这麽一回事。又或者是两人有甚麽矛盾——但且不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从喀流奶奶的说话来看,也完全看不出有结怨的迹象。琼恩左思右想,始终没明白是怎麽回事。 「这个,怎麽说呢,有点绕,」凛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喀流奶奶有两个儿子麽。」 「嗯,你说他们都战死了。」 「对,但她其实还有个孙子,是长子留下来的。长子战死后,儿媳改嫁,去了外地,从此断了音讯,喀流奶奶就和孙子相依为命。她孙子叫甚麽来着,」凛努力地想了一会,「哦,对了,拉莫瑟斯。」 「然后呢?」 「然后有段时间,我和艾弥薇就住在喀流奶奶家里。拉莫瑟斯遇到了艾弥薇,一见钟情,爱慕不已,但你知道的,艾弥薇对男人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冷若冰霜——好吧,对你或许是例外,」凛说,「所以拉莫瑟斯就很伤心,于是就跑去喝酒,然后借着酒意就想对艾弥薇图谋不轨。」 「……他是不想活了麽?」 梅菲斯那时候应该才九到十岁左右,年纪幼小,还没遇到提尔大主教,也没有成为圣武士,但她家学渊源,母亲是货真价实的杀戮之神选民,体内储存了大部分邪神神力,哪里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欺负的。拉莫瑟斯这麽做,除了找死,别无解释。 结果是他真的死了。 比起现在,当时的梅菲斯显然还有些稚嫩,对自己的力量的掌握也不是那麽完美。羞怒之下,她的出手重了一些,而醉酒状态的拉莫瑟斯更是控制不住身体,栽倒的时候头部先着地,脖颈拗断,登时不治身亡。 「出了这个事情,大家都很难受,喀流奶奶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没有多责怪艾弥薇,但艾弥薇觉得没办法面对她,于是搬了出去,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来如此。」 了解到事情经过,琼恩也不知道该说甚麽,只能含糊过去。 「其实拉莫瑟斯人挺好的,他还经常给我买蛋糕呢,」凛惋惜地说,「我还帮他在艾弥薇面前说过几句好话,可惜了。他如果不是喝多了犯傻,慢慢来,未必没有机会。」 琼恩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真让这家伙捷足先得,那还有自己甚麽事。「当时追求艾弥薇的人应该挺多的吧,」他岔开话题,「总不至于就他一个?」 「很多啊,十几个二十个总是有的,可是艾弥薇一个都看不上,她心高气傲,总想找一个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强的男人,」凛扁扁嘴,「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你骗到手,真是意想不到。」 「我怎麽了?」琼恩不服气,「好吧,我是不一定比她更聪明,也不比她强——但两个人在一起,重要的不是这些啊,重要的是两情相悦,大家都很开心就好了嘛。」 「废话,你当然是开心啦,艾弥薇就未必了,」凛说,「天天被男人玩屁股,有甚麽好开心的。」 「……」 琼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强辩:「你又不是她,你怎麽知道她不开心呢?」 「我当然知道,又不是没被你玩过。」 「……但我玩你屁股的时候,你也很开心啊。」 「才没有呢!」凛脸一红,「人家哪有很开心!」 「明明就是。」 「才不是!」 「真的不是?」 「当然不是!」凛说,「很痛的,上次做过之后我痛了好几天。艾弥薇就是对你太好了,换做是我,早就把你踹到床底下去了。」 琼恩正想调笑几句,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由得叹了口气,突然间便意兴索然。就在两个月之前,他还是左拥右抱,夜夜笙歌,如今美人仍在,笑语嫣然,自己却有心无力,这落差实在太大了。 「好啦好啦,别这麽垂头丧气的,」凛赶快安慰,「你又不是真的不行了,只是诅咒而已,解开就好了——而且不是还有塔姐姐麽。她可是个发育成熟的大美人,你青苹果吃多了,正好换换口味,免得真的变成萝莉控。」 「……你说这些话,自己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凛皱眉想了想,似乎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我说的有甚麽不对吗?」 不,没甚麽不对,就是太对了。琼恩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决定找个机会趁凛不在,偷偷溜进她的闺房,把那本《后宫战略》拿回来。这种大恶魔的着作果然不能随便乱看,现在才刚刚两个月就已经这样,再让她继续读下去,还不知道心灵会被毒害到甚麽地步呢。 「对了,」凛用手肘捅了捅琼恩,「塔姐姐好吃麽?」 「……挺好吃的,」琼恩无语,「你问这个做甚麽?」 「好奇问问而已嘛,」凛说,「和塔姐姐做,与和我们做,感觉有甚麽不同?」 「这个,很难描述啊……其实也没甚麽太大区别吧。」 「骗人,如果没有甚麽区别,那你干嘛想要很多女人,要和不同的女人做呢?有一个不就够了吗?」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琼恩无言以对。 「当然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他努力解释,「比如说,她更敏感一点,湿得快一些,进入的时候也会更容易,但没有你里面那麽热。她比你容易泄出来,当然这是说前面,玩屁股的话她会高潮得比较慢——」 「等等,」凛打断,「你把塔姐姐的屁股也开了?」 「是啊。」 「真过分,」凛评价,「塔姐姐一定很疼。难怪每次她和我聊天时提到你,都说你是个超级大坏蛋。」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有给她屁股开苞,我就是个好人了?那这好人也未免太容易当了吧。 「当然不是,只是没有那麽特别坏而已,」凛偏着脑袋想了想,「就算个普通大坏蛋吧。」 那我还是宁愿当超级大坏蛋。 如果能做个好人,琼恩其实还是愿意的,但要他为此放弃某些重要的东西,那就不可能了。琼恩的欲望不多,金钱丶权势丶名望,这些对他都没多大吸引力,唯有美色是他所好。对他而言,甚麽称王称帝丶统一世界丶富甲天下丶名垂千古这些东西,统统没甚麽意义,唯有打造一个大大的后宫,才是他的人生目标。而「做一个好人」,与这个人生目标肯定是相冲突的。 琼恩能够得到凛,固然有机缘巧合的成分,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是梅菲斯的男友,若非这层身份,只怕连靠近小女巫都没机会,更别说推倒了。而琼恩能得到梅菲斯,在一开始时候所用的手段,可半点谈不上光明正大,完全就是乘人之危。一段美好的恋情,却没有一个完美的开端,琼恩有时候想想,也不免有些许遗憾——但也仅仅只是遗憾而已,如果时光倒流,重回过去,他依然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能得到的,才是真的,至于「做个好人」之类的,那是甚麽东西,能吃吗? 「那你是喜欢玩塔姐姐的屁股呢,还是艾弥薇的呢?」 「……都喜欢。」 「哪个更喜欢呢?」 「这个没法比较啊,就像你既喜欢鱼又喜欢熊掌,不同的口味,各有各的好处,没有高低之分。」 「可是我不喜欢吃鱼,」凛说,「我小时候吃鱼经常被刺卡住喉咙,所以就不爱吃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总之就是不同的女人,有不一样的体验,对吧。」 「对,」琼恩说,「世界何等广阔,人生又何其短暂,就应该多经历,多体验,多品尝,这样最后才不会留下遗憾——所以我绝对不是因为贪恋美色才这样,而是为了追求人生的意义完整,这是一种纯粹的对美的追求,你一定能够明白的吧。」 「原来如此,」凛若有所思,「所以说,我只有你一个男友,这是不正确的,应该多交几个才对。」 「不行!」 「为甚麽?」凛反问,「我也要追求人生的意义啊。」 「不行就是不行!」 「小气鬼。」 「……这样说吧,凛,」琼恩想了想,「男性和女性是不一样的。一个男性同时交往很多女性是『正确』的,而一个女性同时交往很多男性则是『不正确』的,前一种模式不会导致血统的混淆,每一个后代的血脉来源都是清楚而确定的,而后一种模式,会导致父亲无法判断谁是他的子女,或者是其他人的孩子,这样会严重损害父亲对后代的责任感,从而让下一代无法得到充足的资源成长,长此以往,生命就会萎缩,血脉就会断绝,族群就会消亡,世界就会毁灭——所以你现在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了吧。」 凛看了琼恩一会,格格地笑起来,「你真厉害。」 「嗯?」 「明明就是自己小气,却能转瞬之间就编出一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且听起来好像还有凭有据的,难怪你能把艾弥薇骗到手,」凛说,「可惜我才不吃这一套呢。就算这个道理再对,但对于你而言又不适用。」 「为甚麽不适用?」琼恩奇怪。 「你又不用担心甚麽后代血统混淆的问题——你不是有不孕症嘛?」 「……谁说我有不孕症了?」 「那怎麽我还没怀孕呢?」 「……」 「艾弥薇也没有。」 「她没有是正常的好吧!」 「其他人也没有啊,」凛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过来,「珊嘉丶塔姐姐丶莎珞克,都没有。」 「传奇故事的主角通常都没有子嗣,」琼恩硬着头皮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和不孕症甚麽的毫无关系。你看格拉兹特那本书里应该都是这样吧。」 「没有啊,我刚看完的一篇,里面的主角一口气生了一百个儿子,然后让他们互相争斗,从中挑选出了五个最强者,分别授予他们一副青铜材质的魔法动力铠甲,让他们成为女神的选民。」 「……你看错了,那五个青铜选民才是主角。」 「是吗?」凛将信将疑,「可是那五个家伙看起来都没有主角相啊,尤其是其中有一个,每次都被人一拳打趴下,然后用脚在脸上踩啊踩,看起来好弱的。」 「那就更没错了,他正是主角中的主角。」 每次和凛聊天,琼恩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愉快,她天真丶单纯,却又并非浅薄,而是发自内心的坦诚,彷佛晶莹剔透的宝石,纤尘不染,每个切面都闪闪发光,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让琼恩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将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暂时忘却。有那麽一会,他甚至都在认真思考,如果将来当真能得偿所愿,美梦成真,建立一个大大的后宫,将所有喜欢的女孩子都纳入其中的话,要不要就立凛为正妻,她看起来确实很适合。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旧城区很大,单论面积的话,比新城区还胜过几分,但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周围静悄悄的,很多房屋都已经明显没有人居住。琼恩不认识路,只能跟着凛,走了一会,凛突然停下脚步,同时将他一把拉住。 「嗯?」 「埃卜拉。」凛说。 琼恩顺着凛的视线看去,看见远处一辆马车从街道转角处驶过,形制有些熟悉。透过马车的车窗,他瞥见了一个人的侧脸,正是昨晚见过的那位「埃卜拉」,辛巴城城主之子。 第十节 火与红龙 「他怎麽在这里?」凛皱眉。 「管他呢,」琼恩觉得莫名其妙,「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想去哪就去哪吧,反正和我们又没关系。」 「这里是旧城区。」 「那又怎麽了?」 「埃卜拉从来不来旧城区,他不喜欢这里,」凛说,「这不对劲,说不定他在策划甚麽阴谋诡计。」 琼恩觉得凛未免有些过分敏感,埃卜拉是辛巴城人,在新城区建成之前,他也曾经在旧城区生活了多年,偶尔故地重游,也是人之常情,有甚麽不对劲的。但凛向来是凭直觉做判断的人,才不会考虑这些,她觉得有问题,那就一定是有问题,没甚麽好争论的。 「那我们怎麽办,跟上去?」琼恩问。 「跟上去看看。」 埃卜拉是乘着马车,琼恩和凛则是步行,但旧城区的道路原本就不是很宽敞平坦,又年久失修,马车根本跑不起来,所以想跟上应该也不难。不料还没走多远,刚刚转过一个路口,马车便突然失去了踪迹,彷佛从空气中蒸发了一般,琼恩左看右看,也没发现甚麽岔路口,不由得诧异起来。 「他去哪了?」凛很奇怪。 「大概是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吧?」琼恩猜测,「但我没感觉到法术的痕迹啊,他是怎麽突然消失的?」 凛也弄不明白,但她的优点就是从来不纠结。「跑了就算了,本来还想看看他鬼鬼祟祟的想干嘛呢,」她看看天色,「我们去看喀流奶奶吧。」 到了喀流奶奶的家中,却发现她不在,门是敞开的。琼恩和凛以为老人临时外出,也没有多想,然而一直等待了半个多小时,仍然不见老人返回,凛不由得就有些坐不住了,「要麽去问问邻居吧。」琼恩提议。 「嗯。」 两人正要出门,一位中年男子走进来,他显然没料到家里还有人,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是认出了客人的身份,「是小凛吧?」他问。 「是我,多尼大叔,好久不见了,」凛乖巧地打招呼,「我是来看喀流奶奶的,她出门了吗?」 「她出事了。」 「啊?」凛吓了一跳,「她怎麽了?」 「下午去挑水的时候摔了一跤,挺严重的,现在在龙宫。」 这位多尼大叔住在附近,喀流奶奶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在场,赶紧和几个邻居一起将老人送到「龙宫」里,找祭司治疗。他是回来替喀流奶奶关门的,不料恰好碰到凛。 「那我们现在就去。」 凛二话不说,拉着琼恩出门。「龙宫是甚麽地方?」琼恩一边被凛拉着飞奔一边问,他开始担心待会要不要潜水,早上可没有准备这种类型的法术。 「龙宫是……待会你就看到了。」 大概是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于是索性就不解释,琼恩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凛。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公园模样的地方,枝叶茂盛的树丛之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处暗青色的建筑,再走进些,发现那是一座城堡,显然也颇有些年头了。城堡的大门敞开着,有两名卫兵在把守,看起来也都懒洋洋的,没甚麽精神。「这就是龙宫。」凛说。 「龙在哪里?」 「早死了。」 「……」 凛解释了几句,琼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昔日察斯萨的宫殿所在。察斯萨的为人,颇为好大喜功,看看港口外的那座青铜大灯塔便知道,他统一彻森塔,登上王位后,便徵发民夫,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壮观的宫殿。因为察斯萨是「红龙王」,所以他的宫殿当然被称为龙宫。察斯萨失踪之后,彻森塔再度陷入战乱,他的一名部下(现任辛巴城主波斯纳萨尔的先祖)占据了辛巴城,自封城主,却没有入住龙宫,而是另外建了一座府邸,龙宫就此空置下来,之后也再也没有人入住。 大概是当时建造的时候的确很用心,这座龙宫的建筑质量好得出奇,在没有任何维护的情况下,历经几百年的风风雨雨,仍然屹立不倒。十几年前,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红龙教会获准在辛巴城公开传教,又对它进行了一定的修缮,也曾经考虑过就以此作为神殿,但有人提出这里曾经是阿普苏神殿的遗址所在,于是便放弃了,改在北岸建了一座新的神殿。 「这里曾经是阿普苏的神殿?」 「传说是,谁知道呢,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据说昔日两位神王在此地建城,建了两座神殿,阿普苏的神殿位于辛巴城的中心,庇护市民,提亚玛特的神殿位于城外的河北岸,镇压巫师的邪灵。不过随着神王的陨落,神殿也在漫长的历史中变成废墟,除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连供后人凭吊的遗迹都看不到了。 红龙教会以察斯萨为神,神曾经的居所,那当然就是「圣居」,虽然在河北岸另建神殿,但仍然派人照看此处,也会派遣祭司长期轮值驻守。而且颇有一些上了年纪,想法比较守旧的居民,例如喀流奶奶这种,信仰虔诚,却敬畏传说,不愿去辛巴河北岸,便选择此处作为宗教活动的据点。时间一长,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类似于神殿分部的存在。东域的医学不怎麽发达,旧城区中甚至都没有一家医馆(原本有一家,已经搬迁到河北岸新城区了),居民们平常小伤小病就自己解决,若是情形严重,例如喀流奶奶这次,就会送到龙宫中,请求祭司帮忙治疗。 龙宫并非旅游景点,它只对红龙教会内部成员和信徒开放,琼恩和凛都不符合条件,直接进是进不去的,肯定会被卫兵拦下。但这也难不倒他们,琼恩从斗篷里取出紫水晶法杖,在自己和凛身上都轻触了下,将两人隐形,然后朝着龙宫内走进去。 守门的士兵完全没有察觉,让琼恩和凛顺利通过。转悠了片刻,他们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喀流奶奶,老人正平躺在床上,右腿丶右臂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绑带,星星点点的血迹从中透出来,看起来伤得不轻,但人的神智还清醒,正在和旁边的几个人说话。琼恩看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有祭司模样的人在场,看衣着都只是普通的城中居民。 琼恩待要进去,却被凛拉住了,「等会。」她说。 「你这下可真是摔得够重,」一位和喀流奶奶年龄相仿,围着暗黄色围巾的老妇人说,「幸好旁边有人,否则可就危险了。」 「人老了,腿脚都僵了,」喀流奶奶叹息着说,「这几年经常生病,身上到处痛,看来也是快不行了。就算没有这次,也活不了多久喽。」 「别乱说,只是一点小伤而已,祭司动动手指就能恢复,我上次也是把胳膊摔折了,请卡兰大人念了一遍咒语,不到四五天就完全长好了,」另一位中年男子说,他长着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看起来颇为滑稽,但说话声音倒是意外的温和,「阿姨还是安心休息,卡兰大人应该也快回来了。」 「只怕她回来也没用,」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外套的青年说,脸和之前说话的中年人长得十分之像,显然是父子,连酒糟鼻子都完美遗传了下来,「龙王已经离去,圣女即将降临,那些祭司们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没了靠山,还能做甚麽?」 「放屁!」中年男子吓了一跳,赶紧呵斥,「那些都是谣言,怎麽能信,你不要命了?」 「我说的明明是事实!」青年不服气地说,「大家都梦见了,又不是我一个人,老爸你不是也梦见了吗,还有喀流奶奶也是,还有——」 「梦里的东西怎麽能当真!而且前几天大祭司不是已经说了吗,那是邪魔作祟,不能信的。」 青年还要争辩,却被父亲瞪了回去,他不情不愿地嘟囔了几句,没有再说话。「回去让你妈妈做晚饭送过来,」中年男子说,「另外再带两床被子来,夜里很冷的。」 青年点点头,出门去了。房间里一时间突然安静下来,过了四五分钟,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子咳嗽一声,打破了沉寂。「其实小穆法说的也不一定错。」 「提大叔,你不会也相信那种东西吧,」中年男子似乎很紧张的样子,「神殿已经说了那都是假的。」 「神殿说的就一定对吗?」 「可是……」 「我今年五十九岁,九岁的时候就入了教,已经整整五十年啦,教宗都换了三代。照我说,现在这些祭司们,可是远远比不得以前,自从进了城,一个个都……」他抿了抿嘴,「反正呢,如果我是龙王,也是不会再信任他们了。」 「你是觉得那个梦是真的?」喀流奶奶问。 「我可没这麽说,」老头回答,「我只是说,不一定,有可能是假的,也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可就是……」喀流奶奶顿了顿,「要出事了。」 「不管是真是假,都肯定要出事,」老头点点头表示赞同,「光一个『圣女』,就已经是众矢之的。」 「管他呢,」围着暗黄色围巾的老妇人说,「真也罢,假也好,龙王也罢,圣女也好,反正都是北边的事情,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又没甚麽关系。喀流你专心养伤就好了,反正家里又没甚麽事情,正好在这里多歇息几天,等过了藏风节再回去。」 「那可不行,小凛回来了,说这几天要来看我,说不定小梅也要来,我得回家去。」 「你现在回家也只能躺在床上啊。」 「她们两个回来了?甚麽时候?」酒糟鼻子的中年人问,「这都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差不多快七年了,小凛现在都变成大姑娘了,还带着男友,看样子感情很好,」喀流奶奶说,「听说小梅也有男友了,你家的小穆法是没机会了。」 中年男子尴尬地笑了笑:「以前是开玩笑说说而已,那家伙怎麽配得上小凛,本来就没指望的。」 「小凛和小梅都要嫁人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老头感叹,「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是在你家院子里,当时她们和你孙子一起玩——」 他忽然顿住了,意识到说错了话,喀流奶奶倒是不太在意,「我孙子的事是他自己犯糊涂,又不能怪小梅,就他那个脾性,早晚跟他父亲一样死在战场上。」 「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去吧,让她一个人安静休息,」老头说,「就算你要回家,那也是明天再说,今天肯定是不方便动了。我叫多尼帮你看着家,如果小凛来了,就跟她说你在这里。」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凛低声跟琼恩说了几句话,解除隐形魔法,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去。喀流奶奶正打算休息,看见凛和琼恩,倒是出乎意料,「你们怎麽来了。」 「遇到了多尼大叔,听他说你在这里,」凛在床边坐下来,「摔得很严重吗?」 「没甚麽大碍,一点骨折而已,躺几天就好了。」喀流奶奶说,她抬了抬右臂,似乎想向凛证明「没甚麽大碍」,却是不小心触动了甚麽,脸色顿时一变,额头上连汗珠都沁出来。凛赶忙将她的手臂托住,慢慢放回床上,「别乱动,」她责备,「怎麽祭司还不来给你治疗。」 「祭司都回北边了,」喀流奶奶说,「我出事得不巧,他们今天上午走的,还不知道甚麽时候能回来呢。」 「真是不负责任,」凛抱怨,「不过没关系,祭司而已,我也带了一个来,而且比他们高明多了。」 「你男友是祭司?」喀流奶奶睁大了眼睛,「昨天没听你说——而且他怎麽不穿红袍?」 「他不是,不过他有个亲戚是祭司,很厉害的。」 琼恩听不懂凛在说甚麽,不过他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他往后招了招手,一位银发女子从门外走过来,她穿着银灰色丶绣着蛛网花纹的长袍,肌肤宛如墨玉,玲珑浮凸,身材火辣异常。喀流奶奶礼貌性地朝她笑了笑,银发女子却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床边,从怀中取出一枚蜘蛛形状的徽章,放在喀流奶奶的胸口,轻声念诵咒语。 柔和的白光从蜘蛛徽章上散发出来,覆盖着受伤的部位,像水一样慢慢渗透进去。几分钟之后,她收回徽章,退到一旁。「真的不疼了,小凛。」喀流奶奶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臂,惊喜地说。 「那当然,」凛得意洋洋地说,「我说了她很厉害的。」 骨折这种受伤,即便有神术治疗,也很难立刻痊愈,仍然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凛陪着喀流奶奶聊天,琼恩压根听不懂,也没办法参与,在旁边待着无聊,索性自己出去溜达溜达。 带着银发女子走到外面,然后将它变回棋子收起。他当然没有甚麽祭司亲戚,只是欧凯送给他的那副萨瓦棋魔像而已,里面有四枚「蛛后牧师」。梅菲斯说过,东域禁止诸神的神力介入,琼恩不知道这个限制对罗丝是否生效,但无论是与不是都没甚麽影响,因为牧师魔像所施展的「神术」,根本就不是真的来自蛛后,或者其他神明,而是深渊大恶魔迪魔高根。 至于为甚麽要伪装一下,则是凛的要求,按照她的说法,在辛巴城里,绝对不要公开带着魔像丶傀儡之类的东西到处跑,因为这被视为「邪魔」的标准特徵之一,会被群起而攻之的。 将女祭司魔像变回棋子收起,琼恩在「龙宫」里信步游走,偌大的一座建筑,里面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有些渗人。他倒是不在意,走了一会,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进入一个圆形大厅,看起来像是会议室,正中间摆放了一张方形长桌,周围是一圈椅子,除此之外也没甚麽其他东西。琼恩扫视一圈,正要离开,忽然眼角馀光瞥见墙壁上似乎有甚麽东西。 他好奇心起,走上前细看,发现是一排壁画,没有用颜料,只是线条勾勒素描,但笔法十分高明,栩栩如真。琼恩面前的这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两个头戴王冠的男子相对坐在船上,像是在举杯共饮,而在河的两岸,分别陈列着一支军队,衣甲鲜明,刀枪如林,杀气腾腾扑面而来。 琼恩看不明白,于是再去看其他的,又看了几幅,倒是渐渐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红龙王」察斯萨统一彻森塔的经历,画的内容记录了他在辛巴城起家,聚集军队,一路征战,最后加冕为王,倒数第三幅就是他驱使民夫建筑青铜大灯塔的场景,最后一幅则是他在战场上化身为龙,腾空飞天,从此消失。琼恩又从头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有意思,索性用法术将所有图画都复制到一张空白的纸上,丢进次元袋里,打算回去仔细研究。 又走了一会,没有看到甚麽值得注意的东西,他便原路返回。 穿过来时的那条长廊,琼恩忽然心生警兆,他脸上不动声色,右手藏在袖中悄悄划了个符文,猛然五指一握,猛地朝侧后方砸了过去。 没有动静。 他的法术没有碰到任何敌人,也没有遭遇任何反抗——但同时也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它就像是一块石子扔进了无底的深渊,连回声都没有传出来。琼恩静静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一个灰白色的影子自黑暗中缓缓浮现出来。 「离开这里,」影子说,声音空洞,毫无感情,「马上。」 「你是谁?」琼恩问。 「离开这里。」影子重复。 琼恩皱眉,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动。过了一会,影子忽然自己消失了。 琼恩思索了一会,回到喀流奶奶的房间,发现多了一个人,就是之前被父亲赶回去拿晚餐和被子的那个青年,正在和凛说话,喀流奶奶在吃晚饭。 琼恩用半生不熟的恩瑟语打了个招呼,青年点头致意,但表情冷冷淡淡的,显然也无意交谈。「那我先走了。」他对凛说,说的倒是中土通用语,发音还颇为标准。 「挺晚了,你们俩也早点回去吧。」等青年走后,喀流奶奶吃完饭,对琼恩和凛说。 「你现在行动不便,没人照顾可不行。」 「这里晚上都有人值班的,不用担心,」喀流奶奶催促,「你们赶快回去吧。」 凛想了会,「那好吧,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依旧是用隐形法术离开龙宫,走在回去的路上,凛大大地松了口气,「你跑哪去了,」她抱怨,「半天都不回来,我都快要被那家伙烦死了。」 凛口中的「那家伙」,显然是指刚才那位青年,他对凛有意思,这点确定无疑——在离开的时候,他还狠狠瞪了琼恩几眼。可惜凛看起来对他没甚麽好感。 「我去后面逛了逛。」琼恩随口说。 「后面都是些空房子,有甚麽好逛的,」凛说,「我还以为你被女鬼抓走了呢。」 「女鬼?」 「龙宫里经常闹鬼,哦,也不是经常,偶尔闹鬼,要不然怎麽几百年一直空着没人住,」凛说,「据说是当年红龙王收集了很多美女充实后宫,结果他突然失踪了,那些美女全都殉情自杀。死后阴魂不散,依然留在那些房子里,如果发现有孤身一人的男性,她们就会冒出来,把人吸得精尽人亡。曾经有小偷溜进去想找点宝藏,结果就被女鬼缠住,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乾尸。」 你这讲故事的水平不行啊,明明是挺好的恐怖小说设定,被你这种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会把人吸得精尽人亡的漂亮女鬼甚麽的,琼恩是一个都没碰见,倒是有个黑影,似乎有点沾边,然而那东西看起来并不像女鬼,至少看不出明显的性别,而且它只是让琼恩滚蛋,也没有扑上来求欢,所以应该不是。 「那你怎麽不早提醒我,」琼恩开玩笑,「万一我真的遇上女鬼了怎麽办?」 「真遇上了也没事啊,你这麽好色,见一个上一个,神子龙女邪魔选民都搞定了,区区女鬼甚麽的,完全不在话下嘛。」 「……你这麽夸奖我会不好意思的。」 「你哪有不好意思,我怎麽没看出来。」 「有的,因为我其实内心是个很专一的人。」 「你专一个鬼,」凛撇撇嘴,「连喀流奶奶都看出你就是个花心滥情的家伙,还特别提醒我要小心。」 「甚麽?」琼恩大惊,「这个从何说起?」 「你走了以后,她就问我,刚才那个黑皮肤的女人是你甚麽人,我说是你表妹。」 「……我表妹怎麽可能是个黑暗精灵?」 「喀流奶奶又不认识黑暗精灵,她只以为是皮肤稍微偏黑了一点而已。」 那不是「稍微偏黑了一点」吧…… 「人类的耳朵也没那麽尖长啊。」 「光线又不好,谁在意这种细节。」 「她看起来明显比我年龄大,怎麽也不可能是我表妹吧?」 「你辈分高嘛。」 ……表兄妹也有辈分高低吗? 「她就叮嘱我平时要把你看紧一点,男人都最喜欢这种风骚成熟的类型,一不注意就会溜出去偷吃。这个是你表妹倒还罢了,没甚麽危险,否则绝对不能让你和她有机会单独相处。」 「你怎麽回答的?」琼恩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说这个尽管放心好了,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姐姐控,对妹妹这种生物压根没兴趣的。」 「……」 琼恩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天色已经很暗,旧城区的路上也没有路灯,月亮也半遮半掩地躲在云层里。大概是因为在海边的缘故,辛巴城昼夜温差非常大,白天可以穿单衣,太阳一落山就气温剧降,一阵风侧面吹来,凛打了个颤,「好冷。」 「你不是冷血……我是说,你不是不怕冷吗?」 「把外套给我!」凛没好气地说。 琼恩赶快脱下斗篷帮她裹上,听见她在低声嘟囔。「真是的,」小女巫抱怨,「一点都不知道体贴女孩子,这麽笨的男人,艾弥薇究竟是怎麽看上的?」 「……我错了,对不起。」 琼恩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很多人喊叫起来,隐隐还有火光闪动。两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方才走过来的方向,一团烈焰腾空,正熊熊燃烧。「那是……」凛的脸色大变,「龙宫?」 琼恩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发动了传送法术,在下一瞬间,他们回到了龙宫前。 火焰是从东南角燃起,彷佛被囚禁已久的猛兽突获释放,就在这短短数息之间,已经让龙宫变成了一片火海。屋顶丶梁柱丶地面,所有的一切都被烈焰所吞噬。凛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 她无惧火焰,琼恩可不敢直接往里冲,心念转动之下,双臂上的魔法刺青同时闪烁,在身上叠加了两道元素护盾,接着又释放了一个抵抗高温的法术。而就这一耽误,当他跟着踏入火海时,已经看不到凛的身影了。 「凛!」 琼恩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火焰在身旁「毕陆毕陆」的燃烧声,虽然无法突破元素护盾伤害到他,但高温却让空气变得扭曲,视野中一切景像都在模糊丶变形,让他无法清楚地判断自己和周围物体的距离远近。这令他难受,有种隐隐的晕眩感,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这大概是缺氧的缘故……不对! 尖锐的刺痛自意识深处袭来,让他陡然惊醒,这是预先隐藏在身上的保护法术在发出猛烈警告。紫水晶法杖自袖中滑出,被巫师握在右手中,六枚绯红之泪宝石同时发光,凝成一体,紧接着向四面八方急速扩散开去。 然后琼恩看见了敌人。 无数黑色的影子从火焰里流出,蜿蜒扭曲着,彷佛蛇虫般在地面上翻滚蠕动。它们的速度都很缓慢,半透明的躯体变幻不定,但其中蕴含的恶意是如此显而易见,几乎都要满溢而出。琼恩等待了几秒钟,然后他看见一只又一只头生弯角丶暗红色皮肤的怪物从黑影中蹦跳出来。 「怯魔?」 在下层界待过半年,别的收获没有,对邪魔的常见「品种」倒算是了如指掌,琼恩一眼就辨认出了这些怪物的身份,然而这令他更加迷惑。怯魔是恶魔中最低级的一类,数量极多,在深渊里遍地都是,而且是从位面虚空中不断自然诞生,就像蟑螂一样踩都踩不完——但为甚麽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怯魔们也发现了琼恩,它们拥挤在一起,却不敢靠近,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人类,发出叽里呱啦的吼叫声。琼恩也没空去在意这些怯魔,他皱着眉,观察着四周,想要搞清楚这是怎麽一回事。 有人正在这里召唤邪魔?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随即就被琼恩自己否决了。任何法术召唤邪魔,基本原理都是要打开位面通道,将召唤对象从下层界拉过来。打开两个主位面之间的通道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动静绝不会小,不可能完全瞒得过琼恩这种身处其间的高阶巫师。在看到怯魔的时候,他已经悄悄释放了探测法术,没有感应到任何空间震动的迹象。 既然没有巫师打开位面通道,那麽这些怯魔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地底下钻出来的不成。 更多的邪魔冒出来,大部分仍然都是怯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开始出现更高阶的夸塞魔丶巴布魔甚至像秃鹫般的弗洛魔——全都是无尽深渊的恶魔一系,没有地狱魔鬼。 「火!」 琼恩终于看出了端倪,的确不是有人打开了通往深渊的位面通道,问题的关键就在这突如其来燃起的大火上。这些火焰看似平常,既非法术之火,也非邪炎,但它的燃烧却彷佛破坏了某种封印——或者反过来说,火焰是封印被打破的表现——让原本被镇压在此处的邪魔纷纷苏醒过来。 这座龙宫之中,原本居然潜伏着如此多的深渊邪魔? 一只迷诱魔从黑色的影子里爬出来,随手将挡在它身前的一只夸塞魔撕成两半,然后直立起上身,俯视着琼恩。在深渊恶魔之中,迷诱魔属于体型较小的一类,但这只却格外的大,而且皮肤上还长满了各种尖刺,看起来颇不寻常。「是你打破监牢,将我释放出来的,凡人?」它问。 琼恩摇摇头:「不是。」 迷诱魔显然愣了一下:「你应该回答『是』才对。」 「为甚麽?」 「然后我就可以说要给予你报酬,然后你就会满怀期望地等待着,然后我就会把你的四肢咬下来,架在火上烤熟,作为奖励,我会慷慨地让你自己吃第一口——我是不是很有想法?」 琼恩叹了口气:「有想法的人都死得快——有想法的邪魔也一样。」 「你的胆量倒还真不小,」迷诱魔难以置信地看着琼恩,「凡人现在都变得这麽狂妄自大了吗?」 琼恩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它背后。 「我背后有甚麽?哼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这种简单的把戏,怎麽能骗得过我这样聪明的恶魔,」迷诱魔嘴里说着,突然猛地转身,「哈,果然甚麽都没有,我早就知道——」 一颗橘红色的火球从远处疾射而至,正正地击中了它的胸口。在下一瞬间,迷诱魔变成了一摊灰烬。 凛从火焰中走出来,扶着喀流奶奶,老妇人垂着头,显然已经昏迷过去。猛烈的风环绕在她的身体周围,将所有的火焰都远远推开,形成一个安全区域。凛是红龙之女,她自己当然不怕火焰,随便烧都没事,但喀流奶奶却是普通人,完全经受不住的。「怎麽回事?」她问琼恩,「这些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 「谁知道。」 最强的迷诱魔被一击轰杀,其他恶魔完全不敢再靠近,纷纷四散逃窜。凛也懒得去管,正准备冲出火海,却被琼恩拉住了,「等等。」 「怎麽了?」凛奇怪。 「出不去,」琼恩说,「空间被封锁了。」 就在迷诱魔出现的那一瞬间,某种「变化」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变得透明丶虚化,诡异的力量在其中奔涌流动,让每一团火都彷佛变成了一枚魔法符文。而随着火势蔓延,所有这些符文彼此勾连,组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将原本属于龙宫的这块空间与物质界分隔开来。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法术(如果它是法术的话),琼恩找不出施法者是谁,也辨识不出具体门道,但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能够直接「看见」那道空间之墙的存在。 凛发出了一束火箭,然后看见它在射出一段距离之后,突兀地消失在空气中,这验证了琼恩的判断。她朝远处望了望,只见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景像,也听不到任何外面的动静,整个龙宫彷佛被笼罩在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罩里。「能打破吗?」凛问。 「应该可以,我正在找,」琼恩说,法杖上镶嵌的六枚绯红之泪光芒闪烁不定,忽明忽暗,「空间封锁与这些火焰有关,火势最强的地方就是结点所在,只要找到了结点,打破它就不难了。我刚才初步扫描,锁定了十七个可能目标,现在已经排除了四个,还有十三个,正在逐个检测——」 「还要多久?」 「大概四十分钟吧……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半个小时。」 「不行,」凛摇摇头,「喀流奶奶等不了这麽久。」 他们身处一片火海之中,风可以推开烈焰,法术可以阻隔高温,但仍然有些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比如说空气。琼恩和凛都是高阶巫师,自保不难,喀流奶奶却是一个刚刚受了重伤的老人,身体虚弱,不可能在这种环境里待太久。 琼恩皱眉,他当然明白这点,但也没甚麽好办法,空间法术并不是他的擅长,破解起来需要花很长时间。按照扎瑞尔的说法,只要能够恢复「翔龙」的记忆和力量,任何空间禁制都困不住他,但他暂时还做不到。 「是这些火焰封锁了空间?」凛问。 「不准确,但也可以这麽说吧。据我的推测,这是一种写在火焰上的法术,火焰是它的载体——」 「扶着她。」凛打断了他的话,将喀流奶奶推过来。 琼恩连忙扶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凛一跃而起,悬浮在半空中,火红色的光华流溢全身,在下一刻,她化作巨大的红龙,张开嘴,深深地吸了口气。 「呼!」 风从地面涌起,无数团气流彷佛一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士兵,在整个龙宫中清理扫荡着,将每一片火海丶每一朵火苗丶每一粒火星都剥离出来,卷挟而起,自四面八方朝着空中汇聚。琼恩压根没想到凛会来这一手,目瞪口呆之间,所有的火焰都已经被红龙吸入口中,点滴不剩。 失去了载体,封锁空间的力量瞬间溃散,再也无法维持屏障。但大火造成的破坏已经无法回复,原本宏伟壮丽的龙宫已经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一群人冲进来,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发现起火后就立刻赶了过来,但之前一直被阻挡在外面,无法靠近,直到看到火焰熄灭才敢进入。而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头巨大的,全身闪烁着红光的龙,正小心翼翼地将前爪中托着的老妇人放在一块平坦乾净的地面上,然后长吟一声,振翼腾空而起,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 「你们去龙宫了?」梅菲斯放下笔,问。 「嗯。」琼恩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眼光跟着凛在房间里打转。 凛的红龙变身有个副作用,就是衣服会被撑爆掉,龙形态时全身鳞甲倒还罢了,恢复成人形后就成了全身赤裸,只能暂时用幻术或者火焰遮掩。所以她回到住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梅菲斯的卧室里找衣服。因为没有外人,小女巫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赤裸着身体,将梅菲斯的几套衣服铺在床上,一边试穿还一边品头论足,倒是让琼恩趁机大饱眼福。 「怎麽全是衬衫和长裤,太单调了,艾弥薇你偶尔也应该换换口味,买几件裙子嘛。」
「我知道你不喜欢穿裙子,但我喜欢看你穿啊,嗯,琼恩也喜欢,对不对?」
「裤子太长了,真是的,腿生那麽长做甚麽,让人嫉妒死了。」
「艾弥薇你的文胸全都太小了啦,勒得好不舒服,就没有一个稍微大点的吗?」 梅菲斯终于忍无可忍:「闭嘴!你胸大就了不起啊?」 凛骄傲地挺了挺胸,两大团雪白嫩肉险些从明显小了一号的文胸中弹跳出来,晃得琼恩眼睛都花了。「我胸大当然了不起啦,」她得意洋洋地说,「谁让艾弥薇你发育太慢呢。」 「我只是优先发育智力而已。」 「女人要智力有甚麽用?」凛不以为然。 「智力高不容易被男人骗。」 「男人看到大胸妹子,智力自然急剧降低,才不足为惧呢,」凛一边说一边扣衬衫的纽扣,然后发现胸口的两粒无论如何也扣不上,就算勉强扣上了,一吸气也肯定会崩开,只得放弃,「你看看你,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我怎麽成了反面教材?」 「你被琼恩骗到手了啊,」凛说,「这就是胸不够大的恶果。」 梅菲斯沉默了几秒钟,决定不再理睬凛。「你们去龙宫干嘛呢?」她问琼恩。 琼恩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凛身上移开,简明扼要地把整个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龙宫里封印了邪魔?」梅菲斯沉吟了半响,最终摇摇头,「所有资料里都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载。」 「对了,」凛终于换好了衣服,「我发现了这个。」 她拿出一个透明的珠子,递给梅菲斯。「我把所有火焰吸进来,它们最后就凝结成了这东西,」凛解释,「我觉得是不是就是它在捣鬼。」 琼恩也凑过来看,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圆珠,无色透明,看起来毫不起眼。他摸了一下,发现表面很光滑,但不冷,反而有种温润的感觉,而且很沉,分量不轻。三人对着珠子研究了半响,也都没看出甚麽门道,既看不到半点魔法灵光,也感觉不到里面蕴含了任何力量,唯一算是有些特殊之处,是它的材质。「这是甚麽做的?」凛好奇地让珠子在掌心滚来滚去,「看着有点像水晶。」 「不是水晶,」梅菲斯说,「水晶没这麽重,而且,」她用手指捏了捏珠子,可以看到轻微的变形,「也不可能这麽软。」 「还是有弹性的?」琼恩都没发现这点。 无色透明,密度大,有一定的弹性,这究竟是甚麽材质,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如果仅仅如此,倒也还罢了,无非是某种不认识的新物质而已。世界之大,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尽知尽识,没甚麽好奇怪的。但凛说得很清楚,这东西是她当时吞吸了龙宫中的所有火焰之后凝结而成的,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去问问塔姐姐吧,」凛提议,「她可能会知道。」 梅菲斯没甚麽异议,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很危险,最好尽快搞清楚来历。 几分钟后,维若拉被凛拉进来,「就是这东西,」凛把珠子递给她,「你看认不认识。」 在过来的时候,维若拉已经听凛简略说了事情经过,她拿起珠子看了一会,又释放了几个探测法术,沉吟了半响,然后点点头:「我大概知道它是甚麽了,不过还要进一步确认。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研究一段时间吗?」 「它究竟是甚麽?」琼恩问。 「如果我的初步判断没错的话,它有可能是一枚『炼魔石』。」 「炼魔石?」 「嗯,据说是一位古神赐予凡人的宝物。」 维若拉是借助虹雾,从一位前任传道巫师的记忆中找到了线索。这位传道巫师是个藏书家,热衷于收购各种古籍,曾经从路边地摊上买到过一本书,里面记录了很多失传的宝物,其中就有「炼魔石」。据说是在上古时代,邪魔肆虐凡间,人们向所崇拜的神明祈求帮助,一位古神得知此事,便赐下一枚闪闪发光的珠子,这便是「炼魔石」。它其实就是一个次元监狱,可以将邪魔囚禁其中,除非持有者同意或者炼魔石毁坏,否则永远也无法逃脱。 「也就是一个对付邪魔的法器对吧,」凛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那要怎麽用呢?」 「不知道,」维若拉摇头,「记载里没提到使用方法。」 「能囚禁多强的恶魔?」琼恩问,「迷诱魔?蛇魔?总不至于能对付炎魔吧?」 「这个也不清楚,」维若拉说,「其实,炼魔石这东西是否当真存在,都是个问题,毕竟是上古时代的东西,早就遗失了,谁都没见到过实物。我只是说你们手里这颗珠子,看起来和记载里的炼魔石很像,究竟是与不是,还不一定呢。」 那就先研究研究再说吧。 把炼魔石丢给维若拉去研究,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如此一来,琼恩和凛之前看到的恶魔,也算是有了初步解释。虽然具体的细节仍然不清楚,比如说龙宫里为甚麽会有这枚炼魔石,又为甚麽会平静了几百年,在今晚突然显现——但这些都不是太重要,可以以后再慢慢琢磨。 时候已经不早,该休息了。琼恩送维若拉回她的房间,顺便留宿。两人不是情侣,但都已经做过无数次,很自然地洗澡丶上床丶做爱。 法术创造的魔嘴中,轻柔悠扬的音乐声若有若无地传出,萦绕室中。琼恩从床边柜中拿出一瓶葡萄酒和两只酒杯,分别斟满,递了一只给女巫师。葡萄酒是旅店提供的,口感还不错,当然价格也不菲,他其实不怎麽喜欢喝酒,但偶尔尝尝,作为助兴,也无不可。 【和谐】 足足过了十多分钟,维若拉才从失神中渐渐恢复,她全身软绵绵的,半点力气都没有,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只感觉自己被男人抱在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咚咚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有那麽一会,她甚至产生错觉,彷佛两人是最亲密的爱侣,山盟海誓,相约彼此终生倚靠,永远不离不弃——直到男人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幻想。 「你的小师妹说得真没错,比起青苹果,还是成熟女人吃起来更可口,」他意犹未尽地说,「不知道你老师的味道如何?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你就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