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一章·与唐心虹的午后
第二天早上。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唐心虹在叶家拜访的时候,施展了什么样的
法,居然劝得对江小慧抱有莫大仇恨的叶明,肯陪我们一同去看望住在上海市戒
毒中心病房、仍昏迷不醒的江小慧。
我想唐心虹的做法是对的,一来,叶明正好是那里的主任医生,有了他的关
照,江小慧在医院的日子会好受一些;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叶明的宽
容,此时的江小慧在良心道德谴责下,很可能会彻底被击垮、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老实说,叶明去看望江小慧比我们两人的出现有更大意义。
此时的江小慧在半昏迷之中。
冷!她感到全身好像置身于一处冰窖之中,只好佝偻着身子尽力蜷缩着,
“只要能再吸一口、再闻一下,那样就又可以正常呼吸了,这要命的痉挛就会停
止的……”
毒瘾发作的她,此时脑海中除了黑暗、寒冷以外,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了…
…
恍惚中,她感觉到有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虚弱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
“戒毒中心病房。”
正站在床边关切地凝望着她的唐心虹告诉她:“你躺着别动,我去叫叶医生
和琴清来。”
一等唐心虹走出去,病房里面的女病人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你
醒了?”
“你也吸白粉?”
“一天吸多少?”
“你是怎么上的道的?”
“听说这里主任医生叶明的妻子王玫就是为了救你被汽车撞死的?”
“你真是作孽啊,那王老师年纪轻轻的,还怀着好几个月的身孕呢。”
江小慧睁着惶恐的眸子说不出话。
这时候,叶明,还有我和唐心虹三人走了进来。
江小慧从床上爬起来,像是寻求依靠似地,躲进唐心虹的怀里,惶恐不安地
怯生生望着叶明:“对不起,叶主任……”
“别动,你正在吊点滴呢。”
叶明按住她的肩头,“你目前的戒断症状很明显,需要住院治疗。昨天你昏
倒后,是琴先生相唐小姐两个人把你送过来的,直到后来你舅舅和表哥来这里办
住院手续,我才知道你被送到了我工作的医院,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叶明突然沉默了下来,我很能明白他此时五味杂陈的复杂心境。
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我真的很抱歉。”
江小慧终于鼓起勇气,从唐心虹的手臂环抱,艰难地抬起头,瑟缩而畏怯地
说:“是我害死了王玫大姐……”
我看得出来,尽管叶明心里有怨,但是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你现在不要想
这些事情了,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彻底戒掉毒瘾,把身体养好。”
叶明的目光真诚而语气温和,看不出丝毫的怨恨和愤懑,让江小慧负罪的心
情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你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琴先生和唐小姐也会尽可
能地帮助你。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叶明有些艰难地说出“朋友”两个字。
江小慧的肩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叶明。
叶明转过头去,像是要回避什么,对我说:“我还要到其他病房去,你们两
个陪着她再聊一会儿吧,不过,不要太久了。”
说完,和唐心虹打了一声招呼,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沉重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又忽然间发觉自己因慈爱医院的行为
而对医务工作者的一些偏见开始改观了……
走出医院的大门,唐心虹一直默默不语。
我问她:“怎么了?”
唐心虹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其实,江小慧也挺可怜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
唐心虹叹了口气,向我讲述了从江小慧那里得到的她的身世。
说起江小慧吸毒,其实也很令人同情。她是一个遗腹子,母亲在她两岁那年
撒手人世,于是被舅舅家收养。舅舅家本就不富裕,还有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儿
要养,再有了她,日子就过得更加地艰难。
上海人又往往势力,不注重亲情。舅舅家中的亲人虽然还好,但也免不了经
常为着些小事情,指桑骂槐、说三道四;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长期寄人篱下使
她不得不处处谨慎小心,而她性格又比较敏感、内向,所以年纪轻轻的就整日精
神抑郁、寡欢。
她读书十分用功,成绩总是在年级前几名,无奈家境贫寒,又过分自卑,为
了早点儿赚钱养家,初中毕业就考取了护校。她一边读书,一边还要负担起繁重
的家务。
这些心理压力和长期的睡眠不足,终于使她陷入崩溃,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
毛病每每发作起来,就头痛欲裂地满床打滚。正在吸毒的大表哥自作主张,拿一
种叫作二氢埃托啡的药物给她吃,这药还确实管用,吃了头就不疼了,但是,没
想到吃了一个月以后,她上了瘾,再也离不开。可到外面一打听才知道,原本医
院才八毛钱一片的药片,在黑市上居然卖到八十元甚至一百元。而大陆的卫生部
早在一九九三年就禁止生产二氢埃托啡,因为它的成瘾率比海洛因还要高出百倍,
大表哥后来搞不到这种药了,就又用海洛因来替代,从此她便染上了毒瘾。
护校毕业以后,江小慧被分配到一家医院做护士,为了弄到吸白粉的钱,她
偷偷地将医院里的药拿出来给大表哥变卖换钱,被医院发觉后将她开除……
了解了她坎坷的身世,我一时之间心绪复杂,无言可说。
我和唐心虹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唐心虹忽然抬起头来,用美丽的大眼睛定
定望着我说:“我决心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你说好吗?”
中午的时候,思滢和琴书突然打来电话,说中午的时候有事情不回来吃饭了,
让我陪着唐心虹到外面的餐厅去。不过,对于上海这些时尚、高级的地方,我并
不是很熟悉,所以还是由唐心虹做“识途老马”“如果你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
这里,我一定以为是到了哪家博物馆仿造的欧洲宫殿。”
我惊讶地对唐心虹说。
唐心虹微微地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婉变、明媚。
我愣了片刻,琢磨一下笑容背后的东西,才别有意味地继续说道:“我即便
猜一百次也猜不到这里是吃杭州菜的江南村。”
在这座餐厅里面,华美的大厅、穹顶以及墙上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线条华丽
柔和的巨幅壁画,闪亮的吊灯和烛台,金色雕花的回廊,把吃杭州菜的地方装点
成这样,除“极品”二字以外,我想不出更贴切的词了。
唐心虹善解人意地对我说道:“单是装璜极品是不够的,菜看上也要是极品
才不辜负眼前的这番美景。除了杭州菜,这里也有粤菜、鱼翅、鲍鱼等一应俱全。
最稀奇的,据说在这里许多失传已久的杭州菜都已经被重新挖掘出来,更夸
张的是还有那些只在古代菜中才有的菜,竟然也重现江湖。“我拿起菜单,翻了
翻,然后笑着说:”
品尝不品尝那些久已失传的菜式倒是无所谓,不过,光是菜单上的这些就已
经足够我回味的了。“吃完饭后,唐心虹又要了两杯咖啡,我和她闲坐着消磨时
光。
我发现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和她很快地就有了默契。
我斜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怀着少有的心情,开始对她这个人发生了兴趣。
她从桌上摆放的一只银制古朴的烟盒里面抽出一支烟,我眼明手快地给她点
上。她默默地连吸了几大口,就像渴极的人喝水一样。这之前我一点儿也没有想
到她还会抽烟,更没有想到她吸起烟来就像男人一样,甚至比一般男人还多几分
刚猛,完全不是时尚女人的装模作样。而且,她吸烟的时候与不吸烟的时候完全
是判若两人,让我暗自惊讶。
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抚摸她那一只没拿香烟的小手。她就在这香烟淡蓝的烟雾
中和我温情相握。几分钟之后,她以一种平静的声调开始倾诉。就像那种真正经
历过痛楚依然对生活怀着好感的人一样,她也对自己的生活津津乐道。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幕我仿佛依稀见过,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一样。
我也说不清楚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我无法用言语表达
清楚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在瞬间产生了一种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就像轻微的醉酒一样,变得
恍惚起来。
我和唐心虹相互用手指正对方的手心里面轻轻划着圆,机敏的磨擦加上灵巧
地躲闪,那么温存和不厌其烦,又是那么俏皮和充满挑逗,就像情绪饱满淡远的
背景音乐。她有若音乐辨悦耳动听的声音就像一股甜甜的清泉,在这安宁和无聊
的午后,经过我昏昏欲睡的耳朵相依然灵敏的大脑与我融为一体……
我无奈地想起,智利有一首诗很有意思,它描写的诙谐语调很像我在唐心虹
面前遇到的,难以言说的尴尬它在田野上自由漫步,它在清风中展动翅膀,它在
丽日下纵情欢跳,它把松林点缀得辉煌。
你真不该将它遗弃,像扔掉一种坏的思想。
你必将遇到爱的甜浆!
它说钟的语言,它讲鸟的话腔,羞答答的恳求,海洋般的命令。
你真不该横眉冷对,做出畏难的模样。
你必将倾听爱的喧响!它绘尽主人的蓝图,回避不会使它退让;它绽裂鲜花
的瓶子,它破开深深的冰床。
你真不该对它说,你拒绝留住春光。你必须款待爱的造访!
它在机智的反驳中握有敏锐的道理,它有学者的论据,但使用的是女人的柔
腔,真该有人的理智,而不是玄妙的思想。
你必须坚信爱的力量!它给你缠上亚麻绷带,你须忍受创伤。
它献给你温馨的臂膀;你不知它遁向何方。
它走了。
你神魂颠倒地尾随,尽管你发现:你必须追随它,直列死亡……“虽然我对
唐心虹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想法,但内心深处我一直以为,与她相识是一种不折
不扣的缘分。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思滢到那座浸润透了丁香花香的广阔庭院里面,偏巧搭
救出了韩晶晶的话,我绝对不会认识她的,如果那样,或许几十年后,在天堂里
(更有可能是在地狱)上帝他老人家会惋惜地告诉我:“你的生命原本会为某一
刻而改变,可惜你错过了。”
后来我又知道,她是一个寂寞、幽怨的女人……
我喜欢那些曾经经历过不幸福的女人,她们把情感隐埋很深,因而懂得细细
品味,她们的眼神里有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是忧郁,忧郁让她们聪颖,坚强,
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说不明白有的女孩子可以为一本《西厢记》或者是《红楼梦》也甚至是一
部《流星花园》之类的港台偶像电视剧一次次流泪,但我明白,只因我感动它们
渲染的那种“良辰美景奈何天”、“月落玉长河”的无奈与凄迷,只因为我的生
命中曾经有好几个女孩子让我为美的震撼力而刻骨铭心,只因我也曾在孤独求索
中像女孩子一样一次次泪流不已。
她说她是一个情感元素很少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总是柔
情似水、缠绵悱恻,令我感到温柔的窒息。她只是对自己驾驭情感的能力不够自
信,她不愿去冒险,更不敢轻易去尝试。
她经常说起,人生的意义就是自身价值的实现,我一时间忽然陷入迷惘,因
为我知道穆斯林的葬礼就是洗干净不着片缕的尸体,再用几尺白布工整地裹起,
自身的价值,应当毫无例外的如此而已。所以,“有道”和“无道”对于灰暗的
人生又有何区别?
她说她喜欢交响乐与古典音乐,我说听古典音乐还有点感觉,交响乐太“寂
寞”了,一种声响的寂寞。她可能会以为我缺少内涵或者太富于哲理,我不想辩
解什么,或许以后她会渐渐明白。
说话间,我忽然问她,觉不觉得我的性格很柔顺,她说不是呀。其实那天我
想告诉她很多很多: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是把我作女孩子养大的,我也因此柔顺,
细腻,而又多愁善感。
我有自信,文学、音乐、绘画甚至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逃不脱我的眼睛,因
为我对它们有种天生的敏锐、敏感,因为我坚信人类的心灵是相通的,艺术因此
而相通相融。我不敢用心去聆听交响乐,只因为交响乐让我恐惧,于是我不得不
换一种平和的方式。
我喜欢帕格尼尼,仅仅因为他能故意扯断一根小提琴弦,用其余的三根完美
地演奏乐曲。我喜欢贝多芬,仅仅因为他的童年那样不幸,他的失聪让他最有资
格为命运谱写不朽的乐章。我喜欢柴可夫斯基,仅仅因为他与梅克夫人有一段人
世间最超脱最神奇的友谊,在幻想的虚空里飘摇的人,音乐中流露着一种淡淡的
哀思,一种无以名状的忧郁的美。
我不喜欢海顿,仅仅因为他一生追求平静安逸的生活,甘心做三十年的宫廷
音乐仆役。我不喜欢萧邦,仅仅因为他太爱国,他的音乐不够纯粹。我不喜欢孟
德尔颂,仅仅因为他的一生一直太幸福,他的音乐太纯粹,他的“唯美”仅仅局
限于仙女、精灵、大自然。
我想时刻清醒,交响乐却让我混沌,混沌得让我恐惧,有时候,很像“定能
生慧”禅定打坐中的寂寞。
或许会有人说我在践踏音乐,不过随他便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固执,固执得
不可救药。
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德布西了,他的作品中那梦幻般的蒙胧情愫,常常让
我陶醉。我也混沌,但那像是在梦境中混沌,我很舒适地躺着,一点也不恐惧,
我想,吸食海洛因的感觉应该和这差不多吧。
我承认,她是我结识的所有女孩子中最难捉摸的一个,因此我有一种强烈的
冲动,想要用男人的欲望去读懂她,这样赤裸裸的说法或许会让一般的女人不高
兴,但我相信,这正是她从我身上最可求得。
忽然又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一个女孩子,那一天已经很晚了,我还坐在回学校
的公车上,凉凉的夜风吹来,我很悠闲地望着车窗外。后面一辆计程车不紧不慢
地尾随着,两束灯光直直地射来,我知道那是汽车的眼睛,在我关于那一天的记
忆里,它有着鲜活的生命:到站了,车停了,站牌下站着一个女孩子,一身极白
极白的长裙,裙角在风中轻轻扬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女孩子静静地站着,
我静静地坐着。足足有一分钟,女孩子一直以一种忧郁的眼神对着我,目光却话
聚焦在很远很空的地方。
我蓦然强烈地感觉到,她一定是我将来注定苦苦寻觅的生命的另一半,我不
是一个够浪漫的人,我不会下车去问她的名字,我不喜欢刻意,我要为可遇不可
求的一切永远珍藏一份遗憾的美。
扯得太远了,还是回来吧。
其实我很钦佩她的自强与执着,也很担心她的极度敏感与渴望。于是我开口
说,我渴求一种绚丽、恣肆的生活,而你需要的是平淡和温馨,我们俩走的路不
同。她点点头。
让她变得洒脱、清淡一点,把痴迷的目光从我身上栘开,我相信她以后的人
生或许会更多彩一点。
我说,我最近在写一篇文章,你猜是关于什么,她想了想说,是关于你新结
识的朋友,我说我发现你没有我想像中的单纯哎。她笑。她确实足很善解人意的。
她问过我什么是女孩子的矜持,我知道她是故意问的。于是,我说,改天天
气好,“教”你游泳,她说她会游泳,但是愿意再和我学一遍,那样她可以经受
得住生活的风浪考验。我说我很自信让你从会游泳变得再也不会游泳。她还是,
一付楚楚动人、容色焕发的笑。
其实我对于她没有什么奢求,我相信这些对她来说只是轻易而举,我只希望
她可以舍弃我、寻求另外一种的幸福,然后在幸福快乐多年后的某一天,某一刻,
她会突然记起我,就像我会记起公车站牌下那个女孩子,那一抹忧郁的眼神。如
果她的生命里,也能有这样的一分钟为我真真切切地感动,我很想对她说:“忽
然不想让你知道,在我心中,你多重要。”
第三卷·第二章·浪子的“道”
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白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
然处之。
但我不同,因为我的本质是一个浪子。
古有良训:浪子回头金不换。古时的浪子大概是指染有某些恶习的无业游民,
然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干百年的世事变迁又为这个词注入了全新的内涵,
今天,“浪子”又成了放荡不羁、个性刻意张扬的一类人。于是在物欲横流的时
代里,这个词愈显得刺激与浪漫,浓浓的诱惑色彩里又杂些迷幻的光影。
因此便有人幻想成为浪子,他们心灵的骚动源于一时厌倦于周遭的庸俗。他
们豪气干云,背上简单的行李,只身一人去游历河山,感受都市,然而他们只是
以好奇的心态尝试孤独,体验生存的本能及生命的内涵。其间有多少是为理性的
思考和哲学的关怀,又有多少是对文化的关注及情感的回归呢?
可惜他们在那块土地上走得太急了,走得太动情了,还未及一一定位,薄薄
的一层情感沉淀已经不起廉价的宣泄。
但我不同,因为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子,更因为我像苏格拉底对一切都一
无所知。虽然活了近三十岁,但是眼前还是日日常新的新世界。我不知道我为什
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去摸索求探……
这一切的一切世人都有过各种的解释,单没有一种我能够完全听懂。我是如
此的无知(或者说不了解)所以常人对于生活的一切厌倦都与我无缘。沧桑世道
就是这样。
也许换一种方式来讲,会更好一些。
我深深地了解,做浪子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也不是去刻意地经营一种神秘的
深沉,更加用不着饱经风霜式的自负或者傲物凌人。
一般的人过了“年少轻狂”的阶段,就会渐渐发现做浪子有点力不从心,他
们不得不开始怀疑当初的抉择,最终会想或许应该留下些路标,好下至于将来进
退两难。他们知道回头是岸,于足又走得从从容容,虽不必担心前方荆棘满途的
原野上能否柳暗花明,却亦不能欣喜于艰辛跋涉后的绿草茵茵。
当昔日的激情耗尽,当那块土地开始向他索取,他们开始自觉地思索一直不
自觉寻找的东西,于是既无法摆脱精神亦无法摆脱非精神的存在;无法摆脱游离
于世俗与超脱间的自我,亦无法摆脱对随波逐流的无奈以及对无奈的失落。
我不曾浪迹天涯,但许久以来,我一直试图解读萦绕心中的那份侠客梦,开
始总以为侠客是一种幻想,于是一直逃避,后来才渐渐发觉是因为逃避而幻想,
最终才有了侠客浪子。
我一直倾心于侠骨柔情的金庸,他笔下的人物虽漂浮在不知方位的虚空,可
我总能亲切而默契地认同。虽是虚幻,却在一个精神层面上完整而永恒地突显了
被潜抑的渴求,无奈和对无奈的失落在这儿寻求着各自的平衡。
文明渐渐走进,现代人对蛮荒的遥远记忆已留存无几,却又久久不能割舍。
原来生命的核心本是莽苍苍的自然,所以浪子并非一定要去浪迹天涯,在精
神世界的天涯海角营造浪子的心境,或许更不容易被周遭同化。
浪子的心境便是要领略一种深层次的孤独,却又要温和、自在地活在繁华喧
嚣间。遁入空门的佛家子弟、云游四海的道士不是浪子;厌弃红尘,消极避世的
王维、陶渊明不是浪子;以孤独作茧,躺在茧里作蛹,仅以一种寄托作为出气孔
的八大山人更不是浪子。
浪子的心灵深处永远留给自己一个空白空间,它有着单纯和执着织成的栅栏,
即便有心人让栅栏里鲜花璀璨,在浪子心中,远不如苍白依然。
小时候,国文老师跟我们说,寂寞就是孤独,孤独便是寂寞。有一天,当我
擦亮惺忪的睡眼,开始读人生这部书时,下禁有些愕然寂寞太易,孤独太难!
为吾生须臾感叹,为似水流年留连忘返,随随便便心情不佳,为花谢月缺伤
感,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季节、在匆匆的月台送走匆匆的朋友、在飘雪的街口为一
束凋零的玫瑰秉烛。
所以,寂寞太易。
国文老师的话倒像是极其朴素地描述了一种大彻大悟后的禅定,尽管并非也
的初衷。
未参禅时,山是山,水是水;参禅时,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禅悟时,山亦
是山,水亦是水。
禅定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是人类灵魂深处的梦呓。
禅定为形与意的统一,自然而然地充当了一切形的量度。
浪子毕竟不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得道高僧,苛求不来禅定的洒脱:浪子亦是凡
夫俗子,要区别一种凡夫俗子与另一种凡夫俗子,寂寞就不能等同于孤独。
寂寞足一抹忧郁的云,聚聚散散仍是一片一片,处于二维的概念体系里,于
是我们很难意识到两种乃至多种寂寞感的交织。
孤独则完全是一个三维概念,在陌生的群体里,你说没有人和你谈得来,你
宁愿一个人悄悄地缩在角落里。你的心此时被孤独深深包围了,被有容量的三维
实体密封了,心囚于孤独的圈图里,你无力自拔,你无意自拔,这便是典型的八
大山人式孤独。
然而若把那个三维实体置于心牢中,用你的心去密封孤独,这时,浪子也便
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一种深层次的孤独。这一片空间是外人永难涉及的秘地,它只
属于自己,偶尔渗进去的淡淡怅惘、点点悒郁,都将是予你心田无与伦比的滋润。
无论大众化的浪子怎么定义,在我心中,浪子已成为人们内在精神的一种象
征性符号,浓缩在现代文明的一隅,定格于一小批现代人荒诞的期盼。或许有一
天,当我们厌倦了远占的遗迹。当我们今日的文明业已废墟一片,生命才能更和
谐地融于自然。
但无论如何,我是一名浪子,并不是因为我感到孤独或者寂寞,而是因为,
我生来就是“浪子”这就像“道”之所以是“道”并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
它天生就是“道”只有顺从它,你才有可能获得人生的真谛!
我陷入了玄思的奇妙时空中,而唐心虹则像一朵散发芬芳的九月雏菊优雅地
坐在我的面前,我从她身上感到的性感欲,就如风一样捉摸不定。它从我的心口
处散开,就如山野上的风。这个时候,我只想倾听她的声音,正如过去的这种时
候我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那实在是太寂寞了这个没有思滢和琴书陪伴的下午并不寂寞,它充满了许多美丽
的事情。
后来我就和唐心虹去跳舞了。
唐心虹的舞跳得非常之好,她的舞步不仅节奏分明,而且明显带有一种旋律
感。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舞步有了旋律的感觉,跳起来就不再是简单的节奏摆
动,从而产生了多样化和丰富性。一时间我在这样的舞动中迷醉。
舞场里面的灯光也就在这样的时刻,及时熄灭了,我说的是完完全全地熄灭
了。一切都立即陷入了浓重的黑暗,只有唐心虹身上散发出来的美妙香味儿在浮
动。
这一刻好像足梦幻,我无法确切描述自己的心情,我想说:“假如我是一只
孔雀,我要用一千只眼、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我要用一百只脚、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我要用八只手臂、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只猫,我要用九条性命、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我要用三个身体、占有你……“这样的香味儿一定是从
唐心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它在黑暗中和大提琴奏出的优美旋律一同起伏着。
渐渐地这香气与唐心虹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在一种嘈杂的宁静中向我涌来。
我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嘴唇,向黑暗中我所搂定的这个精灵贴去,结果我贴
住了一个光洁而饱满的额头。与此同时,唐心虹将整个身子都向我靠了过来。她
的躯体轻软而温热,像黑暗中撕下的一片。她在我的耳边吃吃地笑了,这时候的
感觉是我的身体像水一样融化了,与音乐和黑暗以及起伏着的香气淌到了一起,
搅拌在一起。那股香气像是一根绳索一样的东西,游进了我的体内,又将我的内
脏紧紧地绞住,然后一古脑儿地拖出了我的躯壳。我就像一个空心人似的在舞池
里飘荡。
终于夜了。
唐心虹因为要去接韩晶晶,所以先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不打算早早回家,所以走出江南楼后,独自往外滩走去。
都说夜晚的外滩是最美丽的,每当华灯齐放,一座座精美的建筑就变成了水
晶般的宫殿,与黄浦江东岸的东方明珠遥相辉映,美不胜收。
可是,这样美丽的外滩,通常很难让人心动,不是它不能,而是你不敢。外
滩的高贵和骄傲,是上海其他任何地方都难以比拟的。那气宇轩昂的建筑、那耀
眼璀璨的灯光、那雍容沉静的江面、那华丽雄伟的游船……一切的一切都骄傲地
注视着你,没有足够的自信,你很难从容行走。
所以,对外滩的喜爱就像一场水晶之恋,美好而易碎,你只能仰慕,偷偷喜
欢。
只有爱情中的青年,可以坦然面对这片辉煌,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迎着江风依偎着,倾诉衷肠。
我坐在一片花坛前,明净的月色白天际一泻而来,清风扑面,花香袭人,心
情便也顿时清朗起来。
四周遍布着无数的小草和树丛,甚至有一洼清水碧波微澜,明月荡漾之中,
绿叶飘摇,偶有几只青蛙跳跃,颤动刚刚绽放的小荷,犹如少女羞涩的窃笑,在
池塘里传递着喜悦和躁动,微风轻拂,柔柔的抚慰,心中油然而升的情愫在夜空
里随之而散漫,漱玉含香,人也如醉。风影婆娑,柳叶如歌,白天的喧嚣消融于
顷刻之间,也梦也幻的是一袭轻泻的白银,装点着夜色的宁静。
席地而坐,凝视着皓月嬉水,听几许鼓噪的蛙鸣,然后恰然自得,这颇有些
孤芳自赏的嫌疑,虽然此生已注定与孤芳无缘,但孤独与寂寞,或者说是一种孤
傲,似乎成就着某一种希冀,陪伴着我的思绪,任由我一意孤行。我喜欢这样的
静谧,并在这静谧中遐思、畅游,追寻着飘逝的晚风,与虚无同行。
万阑寂静之中,心也平和了许多,竟然童心未泯,投石掷水,涟漪轻扬,月
光如流,宛如飘逸的纱裙,洁白的在飞翔,那夜空中的浮云,悠然的在游移,从
遥远的天际里向我漫来,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浮云的轮廓、看见了白色的纱裙、
看见了在云朵里翩跶的身影,还有那童真的歌声,欢快的在飞扬。
几滴露珠飘落下来,跃然于小菏的红叶,晶莹的亮光,让我想起了那几支小
小的红烛,烛光里衬映着虔诚,满怀着祈愿和祝福,燃烧着一颗悸动的心灵,从
陈旧的老屋里走来,那是一生的守侯,幻作一首悠扬的情歌,在空蒙的月色中飘
扬。月光因此而明媚,并在明媚中与烛光一起燃烧。
也许再没有烛光了,于明净的月色之中,看小菏鲜艳的绽放,亮丽的殷红依
稀跳跃着明火,释放的火花依然点燃着心中的渴望,我渴望那星星之火,能穿越
夜空,捎上我的问候,不灭于老屋的情怀,陪伴我永恒的情爱。童年的歌谣,必
将永远的回荡。
夜风吹拂中,只有月光在不卷地流泻,在歌颂着那沉沉浅浅的夜色,在安抚
着我漂流的心结,我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月光中池塘,凝视着池塘里绽放的红
菏,凝视着明丽而皎洁的晚月,夜深了,月色很美,真的很美。
目驰神遥之中,我忽然听到背后有异样的繁华喧闹声音,回头定睛一看,这
才发现,身后原来正对着一家亮若白昼的餐厅,里面正在举行婚礼,欢声笑语不
时从餐厅里传出来,于是我便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
看了不到几分钟,餐厅里的灯光忽然一下子灭了,正在我恍惚的功夫,酒店
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我还以为停电了,但是对面其他建筑物依然白亮如画,随
之我就听到黑暗的酒店里面传来了争吵声,举行婚礼的人显然对酒店的服务不满
意,餐厅的人一边忙不叠地赔礼道歉,一边赶快吩咐人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
好几分钟过去,灯还是没有亮起来,争吵的声音就更大了。
这时候,一个穿着拖地白裙的女孩子从餐厅里走了出来,跨过马路,居然也
在我旁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我心里暗生诧异:不会是新娘一个人跑出来了
吧?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几眼,总算看清楚了,她不大可能会是新娘:尽管也模
模糊糊看清楚了她脸上的浓妆,但是头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饰物,若果没有猜错
的话,她倒有可能是伴娘。她的高跟鞋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坐下来后马上脱下来,
一边揉揉脚,一边把两只鞋子放在石凳上面敲了敲,清脆的梆梆两声,似乎使了
不小的力气,接着再穿好,站起来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还是不行,回来接
着敲,声音更大了。
看着看着,我就笑了起来。最近总是这样,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一件事情,
我却总能看地笑起来。等到明白自己在笑的时候,事实上已经笑过了。
“喂!”
她朝我这边叫了一声,我还以为我背后面有人,就转过身去看,转身的工夫
她又说:“看什么呢,就是在叫你!”
“哦、哦。”
我答应着站起身来:“怎么了?”
“给根烟抽抽吧。”
她说。
我是向来不抽烟的,但今天特别,因为唐心虹的女性香烟偏巧放在我的口袋
里面。
“又是一个抽烟的女人,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
我一边在脑子里面胡思乱想着,一边走过去,掏出一根烟来递给她,她一只
手接过烟,打量了一下,“怎么是”摩尔“?这是女人抽的……是你妻子还是女
朋友的?”
她问道,我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她一只手接过烟,另一只手还在继续敲着鞋,我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火,一弯
腰就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道,也看清楚了她的长相:牙雕一般的面庞上有
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眸,这双眼眸令人印象深刻地隐藏在浓密的长睫毛下面,其中
似乎隐藏着无数诱人的隐秘。我很难讲清楚她给人的具体印象,但是,毫无疑问
的是,不用漂亮来形容她是说不过去的,尽管她的嘴唇上面的口红抹得重了些,
但是某种稚气还是从口红下面顽强地坦露了出来,大概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吧。
点好了烟,她抽了一口,立即呛得连声咳嗽起来,一眼便知道她不是那种经
常抽烟的女人,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倒是咳嗽着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觉得活着有意思吗?”
“有……也没有……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很难一言两语地讲清楚,急切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干脆反问
起她来。
“我觉得太有意思了!”
她说。
我不禁哑然失笑,“怎么说呢?”
我继续问。一般而言,提出“活着是否有意思”之类问题的人,对此类问题
的答案总是否定多于肯定的,像眼下这样肯定的回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哈,活着多好啊,能抽烟,能光着脚,不高兴了还能够剪剪电线什么的,
还有好多事情,哪怕办不到,想一想还是总是有可能的吧。”
她多少有几分天真和狡黠相互揉合的笑着说。
“什么?”
我一时间没有听清楚:“你说剪电线,剪哪里的电线?”
她仍然天真地笑着,嘴巴一努,我顺着她的嘴巴一回头,立刻明白了:原来
餐厅里,那一场小小的“悲剧”是她造成的,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会想
到剪电线的啊?”
“烦了呗,从下午三点一直闹到现在,我早就烦了,不剪电线我可能明天早
上都回不去。”
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本来是想拉电闸的,但是他们修起来太容易,干脆
就跑到屋顶上把电线剪了。”
“啊?”
“啊什么呀,一点儿都不危险,到厨房里找了双塑胶手套戴好了才去剪的,
又是在屋顶上,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明天早上他们呢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能
发现的,唉,只要今天快点结束就好了。”
说话间,事情竟然果真像她希望的一样:酒店的门口开始有人出来,虽然几
乎无一例外的都怒气冲冲,但显然也的确没有什么办法,一场热闹风光的婚礼看
来只好就此结束了。
她只抽了两口,忽然说道:“你坐过来些,我跟你讲句话。”
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地向我招着手。
我把脑袋凑了过来,她悄悄地说道:“我叫你夜游人,好不好?”
那么稚气地,我不由笑了起来。
“小心,夜游人是带着邪气的。”
“但有时候,黑夜也是幸福的象征。”
说着话,她便把在烟蒂上面染着唇脂的香烟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怎么,你又不抽了?”
我顺手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儿润满了心肺。我从来不抽烟,所以我
不知道女性的香烟是不是都是这种味道。
“没事情做,心里烦的时候才抽烟的。”
“现在不烦吗?”
点了点脑袋。
“为什么不烦呢?”
“因为过来!”
我把耳朵再凑过去。她四周瞧了一下,很郑重其事的模样,我心里面不由得
一阵的好笑,她轻轻趴到我的肩头,好闻的香气再次传来,她在我的耳朵旁边悄
悄地说:“因为你有一张可爱的脸嘛!
“说着,便掩着脸笑了起来。
我有些尴尬,想把睑转开去,忽然我觉得自己的腿上给人踢了一下,看时,
她却在手指缝里偷看我。
对于这么没有遮拦的、大胆的、孩子气似的话,我只有傻子似地说道:“顽
皮的小女孩儿。”
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我别作声,原来这个时候,对面马路的人群中走
出新郎和新娘,我刚想看得更清楚点的,身边的女孩子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别动,有人在叫我!”
果然有人在人群中里面喊着一个名字,但是听不太清楚,我回过头去,还不
及开口:“嘘!”
她就先将十指在嘴唇边竖了起来,其实她的手还在一直拉着我的胳膊,此时
又一用力,我就跌坐在她身边了,她的身子再往后躲一点儿,几乎完全躲到我的
身体背后:“拜托千万要挡着点儿,被他们找到可就惨了!”
于是我也就不再说话,一边用身体挡着她,一边还是像刚才一样饶有兴味地
看着餐厅前面的人们何去何从:新郎和新娘上了一辆轿车,剩下的人也只好各走
各路了,争吵声还在持续,赔礼声自然也就没完没了,他们哪里知道罪魁祸首就
在我的身边。
我想起自己正在度过一个如此有趣的夜晚,心里总不免觉得有几丝隐隐的快
乐。
大概十分钟,人群终于消散开来,餐厅的经理正在对员工们施以更加激烈的
怒吼,那个一直在叫着我身边女孩子名字的人也在最后一个离开了,我侧过头一
看:她竟然倚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一只手还提着高
跟鞋。
那么就睡吧,我想。
十点钟,背后的大餐厅关门了。长长的中山东路上面几乎所有的店铺也都关
了门,行人寥寥无几,渐至于无,看着偶尔从眼前驶过的汽车,看着浦江河面上
的幽光里随波逐流的驳船,真正觉得神清气奭了。“啊!”
也就这个时候,身边的女孩子“啊”了一声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我:“现
在几点了?”
“十点了。
“我回答说。
“啊,居然这么晚了。”
她马上站起来,一边整理着她的拖地长裙,一遍又忙不迭地穿好高跟鞋,正
弯着腰穿着呢,突然侧过身来对着我说:“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