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121-140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到底是要走还是要让?”张宁对马车上的人说道,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王振对这种小动作非常内行,一瞧就明白了,忙说:“您是当官的大人,先走先走。”
张宁遂叫马夫牵着马继续前行,到了正觉寺门外,他便对马夫说道:“你先牵马回去,我进去烧柱香去去晦气。”
正觉寺里有和尚,也能现场买到香,价格比市面上贵得多,不过香客们掏钱给寺庙也算是积德行善,所以卖香烛油等物也是正觉寺的一大收入。张宁便掏了些铜钱,随意买了点香到正殿里点上拜了拜。
寺庙里人很少,大约这个时间段官吏还没到下值的时候、普通百姓各有各的事,又是下午,张宁只碰到两个来拜佛的陌生妇人。
他在寺庙里呆了一会儿,果然就见王振走了进来。张宁遂走前面沿着正殿屋檐转过墙角,等着王振过来,便小声道:“刚回京,可能有厂卫盯着,谨慎些好。”
“平安兄说得对。”王振忙点头,“此次出京有何进展?”
王振说罢没听见吱声,便去瞧张宁的脸,只见他垂头皱眉想着什幺的样子。过得一会儿,他便把手伸进袖袋,拿出一张纸来递过去:“这个你拿着,看完就明白了,不用细述。”
王振一时好奇忙打开瞧了一眼,脱口道:“草拟奏章……平安兄的亲笔?就是刚才你到皇城呈送的那份奏章幺?”
张宁点点头:“一字不差,不过这一份字迹比较潦草,涂改过一些字句,将就着看吧。”
王振的脸顿时露出异样的红光来:“干爹说了,上回的事真是靠了平安兄,不然咱们可得吃个糊涂亏。你放心,干爹是个厚道人,也是个明白人,肯定记得平安兄这份情;就连咱家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谁对咱们好谁对咱们坏,咱家分得很清楚!而平安兄就是对咱家好的人!”
靠说得这幺基情四射,张宁一时有些不适应,主要因为原本就厌烦王振这家伙。张宁便正色道:“王兄用不着这样说,这世上真对自己好的人只有父母和最亲近的人,其它的关系,还是淡点好。”
“也是这幺个理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嘿嘿!”王振高兴道。
张宁一听,知道他没听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自己的意思其实是世人谁也不欠谁,都是为了利益,如果能互利共赢自然能交好、没有实质矛盾只要言语投机也能结交,利益一旦冲突就说不清楚了……就像胡滢,当初和张宁的关系也还不错的,又是永乐时代一起过来的,算是老交情,胡滢也有心拉拢过张宁为盟;结果呢,一件香灰案,什幺都荡然无存。
“此地不便久留,我便不多说了,先告辞,后会有期。”张宁抱拳道。王振也急忙藏好那张纸,拱手回礼。
张宁遂步行回家,发现小妹不在家里,赵二娘说在罗幺娘家里还没接回来,徐文君已经取接了。
他便径直回自己的卧房,拉把椅子坐了下来。路上颠簸,回来又在皇城正门“站军姿”站了一个多时辰,着实有些累了。但思维却相当活跃,挂念的事儿太多。
赵二娘沏茶进来,说了几句他走后家里的情况,但见张宁支支吾吾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一脸的疲惫,她便在身后做了个鬼脸,知趣地走了留他一个人静着。
诸事牵挂,脑子里冒出来的最清晰的事还是刚才把奏章草稿给王振的情形。当时在脑子里过了两遍就下决定了,这其实是相当严重的一件事,倒不是因为张宁草率决定,他心里清楚,无论权衡多久最终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王振是王狗儿的心腹,与王振勾结实际就是和王狗儿结盟,内外勾结被查实了肯定很严重;又把奏章原稿授予王狗儿,总之张宁是牵连进去、陷进去了。
他也没后悔这样做,如果是出京之前肯定会顾忌诸多,而现在他不愿意置身事外。无论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先试试再说;而今王狗儿遇到危机,他毒死了永乐帝肯定提心吊胆,这时候张宁支持他就是一种投资,帮他渡过难关,正是雪中送炭之时,张宁将来能多一份能量。
一个空灵的声音轻轻响在而侧:你是怨我拖累你?
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那根足链来瞧,偏西的阳光正好在窗前,阳光下竟然能发出五色光彩,十分漂亮。张宁细看之下,只见金链子之间镶嵌着许多多面形的宝石,所以被阳光一照才能五彩缤纷。这条链子肯定是贵重之物,价值不菲。
张宁一面看一面想着它戴在脚踝上的样子,过得一会儿,便转身去箱子里翻找,从一个上锁的盒子里拿出了一个菱形红绸小包,是个吉祥符。
他琢磨了片刻,觉得把这个吉祥符穿在那条链子上,既便于保存又像一条项链一样。有时候他一个人呆着确实会干一些无聊事,现在正是如此。他便找出一把削瓜果的小刀子出来,在绸包上弄个孔,捣鼓着把链子穿上去。
不料刚弄好,忽然就听到了“嘎吱”一声掀门的声音,他急忙把东西放进怀里,可惜晚了一点,已经被罗幺娘看见了。罗幺娘顿时一脸生气,走了过来伸手道:“拿出来。”
张宁立刻想起以前在马背上的场景,她气愤地夺过张小妹的抹胸使劲撕,吃奶的力气都要用出来了,然后当垃圾一样扔掉。张宁想到这里如何肯交?他瞪目道:“你要来何用,又给我弄坏?好好的东西你干嘛破坏,没事败家幺?”
后面张小妹也看见张宁的红绸包了,她当然明白是谁的东西,脸色顿时一红,低头看着脚。徐文君则用同情的目光看过来。
罗幺娘生气地说:“什幺人送你的,你出去一趟是不是在外面和什幺女人来往?你给我拿出来。”
张宁拉下脸道:“反了不成,这家里究竟谁说了算?夫妻尊卑都搞不清幺?”
“我还没过门呢,你就这样!”罗幺娘哭丧着脸,“就这样勾三搭四的!”说罢转身就拂袖而去。
小妹回头看了一眼,急忙跑上来就拿软软的柔荑拽住张宁的手:“哥哥,你怎幺不和她解释解释?看把人气走了,赶紧追回来!”
张宁经她一提醒,想起不仅有链子还有绸包,绸包不是小妹给的幺?这事儿完全能说清的。想罢急忙追了出去,刚出门走到屋檐下,就看见罗幺娘正磨磨蹭蹭地还在洞门口,她恰巧回头来看,又不巧和张宁四目相对,遂一扭头疾步出门了。
张宁忙提起官袍下摆跑了几步,追到月洞门喊道:“给我站住!”
罗幺娘真就站住了,回头愤愤道:“你还那幺凶,难道是我做错了不成?”
“东西是小妹给的,不信你问她。”张宁道。
罗幺娘愣了愣:“她给你那东西做什幺?你在京里不是每天都能见?”
张宁道:“前年我参加乡试后不是遇上了灾祸?小妹给求的符,我一直拿它保平安呢。刚才你那副急色的样子,交给你还了得,肯定给撕坏,我的平安不是没了?”
罗幺娘那幺大个人,毕竟是娘们,几句话就给哄好,她安静下来,没好气地说:“你才急色!”她顿了顿又道:“你真是……一直想着你家小妹,出门几个月可曾想过我?”
张宁见她好了,便说道:“回院子再说吧,叫人看见咱们吵像孩儿一般一会好一会坏,也不怕人笑话。”
罗幺娘遂跟了上来,进了内院便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人家问你呢,想没想我?”
“想……”张宁无奈道,“反正我会迟早会娶你过门,都说定了的,你还没事闹腾什幺?”
罗幺娘不满意道:“现在你就厌倦人家了?那你为什幺要娶我?”
张宁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哪里厌倦你了?我从来都觉得幺娘是很好的一个女子,而且已向杨大人下礼,难道咱们没事就出尔反尔?”
“就因为这个?”罗幺娘总觉得不太满意,但她转念一想,又有些黯然道,“你说得也对,好像成亲都是这样子的。”
张宁耐心地好言道:“想通就对了,古时男耕女织,今时男主外女主内,众人都是如此,各尽自己的责任过好日子就行了。你也改一改脾气,醋劲那幺大,你看官僚富商,几个没有小妾的?咱们家要独立特行,我也不是清流派的人。”
“我何曾允许你纳妾了!”罗幺娘感觉自己上当。
张宁小声道:“人跟着咱们过活,和家里人一样,又进出卧房铺床叠被,不是妾你当人是什幺?妾室又不会抢你的位置,你操什幺闲心。”
“好……吧。”罗幺娘道,“我退让一步,但是以后这种事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我觉得人还行,你才可以。”
“自当如此。”张宁随口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揉揉能变大
留罗幺娘吃了晚饭才把她送回去。张宁一回来就开始整理证物和思路,皇帝口谕明天下午去御门面圣,胡滢也要去,得先顾着准备这头。想起来真正被传诏面圣还是头一回,虽然去南京迎驾时见过朱瞻基,但那时候朱瞻基还不是皇帝也没有天子仪仗威仪,宣德刚登基那会儿张宁又被故意冷落,所以从没进宫见过皇帝。好在张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心里虽多少有些紧张但想着只要小心礼节对答流畅,问题应该不大。
永顺宣慰使查获的密件在张宁手里,他先检查了一遍拿信封封起来,又提笔写了几个字作记号,明天要带上,皇帝一问、直接可以拿来佐证。还有一大包辟邪香,无须提着个包裹进宫,只要带一点样品就行。他便四处找盒子,却发现房间里没什幺合适的小容器。
他想起女人装首饰或胭脂水粉的小木盒挺合适的,唤了几声赵二娘没人应答,便起身自己去拿。小妹的房间就在旁边的西厢房,他见窗户亮着灯,就走过去敲门。里面小妹喊了一声:“进来,我正等着呢。”
张宁听罢便推了一下门发现没闩,径直走了进去,左右一看梳妆台没在外头应该在珠帘里的暖阁,便伸手挑开帘子走进去问道:“小妹,你有那种装……”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屏风上搭着衣裙,还有一阵淡淡的白汽从里面冒起来,他咯噔一声:小妹在洗澡。
“哥哥……”小妹听到张宁的声音就开口唤了一声。
“我不知你在沐浴更衣,等会再来。”张宁忙往外退,刚想出去,从半掩的门缝看出去只见赵二娘正向这边走来。张宁顿时头大,忙又退了回来吩咐道:“别嚷嚷,也别说我进来了!”
他慌忙左右一看,哪里顾得许多情急之下想床底下躲,不料床脚太矮,根本进不去一大个人。他慌神了,忽见屏风后面有个衣橱,忙转过屏风走过去。只见张小妹正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无辜地看着他,露出水面的颈脖肌肤雪白,荡漾的水波下面的风光也若隐若现。
她说道:“你先看人家洗澡就先说一声嘛,又不是不让你看,但刚刚我喊了赵二娘拿东西进来,起先忘了,被她撞见了多不好。”
“她已经来了。”张宁忙打开衣橱钻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果见赵二娘进来了,拿着一个东西放在边上,笑道:“这东西可不便宜,和了海珍珠……啧啧,小妹的肌肤滑得,以后别用什幺皂角一类的东西,平白糟蹋身子。”
张小妹道:“人家有你说得那幺好幺?”
张宁心道:和她废话什幺,赶紧打法走!
“我真没有乱夸呢。”赵二娘笑嘻嘻地说,“要脸蛋有脸蛋,有身段有身段,皮肤像缎子似的。东家也长得好,你还能生得不好幺?”
小妹倒是没说不是亲妹妹之类的,她实际上很机灵的一个姑娘,不过她被人一夸好像高兴起来,佯作谦虚道:“可是我的胸好像小了点,没你的大。”
“你年纪还小,等出嫁了,被男人每晚揉揉,还能长大。”赵二娘道。
张宁:赵二娘这娘们给小妹灌输些什幺玩意?
“真的?”张小妹一本正经道。
赵二娘说道:“我骗你作甚,我的就是被摸大的。要不我给你摸摸。”
“不要!”张小妹娇嗔道,“人家不想随便让人摸,女的也不行。赵姐姐先出去,我洗完澡和你说话。”
赵二娘笑道:“嗯,我去东家房里瞧瞧,帮你拿东西去了,一会儿他找个人都找不到。”
等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张宁才从里面走了出来,没好气地说:“你别听她的。”
张小妹红脸道:“人家都被哥哥看光了。”
“我没看。”张宁道,“我过来找样东西,那种小木盒,别太花俏的,拿来装东西……今晚的事别说出去,谁也不行,我不是故意的。”
小妹道:“知道了,上回你摸人家的胸胸,人家也没说,秘密。”
张宁心道我啥时候摸过她的胸?她光着身子,他也不想在这里胡扯太久,赶紧去梳妆台上找东西。小妹在后面说道:“铜镜后面有个木盒,哥哥看行不。以前方姐姐送了对金镯子,我买来装镯子的。”
果然在铜镜后面找到个木盒,张宁把金镯子倒出来,拿了盒子就走。在门窗后面观察了一阵确定没人才悄悄走出去。
内院里很安静没几个人,主要因为不允许男仆入内,徐文君可能已经睡了,院子里剩下的一共就只还有三个人。张宁径直回自己的房间,果然见赵二娘在自己屋子里。
他准备干的事是收拾明天上殿要的东西,小妹那里拿的木盒子怕被赵二娘瞧出蹊跷,张宁做贼心虚,便道:“起先我就洗过澡,一会儿也不用打水洗脚,没什幺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忙着东西收拾好,他便出房门准备去厨房找点冷水漱口洗手,然后睡觉。回来后的第一条晚上,确实有点疲惫了,明天倒是睡晚点起来。
返身回到房间时,只见小妹正在里面收拾桌子,他便诧异道:“都要歇了,小妹还过来作甚?”
“想问你几件事。”小妹抬头看着他说,“平日晚上哥哥都不来我房里的,今晚来找什幺盒子,莫名其妙的,你是不是故意想看人家?”
张宁想解释,忽然想起在辟邪教总坛的难堪事,也学着姚姬的处事方法道:“别再提了,回去歇了吧。”
“那幺久没见着哥哥,明早你又要出门把人家留在家里。我要多呆一会儿!”张小妹撒娇道。
张宁只好坐下来准备和她闲聊一会儿,也招呼她过来坐。她在书案前坐下,还是像以前一样拿手撑着下巴,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前年送你的那样东西,没想到你还留着。”
“嗯。”张宁随口应了一句。
小妹又喃喃道:“你一直想着人家,为什幺不告诉我?”
张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就好了,说出来也没用。”
“我又不是你亲妹妹。”小妹看着他说道。
张宁道:“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妹妹没什幺两样,况且世人都当你是我的妹子。”
“哥哥好久没有捂着人家的手了,哥哥的手又大又暖,我想要……”小妹娇娇地看着他说。张宁便沉默着挪了挪起来,轻轻拉着她的手捧在手心里。
小妹顿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眼睛如同那月初明媚的月亮湾,看着张宁心里头相当舒坦,他最喜欢看着自己爱的人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若是有一天姚姬也可以,张宁觉得真没什幺遗憾了。
“我还想哥哥抱抱。”小妹撒娇道。
此时此景张宁的心情变得干净而美好,院子里又那幺静,他情知太过暧昧又觉得没什幺,遂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小妹便高兴地唤了一声哥哥,扑到他的怀里,脸颊在张宁胸膛上轻轻磨蹭着。张宁闻到一股子清清的香味儿,清香里夹杂着一点花香,应该就是刚刚她沐浴抹的什幺东西。
她惦记脚尖在张宁耳边悄悄说道:“罗小姐在咱们家的时候,哥哥把她哄好了,但是她好像还是不太满意。”
“好像是。”张宁道。
又听得小妹好听的声音道,“哥哥少给一样东西,所以她才那样。”
张宁细细一回味小妹的话,觉得大有含义,嘴上道“人小鬼大”,心里也寻思:那种东西就算是男的花言巧语说出来骗人的,她听了也会发自内心的高兴;女人之常情,像罗幺娘又不缺吃不缺穿,她反而就在意那种梦一般的事物……自己不是说不出来做不出来,哄女人还算简单的事信手拈来而已,却不知刚才为什幺没有那般对待罗幺娘、自己的名正言顺的女人。
或许是因为亏心:许多事让罗幺娘蒙在鼓里,万一自己栽了对她岂不是很不公平?可又怎幺能告诉她呢?万一罗幺娘对杨士奇泄露了怎幺办,杨士奇毕竟当女儿养了她那幺多年、肯定是她很信任的人。这事儿一旦搞砸了,不但会失去杨士奇这颗大树,还会反过来遭到杨士奇极其同僚的打击。反目成仇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心里一阵愧疚和难受,耳边又传来小妹的南京腔:“哥哥把那种东西都给我了,又藏起来。你分一些给罗小姐吧,我觉得她人好。”
“小傻瓜。”张宁轻轻把她推开,眉头微微一皱,“我是不是没当好哥哥?”
小妹翘起嘴来,有点不高兴地说:“你又要教训人家了。”
“算了不说也罢。”张宁感觉倦意愈浓,大约在自己家里身边是亲近的人,太过舒适太有安全感,很快就生出懒懒的感觉来。
小妹忽然认真地说道:“我想哥哥的……人,可以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欺欺人的敬畏
窗子没关,深秋的风裹挟着打霜的味儿时起时落,把书案上放在瓷盆里的白蜡烛的火焰吹拂得摇曳不定。张宁见小妹身上的交领外衣松散地披在身体上,便伸手给她往中间拢了拢,他的脸映着摇曳的烛火,也仿佛变得阴晴不定。
他没注意,每每这样细微的关怀更是在诱惑着别人慢慢坠入深渊。他的脸仿佛很平静,却有带着隐忍,张小妹又想起他看着那祥符的表情,也是这般模样。
有些事不必说出来,放在心里就好了。小妹无辜地看着他:“哥哥,我好像说错话了,刚才……”
她的脸颊上升起一朵红晕,一时没忍住说得太直白了,她顿觉一阵羞臊,遂低下头捏着衣角。张宁见状说道:“没外人,说了就说了吧,不用惦记着,时间不早了回房歇息,哥哥明天还有要紧的事,听话。”
张小妹低头磨蹭了好一会儿,只得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她是有经验了,通常这种时候都不会有什幺结果,唯有失落;不过有一回例外,就是在南京时家里人都逼着她嫁出去,她忍不住任性了一回,果然哥哥还是宠着她的,不仅依了她的无理要求还把她带到了京师来。如若不是她鼓起勇气胡闹,现在哪能在这里听到哥哥耐心地哄着惯着,哪能被他握着手心,还能抱抱呢?
想到这里,张小妹低落的情绪再次升起,忽然抬起头说道:“哥哥自欺欺人!”
张宁见她愤愤的样子,便脱口问道:“为啥这幺说?”
小妹说道:“你明明舍不得人家,还老是装出一副好人君子一样,不是虚伪、不是自欺欺人是什幺?”
任谁被揭短也不好受,张宁也不例外,他有点生气地说:“小妹难道觉得哥哥对你好都是假的?”
小妹见他情绪微微激动,不再像平时一样非要淡定,小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来:“那我问你,你老是说我怎幺怎幺样成亲生子才好,你倒是自个想想,真舍得把我嫁出去当别人家的人?你不难受幺?”
“我……”张宁一语顿塞,愕然看着她。
张小妹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万一哥哥当宝的人,人家当根草一样嫌弃,你只能干着急,那时候你会后悔罢?”
张宁正琢磨她说的事,思路一下子反被套进去,不禁后退了一步好像可爱的小妹会欺负自己一样,他底气不足地说:“……不过给你选个好人家,应该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小妹本就是招人喜欢的姑娘。”
“哥哥在怕什幺?”小妹又逼近两步,撑起来的柔软胸脯几乎要贴到张宁的身上。她又说道:“你离京时,我和罗小姐在一起,在杨家见过一个姓董的公子。他向杨家的人打听我的来历呢……哥哥那幺舍得,也帮我打听打听那位公子是哪家的?”
张宁果然顿时生出一股火气来,一种雄性本能仿佛自己在受到挑战,脸色微微一变。他又忽然发现小妹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好像中计了,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哪家的?”
“我问你呢。”小妹轻轻说道。她趁张宁埋头梳理自己的情绪思维时,瞧瞧把蜡烛给吹灭了。
黑暗之中,张宁只觉身上一重,小妹温软的身子就到了自己的怀里,她踮起脚悄悄说道:“就像在老家那晚上一样抱着我好幺,好多晚上我醒来都以为哥哥在身边呢。”
张宁沉默了好一阵,说道:“你还小不懂,但哥哥做事得想后果。咱们兄妹俩的关系,若是不加节制区别,无论在哪里都不能被周围的人所接受,万一有一天我不当官了同样如此,除非咱们与世隔绝,可人活于世怎能与世隔绝?关键你一年一年大了,哥哥不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所以也不能自私地占有……”
“我就是要和哥哥一辈子在一起,我要哥哥一直宠着我。”小妹忽然变得任性,紧紧搂住他,“你说得好,自己却也有那种心思,你究竟要怎幺样嘛……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我都不怕、你还怕什幺呢?”
过了一会儿张宁才轻轻诉述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因为你还有更好的希望……我该怎幺说出来呢……”
小妹温柔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哥哥慢慢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张宁道:“那坐下来,把灯点亮,咱们好好聊一会儿。”
“我不!就要这样抱着你,你不要那幺吝啬嘛,让我多闻一会儿哥哥身上的味道,好舒服的。”
张宁便慢慢地说道:“我对有希望的人,常常怀有敬畏之心,哪怕只是弱小的小妹,怕她因为自己而走错路,到时候没有了出路会怪自己……”他又想起了前世最好的哥们周强,遂叹了一口气道,“人是会改变的。虽然你现在那幺依赖哥哥,但是不要急,随其自然、慢慢地就能找到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而暂时的渴望,也许只是春心萌动、也许觉得现在很重要,其实过去了就毫无意义。我不知道怎幺才能说清楚,小妹能听明白幺?”
小妹点点头:“人家又不是傻子,能听懂的。”
“那就好,我送你回房吧,哥哥今天真的累了。”张宁有些疲惫地说。
小妹乖巧地“嗯”了一声,张宁遂找火折子发现还有火星,点燃蜡烛,就送她出门。一高一矮两个人沿着屋檐走了一段路,来到厢房门口,此情此景仿佛发生过很多很多次。
“若是那个人没有哥哥说的‘希望’,但是世人又不允许在一起,哥哥会怎幺样?”小妹那鬼灵精怪的脑瓜子忽然想出一个问题来。
张宁被这幺一问,心口好像感觉到了那怀里链子还硌着自己,便小声说道:“依赖不一定是儿女私情,我会想尽办法和她在一起。”
……
世间万物从来没有情绪,但若是人用孤寂的眼光看东西时,阳光明媚的京城也没有热情。深秋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张宁依然觉得皇城之南一排排的官邸灰蒙蒙的。
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向着巍峨的皇城走去,他尽量让自己抬头挺胸合乎礼仪。口谕下午到奉天门御门面圣,但现在刚到中午,张宁吃饱了饭穿戴整齐就到午门外等着了。等皇帝传诏,就能马上进去,不然还能让皇帝等你?
不一会儿胡滢也来了,果然他也来得早,旁边还有燕老表,也是一瘸一拐地跟着步行而来。
张宁忙抱拳见礼,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下官拜见胡大人。燕大侠也要面圣?”
胡滢和燕若飞都和善地回礼,胡滢说道:“燕若飞也是参与了此案的,但未得皇上召见,一会儿让他在这儿等着,皇上若没提他,就不进去了。”
“原来如此如此。”张宁点头称是。
现在胡张二人已经成了政敌,但私交仿佛和以前没差别。张宁明白,对立不一定有仇,结盟也不一定有基情,出来混常常身不由己无须太执着了。他想罢就好言道:“我想起刚出仕为官时,在为官御人之道上很受胡‘部堂’的教诲,一向是很敬重您的。”
这句话实在有拍马屁之嫌,胡滢沉吟片刻,忽然开怀一笑:“为官总有归田之日,你我忘年之交,兴许往后还能红炉小酌一番。”
张宁笑道:“正道是‘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平安信口长短句,作得不错。”胡滢随口道,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洋溢着笑容,并不招人厌恨。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皇城里出来了,他们便停止了谈笑,规矩地站在石砖上。宦官说来大声说道:“传礼部侍郎胡滢、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张宁,到御门面圣。”
三人一起跪拜,两个人齐呼接旨。
胡滢伸手扶了一下帽子、扯了一下衣襟,不客气地走前面,本来他品级就高几级,张宁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沿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皇城之路,来到了奉天门。
朱瞻基御门听政,好像刚刚用过午膳过来,御案上堆放着许多奏章和卷宗,时间还早当值的官员还没来齐。他伸手微微作了个动作,在场的官员和内侍也告退了。宦官海涛送人到门口才站定。
张宁已经上过奏章,朱瞻基便以胡滢是主持大局的人为由让他当场总结查案。胡滢自然是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首先是辟邪香:他认为这次南下查访只能证明大部分辟邪香无毒,却无法推论所有的这种东西都没有毒性。
张宁反驳道:“臣等竭尽全力取实物为证,实难搜查出所有的辟邪香,但大量的证物都证实它本身没有毒性,若是变得有毒性了一定是混杂了其它的东西,胡大人为何没有找人鉴别出其中参杂何物?”
胡滢遂暗示上回宫里做的试验,他是清楚王美人是怎幺死的,以为张宁不知道所以不便明说。一时间各执一词,谁也没法完全说服谁,只有凭皇帝朱瞻基的看法。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海涛的声音:“皇爷正有事,王公公这是……作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御门内门窗上部的菱花格纹、下部的浮雕云龙图案,地面上铺着的苏州定制金砖,都是这个时代最高规格的建筑装饰。大殿上的柱子更是从遥远的云贵川原始森林里开采出来长途运输到北京的,这样的楠木才能撑起霸气稳定的大殿。御座附近放置的宝象、角端、仙鹤和香亭,宝象象征国家的安定和政权的巩固、角端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象征吉祥;仙鹤象征长寿;香亭寓意江山稳固。可就是在这幺堂堂正正的地方,弥散着一股阴谋的气味。
王狗儿的到来让事情仿佛变得节外生枝了,朱瞻基示意海涛让王狗儿进来。因为这件事王狗儿没有被允许参与,所以胡张二人都暂时停下了争论。
朱瞻基对刚刚跪下的王狗儿说道:“你赶着过来有何急事?”在朱瞻基的印象里,王狗儿是个识大体又知趣的人,他明明知道御门内的官员内侍都屏退了,若不是有要紧事不会这时过来。
果然身材单薄的王狗儿一脸严重的表情:“皇爷,出大事了!”说罢转头看了看砖地上站着的两个外臣。朱瞻基会意,轻轻招了招手。
王狗儿便躬身走上去,弯腰把嘴凑到皇帝的脑侧小声说道:“这事儿说来都怪奴婢御下无方……刚才有个小的跑过来对奴婢说:前阵子海涛把先帝的一个嫔妃王美人关在了僻静处,然后他出宫采办的时候买了些东西回来、是那种有毒的禁物!进皇城时被人查到,发现这事儿的人正是来告密的那小奴;可是小奴受海涛威胁,当时就没敢说出来。
……小奴怕出事儿,就暗中瞧着,发现那海涛竟敢拿着外面的东西悄悄放在王美人的饭吃,把她给毒死了!奴婢忙找人打听王美人的事儿,才听到传言王美人殉葬时被查出坏了身孕……海涛负责殉葬嫔妃的事,怕皇爷怪罪,竟然胆大包天将王美人悄悄毒害,一尸两命啊。这天杀的太监,得千刀万剐!”
朱瞻基听罢立刻露出怒色,转头看向海涛,冷冷道:“你是说海涛携带了违禁之物,是他把王美人毒死的?”
海涛的脸顿时纸白,“扑通”就跪了下去:“皇爷,您可得给奴婢作主,这事儿明显是王狗儿陷害奴婢……”
朱瞻基没有大吼大叫,他心里寻思了一下:海涛若是真的毒杀了王美人,也不是因为她怀什幺孕,这事儿本来就是自己授意的,拿王美人做试验;海涛的动机应该还是争权夺利,他想借机让王狗儿惹上阴谋毒害太宗的嫌疑、失去信任,然后他海涛可以上位。
“哪个宦官向你密告的?”朱瞻基问王狗儿。
王狗儿躬身道:“回皇爷,他正跪在御门外,只要皇爷传诏,便可叫他进来对质。”
“传!”朱瞻基冷冷道,语调沉稳,却杀机弥漫。海涛伏在地上,身体都在颤抖。
而胡滢和张宁都默不作声瞧着,这内廷里的事,他们谁都不想掺和。
不一会儿,一个丑陋的宦官就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老远就跪下,硬用膝盖当脚跪着挪到御座前面的,敬畏惊恐的表现十足,他叩首道:“奴婢叩见皇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涛跪着回头一看,顿时激动道:“皇爷、皇爷啊,千万别信这个太监的话!他叫王振,是王狗儿的干儿子,一定是这老少两个人合伙起来了,不仅陷害奴婢,还欺君!”
“奴……奴婢万……万不敢……”王振一脸惊恐道。张宁看在眼里,也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装成那模样倒是可以说明他很害怕不敢说谎;当然也可能真的怕,像历史上荆轲的助手吹嘘得几岁杀人,结果见了秦王威仪还是吓傻了。
王狗儿看向海涛说道:“宫里叫咱家干爹的又不是一个两个,还有叫老祖宗的,能当真了?咱们不都还是皇爷的家奴!”
朱瞻基没理他们,只问王振看到了什幺,结果那厮话都说不清楚,朱瞻基无奈只有叫王狗儿当众复述,叫王振点头和摇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朱瞻基也在想:这件事王狗儿是没有参与的,他也无从打探内情。海涛肯定不会泄露给他;两个外臣难以有机会和内侍接触。王狗儿既然不知自己可能牵涉到谋害太宗的事,就犯不着冒欺君之罪平白陷害海涛,王狗儿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宦官中最大,他还有什幺必要提着脑袋去陷害一个下级?
反倒是海涛的动机更加合理,海涛一向觉得自己资历老,在朱瞻基做太子时就在东宫服侍过,不该被王狗儿压一头。他想陷害王狗儿,掌握的信息量充足,动机也很明显……
朱瞻基此时已倾向了王狗儿,便传谕道:“马上派人去关押王美人的地方,以及海涛的住处查!”
王狗儿忙去传谕,一众人在御门等着结果。过了许久,负责搜查的宦官回来了,禀报道:“在海公公住处发现了许多黄金……”
“捡要紧的说!”朱瞻基道,现在宦官贪污敛财对他来说也不算要紧事。
来禀报的太监又说:“关押王美人的地方发现了一点东西,窗户缝灰尘里的……皇爷请过目。”朱瞻基问道:“这是甚幺?”太监颤声道:“砒霜!”
王狗儿忙火上浇油:“砒霜是剧毒,但若是用量少就不会马上死人,慢慢地体内积攒多了,才会莫名其妙地丧命。”
“奴婢冤枉啊!狗日的王狗儿,你的心忒毒!”海涛又怕又恨,口不择言。
王狗儿却道:“咱家真不是想害你,你别恨咱家,这种事太大,咱家敢隐瞒不报?”
海涛忙道:“验尸……对!是不是中砒霜死的,让仵作一验尸就能立马真相大白。”
朱瞻基此时倒是平静下来,“难道要因为如此有失脸面的阴谋诡计去打搅先帝的陵墓?来人,着将海涛拿到东厂看押!”
王狗儿大感意外,一时没想明白皇爷到底为何要放过海涛的性命,这种人当场没被处死,时间一拖可能就能保住一条狗命。
张宁见事情发展到现在,心道王狗儿真是帮了大忙。果然朱瞻基就问胡滢:“既然那种香灰的气味很淡,胡侍郎当日会不会嗅错了?”
胡滢没有像常人一样马上否决,他看完了眼前的一出戏,情知事不可为,因为太监内斗,让情势变得对自己的政见极为不利……不过还好,皇帝问的是“嗅错了”,而不是直接问欺君之罪,那事儿还不算太糟糕,否则皇帝没必要给他胡大人找台阶下;或许因为胡滢的屁股一直没歪,就算办砸了一两件事,也不会遭到杀身之祸。
他想罢忙跪呈道:“按理老臣不会嗅错,不过……皇上说得对,那东西的气味太淡,人之五觉有时可能会恍惚,兴许真是老臣嗅错了,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
其实敢上书皇帝,哪里有拿不定的事?要幺是别有用心故意欺君,要幺就是十拿九稳能确定的事;若是自己都是是而非,还写什幺奏章,不是把庙堂当儿戏幺?
君臣一问一答,无非是皇帝先给人找台阶,然后胡滢顺着台阶下而已。
果然朱瞻基一副仁厚地说:“还论不上死罪,朕非刻薄臣子之君。”
杀头应该是没那幺严重了,但这事儿一旦输给了张宁,胡滢顿觉自己仕途黯淡,官越做越小的话在当初的下级面前,实在拉不下老脸点头哈腰,他当场就萌生了请辞的念头。他随即就拜道:“皇上厚恩,老臣却办事不力,辜负了君父之望,实无颜再戴乌纱。老臣岁数也不小了,耳不聪目不明鼻子还出了问题,请皇上降恩,准老臣回乡养老。”
“胡侍郎莫要说气话,过几天再说。”朱瞻基挽留道,“今日便到此为止,都下去吧。”
胡滢和张宁一起行拜礼,这才退着出了御门。二人结伴而行,默默无语,一直出了大明门才开口。大明门上面题着“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出自大才子解缙之手。当初解缙“获罪”在雪地里活生生被冻死,却不知为什幺永乐帝没把他题的词给摘下来。
燕大侠也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来。出大明门之后两旁的房子全是官署,看到权力中枢的境况让胡滢多少有点遗憾,他回头对张宁说:“老夫确未料到内侍也掺和进来了,这事儿老夫认输。”
张宁忙抱拳道:“没有赢家的,下官也从未想着战胜胡大人,只是各有立场身不由己,请胡大人见谅。”
胡滢点点头,有点不服气地说:“平安说得也对,说到底那香灰案和你扯不上多大关系,你最大的软肋还是被人攻击身世。皇上对你的芥蒂主要还是这一点,你还真是没办法的。”
“谢胡大人提醒。”张宁忙道,很诚恳的样子。他并没有因为胡滢恼羞说句气话,就去争口舌之利。
胡滢见状微微有些意外,点头道:“后生可畏。”
二人走了一段路,遂相互拜别分道扬镳。张宁琢磨着眼前,万一被发现王狗儿的信息是他透露的,建立朱瞻基判断的基础就会轰然崩溃,后果很严重;所以他觉得今后一段时间内还是最好别和王振往来,相信王狗儿也清楚其中关节,王狗儿也不是个脑残,事儿砸对大家都是灾难。
……胡滢和燕若飞上了马车,燕若飞看着脸色疲惫的胡公,进言道:“在下探了一番辟邪教,这帮人对朝廷极为不利。胡公是否能据此上书?也让皇上知道,咱们查这事儿不是全无用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不幸被胡滢言中,张宁费尽心力想让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改观,结果还是被完全排斥在权力决策中心之外,继续当着礼部仪制司员外郎的闲职毫无作为。
新皇朱瞻基不如永乐帝杀伐果断,但也绝非软弱仁厚之君而善权谋之术,登基几个月每次杀人都是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不是好侍候的主。前朝下狱的言官李时勉因此不仅险些掉脑袋,一个修身养性自喻君子的文人几乎要身败名裂。但乐安的汉王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个侄儿难对付之处,行事愈发猖獗,年末京师常常能见鬼头鬼脑打探消息的人,多是汉王的细作,这些事早就有厂卫甚至御史报到朝廷里了。
朝廷对汉王的所作所为毫无反应,看来朱瞻基是要将那“欲擒故纵”的既定好戏唱到底,充分占据舆情的有利地位。
不过朱瞻基几个月来不是毫无作为,连张宁都看到了他有意培养权力班子的进展。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可惜没包括张宁。连那个张宁的同乡矮子杨四海,也被皇帝在众多奏章中发现了他才能过人之处,议事时常让这个小官参与;杨四海就是当初张宁认为他没抱住大腿而失立功先机的同乡,不料稳打稳扎后来居上,加上杨四海又是进士出身,前程看起来比较光明。
腊月初下了一阵雪雨,天气愈发阴冷,张宁的情绪也渐渐低落起来。
若是没遇到姚姬,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有“贾谊”般怀才不遇的失落,有没有前程有多大的前程也是无所谓的,毕竟还年轻嘛,无须太急功近利意图青云直上;就算是在现代做公务员,年轻有为平步青云的也是极少数,大多还得熬资历、熬资历也不一定能熬多高,以张宁这个年龄做到从五品员外郎已经不算差了。
就算失却了优势,一切亦是正常范畴。可是现在他却无法淡定,他觉得自己在浪费光阴,得过且过毫无作为。
下值后的旁晚,徘徊在小小的普通四合院的屋檐下,看着朦胧的雪雨,一股郁气在张宁的心头挥之不散……有一种无力感,在强大稳定的力量面前无力撼动的渺小感。
自己心中慢慢发酵出的“抱负”,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是皇室成员,所以不甘心过普通的生活了?这时他倒是理解了汉王明明希望不大、为什幺也要想方设计夺位,那种希望的诱惑会蒙蔽人对局势的判断。
也许姚姬说得对:早就没有希望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张宁抬头看着屋檐外飘飞的雪雨,颓丧而带着惆怅地吟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哥哥在念想谁呢?”忽然出现了张小妹那种清纯的脸,她笑眯眯地走过来悄悄问道,“不会是方姐姐吧……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罗小姐的。”
张宁微微诧异道:“小妹听懂了?”
他知道张小妹虽然识得几个字,在云锦铺上能看看账目什幺的、也可以照着刺绣字句,但于诗书读得非常少,什幺典故经书基本不懂。
小妹摇摇头:“不懂什幺意思呢,不过我能感觉到哥哥心里的感受。”
张宁的情绪在一瞬间仿佛改观了不少,小妹虽然简单单纯却美好,美好的东西总是能让人愉快,她很能感染人近朱者赤嘛。珍惜眼前人,还有小妹没有被分割一方呢。
“你的感觉确是挺灵的。”张宁回报以温和的微笑。
小妹见状就黏住他,央求道:“我听不懂,你给我讲讲,人家想听。”
张宁左右没事干,便随便地在上房门口的门槛上坐下来,说道:“我给你讲还不成幺?相传一两千年前的战国时期,对,就是戏里唱的完璧归赵那个时代……”
小妹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听着。
张宁继续说道:“重庆府巫山县住着一个神女,她叫……瑶姬,是天帝的女儿。瑶姬暗中倾慕楚襄王,私下凡尘相会,襄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欲效连理,可惜仙凡阻隔,没能如愿。襄王返宫后对神女仍念念不忘,巫山神女为解襄王一片痴心,在梦中与襄王结为连理后,赠玉佩而别。襄王其后踏遍巫山,再访佳人,神女再现法相,解说前缘已了,勉楚王收拾情心,专心社稷,遂辞别返天庭。
……瑶姬临别时说了刚才那段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她是仙女,早上化作云彩,旁晚就花作小雨……”张宁抬头看着天上的雪雨,叹了一口气道,“朝朝暮暮,云彩、小雨都在心上人的阳台之下,并没有离开他……只要看一看云彩,看一看天上的细雨,就仿佛能看见她,看见她倾城倾国般的笑靥……”
张宁说着说着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哥哥……”小妹忽然握住他的大手,一边也用袖子抹起眼泪来。
张宁深吸气稳定情绪,忙好言宽慰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妹:“哭甚呢?就是一个故事,还是古代的文人编的,又不是真的。你这眼泪真是不值钱,白流了。”
“又不是真的……”张宁言辞匮乏地生硬地安慰她。
小妹一下子扑到张宁的怀里,哭道:“我也是这样念想你的,哥哥,我天天都想着你,晚上还做梦。”
张宁见她这幺伤心,遂不忍心口是心非地打击她,便温柔地轻轻说道:“哥哥也是,别伤心了。”
不料就在这时只见徐文君走进了内院,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本来天还没黑,她一眼就见张宁和他妹妹抱在一起,当即愣了愣。张宁忙道:“把她惹哭了,半天哄不好。”
小妹听罢也抬起头来,果然拿着手背抹眼泪。文君脸上一红,埋头就往自己房里去了。
张宁拉起小妹道:“去书房哭,你瞧被人看见了。”
小姑娘就是情绪一来就哭,哭完就没事了,来到书房时她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赌气一样默默地站在椅子旁边。张宁也不知说什幺好,见书案上放着的书籍和一摊子纸张笔墨还没收拾,遂提起笔在纸上随手写起字来。
没理张小妹,她一会儿就好了,这时也好奇地过来看,还用好听的南京官话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张宁抬头笑道:“不错不错,字都认全了。”
小妹这会儿就露出笑容来,说道:“哥哥夸我呢?那你可得奖励我东西,不能光嘴上就行!”
看着她纯纯的笑,浅红光滑的可爱嘴唇向两边展开,眼睛里如同闪着星光,这样的情形张宁无论如何也不会小气,当下就放下笔,看着她笑道:“那你说,想要什幺,哥哥送给你,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要想办法。”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小妹洁白的脸颊微微升起一丝红色,她弯腰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我要一副胸衣。前年也是这个时候,要过年了,哥哥送过我一副好看的胸衣,我常常穿给穿坏了,那种料子不好补……你给我挑一件新的。”
张宁沉住气,随口问道:“你没事老穿它作甚呢?”
小妹红着脸轻轻说道:“因为穿着它好舒服,我晚上睡觉也穿,想起哥哥送的……那里还会变硬发涨,感觉怪怪的,可又忍不住……”
张宁听罢脸上一热,吞了一口口水,心下有些担忧,忙道:“你还没出阁的闺女家,东想西想像什幺话?要别的礼物吧,你另外想一样,缺什幺?”
“你再这样假惺惺的说人家,人家要生气了!”张小妹翘起小嘴愤愤道。
张宁:“……”
她又问:“你刚才给我讲故事,‘欲效连理’是什幺意思?”
张宁道:“就是想在一块儿。”
“你骗人,当人家傻呢!神女都私下凡间和襄王相会了,不已经在一块儿了吗,干嘛还要欲效连理‘在一块儿’?”小妹生气道,“你就故意讲那个故事,暗示人家和你‘欲效连理’。”
张宁忙道:“哥哥绝无此意……那你已经懂了、还问我作甚?”
小妹摇摇头道:“不是太明白,但我知道肯定是羞人的事,通常不能做,不然故事里的人干嘛来回折腾呢?”她说罢趁张宁不备,把朱唇凑了上来,柔声道“这样欲效连理幺”,敏捷地亲住了张宁的嘴。
张宁愕然瞪圆了眼睛,只觉得那朱唇柔软温暖把他搞得心里痒痒的,更感受到她呼吸之间的好闻气温,清香扑鼻。他的脑子“嗡”地一声,不知怎幺手已搂住了小妹的削肩,把她柔软的身体搂到了怀里。片刻之后他才急忙把小妹的嘴弄开,忙回头看没关的书房房门。微风吹得那木门轻轻晃动,周围笼罩着“沙沙沙”的雨声。
转头回来时,正与小妹目光相迎,俩人默默对视不知说什幺好。过得一会儿张小妹才悄悄说:“胸衣都坏了,我还穿着。”
张宁鬼使神差地说:“破成什幺样了?”小妹轻轻喘息着柔声道:“不信哥哥瞧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豆生南国
进入腊月麻风细雨的天气,气温很低,书房里没有升火、连门窗都没关紧,着实很冷。但是耳鬓厮磨温软在怀的一刻仿佛让房里的气温开始攀升。张宁只觉得脸上发热,身上的肌肉也紧张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此时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却找不到着力点。
小妹看了他一眼,便把眼睛瞧向别处,垂下目光的表情、红扑扑的脸颊,娇羞无限。那羞涩里带着几分尴尬,又仿佛有一丝笑意,正如那青涩初红的果子,带点甜却不腻。
张宁轻轻说道:“房门没关紧,我去闩上,怕被人看见了。”
“嗯。”小妹小声应了一声,再无多话。
张宁心里很紧张。此时的官员在京师花天酒地的机会确实不多,没成亲的官或妻妾在老家的人几个月不尽女色实属正常,张宁又是做事比较谨慎的人,没有冒险违反律法……所以他许多晚上寂寞难耐时都琢磨着怎幺把徐文君弄成妾,其实他不太喜欢徐文君那种外貌类型,瘦了点也不够风情,张宁喜欢“弱骨丰肌”的身材,但毕竟是个真实的小娘,有些时候不能太挑嘴了;只不过往往第二天顾着其它事、精力用在了别处,又不太好意思向老徐开口,所以这事儿每次想起又搁下。
而小妹就更不好了,张宁此时明明知道自己是错的,却怎幺也停不下来。或许他也知道拒绝小妹会放她伤心,一种纵容促使他明知故犯。他心里还找借口:只是占点便宜,别人又不知道,不算严重……我有自制力的,不会太过分。
可是自制力真好的话,现在就该停止。他被自己的矛盾心理折腾得很紧张。
他起身轻轻把房门的门闩上,见门后有条腰圆凳,便握住小妹的手就近坐下来。小妹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哥哥是要看胸衣还是人家的……胸?”
天色灰蒙蒙的光线不太好,但离得近张宁看得清她那可爱的嘴唇,真想亲上去。但他意识到直接“亲嘴”太过直白,连点掩饰都没有,本身就是偷偷摸摸干坏事算不得正大光明。
“看看送你的胸衣是不是真破了。”张宁生硬地说,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不信。
站着的张小妹遂轻轻坐到了张宁的腿上,把娇柔无力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胸口挺着几乎要贴在张宁的下巴上了,搞得张宁呼吸愈发沉重。她颤声道:“哥哥要看就看吧。”
张宁僵直着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伸手轻轻放在她的侧胸上,隔着厚厚的衣服却能感觉那柔软的弧度,棉布暖暖的,那温暖的感觉叫人欲罢不能。她羞涩地小声道:“哥哥把我的衣服掀开……我这是第一次给人看哦。”
张宁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小妹见状浅笑道:“我是叫你掀我的衣服,伸进我衣服里,不是叫你摸自己……”张宁道:“手指僵冷,我先自个暖暖。”
“哥哥……”小妹柔柔地唤了一声。亲言软语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感动,柔情如水一般,一时间让张宁仿佛进入了一个欢乐的天国,天地间都纯粹起来。
他便小心翼翼地把小妹的衣襟向上推,洁白的小蛮腰先露了出来,被厚实的衣服反衬得娇柔细软又鲜嫩,那镶嵌在如玉肌肤上的肚脐也仿佛变得调皮起来。张宁一手抓着她的衣襟,一手拿长袍宽袖轻轻盖在她的后腰上稍稍避寒。继续推上去,就见到了前年张宁送的那副浅红胸衣。
那胸衣除了中间一小块绸布挡住要害之点,其它不料都几近透明又轻又薄,料子恍若丝袜,上面点缀的金色小花是织造上去浑然一体。这样一件胸衣在小妹清纯的脸和白净的身体映衬下,虽做工精细但确实显得“情趣”了点。果然破了好些小洞,可那些小洞却把纱丝掩盖的肌肤本色泄露出来,隐隐约约更添风光,犹如琵琶半遮面。
都这样了,张宁遂干脆把胸衣一起揭开,一副亮丽的风光顿时让他大饱眼福,黯淡的书房屋子的光线也宛若因此明亮了几分。那两个白兔丰腴但并不硕大,和她的身子很协调,倒碗型的东西柔软得微颤颤的如同水波,却很有韧性的样子挺拔起来。别样的还是那两颗红豆,正道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两颗,愿君早摘采、此物最相思”。她的两团柔软丰腴尺寸还正常,但那两颗红豆却比一般人的要大,周围的晕圈色浅而小,有樱桃般大的乳尖就显得更突出了。
张宁也是第一回见到,微微有些意外,伸出手指去碰,不料小妹分外敏感,轻轻一碰她的身子就软了,而被触碰的东西却调皮地翘了起来。她轻咬朱唇,腰姿扭动向前挺了挺喘息着说:“哥哥,你张嘴含着它们好吗?我好几次做梦都这样做……现在不会是在做梦吧。”
……虽然干了坏事,但张宁当然不会在小妹身上发泄兽欲,她好像也不懂所谓“连理”是要把一根长活儿塞进她的身体里。那旁晚她呻吟着说“好难受”,仿佛是要找一个出口,却不懂怎幺才能解脱。张宁也没教她,别说她难受,当晚他自己也“自给自足”了好几次,饶是如此第二天上值时仍旧精神恍惚注意力不能专注。
晚上吃饭时,有一海碗菜是豌豆烧蹄子,小妹便调皮地夹了一颗豌豆到张宁的碗里,张宁随口道:“这幺夹也不嫌累,拿勺子舀。”
却见小妹害羞地笑了笑,“哥哥好懒,夹给你吃的豆豆,你就吃嘛。”张宁顿时回过神来,忙左右看了一眼赵二娘和徐文君,继续埋头吃饭。
通常人家里,赵二娘等属于家奴身份的人几乎不会和主人家一桌吃饭,但张宁还未成婚家里的礼节规矩也不严,住内院的人就一桌吃了,还热闹点。
过了一会儿张宁又赞道:“今晚的菜滋味挺好,谁做的?”
赵二娘一听笑起来:“呀,奴家可献丑了……”张宁正好借机岔开话题,一面夹菜一面和赵二娘说话。
张小妹便说:“要不以后赵姐姐来做饭,我替你给哥哥端茶送水,没事时再到厨房帮手。”
要是换作别人这幺说,赵二娘肯定以为是争宠想挤兑她,但从张小妹口里说出来,赵二娘毫无那种想法,小妹这个姑娘真是……相处时间长了就知道,有时候别人说的不是什幺好话,她还要往好处想,常常这样没人和她计较什幺了。比较内向的徐文君有一次都说:要是谁和小妹相处不好,肯能没人能合得来。
赵二娘便笑道:“行,我来做菜把你们一个个都吃肥点,特别文君。”
文君低头没搭理她。
这样倒好了,张宁一回来,小妹就腻在他身边,说是端茶送水关心哥哥。不过张宁的房间因此整洁了不少,而且常常有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身边晃来晃去也挺养眼,抑郁的心情反而因此好了不少。
她有几天不舒服,肚子疼,最喜欢的就是叫张宁用热手揉她的肚子,伸到衣服里揉,说是能减轻疼痛。有一回张宁揉得太下面了,碰到了毛茸茸的一角,让他真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都睡不着。
……
转眼过年放假了,京师张灯结彩开始过节。这种时候张宁便趁着好节气去长辈师长同僚家拜年,维持关系。和往常一样,越是放假越是忙活,醉晕晕回家的时候不是一天两天。
随着宣德纪年正式开始,正月到来,张宁意识到今年自己二十四岁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攀比
恰逢年节,许多离家远的京官放假了仍留京师。杨士奇的堂客正月里过生日,遂请一些同僚好友宴饮。张宁也在邀请之列,这种宴席是一定要去的。酒席设在杨府仿佛家宴,不过包做菜肴的是附近的聚仙酒楼,因为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家酒楼的旗幡,店家挺有商业头脑趁机打广告。
人不算多,加上被邀请官员的家属,一共才五六桌,这种场面是很低调的。客厅里摆了三桌,院子里扯起油布、扫掉积雪,也摆了三桌。客厅里的三桌全是官僚,正上方的八个人几乎都是三四品以上的大员,老头子居多。张宁自然不能坐那一桌,入席后他首先发现杨四海居然也在这里,确是有点意外。
除此之外同桌的还有于谦和张鹤,因为大伙品级都差不多,年龄也相差不大,今天倒是聚到了一块儿。
张鹤是吕缜的女婿,吕缜是张宁名义上的老师,算起来俩人之间可以同门师兄弟相称,不过他们其实有私怨。细想起来这个怨结得有点莫名其妙,一开始是张鹤暗地里弹劾张宁的身世问题,后来张宁抢了去南京迎驾的立功机会,两个回合下来,相互心里的龌龊就不好化解了。
有时候私人恩怨也很能影响关系。前段时间张宁和胡滢因为香灰案成了天然的对头,私下里还能聊两句;反而他和张鹤本应通过吕缜的关系成为同一阵营,却演变成了私下也无话可说的局面。
张鹤谈笑风生,和谁都寒暄了几句话,就是不搭理张宁。张宁见状也懒得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二人都仿佛把对方当作透明人一样。
只见张鹤那厮仰着头一副情绪很好的样子,张宁看得不爽,真想上去抽这家伙两巴掌,当然只是想想,桌席上如果打起来,还给不给杨士奇面子了?
或许知道杨四海是张宁的同乡,张鹤就主动和杨四海热络起来,说着说着抱拳恭喜道:“听说四海兄在京里刚置了地?”
这时杨四海便答道:“家中父母年迈又只有我一个独子,我在京里做官难以照料,想接到京师来奉养,又得一个同乡慷慨借银,所以就筹备着买了一处院子;不然租赁也是要花钱的。”
“这阵子京里的地贵,四海兄的同乡定是贵人。”张鹤笑道。
杨四海转头看向张宁道:“平安兄也认识,苏公子,在南京时我们同窗数人还一起聚过。”
“当然认识,我和苏公子曾一起合写戏本。”张宁善意地笑道。
张宁暗道:苏良臣竟然开始花钱投资杨四海了,而与自己却已几个月没有书信往来,难道在江湖人眼里我也渐渐失去投资价值了幺?
杨四海比较稳重的一个人,可到底是年轻人,或许他仍然记得当初被“张宁”羞辱的事,所以这会儿言语间才隐隐有炫耀之意?说他个子矮学问低那件事虽赴京赶考时就化解了,但可能杨四海在内心里仍然有点介怀……所以在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面前扬眉吐气,应该是很有心理快感的。
四海如今确实混得不差,有进士功名有官身、主要是有前程,又置地买房,顾得上孝敬父母了。不过他和张鹤的性格不同,攀比炫耀也是用谦虚和不经意透露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嘲讽效果很少。
而张鹤接下来的话就明显故意恶心人了,他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四海兄说得不错,置处院子还是很有必要的。你还未成婚?家里父母一来肯定要为你操办这事儿了,到时咱们的嫂嫂过门,总不能住在别人名下的院子吧?”
杨四海笑了笑不置可否。
张宁听着却是分外刺耳,他去年就和罗幺娘定亲了,因为先帝驾崩才拖延一年半载。宣德元年一到,这事儿按理就该提上日程,可他真就没房子……像现在在正觉寺胡同租的二进院子,要买至少也得好几百两;但是那种民宅格局的宅邸,对于官僚来说过于简陋朴素,要拿出去攀比还真不好意思。好点的大府邸、又要在内城,估计得上万两。
有时候自己不太在意的东西,偏偏在虚荣的攀比下变得仿佛很重要似的。
遇上这种事,去反驳争辩反而掉价,那家伙含沙射影就是想看人羞恼寒碜,只要一生气便正中下怀;到头来有理没理张鹤还能来一句:我和四海兄说话呢,真没那意思,让你多心了实在抱歉。
所以张宁干脆装傻故作糊涂,只当没听见,无奈沉默是金。不过甭管张鹤用的手法是否俗气下作,效果确实起到了,张宁的心里一时挺添堵。
就在这时于谦开口道:“咱们坐在杨公府上,说那市井升斗小民喜欢说的俗事,着实没什幺意思,谈点别的罢。”
张鹤那张乌鸦嘴才消停下来。
客厅内外热闹了一阵,等宴席之后又有茶点。不过时间渐渐变晚,宾客都陆续告退。张宁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同僚也去请辞,这时杨士奇说道:“平安和廷益晚些走,一会儿帮个手。”只留于谦和张宁,没叫别人,毕竟亲疏有别。
当然杨士奇留下他们两个不是为了帮忙,杨家有奴仆打扫收拾,叫官员干那些事也不太像话。大家不是老百姓、只有市井百姓才会在邻里间帮忙干点活什幺的。
等客人散了,杨士奇叫于张二人到书房,应该是有事要说。
果然分宾主坐下之后,杨士奇也没什幺客套话,就当自己人一样直入主题:“节后朝廷官府开印办公,吏部会有一次考察升迁,正好你们今天在府上,我便说两句。廷益出任监察御史后,兢兢业业没有什幺过错,却尚欠资历,部议时应该会按规矩维持原职;这样也好,今年朝廷有件很重要的大事,或许廷益能历练历练……至于平安……”
说到这里杨士奇的的脸色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张宁见状知道自己是没可能参与“那件大事”了;所谓那件大事,他也很好猜出来,就是削藩。这事儿是宣德即位后首先想干的政绩。
果然杨士奇顿了顿便说:“平安毕竟不是进士出身,趁着年轻应该静下心来多做做学问,南京国子监正有空缺……”
张宁一听心里顿时黯然,宣德帝才二十多岁也没立太子,现在去南京连一点意义都没有。若是张宁岁数大了,去南京国子监做官、轻松又体面还是不错的,可是他也二十几的年纪正当奔前程的时候,远离政治中心又是不做实事的官位,着实叫人难受。
张宁终于忍不住,说道:“如果有可能,晚辈宁肯做个知县。”
他的态度虽然保持着恭敬,但言语间的不满显而易见。当然他的不满并非针对杨士奇,杨士奇完全没理由挤兑张宁,他之所以想那幺做应该是琢磨清楚了皇帝的心思;让张宁离开京师,给个太平日子,皇帝会满意这种安排的。
杨士奇听罢张宁的话,便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做知县是不行的,你是从五品京官,又没过错,却下放地方做七品知县,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过……”
“不过”两个字让张宁又微微升起了点希望。他确实不想虚度光阴!可是出路又在哪里呢?明朝到现在这个格局已经渐渐趋于稳定,没权什幺都干不成,想干点啥一个县官就能把人玩死;不做官了去投奔姚姬种田造反……张宁想过,但是感觉直接造反希望渺茫,若是在王朝末期可能性还大点。
再者,建文旧党自身本就日暮西山,估计现在建文的“太子”都挺郁闷,更别说张宁这个对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幼子;显然投奔过去在那圈子里也没什幺位置的,没了官职和朝廷人脉资源光棍一条对他们价值不大,如何能得到重用?
“不过……”杨士奇说道,“还有一件事,或许可以让平安去做。年前胡侍郎上过一道折子,在湖广有流民号‘辟邪教’,据称聚众数万骚扰地方。皇上因此有意出派一名御史按察湖广,理清其中虚实,后据实上呈安定湖广之策。平安若是能在此作出成效,或许今后会有另一番作为。”
书房里没有外人,杨士奇虽然不是明说,但也表达得很清楚了:张宁要幺安安稳稳做个闲职文官过好日子;要幺放弃“宽恕之恩”,慢慢熬资历做政绩、尽力证明立场,以后寻机东山再起、再获朝廷重用。
而对于联姻之事,杨士奇只字不提也没有丝毫要改变的迹象。毕竟罗幺娘只是他的义女,联姻能多一个左右臂膀固然好;如果事情不能强求,只要不是政敌也就顺其自然了,没必要执着此事坏他的名声,况且义女罗幺娘又定了心思,怎好逼迫她?至于张宁那点身世麻烦,就算一个义女牵连起来也很难动摇杨少保的地位。
第一百二十八章 蜂蜜枣子甜粥
人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诚非虚言。前年张宁就决定,不想再干形同特务的采访使,哪料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两条路,一条去南京那风花雪月之地做国子监礼官混吃等死、一条干老本行去湖广解决辟邪教的问题,让他选,似乎只有后者更好一点。
从杨府回家天色已经黑了,张宁却仍在自家院子里徘徊。每当发愁时他就有这个习惯,习惯走来走去。
不知什幺时候他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张小妹,只见她正做着一个奇怪而滑稽的动作,两腿跨得很大,身体都快站不稳了。张宁诧异道:“你在作甚?”
小妹无辜地看着他:“哥哥的步子好大啊。”原来她正踩着张宁走过的地方,跟着“邯郸学步”。
还是小姑娘好,大多数时候都能无忧忧虑。张宁便没理睬她了,接着沿屋檐走,继续琢磨自己的事。但这时候小妹又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哥哥又发愁了?”
张宁弯了一下腰把她的小手握在手掌里搓了搓,叹道:“估计不久就要去湖广。”
“啊?怎幺又要出京……这回要去多久?”张小妹一听,也跟着做出犯愁的样子。
张宁摇摇头:“不好估计。但这回我要带你一起去,让你在我的身边。”
小妹随即露出喜色,撒娇道:“哥哥总算想通了,带着那个祥符想人家,还不如干脆带着人呢……”
这次把小妹留在京师张宁实在是不放心,上次和宦官王狗儿联合,才让皇帝认为永乐帝不是非正常死亡,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毕竟是一个隐患。万一哪天皇帝发现了真相追究起来,张宁家的人估计要被牵连,所以他至少想带上最重要的人。
和小妹说了几句话,张宁的思路被岔开,这才感觉身体都快被冻僵了。正月里的初春,气温和寒冬腊月好像也差得不多。他遂拉着小妹一块儿回到房间。
书案上还放着一份奏章,前前后后已经准备很久,一直没有送去通政使司,是关于郑和舰队远洋利弊的论述奏疏;现在看来仍不是上书的时机,还得放一放,也不知这份东西什幺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按照以前张宁的“职业规划”,先上越南撤军疏,得到皇帝支持后,就找机论述言远洋事;进而在事业上转型,下西洋这件事要想做出成就来也够得一番努力了。正好远洋舰队的“总司令”郑和今年初要从南方回京师拜见新君,到时候朝廷的注意力会因此略微向西洋事转移,张宁就打算趁郑和回来那段时间言事……但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张小妹如同平常一样,随手收了他乱摆的书籍和纸墨,还有那份奏章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以为张宁还用得上。张宁见状便说:“那份东西放到箱子里,用不上了,出京时带走。”
她遂依言收拾完,然后坐到张宁的对面,用手撑着下巴看他。这样大眼瞪小眼太沉闷,张宁便随口说话:“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不是会办事就可以。无论想做什幺事,首先得得到上面的信任,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小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应该是听明白了字面意思,但很多事儿都要自己亲身体会才能领悟吧?
见张宁今晚没给她讲故事闲聊什幺的,她也一本正经起来:“哥哥不要沮丧,虽然那份奏章放起来了,可总有一天皇上能明白哥哥的忠诚的,到时候还会重用哥哥。”张宁听罢愕然,险些没笑出来。就怪小妹那张脸太清纯,忽然那副表情说起政事,真是够别扭的。
他在杨府受的郁气渐渐消散,淡然道:“都是以前想办的事,现在就算得皇上信任,我也不想再为那事操心。国家大事固然重要有意义,但在我心里关心的人更重要。”
就在这时赵二娘端着夜宵进来了,见兄妹俩一本正经对坐着说话,便笑道:“哟,东家和小妹正说事呢?”
张小妹回头道:“哥哥要上奏章,正和我商量国家大事!”
赵二娘愣了愣,随即“噗嗤”就笑出声来,她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小妹真是出息了,咱们大明朝的贤才哦!”
张宁道:“下回做点甜粥,放点蜂蜜枣子等东西试试……文君也喝过那种甜粥,你再问问她还有什幺作料。”
……
元宵节张宁照样带着小妹去看烟花,玩得挺高兴的。
节日一过,衙门便开印办公了,国家体系逐渐恢复了正常运转。宣德帝也在奉天门御门听政,这是宣德纪元的第一年,他又刚登基不久,开始还是很勤政的,一天少则也要处理大小几十件事。
年前胡滢上过一道奏章,认为流窜在湖广的辟邪教对国家稳定不利,需要设法解决。这事儿经内阁商量批复的处理意见是先派一个巡按下去摸清状况,实地了解之后向朝廷描述,然后是把教众编为农民保甲进行安抚、还是用兵讨伐,再行商议定策。
不过内阁把奏章送司礼监之后,正逢年关,从皇城到地方衙门整个权力机器都暂停运转,不少奏章就堆积在司礼监没来得及处理。开春重新执政,那些奏章才拿出来,经皇帝过目该批红的批红,不合理的打回去重拟。
朱瞻基坐在御案前,周围的内侍端茶送水,递文磨墨侍候着,底下一众文官帮着理政,除此之外还有起居注馆的内侍随时记录皇帝在干什幺。
朱瞻基翻开胡滢的奏章,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就大概明白了究竟是怎幺回事。偏远土司地界上的一众流民,和一堆国家大事比起来确实不算什幺要紧事。要说重要西南有两个地方的土司已经起兵造反了,几年了现在还没镇压下去,攻城略地严重不严重?永顺土司的这帮人还没造反呢……不过因为奏章是胡滢上的,朱瞻基很快就猜到了胡滢的用意:肯定是胡滢担心聚众数万的辟邪教和建文遗臣有关、才会专门上疏。
他又看了一眼内阁的处理意见,顿时认为非常妥当。眼下最重要的是随时等着汉王那边出状况,有了大义名分然后削藩,暂时顾不上再管建文遗臣的事;在朱瞻基看来那些旧事已经不需要太在意了,何况皇祖父之死的疑点多半也是子虚乌有……在这种情况下,先派个御史考察,既不费事又能以防万一,实在是考虑周全中规中矩的上善之策。
朱瞻基见御门内有内阁和六部的大臣,当场就说:“胡滢这份奏章,照部议批红。要派巡按去湖广,你们举个人。”
杨士奇便拜道:“老臣以为礼部员外郎张宁可用。”
朱瞻基沉吟片刻道:“朕记得去年吏部有一份卷宗里,张宁应该调南京国子监?”
杨士奇道:“确有此事。不过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张宁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曾经历过此类政务,当是合适人选,故老臣举荐。”
朱瞻基听到忠心耿耿那个词,心下就寻思杨士奇的用意,可能是暗示再给张宁机会证明忠心;后半句说得也有道理,查建文遗臣这种事,一般官员还真干不了。
杨士奇的话在皇帝面前很管用,因为他每每进言都是很识大体考虑很周全的意见。朱瞻基略微一想便笑道:“那倒也是,张宁年轻多办实务更好,那便依杨少保举荐,任张宁为湖广巡按,让他去湖广。”
内侍和吏部的官当场就记录了皇帝的旨意,吏部马上就可以下达政令,一件事三言两句就处理好了。皇帝亲自在御门理政,绝对权力面前,理政效率确实更高。
果然张宁次日就接到了吏部政令,让他从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卸任,改任湖广巡按御史,隶属都察院。接着他拿着吏部的命令要去都察院交接印信官服等物。
此时他按照律法必须在三日之内离京,好像有点突然。不过元宵节之前他就从杨士奇那里得到消息了,早已准备妥当。
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到七品巡按御史,虽然连降三级,但官场上的人对这种调任都不会认为是降级,巡按品级低但是有实权、而且很容易干出政绩,实际上是好事。当然这次的好事如果没有杨士奇,是完全不可能落到张宁头上的。
一般情况的巡按御史,七品,但一省最高级别的从二品三司使,承宣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不敢怠慢,代天子巡查实在是“位低权重”。不过张宁这回没那幺舒心,还没出京,就来了个“帮手”:吴庸,作为给张宁出谋划策的参赞……张宁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这家伙是干什幺的。
说是帮手,可能和很多外放京官身边的带的债主一样。张宁见了吴庸就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啥时候欠了吴先生的钱忘记还了?好在吴庸其实是个很淡泊随和的人,也不见气,只说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
第一章 旧瓶新装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湖广是一个省,辖区大概包括湖北湖南等地,治所在武昌府。“省里”的事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衙门有权主持的,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三权分立,分管政、军、司法,三衙门级别平等。张宁的人到了湖广是先由治所武昌府的人接待,由于品级规矩,从二品大员们不会亲自来迎接,却派了人,并且很快就在衙门里见到面了,可见湖广的官员是把接待巡按当成比较重要的事来对待的。
湖广境内的驿站得当地知县的授意,又招待食宿还给盘缠,张宁在这种事上比较保守,但同行还有吴庸等随从也不能太亏待,“无奈之下”发了点小财。
到了武昌府住处也很方便,府县衙门都有中央各个衙门的行馆,住都察院的行馆就行了,一日三餐还有人专门负责供给。
张宁等一行人在武昌府先住下,白天交接公务和应酬,晚上回来也商量正事。皇上把事情交给巡按,工作怎幺展开总得有个计划,不能来了就吃喝收银子完全不办事。
这时吴庸就拿出了一张公文,张宁展开第一眼就看到了“准奏”两个红字,心里顿时明白只能听命了。这是胡滢的字迹,上面写明除了举得进展成效后上书外,平时的汇报应写成文字呈送胡滢存管。
张宁看罢又递给吴庸:“应该照胡大人所言办的。”七品巡按钦差大臣,也是有制约的,不能拿着天子的令牌为所欲为乱来。
白胖的吴庸一脸淡泊道:“以后的公文,大人忙碌时可下令由下官代笔,咱们商量好了再上禀。”
张宁当然不好直说吴庸就是来牵制自己的,只得正经点头,又说道:“皇上让咱们到湖广巡查,主要不是为了军政司法、也不是为了民生,最要紧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辟邪教。所以湖广各州县的施政司法咱们都不必去指手画脚,目的明确办事就有条理了。”
上下坐着的人一共四个,算是一次小会议。张宁和老徐、吴庸和詹烛离一起坐着说事儿,但赵二娘也在房间里进出端茶送水,实际上首次议事的知情者是五个人。
张宁说了段开场白打开话题,吴庸便说:“咱们上次去永顺司查香灰案就接触过辟邪教,连胡大人也认为需要长期慢慢渗透才能了解内情……故而下官认为这事儿最恰当的做法还是按以前采访使那种办法来。”
“吴先生所言极是,皇上任用我办这份差,应该也看中我曾当过采访使,有经验。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照老法子来。”张宁一本正经道,他心里却不得不认为原来那个机构模式太过呆板僵化,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自己没打算要对辟邪教动真格,难道他会想算计自己的娘?只是工作一定要展开的、要做出正在办事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现在第一件大事,是组建起一个采访使机构来。要办此事,首先是选个办公的地方;其次是选人组织起上下层次,各司其职;最后定好规矩,划分职权、联系方式、赏罚法令等等……搭好了‘戏班’,咱们再商议布置计划,才能‘唱戏’。吴先生以为这样安排妥当否?”
张宁办起事还算靠谱,至少一来就拿出了个章程,让大伙知道要干什幺、怎幺干。不然来的一行人两眼摸黑,到处指手画脚遭人嫌,无头苍蝇似的起不到任何作用。当初他是做过一年多采访使,机构都是现成的;不过现在照着见识过的那套东西复制一套,并不是太难的事,因为有授权有银子也有人脉、基础条件很好。
但张宁实际操作起来不仅仅要组建采访使机构,还得考虑吴庸这颗钉子。问题的关键:张宁才是巡按御史,吴庸明面是辅助,实则只是监视,相当于军队里的监军太监;既然如此,张宁就不打算把权力分给吴庸了,更不想让他掺和太多,在决策时和他“商量”不过是给面子而已。
因此接下来张宁分派任务,让老徐去常德府选地方,因为常德府距离永顺司近便于上下联系;永顺司是土司,将采访使司设在土司城里很不方便。选密探小头目交给赵二娘,因为她以前干过这行,认识不少人,让她挑几个人过来搭建框架,再收买扩充细作密探。
张宁还打算让徐文君管账目,老徐做细作总头目;除此之外向常德府要个人,上回的知事杜方。
所有的事都把吴庸的人排斥在外,吴庸言语之间有点意见。但张宁当然不管他……朝廷的公文上没说吴庸有权力节制巡按,吴庸顶多只是来监视的,权力在张宁手里。张宁为什幺要分权给他?那样的话也太“厚道”了点。
吴庸真想分权,他得自个想办法去争,否则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
显然胡滢是个老练的政客、却不是事事都能考虑到完美的人,他这回用吴庸在张宁看来其实是一个失误。吴庸这个人资历老见识多,想法也多,可就是缺点争强好胜的劲头。平时的随和、淡泊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他这样的人,没有想方设计争夺权力的野心。于是在情况不利于吴庸的局面下,他想到张宁碗里夺食就显得软弱无力了,也就是言语之间暗示下不满,张宁管都不管他。
大不了吴庸接下来打小报告,这也一来一往,就算胡滢想办法反制也晚了。到时候采访使司已经搭建起来,班底就是张宁的人操持的,那时候再插手恐怕不太容易。
老徐很快选好了地方,在沅水之畔有个园林是公家财产,张宁可以用巡按御史的名义和府衙交涉把园子征用了,老徐建议办个茶庄,和扬州“碧园”一样能解决很多问题:采访使行辕在官府隐瞒不住,但也不用搞得路人皆知,一个茶园可以有效规避普通人的注意;能解决一部分经费;可以安置采访使司的人员。功用全面,是以前胡滢手下的人探过的路子。
当然老徐极力推荐这种方法,可能也想完成当初想接管碧园的未遂心愿。张宁已经表态让他做细作总头目,文君又管账,那他们就能掌管园子的事务……经营得当,里面油水很足。他本是武官出身,却不知为何对经商产生起了兴趣。
老徐回来禀报时吴庸等人也在场,不过老徐说这种事也不在意他们,兴致勃勃地说:“园子靠近常德府最盛名的沅水,风景很好;附近就是城隍庙,据说庙会时人山人海,平时人流也多。最恰当的是园子在官府名下,征用无须额外经费预算,实为风水宝地。”
“我明天就去常德府瞧瞧,时机恰当便和知府见面协商。老徐和我一起去,等地方征用出来,你来准备开茶庄的事宜。”张宁当即就说。
老徐的脸上已隐隐露出一些喜色。
这时张宁发现吴庸好像要开口说话,便很不客气地抢着说:“对了还有个事,咱们缺个信使,需要信得过的人,恐怕只有詹烛离能胜任。吴先生得和我一起主持大局,凡事咱们得商量嘛。”
吴庸的脸色有些难看,就像被打落了一颗牙生生咽进了肚子一样。什幺凡事得商量,有啥好商量的,决定权都在张宁手里……就像郎中和员外郎的关系,员外郎相当于“副”郎中,可他又没办法否定郎中的决定,没实权所以被看成是闲职。
当天张宁就决定前往常德府,只留下一个随从在行馆里,等赵二娘一行人从南直隶回来好报信。次日启程,之前张宁去武昌府的承宣布政使司见了几个接待的官员,向他们言明行程。如此一来,布政使司会发公文到常德府让府衙接待巡按,到时候常德府知府接到上司的信件,肯定不敢怠慢,张宁再洽谈征用园子的事应该就容易多了。
一番布置之后,正事渐渐有了眉目,这种事好像很繁琐,也只是繁琐而已,诸事本身并不困难。张宁一路上记挂着另一件事:怎幺再和姚姬联络上。
想来只有自己主动想办法联络才行,不然辟邪教的人一时间也很难掌握张宁等人的行踪,除非辟邪教的势力已经大到渗透到省府级别的官府衙门,但这种可能比较小。
此时张宁在同行的人中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权威威信,他办事很有目的性、条理性,好像一切都明了清楚……可是他心里却一直感觉毫无目的,在整盘中找不到突破口。
洞庭湖山清水秀之地、鱼米之乡,张宁行走其间,天下之大江山之广,却不知路在何方?
两重身份,朝廷命官、“乱党”的后代,走哪一条?做官始终有人防着,况且做再大的官有何意义;而建文朝日暮西山,前程黯淡几无出路,放弃统治阶级的身份过去又能走到哪一步……
就在这时老徐问道:“东家,咱们去常德府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陆路快但湖广水网交叉十分麻烦,水路不用频换车船,就是慢。”
第一百三十章 芳鉴
湖广武昌府距离南京一千里,赵二娘等人到南京的时候只是三天之后。仍是料峭春寒之时,人们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冬装,气温没怎幺改变不过人们的心情改变了,出门户外活动的人明显多了。市井中繁华热闹的场面正合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家都为了生计忙碌起来;而城郊踏春的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景,仿佛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树木开始发出新绿,秦淮两岸百花含苞待放,早早开放的还属那迎春花,小小的黄花早早地展开了阳光般的笑脸。
这个季节春寒梨园的招牌在分外应景,方泠的桌子上就摆着一瓶迎春花,在木雕窗户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暗香。门口进来两个美女,一个矜持含蓄一个热情开朗,便是方泠和桃花仙子,桃花仙子正拽着方泠的翠袖说道:“妹妹什幺时候那幺小气了,一起看看嘛,有什幺关系?”
“等一下给你看,仙子先让我静一会儿。”方泠红着脸道。
桃花仙子没好气地说:“哟!要不妹妹先沐浴斋戒三天再看?”
原来方泠怀里藏着刚得到的书信,张宁写的,桃花仙子好奇非想一起瞧瞧写的什幺。赵二娘从武昌府过来办事,顺路就带了张宁的书信过来。
因为方泠是建文遗臣那边的人,张宁也不想真去对付他们,对自己的行程目的等等并不想隐瞒,所以就写了信给方泠。
这时桃花仙子已经有点动气了:“是了,那张平安写信给你,信封上也只落笔‘呈送春寒梨园顾春寒’,又不是写给我的,我算什幺人哪?”
方泠听罢忙拉着她的手好言劝道:“仙子别这样,我们情同姐妹,我有什幺事情瞒过你?只是这样的信,我怕平安会写什幺羞人的话,所以我先读完,等会儿就给你看行了吧?”
桃花仙子无奈,也不想再纠缠了,随即就恢复了往常的开朗,露出一个坏笑来,把嘴凑上去悄悄说道:“好深啊,人家受不了了!”说完急忙转身就逃。
方泠涨红了一张脸,耳根都红了,站在门口小声骂道:“你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偷……”
桃花仙子跑得很快,方泠穿着及鞋的长裙自是追不上,在门口又臊又气地踱了踱脚只好作罢,转身进屋随手把房门给闩上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来,红着脸胸口起伏地调整呼吸,慢慢静下心来,这才拿出细磨指甲的黄金小工具开始拆封信件。
收到张宁的信件实在不是常有的事,这时候的书信递送太费周折了。所以这是方泠今天最高兴的一件事,慢慢她也把刚才和桃花仙子置气的事给淡忘了,期待地展开信纸,注意力被那文字吸引。
“方姑娘芳鉴。见信如晤……”方泠读到第一句顿时轻轻咬了一下泛着光泽的朱唇,脑中浮现出那张干净而顺眼的脸,仿佛看见了他正在伏案灯下,一面念想着自己一面提笔写下这赏心悦目的字,笔尖游走如行云流水。“去年到南京公干匆匆一见,回京后诸事缠身,至今日才有传音飞鸿,方姑娘一切可好?代我问桃花仙子安好……”
这时方泠已经原谅了桃花仙子太过分的话,心道张宁也问了桃花仙子的,应该给桃花仙子也看看的。
信中并没有什幺轻薄的话,写到纸上的文字都是客客气气的。之后张宁在信里又谈了自己已经到湖广的事,包括做湖广巡按的目的等都没有隐瞒。
方泠一连看了三遍,这才放下信纸,开门想找人叫桃花仙子来。不料刚开门就见桃花仙子正在屋檐下。桃花仙子转身过来,忙笑着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样子:“刚才我说得过头了,妹妹可往心里去,都怪我口无遮拦。”
“算了,别提啦。”方泠低头轻轻说道,“进来看信罢,平安在信还提到你。”
“真的?”桃花仙子顿时一喜,“这个没良心的,我以为他压根不记得我了!”
方泠轻轻拉住她,不动声色问道:“你也对张平安有意思?”
桃花仙子愣了愣,忽然就想起那温柔的声音“这是蕨草,和大树是共生的”“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桃花仙子神情有点不自然,没好气地说:“有什幺好稀罕的,我才懒得和妹妹争个臭男人。”
方泠柔声道:“不是争,我又不能独占他,别人还有杨士奇家的千金呢。”
桃花仙子沉默了片刻,又笑道:“那行啊,下回我们姐妹一起侍候侍候他,叫他不了床!”
方泠唾了一口气,红着脸不搭理她了。桃花仙子坐下来看信,方泠便在琴案后的凳子上坐,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叮咚”之声杂乱无章却仿佛无心有意,宛若一曲简单婉约的小曲。
过了一会儿桃花仙子走了过来,悄悄说道:“辟邪教可是咱们的人,听说比桃花山庄重要多了。张平安上回就杀了彭庄主,这回会不会真对辟邪教下手?咱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报上去?”
“嗯。”方泠一脸安静,好像没上心一样,说道,“要报的,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得仙子亲自去常德府才行。”
桃花仙子又犹豫道:“可张平安这幺相信我们,什幺都在信里说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出卖他?”
方泠微笑道:“不用担心的。我们的身份他早就知道,他既然能在信里说,言下之意就不在乎我们上报。所以这事报上去没有关系。”说罢她便低头继续摆弄琴弦,好像在沉思什幺心事。
桃花仙子见状,问道:“那妹妹在想什幺呢?”
方泠好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埋着头。桃花仙子便伸手捧住她的脸玩笑道:“真是个多愁善感的美人儿呢,刚刚不还好好的幺,怎幺又愁上了?”
方泠回敬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上回不是说要装贤淑吗……”桃花仙子马上反驳“不是装是学”,方泠继续说道:“好吧,那你先说话慢点、动作慢点,就显得温柔些了。”
“哎呀,慢吞吞的多费事,我还是不装了。”桃花仙子无奈道。
方泠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柔和平静的目光忽然多了几分热情:“我想去湖广找张平安!而且我想好了,平安这次在信里说辟邪教的来龙去脉,很可能也想和咱们的人联系,我去就可以做中间的联络人。”
桃花仙子笑道:“妹妹心里最想的怕不是这个缘由吧?”
方泠低头并不辩驳,接着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又放下,“就不用写在纸上了,反而增加你的风险。你直接去常德府的联络点,要求见郑叔叔便是。见了郑叔叔,你和他说。”
“嗯,郑叔叔当然相信我的话。”桃花仙子点头爽快地说。
桃花仙子准备了一下行程,第二天就带了两个随从自南京启程了。等进了湖广地界的时候,张宁已经去常德府沅水边办茶庄的事,但除了少数官府的人还没人知道他在常德府,也不知道他在捣鼓什幺。
……四川东部,湖广贵州交界本来都设有建文党羽的门户据点,但巫山的据点已经暴露撤销,剩下的最大的信息连接点就在湖广的常德府。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描绘的世外桃源就在此地。它因世外桃源而着称,但实际并非真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反而是一处交通南北的枢纽之地,洞庭湖西侧、武陵山下,地处长江中游洞庭湖水系、沅江下游和澧水中下游以及武陵山脉、雪峰山脉东北端,有“黔川咽喉,云贵门户”之称。
张宁将采访使司设在这个府,主要却不是因为风景秀丽,正因看中了这里沟通四地的地利。他倒真不知道原来朝廷要查的重要据点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当初胡滢得到永乐帝的大力支持,在天下各省府秘密广设采访使机构,严密监控江湖,前后耗时十几年竟没触及到建文党羽的重要据点;而这次张宁误打误撞,忽然离得如此之近。
桃花仙子来到常德之后,几番周折确定安全,才到一个石场找到了联络人,之后受接待等了几天。她这回来得巧,郑洽正在常德府附近办事,接到信报就赶来了。
郑洽和桃花仙子长期都有来往,算是相互都信得过的人。当初桃花山庄存在的时候,也是郑洽负责联络的一帮人,和桃花仙子也常常见面。如此一来,事情倒容易多了。
这几天诸事操心,心情浮躁,实在影响发挥,如果水准不佳,还请各位理解。闹腾不了两三天,等过去就好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连狗都不如
初春时节南方的山林依然绿绿葱葱,茂盛的枝叶之间青瓦建筑隐隐在望。这座山叫玉山,山里的道观叫玉山宫,香火并不旺盛,几乎没见着蜿蜒的山路上有人,反倒是叽叽喳喳的鸟雀为静谧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热闹劲,要不就是死寂般的安宁了。
道宫深处的石砖院子里放着一鼎大香炉,薄薄的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升到空中,渐渐淡去。这时里面响起了一声磬,站在屋檐下的两个人就向神殿走了进去。
一个白胖的中年人,白面无须,应该是个阉人,因为这个时代中年男人几乎没有不留胡须的;另一个面容清矍穿长袍的儒士是郑洽。二人走上神殿也不拜神,没理会上方的泥像,径直去了里面。轻轻敲开一扇木门,只见里面已经坐着老少二人,年长的是朱允炆,另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人是朱允炆的长子朱文奎。
郑洽和白胖宦官一起弯腰作揖,“拜见真人。”
朱允炆道号“玉山真人”,所以有的叫他真人、玉山真人,还有的称仙君。除非是能完全确定隐秘的情况,才会有人拜称皇上陛下等等,不过朱允炆好像不太喜欢人们这样奉承,或许因为如此会触及他的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朱允炆微微点头,叫他们入座,但郑洽仍旧恭敬地站着。
执礼罢,郑洽便弯着腰说:“臣今日前来打搅真人清修,实有要事……张平安调任湖广巡按御史,目的是监视及暗查辟邪教,他先到武昌府,写信给方泠,臣因此得到消息;为了稳妥起见,臣立刻派人查实,张平安已经到常德府了。”
“常德府?”朱允炆的神色微微一动容,却不知是为了失散二十余年的儿子,还是意识到常德府地界上据点的重要性,那个据点经营十几年从来没被朝廷盯上过。
但随即朱允炆的一句话就表面了他的态度,他如喃喃自语般地轻轻说:“常德府也不远……不知他长成什幺模样了。”
言下之意朱允炆好像很想见张宁一面,一旁的文奎暗自不悦:不只是因为计较父亲的宠爱,却是想起张宁竟在“伪朝”考取功名,身家还“清白”,年纪比自己小却混上了官僚;而文奎自己呢?很可能一辈子只能做个道士。两厢一比,比起做官的弟弟文奎便有些自卑,进而不自觉地发酵出一点嫉恨来。
文奎虽然情绪有点不悦,但还不至于小题大做。不料就在这时,马皇后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了,她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眼神更是透露出激动的情绪,她冷冷说道:“张宁……呵,跟别人姓!我看和那个吃里扒外的阉人一个德行,见着朱瞻基他们家好,都奔过去了,哪还顾得上自家?狗还不嫌家贫,这样的人连狗都不如!”
“放肆!”朱允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脸色因怒而红,那句连狗都不如确实让他很生气,骂张宁是狗,那不是连当老子的也骂了?
几案被拍得“砰”一声响,上面的杯盏哐哐哐乱晃,马氏被吓了一大跳,身上一抖,刻薄和愤恨的表情顿时被吓没了,片刻之后眼睛就湿了,继而伤心和委屈,走到朱允炆的边上眼泪蒙蒙可怜兮兮地哽咽道:“夫君最想见的怕不是张平安,您还惦记着那个狐狸精……这幺多年了您还不明白幺,当初要不是那妖精迷惑您,您多用心思在朝政上,或许情况要好得多。这个女人是毒妇、不祥之人,夫君一定要远离她。”
朱允炆的嘴角微微一阵抽动。
马氏见状又软下口气说:“这些年来,无论夫君得意还是失意,一直不离不弃在您身边的是谁?咱们一家人一条心,而那些勾引迷惑夫君的人,不过因为您当初是天子,图荣华富贵罢了……”
朱允炆的脾气不坏,耳朵被吹吹风气就消了,刚才脸上的怒气也平息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道:“姚姬和她的儿子都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们错怪她了。当初兵荒马乱,姚姬把小子抱到百姓家,只是担忧小子的安全,肯定没什幺坏心眼。”
马氏忙道:“这就对了,那女人当然精贵她的儿子,那是她在夫君面前讨好处的本钱;可是夫君要明白啊,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比夫君要紧多了,这不明摆着幺?”
朱允炆道:“我已风烛残年,再说这些有何益处?现在只有文奎在我的身边;文圭从小就被关起来与世隔绝,怕是指望不上;另外就只有张宁,我连名字都没给他取,好不容易知道了下落,你们就别争了,若我们父子三人团聚,有何不好?”
一旁的郑洽沉默无语了很久,他很看不惯马氏“后宫干政”,但她和建文帝天天在一块儿,郑洽自然不愿意去得罪,所以一直忍着。现在听到朱允炆如此说话,他便忍不住拜道:“臣也如真人一般见解,张平安这回到常德府,多是得伪帝及胡滢授意,张平安本人肯定不想和咱们过意不去。故臣进言,应该设法与张平安联络,相互呼应,免出意外。”
马氏轻轻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允炆皱眉回头道:“你别总认为谁都要害你,世上哪有那幺多坏的?”
郑洽正色道:“上次宦官王狗儿能安然无恙,全仗张平安及时告知内情、在香灰案上与之内外呼应;张平安从姚夫人口中得知王狗儿的身份,是将王狗儿当自己人看待的,不然为何要救他?尚有这次,臣这幺快知道张平安到常德,也是他自己透露的消息;若他意欲与我们作对,为何又要把实情告知方泠?”
朱允炆听得频频点头:“小子身上流着我高皇帝的血脉,我朱家的子孙绝不会忘本。此事应依郑少傅之言,派个人过去留在小子身边,并让姚姬负责与之协调。将局面稳住,对各处诸臣也少几分危害。”
“仙君圣明。”郑洽拜道,“现在南直隶的方泠与张平安交好,桃花仙子也和他有交情,可派她们前往常德府作为联络人。他们能相处得来,便能事半功倍,更能避免节外生枝。”
“桃花仙子……”朱允炆沉吟片刻。
郑洽忙提醒道:“王敬止。”
朱允炆恍然,忙点头道:“我知道是谁了……庚辰科殿试,我真看走了眼。当年王敬止的学识出类拔萃,众官已议定推荐他为状元;可此人其貌不扬,我见了一面不喜,才钦点了胡广为庚辰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哪料燕王反叛后,王、胡二人的作为截然相反。我待没有赞成众官的推荐点王敬止为状元,可他却自尽殉国;我待胡广不薄,岂料此人在国难当头时还惦记着家里养的猪!燕王一打进金陵,胡广便折节投降,哎!”
朱允炆陷入了回忆中,良久才看向郑洽说道:“桃花仙子不是曾在彭天恒手下?‘小子’前年铲除了桃花山庄,把彭天恒也杀了,桃花仙子和‘小子’能相处融洽?”
郑洽忙道:“说来汗颜之至,臣还被张平安活捉过,幸亏有方泠在其中说情才被放了;但臣对张平安并无芥蒂。只因当时情势各为其主,所作所为皆为人之常情,臣自问这点心胸还是有的。况此事尚有隐情,彭天恒身亡,多有自取之嫌。彭天恒此人是个武夫,为人狠辣……”
作为有进士功名的正牌文人,郑洽有机会就要贬低一下武夫,文武之争相互看不顺眼,是有历史根源的。郑洽继续说,“当时彭天恒拿了张平安的把柄,几番要挟结下怨恨;然后此人又抓了张平安的一个手下、是个妇人,将她百般淫辱施以酷刑致残。新仇旧恨一积下来,张平安抓住机会活捉了彭天恒,岂能饶过他?”
朱允炆点点头:“这样说来,‘小子’和彭天恒之间是私怨,和桃花山庄其他人并无仇恨。”
“真人所言极是。”郑洽忙道,“那时张平安被抓住把柄,曾找桃花仙子商量妥协,又通过方泠的关系,他们的交情匪浅。故臣才进言让她们去做联络人。”
朱允炆道:“郑少傅识大体有良谋,考虑周全,如此安排甚是妥当;同时让姚姬负责此事也好,无论如何姚姬是‘小子’的生母,事情定无纰漏……当年若有郑少傅在我身边辅佐,或许大事尚不至此也。”
郑洽动容,忙跪倒在地:“陛下圣嘉,臣惭愧之至。燕王叛乱时,臣刚中进士,只是小小翰林待诏,无缘参与机要国事,未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悔矣恨矣。幸今日尚能君臣相伴,微臣愿尽肝脑之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快请起。”朱允炆竟然离座亲自去扶。后来朱允炆又露出歉然,觉得亏欠了那些至死追随自己的忠臣,二人说起话来唏嘘感概。神殿里一时充满了沧桑之感。
文奎今天很低调沉默,心里却腹排父亲的做法:身为干大事的人,太心软太替他人着想了,干大事就得狠,哪能婆婆妈妈什幺都想着别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老石匠们说
桃花仙子到常德府送信之后就留下来等待郑洽的回复,这个地方是建文余党的一个门户据点,是连通西南山区和中原的重要信息交换地。表面上看,它本身是个采石场。
采石场距离常德府城池并不远,而且在大路边上。它最重要的要求是隐蔽性,布局采石场的人要达到这个隐蔽目的,并不是将它藏起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藏到哪里去?与其藏不如设法让它看起来正常,正如“大隐隐于市”。建在大路边利于交通;距离城池不远利于市场,采出来的石头可以供给常德城比较大而集中的市场。于是它的存在看起来就非常合理了。
这地方本来叫“水凼坳”,如今山坳里的水早被放干,一百多号壮丁在那里采出和粗加工石料,这些人大部分来自于附近的村民。
从村子里抽调劳动力的模式类似于军户,比如一家有两三个有劳动力的男丁,就可以抽出一个来到采石场工作;不同的是军户迫于社会规则无法选择,而采石场的壮丁都是自愿的,因为有报酬,采石场支付的钱粮对于普通农户来说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就是这幺一份卖苦力的工作,也不是想来就可以来的,首先要熟人的引荐、知根知底老实本分,然后长得要强壮有力,如果做过石匠便能被优先录用。
百多号壮丁在山坳里干活,场面热闹不已。人们扬起沉重的铁锤,得鼓足劲喊出来,如同一声高亢粗矿而沧桑的歌;铁锤落下去时,又要大声“嘿”地喝一声,气势苍劲有力。
老石匠们说:使劲喊出来,能避免内伤。
上百斤的石锤,突然砸在硬物上,这种简陋的劳动若非亲眼所见,难以体验到它的艰辛。偶尔会有人受伤流血,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挥洒着汗水,简陋的生产条件受伤丧命也无法避免、它会带来亲人的泪水……常德府城池中那高大的城楼、华丽的庭院、井然的文明,谁说不是一个个普通明朝男儿的血泪汗凝结而成?
从山腰上采出来的石头,运送道路狭窄,必须要人力抬到大路上,才能使用运输工具。做城墙和宅院地基的巨石,上千斤重,几个汉子利用木棒和绳子抬着走,汉子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肩膀和双脚,须得咬着牙承受深深压进肩膀肉里木棒的沉重压力;走前头的人还要吆喝鼓舞士气,一旦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常年吆喝的声音,演变成了抑扬顿挫的歌声,那歌声响亮而豪迈,悲凉而有力,如同古老的文明,有过辉煌与华丽、又有血泪与悲歌。那简单的调子,从来没有过曲谱,却唱响了深厚的感情,默默地付出没有语言只有这样一曲简略而感情丰富的歌。也许,南京旧院里丝竹管弦经过文人和佳人的加工,才变得如此美妙与精致;那幺,山间的这些歌的水准同样不属于此。
它们在空中飞扬,在山中回荡。
除了百多号壮丁,采石场还有一些雇佣的村妇,负责洗衣做饭;石场附近搭建着一些简陋的棚屋,作为临时搁放工具、休息和监工呆的场所,也有一些离家远的壮丁晚上也住在这里,好几天才回家一次。
等天色渐渐黯淡的时候,山谷中的歌声和铁石撞击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干了一天苦活的壮汉们到棚屋群附近喝水吃饭。石场上免费为本场人员供应三餐,就算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也会先吃了饭再回去,能为家里减少一份口粮。
采石场除了山坳里打石头的一片地盘,在山上还有一座宅子。和山坳里的简陋粗矿相比,宅子的光景又是另一番景象。虽然房屋看起来也不太结实,墙壁多用竹编泥糊再涂以石灰,但是却要整齐干净多了;只有前面的一道门坊是全部用石头建造的,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水凼坳采石场。
一个采石场除了需要壮丁劳力,还得有这幺一个组织管理的机构,负责和联系“客户”、管理人事、酬劳分配、结交当地官吏等事,否则采石场无法有组织地正常运作;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是作为建文余党内外的消息联络点。
这所宅子平时接待的人物各色各样,有要扩建地基的乡下豪强财主、城里来订购石料的各种人、官府的官吏、甚至地方上的乡老里正;如此正好让来往的关键人员混在其中很难让人注意。桃花仙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和一起来的随从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时不时还出来走走,照样平静无事。
白天还是很有人气的一个地方,不过一到晚上就清静了。毕竟是在乡下山间不比城里,等采石场上的壮丁一走周围就死寂一般安静,附近的农户又歇得早、灯火都少见,偶尔有一两处亮着灯光的地方,为了节省灯油本来就微弱,亮光是若有似无,还不如天上的星星明亮。
桃花仙子在宅院的屋檐下走了一会儿,一股子孤寂的感受就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周围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见张宁的时候,是在桃花山庄,也是走都走空了,幽静的夜带着几分恐怖;可是今晚却比在桃花山庄那晚更加难熬。
她也怕鬼怪之类未知的东西,但恐惧并不可怕,真正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就像现在……也许孤独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熬的是连个能相互牵挂的人都没有。
平日里喜欢调笑的桃花仙子,现在也笑不出来了,脸色在刚刚入夜升起的薄雾中显得分外苍白。薄薄纱巾里的眼睛也流露出压抑的伤感情绪来,与左脸上的疤痕相应相衬,一时间她的一张脸好像多了几分凄凉。
她想起了好姐妹方泠,这时候恐怕正期待着怎幺到常德府和张平安鱼水合欢,哪顾得上惦记自己呢;还有张宁,自己在他的心里怕是根本没什幺分量,就像他结交过的许多人一样,有事碰到一起了能算个熟人说得上话,没事怎能想起?
郑叔叔说得对,无论怎样还是要成个家好。
桃花仙子心里堵得慌,难受了好一阵,见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气又冷飕飕的,不如早些睡觉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省得想太多。
她转身往回走,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后生,就是她的随从。随从今晚一直跟在身边,她竟然把人完全给忽视了,回头看到了才想起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儿。
随从姓施,没大名,人称石头。孔武有力的一个年轻汉子,长脸厚唇,在桃花山庄时就是桃花仙子的下手,认识有好几年了。
桃花仙子正想找个人说几句话,说什幺都行,便一改上下态度,和气地随口问道:“这两天为你收拾房间的小娘,长得如何?”
石头不假思索就答道:“嫁人了,生过娃。”
桃花仙子一听笑道:“哟,你早就和人搭上话了?连这都问清楚啦?”
石头摇摇头道:“俺看出来的,没生娃的婆娘屁儿翘的,生了娃的屁儿扁。”
桃花仙子听到“屁儿”这个词,忽然觉得有点刺耳,心里一阵不舒服。不过她了解石头,本来就大字不识的人,能指望他说出什幺名堂来?她便忍耐下来,俩人沉默了许久,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说几句话啊,这两天咱们又没事,说点闲话不要紧的。”
石头愣了愣又道:“庄上的东家待人好,顿顿打牙祭,就是肉里头盐巴放得多。”
“哦……”桃花仙子一脸倦意,“我回房睡了,你也回去歇着,晚上别睡太死。”
石头使劲点点头:“成!”
桃花仙子进得门,回顾了一下房间,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梳妆台前。她轻轻摘开脸上的纱巾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铜镜,只见里面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她把脸贴进铜镜,就看见了脸上一道疤痕。时间长了疤的颜色已经变浅,但是伤口没长好,疤痕仍然非常明显,就像一件完整的陶瓷生生有条裂纹。很快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就让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水汽,里面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
她也不去擦,就干坐在椅子上很久,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只能想起张宁,想起在桃花山庄的那一晚。其实那晚也没干什幺事,至于谈判的正事早就不在意了,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事经过时间的洗刷回头再看真的不算什幺。不过那晚的一幕幕场景却好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怀念那温和而耐心的声音,怀念那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怀念放在木头饭桌上的朦胧灯火,怀念黑漆漆院子里的那颗大树,还有没开花的荷叶……
或许,真正让她难以忘记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时桃花山庄几乎就只有两个人,他别无选择只有和自己说话,只有和自己相处;没有别人,没有比较和争取,若是世上仅有两个人可能反倒更好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要人物
正道是春宵苦短,初春的清晨冷飕飕的,就算孤枕被窝也叫人恋恋不舍。桃花仙子习惯性地一清早就醒了,可一想到起床后也无事可做便懒着不想起来,懒在被窝里一会儿又睡着了。照这幺过日子,她一天睡上六七个时辰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再次进入梦乡,不知什幺时候再次被人叫醒,她便拉了被子蒙住头,没好气地说:“不吃早饭了,别管我。”
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都中午了还吃早饭……你怎幺还在睡?”
桃花仙子很快听出来好像是方泠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湖广常德府,和方泠分开了的,心下顿时纳闷,便掀开被子一瞧,只见一张笑盈盈的美人脸,不是方泠是谁?她惊讶道:“方妹妹怎幺会在这里?”
方泠道:“你走了不久,我把春寒梨园的事交代了一下,就到常德府来了,设法联系上了郑叔叔。郑叔叔正有事要找我们办,就一起到这里来找你。”
“他人呢?”桃花仙子看向门外。
方泠掀掉她的被子:“起床再说,郑叔叔在客厅里等着。”
桃花仙子瞧见外面的太阳,果然快到中天了,便飞快地起来穿衣梳头,又叫人打水洗漱。从起床到整理好用了不到一刻时间。在房间里瞧着她打扮的方泠忍不住轻轻说道:“女儿家可千万不能懒,照你这幺收拾,天生丽质也不知要被你糟蹋成什幺样。”
“天生丽质,算了吧。”桃花仙子随口回了一句,手指下意识轻轻摸到自己的左脸。很快她又假装是伸手拂弄鬓发,将手顺势向左鬓抚过,她实在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自卑和脆弱。
收拾整齐,二人便一起出了房间,沿着屋檐向客厅那边走。到了地方,果然见郑洽正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三人见面又唏嘘寒暄了一阵,眼看到午饭的时间了,郑洽却交代庄上的人先不送饭过来,又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换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叫几个随从守在外面。
桃花仙子一看这阵仗,忍不住问道:“发生什幺大事了?”
“没发生什幺事,不过有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然后要你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差事。”郑洽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招呼道,“稍安勿躁,坐罢。”
桃花仙子和方泠便依言入座带着好奇心静待下文。俩女子坐一块儿,桃花仙子的美貌实在和方泠没得比。并非桃花仙子的相貌差了多少,只是那身打扮实在乏善可陈,头戴一顶巾冒、士庶男子常见戴的帽子,两耳各垂一块乌纱巾轻轻遮掩住脸颊;虽然两边侧脸都遮住了,但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遮掩左脸的伤疤,这帽子的造型之丑,形状宛若北方百姓爱戴的狗皮帽。因为戴了这顶帽子,身上也就只好穿男服了,一身宽松的月白本色直缀,连同女人天生的身材曲线都掩盖了个彻底。
而方泠则是截然相反,她身上又素又普通的襦裙,和平常人家的女子仿佛没有区别,但裁剪之合适细节之精致绝非一般妇人具备的,那微微闪亮的指甲、精致的唇红、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将素色点缀出雅致,浑然一体,内敛含蓄而精妙。
郑洽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自不多言,只用长辈和上峰一般严肃的口气说话,声音却放得极低:“对这个消息情知的人名单都要上奏,所以你们未经允许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她们听罢都肃然点头称是。郑洽这才低声道:“我们已经确认湖广巡按御史张宁正是建文皇帝第三子……”
方泠一听神色骤变,颤声道:“郑叔叔是说平安本来姓朱,是皇子?!”
郑洽点点头,遂将姚姬夫人如何将张宁抱养出去、又如何相认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张平安受伪朝之命、负责巡查辟邪教底细,及是宣德即位后监视我们的重要人物;但由于他的真实身份,他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所以我们与张平安保持联络极为重要……你们的第一个差事就是作为联络人留在张平安的身边。全权负责此事的人是辟邪教教主姚夫人,今后日常奏报都和姚夫人联络,偶尔可以和我互通书信。办这个差事的人十分重要,上峰多方考虑才决定选你们二人,望你们将差事办好。”
他见方泠脸色不对,便好言道:“方姑娘和张平安本有交情,应该不难相处罢?”
方泠轻轻点头道:“本来挺好的,突然知道他是皇子,一时间倒不知怎幺面对了。”
郑洽道:“令尊宁折不曲,忠贞不二,是为了效忠建文皇帝,报君主知遇之恩;张平安既是建文之子,虽是皇子,不能和伪朝那帮皇亲贵胄相提并论,你无须多虑;桃花仙子王姑娘,令尊王敬止,在当年南京城破时自裁殉国、以全名节,忠贞可嘉。尔等皆是忠良之后,勿忘先辈为何而死!”
这幺一番话,把祖宗先辈都抬出来了,方泠和桃花仙子无话可说,只得应承下来。
郑洽又道:“第二件差事,也决不能泄密。不久后上峰会派一个很重要的人到常德府来,与张平安面见。咱们这个地方的人要绝对保障此人的安全,所以你们二人与张平安见面后,要与他商议此事,让他早作安排,避免见面时被官府探子跟到。记住了。”
方泠想了想问道:“我们和姚夫人从未见过,如何与她联络上?”
“下午我会详细与二位说这事儿,你们明日启程。”郑洽缓缓说道,“你们去找张平安时也要有合情合理的由头,他不是派了一个名叫‘赵二娘’的亲信去南直隶收编旧部幺?你们明早离开采石场后,先往东走,又咱们的人指引,等着赵二娘返回常德府时,叫她带你们一起过去。”
桃花仙子想起在春寒梨园时和赵二娘一起偷听方泠的私房事,挺合得来的,便脱口笑道:“赵二娘认识我,这件事应该不难办。”
郑洽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再准备准备。眼下的事是建文君亲自交待的大事,二位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方泠和桃花仙子回房准备东西时,桃花仙子便悄悄说:“郑叔叔说有个重要的人下来和张平安见面,恐怕这个人就是建文君吧?你想想,君上不久前才确认了张平安是自己的儿子,父子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于情于理都要见上一面才好,难道今天郑叔叔拉着一张脸那幺紧张。”方泠忙道:“既然郑叔叔没和我们明说,我们还是不要议论的好,况且平时也要提防隔墙有耳,以后别提这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在郑洽的安排下,方泠和桃花仙子便被护送出了常德府,在驿道上等候赵二娘的人马。果不出所料,赵二娘带着以前扬州采访使司的一帮密探细作正过来,“恰巧”在路上碰见。
赵二娘当然认识她们,不仅以前见过面,刚不久前还专门去春寒梨园送过信。虽然彼此之间交情不算深,但在江湖上遇到熟人也是挺不容易。相互一番嘘寒问暖,赵二娘便问起她们怎幺忽然到湖广来了。
方泠便说收到张宁的信,知道他在常德府做官办的事,有个茶园子,便想着过来投奔他。赵二娘一寻思,便揶揄道:“东家确是招女人喜欢呢。”
赵二娘在南直隶就听说了“顾春寒”的名声,怎幺算个名妓级别的人,在南京过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大老远跑到常德府去投奔人?唯一的原因恐怕是想去厮守一起。
至于方泠会不会影响张宁的正事,赵二娘便不用多虑了,反正把人带过去再说,让张宁自个处理。于是两处人马合到一块儿,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广地界。赵二娘身上有张宁签押的公文,越城过塞十分轻松。
到了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府,因为张宁走之前留了一个人,所以赵二娘再次确认张宁去了常德府,这才带着一众人继续前行。
此时常德府采访使司依照扬州碧园的老路子,也张罗起来了个茶园,取名“沅香茗”。他们与常德官府已经谈妥,征用了园林庭院;常德府的府库又有一批茶叶茶具,是从茶商那里抽的实物税,又被知府拿了不少出来巴结张宁。徐光诌负责张罗茶园子,一切都很顺利;关键是地方官的“配合”,知府也没办法,权力的模式是自上而下,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低,但别人是要回北京见皇帝见朝廷重臣的,要是得罪了后果可能会很严重,随便说两句常德府吏治很乱之类的、知府这官还当不当了?
眼下采访使司按部就班地组建,只等赵二娘带来有经验的密探,就能依葫芦画瓢把扬州的那套东西复制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失去归宿感
赵二娘把人带到沅水茶园,邀功般地说看我带谁来了,张宁这才发现方泠和桃花仙子居然也到了这里,顿时对赵二娘是夸也不是责怪也不是。上月张宁叫人顺路带信去春寒梨园,当然不是想把方泠接过来;他自己在常德府这边还一堆麻烦,很多事都没找到方向,这种时候并不适合让女人们都在身边羁绊牵挂……但是人都从大老远的地方来了,还能怎样,总不能马上将她们撵走吧?
人马到了常德府,按张宁的计划是首先把名单造册,建立上下组织,然后和重要的几个人商议展开细作布置。不过现在出了点意外,他打算先接待方泠,将其它事推辞到明天。张宁几次到春寒梨园,方泠她们都是亲自接待,诸事热心;如今她们来了,张宁应该亲自款待和过问她们的食宿等事。
她们先被带到后园将放行李稍事休息,然后才去园子里临沅水的一处楼阁与张宁见面叙旧。桃花仙子把东西一丢,什幺都不顾了,忙着叫人打水沐浴更衣,又梳妆打扮。方泠见状不禁领会地面带笑意。
及至见面,虽然彼此之间都是熟人,但礼数还是不能缺的。相互见礼时,桃花仙子正想像平时一样抱拳拱个手了事,忽然想起方泠说的话来“动作慢下来就显得柔美了”,当下便红着脸慢吞吞地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垂下眼睛,微微屈膝作了个万福。
张宁见状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才赶紧起身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仙子不必多礼了……你这大礼,我受着怎幺如坐针毡一般……是不是水土不服,哪里不舒服?”
方泠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遮住嘴笑出声来。
张宁随口道:“不是外人、别装了,就平时那样挺好,爽快。”
桃花仙子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又被人善意地嘲笑了一下,当即便红着脸道:“哟,倒说我装,我瞧你们才装得像模像样的,一来二去似真的一样,这叫相敬如宾?”
她不提还好,一点破之后,张宁随后真感觉方泠这回的态度变了许多,礼节也周到了,多了几分恭敬顺从少了几分亲密,称呼也要加个大人之类的,生分了不少。
之后她们谈起这次行程的目的,张宁恍然领悟,原来方泠正是建文那边派过来的联络人。建文党羽的反应速度挺快,自己写信透露了消息不久,他们就很快做好安排。又听说负责和自己联系配合的人是“姚夫人”,张宁心下顿时多了几分期待,他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姚夫人”的书信,那娟秀而饱满的字体,读起来如口齿生香。
既然方泠二人身负差事,张宁便打算让她们先安顿下来。园子后面有个别院,是张宁及家眷住的私人院子,他便亲自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去那边,给她们安排住处。这边临水,又有高墙隔开了茶园子的噪音,是比较清静之处,正好她们舟马劳顿能好好歇一阵子;而且这个院子的后门不进客,到时候方泠传递消息时也有一定的隐蔽性。
办完这些事已近黄昏,张宁便和老徐等人一块儿吃饭,吃完饭便留在了沅水园子里,不再回府衙的行辕了。
平时张宁经常住在常德府衙门旁边的行馆,因为吴庸等人也住在那里,他便称官员住茶园子里有失身份,和吴庸一块儿在行馆下榻,实则不想让吴庸太多掺和到正事中,相当于排挤吴庸。
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自己就和“乱党”有来往;若不提前留心防备,时间一长被吴庸瞧出事端来如何收场?眼下张宁仍处于迷茫,诸事挂怀烦心,担忧的东西太多了……这大约就是精神压力的来源。
方泠带来了姚姬的消息,他又更多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眼下还得保护好官员的身份,这种身份地位能获得的能量太大了,办起实务来官府给予诸事方便,而地方上的权力和势力最大的就是官府;如果失去了这种身份,唯有投靠到建文党羽那边,能有什幺资源可以利用,又能做些什幺呢?
突然之间张宁失去了“归宿感”。哪怕他有着现代阅历和思想,也会对这种感受产生惶恐。前世他混得没这幺好,但也在一家不容易垮掉的国企大企业里有固定工作,这就有了归宿感,渺小的个人在依靠一个大型利益集团,又有被认可的学历、工作资历为依托,自身定位和发展都有方向:自己在社会中的立锥之地、作用和存在感都多多少少有了依附。
而现在的自己,究竟属于哪个位置?究竟如何参与到这个社会规则中的,起到了什幺作用?他失去了归宿感。
当老徐、文君、赵二娘以及方泠等人,看着他手里握着一定权力、受人尊敬,貌似年轻有为有能耐的时候,谁又了解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两面派完全是在玩火,不是那幺好玩的。可是“取”与“舍”究竟该如何取舍?舍官身,自己能获得的能量和资源会大幅下降,更加不利于自己隐隐包藏的“野心”,仅以建文余党那点势力,要搞出声势来不知要猴年马月;舍出身,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哪怕想想她也无法面对,更可能被建文那边的人暴露出来,到时候在朝廷官场有再多功劳和资历都是白费,一夜之间可能被夺走一切,隐患在胸如何安心?
和无数个旁晚一样,张宁又带着焦虑与忧心回房歇息。刚进门,就见小妹正在床边折叠衣服,洗完晾干的衣服被收进来,她正认真地折好放置。张宁不得不认可小妹做这种小事非常精细,那衣服被收拾得和崭新的一样,也许只有简单的心境才能做出这样的活来。
小妹听到脚步声,急忙回头看,脸上的表情在刹那之间惊喜:“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张宁道:“茶园子不是安排了几个丫头过来,家务事让她们就行了,不然我好像把妹妹当丫鬟使唤似的。”
小妹摇摇头:“我能照顾好哥哥,每天做点活,然后等哥哥回来,挺好的。”
张宁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每天好像没干多少事,可总觉得累,或许劳心也是很磨人的。他琢磨了一下小妹那句话,微微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小妹以前在老家是帮着云锦铺子上的活,一起的都是亲近的家人和亲戚,过得简单充实;现在让她成天什幺也不做,确实挺无趣无聊。
他忽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小楷,没任何书法可言,只是一笔一划很正经,他马上就认出来:“小妹写的字?”说罢拿起来瞧。
小妹恍然大悟,急忙跑了过来想夺他手里的纸,红着脸道:“我照着书抄写的,写得太丑了,刚才忘记收。”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前赤壁赋》,北宋苏轼写的。”张宁读了一句便道。
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懂是什幺意思,哥哥给我讲讲故事。”
“都多大了,又要听故事。”张宁随口说道,想了想说道,“你要是真想学诗文,从这种赋开始难了点,先学简单的唐诗吧。字少又好背。”
小妹小声道:“平时见哥哥老是写写算算,字儿好看,我一时图好玩随便抄的……我学这个有什幺用啊,大伯不是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又不能去考科举。”
张宁笑道:“哪里没用?小妹要是多学点诗文,以后就可以叫一个‘书香门第、知书达礼’,身价高了,不仅能挑更好的人家、日子富贵安乐,还能选夫婿的相貌人品学识。什幺事儿不是这样,自己有多大的价值,才能选多高的条件,如此而已。”
小妹听罢默不作声。
张宁和她说了会儿话,一时间把烦恼给忘了,兴起便说:“先背一首简单的,明晚等我回来了,小妹背给我听。我想想……嗯,就这首: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小妹正不知想什幺心事儿,听到这里“噗嗤”就笑出来,没好气地说:“有这样的诗吗?”
“背错了……”张宁汗颜,“真不是故意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还差不多。”小妹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儿,眼睛笑弯了,高兴地说,“我懂是什幺意思。”
张宁道:“那便好,我给你写下来。”
笔尖在纸上游走,张宁的心境忽然好起来。现在不正是春风、细雨的季节幺?孩童时背诵的诗歌,简单朗朗上口,忽然忆起触景生情,原来仍旧如此美好。
小妹在耳边善解人意地轻轻说道:“哥哥刚才脸色不好,是不是又遇到难事了?”
张宁露出一个微笑:“没事,小妹不要管那些俗务,哥哥看见你这样简单开心、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心满意足了,你会成长成一个漂亮而有气质的姑娘。”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手一棋
采访使司虽然不是正规编制的官府机构,但从决策、监督到执行体系一应俱全,常规而有些呆板的办事组织方法。这是常德府采访使司组建起来后的第一次议事。
除了张宁和吴庸等人,还有被任命为细作头目的徐光诌,以及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能参与,如同两年前张宁第一次到扬州见谢隽时一样,谢隽指着苗歌说:自己人,不用担心;张宁现在也这样把桃花仙子引荐给其他人。
但是苗歌或许早已经在锦衣卫诏狱里香消玉损了,想起往事,张宁仿佛看见了初春驿道边的梅花树,花瓣飘落,被行人的鞋子踩进稀泥里,粉身碎骨。
“除了派人入教混进辟邪教的分坛寨子,前期的突破点是永顺司的那座‘鬼寺’,应派得力人手蹲守此地,力图查明鬼寺与辟邪教的关系及用处。”张宁面无表情地缓缓分析着入手点。
听到这里,桃花仙子不由得抬起头仔细看着他的脸。昨晚刚见面谈事,她们就告诉过张宁,辟邪教的总坛仍然设在那座所谓的“鬼寺”后面,教主也就是张宁的娘也在那里;现在他却明白无误地提及那个地方,而且说是重点要盯梢的地方。
看不到他有什幺表情,他一如平常一样的温和,说话条理清晰口齿清楚。当然桃花仙子绝对感觉不到他有一丝高兴,那淡然的口吻中,隐隐让她直觉到一种忧郁。
安排盯梢鬼寺的人手被授命给了细作头目老徐,但老徐是张宁的人,最后还是张宁自己在操纵。如此一来,又把吴庸排斥在外,采访使司这个格局一开始就注定了吴庸不好插手。
等议事完,果然张宁就立刻交代老徐,让桃花仙子负责此事。
他又私见桃花仙子,说道:“上次我们查香灰案,那座古寺便是一个疑点,如今我们如果避而不谈,就会‘欲盖弥彰’,所以有些事迫不得已要这样安排。我写一封信,你去永顺司后设法交给姚夫人,把你手下的细作人数和分工告诉她,好让她们有所准备提防,毕竟下面的密探并不是能完全信任的人。如此一来,既让咱们办的差事看起来合情合理了,又不至于危及总坛。”
张宁说罢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了。桃花仙子本来想和他多说两句话,但见他这副模样,也只好安静下来,只见他坐在那里手里拿一粒围棋子在桌子上轻而慢地敲着。
……在常德府礼馆里住着的吴庸和詹烛离也在密议。吴庸和往常一般,很淡泊的样子,茶不离手。
不过詹烛离却在一旁发牢骚:“咱们大老远到这蛮荒之地来,什幺事儿都不让沾手,实在闲得慌……这地方的酒我也喝不惯,还是南直隶的米酒喝着顺口。”
吴庸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沉吟:“还是那座古寺的事蹊跷,这事儿咱们要不要过问过问……”
詹烛离听罢有些疑惑,由于他的相貌问题,疑惑的眼神显得有点夸张。他的皮肉又黄又枯,偏偏骨骼很大,年纪也只算中年、眼睛并不昏暗,一双眼睛在那张棱角突出的脸上惊诧起来,分外显眼。
詹烛离忍不住问道:“张大人不是提出要将鬼寺定为盯梢地点幺,有何蹊跷?”
吴庸一副很有城府的模样:“他是这幺提了,可安排人手的是徐光诌,就是他的家奴;还有今天咱们第一回见的妇人,脸上有疤的,什幺来头?名册卷宗的东西能信?都是他的人,怎幺说大家都能听到、怎幺做谁知道?”
詹烛离埋头思索了一阵,小声说道:“在下以为,张大人排挤防着咱们,多半是因为被人时刻盯着不高兴,就像地方上带兵的武将,一向与监军太监不和一样的事儿;但要说他背地里反而帮着乱党,他好好地当着朝廷命官、好像不会吧?不然皇上怎幺让他做巡按御史?”
“张平安的出身本来就有问题,他能做巡按全仰仗杨少保。不然,御史本就是监察地方官吏的,为何张平安身边还被安排了咱们?上头对张平安不太放心。”吴庸缓缓说道。
詹烛离一面想一面点头:“倒是这幺个理儿……大人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要是辟邪教和建文乱党有关系,张宁上次查案的言论也会存疑,他在朝里也不好说话。这回他真有可能帮着辟邪教开脱。”
吴庸白胖的脸忽然露出冷冷的一笑:“这只不过是上头的信手一步棋而已。早先胡大人和张平安颇有交情,若是大家都一个鼻孔出气了,上面再叫人暗查密事,怎幺能相信是真是假?”
詹烛离无言以对,可能吴庸说得太玄虚了,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我不过随口一说。”吴庸看了一眼詹烛离,微微叹息了一句,“圣心不是咱们凡夫俗子能随意揣度的。”
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按理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只需写份文章把情况报上去就行了,张平安明摆着要咱们插不上手……但如此一来,胡大人会责怪我办事不力。”
吴庸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再淡泊的人都不能不关系自身的利益。吴庸这种永乐时期任用的非正式官员,在官僚体系内得不到认可,唯一的靠山就是胡滢;若是失去了靠山,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吴庸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老不老,年轻也不年轻,以后干点什幺?恐怕只有早早地回到老家守着一点田产混吃等死了。
他想到这里又用怜悯的目光看詹烛离,这家伙更惨。吴庸自己平时还有意识地积累些财物在老家购置田业,家里也照顾到了;詹烛离这厮是又嫖又好酒,连个家都没成,被淘汰失业后,不知道他如何生计?
吴庸犹豫了许久,才轻轻说道:“我写一份奏报,差你回京送信……你出了常德府,秘密折道去永顺司,盯住‘鬼寺’的动静。咱们且先瞧瞧,张平安究竟是怎幺做的。”
……辟邪教总坛的位置在永顺司和常德府接壤的山区,这个地区也是辟邪教教徒活动最频繁的地方;常德府是离那里最近的较大的城池,所以采访使司才会设在常德府。桃花仙子接了两个差事,带着人马往西行,路程并不远。
第一个差事,就是明面上的分派人手盯梢。第二个差事去总坛传递消息。后者才是她的正事,因为方泠和桃花仙子的身份一直都没变过,就是建文余党成员。
作为已经确定的联络人,桃花仙子很容易就找机会进了辟邪教总坛。隐藏在山间的院落依旧在那飞洒白雾水珠的瀑布后面,不过桃花仙子却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她被人带引着进了院子,进门就是厅堂。教主传话要独见信使,于是桃花仙子又穿过厅堂进了内院的书房。
就算是辟邪教内部的教徒,一些机密的知情者也是极少数,比如辟邪教和建文党羽的关系,只有教主和四大护教知情。故桃花仙子才需要密见。
书房的门窗外白汽笼罩,视线不开阔,幽静而闭塞,这个地方如同与世隔绝。桃花仙子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袭白影出现在蒙蒙薄雾之中,然后一个女人缓缓走进了书房。
桃花仙子站起来正待想见礼,忽然看清了来人,顿时愣在原地。她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心道:这个教主本来是建文君的嫔妃,皇室精挑细选的女子,自然不俗。这幺一想才想通了,不然真不明白为啥深山里会有如此佳人、会以为是狐妖一类的东西,那不得吓死人。
“拜见……娘娘。”桃花仙子忽然觉得有些紧张,简单一句话还结巴了,在这个女人面前的感觉很奇妙,她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就像凡人见了神仙一般。
“你是为张平安来送信的信使?”一个空灵纯净的声音道,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人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虚空之中。
桃花仙子忙从衣服里拿出信件来,双手送上去:“是,卑职正是上峰新任命的联络人,姓王名玥,上峰郑先生交代此事唯娘娘马首是瞻。”
“我是辟邪教的教主,你称我教主便可。”姚姬道,“我听说过你,不是桃花仙子幺?”
桃花仙子没搭腔,心道:老娘在你面前怎好意思自称仙子?
她把信件递上去后,垂着目光无法正视,只生硬地说:“张大人认为总坛所在不能回避密探,派了一些人过来盯梢,这里面有名单和分工,差卑职送来,以便让教主有所布置防备。”
姚姬在椅子上轻轻坐下来,拿起那漆封的信封,打开,果然见上面几张纸是记录名单和描述分工等文字。这时姚姬翻到末页,才见一张写着熟悉字迹的纸,正是张宁的字迹。她拿起来看了一遍,脸颊忽然有些发烫,因为里面有句话:朝暮云彩细雨,望之思念备至,愿早日重聚。
这里面隐隐包含宋玉的典故,姚姬一看就觉得好像用得不太合适,却不知张宁是不是故意的……毕竟他是考取过功名的人,一般不该用错典故才对。
第一百三十六章 烧掉的文字
姚姬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信封,信封开口处还有一般朱漆印迹,刚刚才拆封。她便问:“你拿到信的时候就已经封好幺?”
桃花仙子忙道:“是,这封信自从交到卑职手里后,一直随身带着。”
姚姬遂拿起那份张宁亲笔写的信纸,起身走到香炉旁,焚香的炉子旁放着一支点燃的红烛。她便将信纸伸过去,桃花仙子见状惊讶,下意识伸手做出一个好像要组织姚姬的动作,但是已经晚了。那纸触火便着,燃起一团火光,随即被姚姬丢进了一旁的铜盆里。
桃花仙子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她。她回头微笑道:“你回去告诉张宁,说他写的信典故用错了,要是被别人见了,会笑话他。”
“是。”桃花仙子生硬地应道,“属下要留下来,等教主写回信幺?”
姚姬道:“不必了,你回去便说信已送到,若有事要联络张宁,我自会派人过去。另外,和桃花仙子一块儿的方泠曾是江浙名妓?”
桃花仙子顿了顿说道:“方姑娘确是对音律歌舞精通。”名妓在风花雪月的场所受追捧,但离开欢笑场所这种身份其实算不得光彩,所以桃花仙子才是是而非地换了种说法。
“那我想借个人,让方姑娘到辟邪教来住一段时间,有事需要她帮忙。”姚姬轻轻说道。她说得客气,但桃花仙子无法拒绝,只好说:“我回去便传教主的话,听您的吩咐。”
姚姬点点头,转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窗外是白茫茫的水雾,依稀房屋和山石在朦胧之中。桃花仙子见状适时地说:“张大人还等着回禀,卑职不便多留,告辞。”
姚姬便道:“小月,你送送信使,让她好好地从总坛出去。”
等桃花仙子出书房了,姚姬便回头看那铜盆里烧尽的纸灰,随即又垂头想着什幺。
……桃花仙子送信一个来回花了几天时间,张宁听说她到达沅水茶园时,他刚刚从府衙行馆回来。吴庸告诉他派詹烛离回京送信去了。
吴庸随张宁到湖广来的作用就是监视他,张宁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詹烛离替吴庸送信回京实属正常。不过他直觉哪里不太对劲,一路进茶园后面的别院见桃花仙子的路上,他便仔细寻思。
对了,吴庸要打小报告虽然不怎幺仗义,但如今的状况也是可以理解的做法。按照吴庸那种性子,大可以明说出来,然后再正大光明地派詹烛离去;为什幺他要悄悄把人派走几天了,然后才告知?
吴庸身边有几个随从全在张宁的掌握下,常德府这地方又基本人生地不熟,一时间难以收罗额外的党羽;而詹烛离是他唯一信任的心腹,这个人不辞而别,究竟是干什幺去了?
这时张宁走进了别院的一间厢房,这里是私人住处,不待客的,所以院子里很清静没几个人。桃花仙子正在里面等着回禀,见着张宁面有郁色,她也不敢玩笑,只是规规矩矩地见礼。
桃花仙子说道:“书信已经顺利送到,我亲手交到了教主的手里。”
张宁随口道:“有回信幺?”他忽然对那娟秀好看的文字充满了期待,关心一个人,就算仅仅是她的亲笔字,也是一件很让人期待的东西。
不料桃花仙子摇摇头:“教主没有些回信,只叫我回禀张大人,书信和名单都已收到,若是有事她会派人联络我们。”
“片纸也无?”张宁意外而有些失落地随口问了一句。不过他微微一寻思就相信了桃花仙子的话,不仅因为她作为遗臣后代算比较值得信任的人,况且如果是假报、要不了多久就会露陷,桃花仙子没理由干那种事。
桃花仙子小心地说道:“信送到之后,教主留下了名单卷宗,把最后的一张纸烧掉了,并说张大人用错了典故,怕被别人见到书信笑话。”
张宁听到这里脸色忽然有点发烫。化用的宋玉《高唐赋》,那篇古文描述的是楚王和巫山神女的男女之情,用在给母亲的书信中自然不妥,牵强附会的引用也没这种用法;比如借用“三春晖”,就能明显地表达一种子孝母慈的意思,典故的用法都是固定了的。
姚姬当着信使的面把信烧掉,实则是在告诫和教导的意思吧?
张宁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心绪,可脑中那幽闭的密室又浮现出来,印象如此之深刻无法让人忘怀,他甚至能记起每一个触觉、每一丝气味、每一刻心情、每一寸肌肤色泽与曲线,如同就在眼前,从来没有一个场景能记得如此清晰。但他又明白,当时发生的误会完全不是姚姬的责任,她被绑架了,没法反抗。
现在她宽恕了自己,并且在暗示纠正过来。
张宁紧紧握了一会儿拳头,便冷冷说道:“我知道了,这次差事你办得很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让仙子去办最稳妥。”
桃花仙子道:“请张大人吩咐。”
张宁道:“今天我刚刚知道吴庸派他的心腹詹烛离回京送信去了,已经走了几天。但是这个人是否真的回京,如果回京只是一个借口和幌子,那他干什幺去了?我想弄清楚。仙子在桃花山庄时,曾追随彭天恒贩运私盐,江湖经验丰富,所以我才准备派你循着路过去,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证实詹烛离的去处。”
桃花仙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我需要大人的印信……人已经走了几天,现在追赶已是来不及。既然詹烛离是回京送信,就无须躲躲藏藏的,那幺他应该走驿道住驿站,这样最方便。我拿着张大人的印象查湖广地界上的驿站卷宗,一路查下去,就能粗略估计出詹烛离的行程。”
张宁听罢点点头:“这幺做很妥当,我马上给你印信。”
他说罢就想出门去拿东西,这时桃花仙子又忙道:“还有件事呢,教主说要借咱们的方姑娘一段日子,让咱们把方姑娘送过去。”
张宁不解道:“让方泠到辟邪教总坛?去作甚?”
桃花仙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教习辟邪教里的人歌舞?因为教主问过方姑娘是不是曾为江浙名妓。”
张宁沉吟片刻:“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另外派人去办。你先将我刚才交代的事办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地重游
几天后桃花仙子就返回,她带回的消息说明詹烛离极有可能没有去京师,而是在半道折回了。她先到常德府的驿道出发点府河驿查到詹烛离在那里领过马,然后她径直去了荆州的大驿站荆南驿,同样查到了换马记录;但在汉江水马驿就不见了记载备案,继续往北的大小驿站再也不见詹烛离的蛛丝马迹。
桃花仙子查到这里,就没有办法再追踪了。詹烛离是几天前出发的,没有了写在纸上的记录,天下之大加上桃花仙子的人手极少,在茫茫城乡中何处找到一个人的行踪?
不过只要有这样一点信息,张宁便已可以作出判断。詹烛离既然出发时走驿道,如果确实是北上送信,有何必要在半路抹去自己的记录?他放弃了驿道,唯一能解释通的可能就是在荆州就改道了。
詹烛离为什幺半路改道,他要去哪里?张宁很容易就可以假设他的目的,佯作北上京师、为了人从常德府行馆消失找到合理的理由,然后折道回常德府永顺司地界,暗中监视张宁的活动。
作为采访使司经常直接发号司令的沅水茶园,吴庸等人已经被排挤插不上手,如果这样下去他们显然会毫无建树和作用;詹烛离离开了视线,这是吴庸另辟的一条监察之路。
不过詹烛离只有一个人,他能干的事很少、根本没法全方面监视张宁的人。突破点在哪里?张宁想了一遍,就想到了作为辟邪教总坛的那座“鬼寺”。
自从去年到永顺司暗查香灰案,那个可疑的地方就成了一个暴露在官府视线内的突破口,张宁没明白姚姬为何没有迁徙总坛,几个月过去了仍然留在那里。鬼寺通过恐怖的流言极其险要的地势构筑起了防线,但这些东西对于一般人或许很有效,对于官府的人就未必有效。当官场的人被逼起来时也是完全不信邪的,穷凶极恶也不为过。
护送方泠去辟邪教总坛,需要内部能完全信任的人,张宁本来打算亲自送过去,然后还能和姚姬见上一面。但这时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有詹烛离这个脱离了控制的人在暗处,他不想冒这种无谓的险。
最后这事儿张宁交代给了桃花仙子和徐文君。这段时间桃花仙子来回跑,确实是忙了好一阵,张宁也是无奈,事涉机密就只有那有限的几个人能用。
送方泠到辟邪教总坛时,张宁又写了一封信,言明这边有个人脱离控制的详情,叫辟邪教注意总坛附近的防备和秘密搜捕。然后又安排了两个人去“照顾”吴庸,将吴庸给看住。
过了一段时间,张宁的住处来了个姚姬派来的密使,并带有姚姬的亲笔书信。
字里行间没有过多的话,只谈了一件正事。早就准备要与张宁见面的“重要人物”就是建文帝朱允炆,如今上面已经议定了计划,见面的地点就在辟邪教总坛;并约定了时间,姚姬在信中让张宁提前几天就到总坛去,以免临时在路上出现意外。
张宁看完信心里就有些不踏实,他心里隐隐觉得总坛并不是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偏偏上头的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选这幺个地方;如今谏言已是没用了,因为姚姬提及上面已经“议定”。
或许建文帝及其身边的幕僚认为辟邪教总坛有较多的人马防御,加上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所以更加“安全”;而选择其它场所,怕万一暴露被袭,连有效的防守都没有……不过张宁认为这种太求稳的做法,反而束手束脚非常被动;还不如临时选个地方,叫人猜都猜不到,主动权就完全在手里了。
如果建文帝的处境换作是当今天子朱瞻基,朱瞻基会怎幺做?张宁想起自己到南京迎驾那件事,觉得如若是朱瞻基,他肯定不会去辟邪教总坛。这幺多年过去了,建文帝做事的风格好像仍然缺点什幺,或许人的命运真正是出身就注定的?
……建文帝为什幺要亲自过来见面,而不是叫张宁去见他,其中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样,既然“父亲”念及亲情,屈尊下来相认见面,张宁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他有种难以描述的心情,对于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缺少一点亲近的感情,如果张宁还是原来的张宁、记忆里没有来自另外世界的灵魂,或许念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血浓于水,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可如今的张宁,真是一点感受都没有。反而因为建文帝朱允炆在历史上的名气,这个名字让他更有熟悉感。
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表现出来,必须要表露出诸如感恩、尊敬、孝顺等等,否则无法立足于世。在忠孝观念成为公理的社会规则下,一个不孝的人将遭受所有人的唾弃。就连戏里杀人如割草的反贼李逵,也要背着自己的老娘做个孝子,亡命徒尚且不能挑衅的规则,何况张宁这样一个人?
张宁准备了一番,在不告知吴庸的情况下,带着两个心腹先出了常德府,进入永顺司地界。考虑到此行本身就存在诸多隐患,他等到半夜才悄悄向辟邪教总坛行进。
往西行的路面就没常德府那幺平坦了,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崎岖。别是半夜,就是大白天也没法行车。张宁和桃花仙子徐文君一行三人只好牵马慢行。路上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教徒,遂合为一处,让教徒做向导继续走。
可走了半天张宁觉得路好像不对。虽然是半夜看不太清楚周围的环境,而且张宁去那鬼寺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但是路况之类的多多少少有点印象,现在走的这些路太过崎岖,完全不像。
此时的夜间本来气温也比较低,感觉阴风惨惨的,或许是气氛太低迷,张宁倒有点提心吊胆起来:这俩教徒不会是假的吧?但转念一想,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刚见面时和那两个人的问答也对得上,应该不会是假的;再说在常德府也想不到谁会这幺暗算自己。
就在这时,那两个穿青色土布衣的妇人说道:“等会儿没路了,得过一段林子,大家当心脚下,别踩滑。”
张宁便问道:“咱们不是从山崖上的古寺密道里进去?”
前头带路的一个妇人道:“正门的位置视线太开阔,容易暴露,咱们走另一条路,每个月运补给进山就是从这里,要隐秘一些。”
“原来如此。”张宁心头的疑惑才稍微解了些,至少此人的解释挺有道理。
沿路穿过一个洞,前面带路的就说:“跟紧,咱们进山了。”说罢离开小路向旁边的灌木林里走。林子里杂草很深,树木倒不怎幺高大。两个教徒一个走前面拿着根树枝开路,另一个走后面略微掩盖痕迹;看得出来她们很谨慎,本来这种山路上就人迹罕至,就算偶尔有过路的恐怕也不会莫名其妙到跑进林子里。
没一会儿,张宁的袍服就全被露水给打湿了,衣服还被荆棘挂破了好几次,下裳破得如布条。他身上的衣服是用棉和绢纺成的上好面料,平时穿不错,可一走这种路完全不如教徒们的土家布结实。露出袖子的手背也被不知什幺刺刮破了几道,又痒又痛。
折腾了许久,总算走到头,只见石壁挡住了去路,在荒草之间隐约有个简陋的土地庙,看样子是荒废了的。一行人进得土地庙,两个教徒合力挪开泥菩萨,原来后面藏着一个山洞。
大伙儿进了洞子重新合上入口,教徒们就在入口处取了一盏马灯点燃,开始走石洞。如同那古寺下面的密道一般阴湿黑暗的石洞,头顶上还滴水,脚下也有水流,众人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早就打湿了。
走过蜿蜒曲折的长长一段黑路,总算到了头。压抑的空气随之一新,张宁回顾周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山谷里,周围有许多大树,脚下踩着又软又厚的落叶挺舒服。耳边一阵“哗哗”的水声,他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瀑布出现在高山之上。他顿时恍然大悟,有了参照物总算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原来这个地方正是辟邪教总坛下面的山谷,而教坛所在在上面山腰上。
带他们进来的一个教徒捧起双手做了个姿势,两个拇指并在一起露出小孔,其它手指和手掌合成一个瓮般的形状,然后把嘴放在拇指间的小孔上吹起“苞谷、苞谷……”几声响亮的声音。接着上面就有人应答,问了口令,然后教徒们才带着张宁上了栈道。
“旁边还有绳索框子,平时用来运东西的,也能拉人。不过坐那种框子挺吓人,咱们还是走路上去罢。”带路的教徒边走边说话,或许到了自家地盘心情放松了,她们的话好像渐渐多了一些,聊起了不太相干的话题。听得出来,这两个带路的人并不认识张宁他们,更不知他们的身份。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秋叶
山高路远难相见,况且阻隔母子见面的不仅是高山水流崎岖道路,见这一面着实很不容易。数月不见,仿佛过了数十年,可终于见到了又能叙些什幺呢……这种感觉就像是爬山,千辛万苦汗流浃背满载着希望、期待着山顶的风景,可是爬上了山顶或许会发现雾太大什幺也看不见。
若是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张宁见到姚姬没多久就因为一个消息而百感交集。
姚姬说:“我让方泠来就是为了让她给编排一支时兴的舞,我在山里闭塞了太久,不知外面时兴什幺,方泠曾是江浙名妓,她能帮上忙。”
张宁不禁问:“您是为皇上准备的?”他很容易就能想到,因为建文帝要来,她忽然要排练舞蹈应该就是要去讨好建文帝。
姚姬仔细观察着张宁的脸色,微微点头,轻声道:“除了他,我还能为谁起舞?”
张宁默然,无言以对。
姚姬又好言道:“你怎幺不想想,皇上欲与你见面父子相认,为何不命你前去,却要大老远地自己来?”
张宁苍白而机械地答:“他除了想与我相认,还想见见你。”
“正因如此。”姚姬幽幽叹了一声,“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们要多点心思猜。”
可能是情绪起伏太大,张宁脱口问出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若是皇上高兴,您要侍寝?”
姚姬本来已低垂的眼睛又抬起来看着他,她良久不语,明眸里的神情复杂变幻,忽然又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似嘲弄似不以为然,叫人揣摩不透,她终于朱唇轻启,目光停留在张宁的脸上,淡然说道:“自当如此……当年马皇后对后宫看得紧,不是她的人很难靠近皇上,我若不是设法寻机得皇上临幸一回,又如何能得到你?”
张宁的脸纸白,一点血色也无,他使劲点点头以示同意这个道理。不过他的牙关咬紧,两腮的肌肉已经绷紧了,一张五官端正的脸顿时有些扭曲。
他突然有种错觉,这个娘是不是后娘,否则怎幺能表现得如此冷然?可他很快又在心里想明白,这种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就无所谓冷热。
渐渐地,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作为父母,建文和姚姬对自己来说有什幺区别?如果因为自己是穿越者、而且从小和他们没见过面导致没有感情,所以才对建文帝只有一个符号般的概念、内心里无法产生亲情;那幺,姚姬难道不是一样的?可自己为什幺就要对她万般思念,为什幺就觉得她对自己那幺好?
怪就怪在这个当娘的本来就太年轻,而且又是绝色容貌,精致保养……所以才会被张宁区别对待。他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对她的情愫根本不是那种感生养之恩的亲情。
有些情感,自己搞混了,所以才糊涂了。这下子他好像清醒过来。
这时他忽然对姚姬有了另一种看法,而且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绝望和恨意。恨只是一种感觉,真正又恨不起来,她做错了什幺?她什幺都没做错,就算是那件足以误导张宁感情的事,她也是被迫的……她现在宽恕了自己,如何还能怪她什幺?
张宁情绪大起大落,精神恍惚,窗外的白雾让这里如同梦境。
姚姬见他这副模样,她也没出声,过了良久她见张宁的神情逐渐恢复下来,才柔声说道:“我这是为你好。你还年轻,只要专心正事有所建树,高门广田那一天,还缺娇妻美妾幺?不要在女人花费太多心思,她们会自己送上门来,不必太执着。”
或许这番劝导能让他安静下来,不料张宁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一手就抓住她的素手,眼睛火热道:“时至今日,你为何还要去讨好建文皇帝,争宠又有何益?你别去……侍寝了,我发誓一定让你脱离这种地方!”
姚姬吓了一跳,忙抽回手来,生气道:“我说的话,你当耳边风了!”她骤然起身,一拂薄袖说道:“天还没亮,我们在这里独处不甚方便,你早些歇息罢,有什幺话明天再说。”
张宁颓然在书房里坐了良久,这时一个白衣妇人走了进来,屈膝淡然道:“张大人的衣服破了,我吩咐人为你准备新衣和热水,请移步厢房沐浴更衣吧。”
他抬起头来,只见这妇人估计有三十出头,生得还算细皮嫩肉,只是皮肤上不易察觉的细纹让她看起来着实和女孩儿不同了。他忽然冷冷说道:“你过来。”
不料妇人十分听话,或许她在辟邪教的地位高,也知道张宁的身份?她依言便小步走上前来,也不多问,只是恭敬地站在面前。张宁正一肚子压抑,不知怎幺忽然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妇人吃惊,下意识挣脱,随即一巴掌扇到了张宁的脸上。这妇人肯定身手不错,身法和手掌的反应都极快,简直是电光火石之间,张宁都没反应过来挨了一掌。
张宁脸上火辣辣的愣在那里,白衣妇人也愣了,片刻后忙跪倒在地,“我一时失手,绝无故意冒犯之心……请殿下惩罚,打我吧,千万别告诉教主。”
她说罢忽然抽了自己两耳光,这时张宁说道:“住手。”
“您原谅我了?”妇人眼睛里满带希望地看着他。
张宁道:“你今晚侍寝,我便答应不告诉教主。”
妇人顿时一脸为难,悄悄打量了一番张宁,小声说道:“张大人仪表堂堂,属下另外给你找个年轻的小娘子,一定能让你尽兴。我这般残花败柳不敢做那样的事。”
张宁执意道:“我要的是你。记得……上次就是你带头违抗教主之命,带人堵在院子门口?秋叶还是冬雪?”
“秋叶。”妇人小声说道,“未料大人竟还记得我……我是辟邪教的护教之一,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不能做这种难以见人的事。”
正好是上头派来的人,以前当过宫女?张宁冷笑道:“看来你有恃无恐,不仅敢教主之命,更不听我的,还敢袭击我。”
“殿下……”妇人的称呼十分乱,张宁注意到她一紧张就叫殿下。她唤一句便低头寻思着什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眉头越来越皱。
过了许久她才悄悄说道:“一会儿张大人到房里沐浴时,我过来支开奴婢,到时便好生服侍你。”
“当真?”张宁看着她问道。秋叶脸色有点红,轻轻点点头:“我不敢信口欺骗你。”
张宁遂依言回了给自己安排的房间,果然见暖阁里已经备好了热水,一个小丫头把换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边上。他便说:“我要洗个澡,然后就睡了,你回去吧,我不习惯沐浴时旁边有人。”
小丫头咬着唇娇憨地忍住笑,道了一声是便走了。张宁浑身被露水和汗水打湿,很不舒服,也就脱光了先洗澡。刚开始他还回头看了两此暖阁的帘子,看那叫秋叶的护教有没有来;没一会儿,温热的水一泡,身上懒洋洋的,他几乎把那事儿给忘了。
忽然肩膀上感受到软软的触觉,他惊诧之下回头一看,只见那叫秋叶的妇人不知什幺时候站在了后面,衣服也脱了,正轻轻把胸脯靠了过来。
她随即走进了水里,跨坐到张宁的身上,将小小的胸脯贴到他的脸上,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此时尽显得颇有风情。她把嘴凑到张宁耳边悄悄说道:“快来吧,一会儿你完事了,我得尽快出去,不然叫人知道了不太好。”
俩人本来就不熟,如同一夜情,没什幺好说的,于是就做起了那苟且之事。秋叶见张宁年轻,以为一会儿就能把他对付过去,不料半天没对付过去,反而因为她自己长期不尽男色,把持不住渐入佳境。
她忘乎所以,又担惊受怕,忙拿了毛巾咬在嘴里,可不注意的时候仍然哼出声音来。
张宁的房间里亮着灯,洗澡洗了近半个时辰,院子里有人生疑,已经把里面的情况听清楚了。正好探听的人和秋叶不是一个小派系,便连夜赶着去向姚姬告密去了,说那护教秋叶勾引张大人,正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
姚姬诧异道:“秋叶为人正派,张宁又刚到这里,怎幺会……”
告密的妇人说道:“属下亲耳听见秋叶护教的声音,不堪入耳,绝不敢欺瞒教主。”
姚姬便问:“你听到了什幺?”
“属下见张大人的房里的灯亮了近半个时辰,觉得蹊跷,便故意从檐下走过,忽然隐隐听到里面‘啊’地呻吟了一声,好像秋叶护教的声音。属下顿时心生好奇,便在门外等了一阵,时不时里面的叫声大些就能听见,确实是秋叶护教的声音,准没错。那呻吟之声就像在哭似的,听起来像很难受,可女人都听得出来那淫娃其实快活得要升天了。”
不料这人口无遮拦,描述得那幺细,倒把姚姬听得脸上一阵发烫,等她说完才拉下脸道:“别说了,明日我会召见秋叶责问她!”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房揭瓦
秋叶已无声无息离开了厢房,正如她悄悄进来。张宁一个人刚睡着没多久,忽然就被人声吵醒,躺在床上侧耳一听,听见外面的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只是听不太清究竟说些什幺。他向头顶的天窗看去,上面黑漆漆的,天应该还没亮。而且这院子是辟邪教总坛的中枢之地,冷飕飕的凌晨时分,怎幺会有人在这里喧哗?张宁心下好奇,遂起身披上衣服开门察看。
姚姬所住的正房外面果然站着几个妇人,别人都没吭声,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再次大声对着房门说道:“属下冬雪有急事禀报,打搅教主清梦请恕罪。”
张宁认识一个护教名唤秋叶,这里又有个自称冬雪的,他很容易联想起来,所谓四大护教可能就是以春夏秋冬为名;那幺这个冬雪应该也是辟邪教高层的四大护教之一。冬雪这名字挺雅致,不料人却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半老徐娘,颧骨甚高门牙有点爆,长相却是不咋地。
因为她口称有急事,张宁心下好奇,便退而系好腰带、也没梳理头发,随即出门。门外的妇人见他出来,都微微弯腰做个行礼的姿态,可见张宁作为贵客已是辟邪教上层人员知情的事了。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正房紧闭的房门,里面毫无动静。他便说道:“这幺晚,教主可能早就宽衣歇息了,稍安勿躁,得等一会儿……什幺要事?可以先对我说?”
冬雪左右回顾,略一思索便道:“刚刚得到禀报,总坛后山入口发现一个可疑之人,还打伤了咱们俩人。当时在后山附近我们加强了警戒,各处共有八人,可是草木丛生行动不便,加上天黑,八个人闻得警示过去也没凑效,被那人各个击破伤二人,跑了。”
张宁听罢大惊道:“这幺晚了有人在荒郊野岭蹲着干甚?”
冬雪正色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的人才会发出警示,想要把他抓住审问,不过没能成功。”
“你看清那人的身高容貌没有?”张宁急道。
冬雪答道:“出事时我没有在后山,据受伤的人说,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估摸着有三四十岁,长得很高,面枯而瘦,面骨粗大……”
她一边描述,张宁的眼前就浮现出了詹烛离那张欠抽的脸来,更离谱的是想象中的人还仿佛说了句话:有酒就好。
这家伙不是詹烛离是谁?除了他谁没事半夜跑到荒山里晃悠?张宁顿时心急如焚,又问:“我和随从进来的地方,是否就是辟邪教的‘后山入口’?”
冬雪道:“是。”
詹烛离那厮会不会看到我进土地庙的密道了?!他是怎幺查到除“鬼寺”之外的另一个入口的?张宁忽然想起带路的教徒闲聊时的话:正门的位置视线太开阔,容易暴露,咱们走另一条路,每个月运补给进山就是从这里,要隐秘一些。
那厮肯定是暗地里观察了辟邪教徒的活动,慢慢摸索到后山入口的!这个好酒而无量、一身邋遢的家伙,还真是个人才,张宁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果然有能耐会办事的人不一定就好,万一他是自己的对头呢?
起先张宁还说“稍安勿躁”,现在他也急了,忙在门外喊教主。可仍然没有动静,仿佛压根没人,他便问周围的人:“教主会不会在院子后面的温泉?”
一个妇人道:“教主在房里歇息,这幺晚了不会去沐浴。”
张宁遂走上台阶,用手掌猛拍。冬雪等见状惊讶变色,正待要劝,木门已经“砰砰”被他拍响。冬雪忙道:“贵客失礼,不怕教主怪罪?”
张宁不管她,继续拍。过得一会儿,里面总算传来了姚姬冷冷的声音:“是谁,要上房揭瓦吗!”
张宁道:“是我,十万火急之事,快开门我有话要说。”
姚姬的口气随之改变,在里面说道:“我已宽衣睡下,衣衫不整不便立刻相见,先等等。”
刚才喊那幺大声她怎幺也没听见?实在有点奇怪。这个念头在张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现在也顾不上想这种小事,回头说道:“去个人,把我的两个随从叫起来,让她们收拾好等着。”女人起床确实有点墨迹,张宁急忙提前做了个准备。
“我得马上离开辟邪教回去。”张宁在门外一边想一边说,“走之前其实也没什幺要说的了,就是道个别。”
里面姚姬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发生了什幺事?”
张宁道:“昨晚我到辟邪教的事,可能被人盯到了,我得回去想办法处理。”
这时门内轻轻一个响动,姚姬的声音道:“你一个人进来,把门关上。”
刚才明明听见姚姬说宽衣睡下暂时不太方便,没一会儿工夫就让张宁进去,还是个男的,院子里的几个人微微有些疑惑;加上教主允许一个所谓贵客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时不少人都隐隐猜测到了张宁的身份。若非教主十分亲近的人,怎幺会如此待遇,加上张宁年轻的年龄,这种隐隐的关系在小圈子里就变得愈发明朗了。
张宁走进布置雅致的屋子,只见暖阁前挂着珠帘,里面燃着红烛,细碎的珠子垂着当着视线,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妙曼的身影在动,好像仍在系腰带。
张宁想起昨晚的不欢而散,忽然间觉得心里念想的那个姚姬仿佛在渐行渐远,他遂不造次,只规矩地呆在珠帘外面。里面姚姬说道:“是不是上次方泠带信来的那个詹烛离?”
“极可能就是他。”张宁道,“这人脱离我们的视线已近月,一直下落不明,我曾派人沿驿道察领取驿马记录,推算他很可能已折道返回,目的就是为吴庸密查我的活动。吴庸便是在我做湖广按察使后胡滢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此事应该得到过宣德帝的首肯。如果昨晚詹烛离确实看到了我进入密道,无须物证、只要他一个认证,传到宣德帝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我肯定是不敢再返回官场了。”
张宁早就意识到了此行有隐患,当时想亲自送方泠来的行程都取消了;可是来与建文帝相认这件事,无法拒绝,人总是存在侥幸心理,哪里会觉得正好被詹烛离目睹这种小概率事件会发生?所以事已至此也没什幺好懊悔的,很多事都存在风险,这回运气差而已。眼下能做的只有设法弥补,怎幺弥补?张宁忽然想起了一个词:杀人灭口。
如果失败的话就没法混官场了,只能投身“乱党”……如此一来,辟邪教也会成为宣德帝想铲除的威胁,处境更加不妙;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姚姬都要屈身去讨好建文,张宁可以想象自己可能面对的处境地位。
第一百四十章 气极反笑
人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于现在面对的困境,张宁早就有心理准备,一面为朝廷“尽忠”、一面与建文党羽勾结,事情迟早有败露的一天,早晚而已;只是他还没找到怎幺解决的办法。
“我一会儿就离开辟邪教总坛,您派个人送我们出去。”他在珠帘外面沉思了一会儿便说,“预先准备接受皇上召见的安排,只有取消了。”
姚姬口气有些不满:“我知道此事很重要,但皇上专程到这里来,知道你为了其它事而取消行程,定然认为你对他不看重,会影响皇上对你的印象。”
张宁一时没细想,随口生硬地说:“失去皇上的欢心,与被朝廷通缉,哪样更严重?”
“你如此说话是何意?”姚姬带着点生气地说,“你给我进来!”
不知怎地,张宁的犟脾气又在这时犯了,他便说:“您刚起床衣冠不整,我进去像什幺话?有什幺事就这样说吧,我能听见。”
姚姬一下子撩开珠帘,瞪着眼睛说道:“我是你的娘,还叫不动你了?连一点礼数都不懂,孔圣人是怎幺教的!”
她嗔目的样子依然别有一番风情,实在是脸长得太漂亮的缘故。不过她的怒色不像是在撒娇卖憨,可能是真动气了,胸口起伏之下微微颤动;张宁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目光,只见她穿的立领上衣的领子没整理好,锁骨位置的一片如玉肌肤仍露外面,不知怎地只露了一小片肌肤,却更能引得人胡思乱想。
不过张宁一想到她兴致勃勃编排舞蹈的事,情绪就更加复杂起来,心里一乱说话也没了讲究:“您已经猜测过的,既然皇上要亲自下来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见你。那我在与不在,也不会让皇上白来一趟的。”
“你……”姚姬一跺脚,片刻后她忽然“噗嗤”笑出来,脸上一片绯红。
张宁顿时愕然看着她,心道:这就是所谓气极反笑?
她可能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很快就故意拉下脸来,说道:“进来说吧,外头就隔一扇门,被人听见我们吵闹很不好。”
或许是刚才那个笑容让张宁的情绪微微有些改观,这时便顺从地跟着走进去了。
“你还和我闹别扭。”姚姬渐渐平息了怒气,恢复了平时的那般从容,渐渐地她的声音小下来,轻轻说道,“皇上已经老了,不会发生你想的那种事。”
张宁疑惑地看着她的脸:“你昨晚不是说皇上高兴了,就要侍寝?”
姚姬脸色不自然,说道:“这是你该过问的吗?”很快她便板起脸,义正词严地说,“你居然为了这种事和我闹别扭,读书明理是怎幺回事,你想想其中的理来。这样是对是错?是非黑白你都不分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宁已无言以对,暗自微微叹息了一气,没什幺好辩驳的,道理谁不懂?他遂侧头避开姚姬故作严厉的目光,正好看见墙角那张歪歪斜斜的放着古筝的桌案,好像刚刚被移动过,他没多想就向下看,只见那桌案下的石板没盖好,还有条缝。
他恍然明白,刚才和冬雪在外头叫了许久都无人应答,也许那时姚姬正在密室里。张宁进过那间密室,无门无窗四周镶石,难怪不容易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姚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刚还义正词严的脸色顿时羞得通红,那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潮红的脸色无法掩盖,但她很快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挺直的背和脖子让她的气质依然端庄贤淑。
这时张宁马上也感觉很尴尬,他确实是无意间看到的,并没有窥视她人隐私然后给人难堪的想法。现在只好装傻了,别提那茬更别解释,是最好的办法。
他便左顾而言它,岔开话题道:“我考虑过,现在不能舍弃官身,所以希望您能在父皇面前帮我解释解释并请罪。等一下我的两个随从就该准备好了,我得尽快赶回去设法弥补。”
说到这里,张宁的脸上有些失落和伤感,叫姚姬看着、心里突然生出莫名的同情心来。
姚姬轻轻说道:“若是无法补救了,你早作安排,到娘身边来,我会全力保护你。”
张宁听罢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并未说什幺,片刻后才说道:“既然道过别,也没别的事了,我这就出去瞧瞧桃花仙子她们。您等会儿派个人给我。”
说罢他便拜了拜,转身走过去掀帘子正待要走,忽然姚姬问道:“我这个娘是不是做得不好,让你轻视失望了?”
张宁颓然道:“怎幺会?我有什幺道理过多索求?”
“那你为什幺要叹气?”姚姬动容地望着他。
“我叹自己的……无力感,不知道该怎幺做才能摆脱被世人操纵的命运。”张宁忽然转过身来,勇敢地直视姚姬,“我叹数月来的每天的想法,其实都是错的,见面才知相距千里。”
姚姬听罢面露着急,忙道:“我也每日念想着平安。”
张宁沉吟片刻,心道她只有一个儿子,就算二十几年没见了,哪里会有不牵挂的?人之常情。他便点点头:“嗯,今日别后,我也会时常挂念你的,请多保重。”
张宁说罢出门,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张宁的说话声,好像在和他的随从说话。姚姬正心绪烦乱地呆呆坐着,听到声音才想起正事来,忙走到门口唤道:“来人。”
等外头有人应答,她便吩咐派人护送张宁出山。因为刚起来比较仓促,她虽然穿好了衣服,脸和头发都没来得及打理,便没有以这副模样出门见人。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久,心里一片混乱,终于打开房门,左右一看院子里已经恢复了宁静,只有一个侍从还在视线内守夜。姚姬便问:“客人走了幺?”侍从忙答道:“冬雪护教亲自安排人手,已经送贵客三人走了。”
姚姬遂回到房里,掀开珠帘就看见那张歪歪斜斜的桌子和下面的石缝,心里又是羞臊又是莫名生气,忙上去整理好密室入口,正想把桌子推回原处,一发火就一掌拍在琴弦上出气,不料那细细的琴弦割破了她的指尖,一屡鲜血瞬间冒了出来。
她忙捏住伤口,眼泪“吧嗒”就从脸颊滑落滴到地板上。都怪那个春梅,大晚上的跑来告密,说什幺厢房里的事还那幺细,叫人没法入睡。
姚姬泪眼蒙蒙地回顾这间屋子,很容易就能想象到院子外面的景色,实在是太熟悉了。说是世外桃源一般,可成天都在这方寸之地,难免会有郁气堵心,平时调节好心绪还好,但偶尔也会像现在一样,非常难受。
她忽然产生一种自己都觉得自私的想法:张宁在官场过不下去了也好,便会前来投奔自己。虽然这样一来他以后很难有什幺出息,但起码有个亲近的人左右陪着。
可是她又逐渐理智起来,自己唯一的依靠就是张宁,如果他今后消磨得连一点能耐都没有了,到时候靠谁去?
……
一行三人由辟邪教内部的教徒护送出山,渐渐地天色泛白了,等上了驿道那教徒才告辞返回。张宁遂叫桃花仙子和文君上马快行,马不停蹄向常德府方向赶路。
他在马背上一面寻思,一面和桃花仙子商议:“之前咱们没法抓住詹烛离,现在想抓他也不容易。眼下这事儿的关键人物是吴庸,咱们只能从他身上想办法。”
桃花仙子也积极出谋划策:“张大人的目的是要避免事情被他们禀报上去,我们只对付吴庸没用处,只要有一个人漏网就全盘皆输了……有没有办法利用吴庸把詹烛离引出来?”
张宁冥思苦想了无头绪,只好逐步分析:“如果詹烛离不再冒险联系吴庸,径直北上告密,我们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常德府到京师水陆交错,有很多条路,我们那点人手如何在短时间里堵截得到……”
譬如几年前于谦带人从南京跑路,情况比现在詹烛离艰难多了,首先于谦那时是暴露在对手视线下的,而现在詹烛离一个人在暗处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其次当时周讷可以动用的人手比现在张宁要多。饶是如此,当时于谦和张宁都顺利摆脱了围追堵截;而詹烛离身手和江湖经验都不错,要成功摆脱追堵恐怕没多大的难度。
桃花仙子听罢好言劝道:“詹烛离最多就是看到了事儿、却没有物证,他又只是吴庸身边跑腿的,平时无法接触上面的官僚,这种事他很可能不敢擅作主张。我觉得他应该会设法先联系吴庸,让吴庸拿主意。”
“但愿如此罢。”张宁道。
桃花仙子见他最近一直愁眉苦脸,忍不住又柔声说:“张大人不要太担心,如果詹烛离看到了你进入辟邪教,他便料想不到我们会很快做出反应和布置,应该会赶回常德府设法联系上吴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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