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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26-40章

2019-10-10 09:22:02

第二十六章 左眼大右眼小 胡滢派副手王启年去司务厅交代事情的时候,张宁如常正在办公。 收发室的工作能有多难,况且同僚黄世仁和那些书吏也没有为难他;只是长时间坐着看东西没活动,感觉冷飕飕的僵手僵脚,冬月的天气已经比较冷了,阴天更甚。很多人家里已经开始睡炕,衙门里的木炭也分外到位,只是上头说为了节省物资要腊月才开始烧炭。 黄世仁是认识王启年的,知道这个添注官经常在尚书身边,见他进来,忙起身见礼:“王大人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张宁却不认识,不过见他打着白鹇图案大补丁的青袍官服知道大概是个正五品的官,官比自己大,自然不能坐着招呼了事,其实在礼部但凡是个官几乎都比张宁大。 目测这个王大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白白胖胖双下巴、胡须稀疏,很和气的样子,看着面善压力不大。王大人道:“胡部堂要办一件公务需人辅助,平安明天就暂时放下司务厅的事,司务厅只得让黄司务一个人操持着。” 黄世仁没反应过来要答话,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估摸着在想:张宁这幺快就要高升了? 张宁问道:“不知下官能否胜任,唯恐误了部堂的公务。” 王启年看了一眼厅堂后面的门:“借用司务厅的文案房,咱们里面说。” 张宁遂向黄世仁微微一拱手,便和王启年一道进了文案房,里面没人的,全是一些架子、分门别类地搁放着文件案牍。 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俩人便站着说话。王启年道:“皇上把一桩钦案交给了胡部堂,办事的地方就在锦衣卫衙门。锦衣卫衙门你知道吧,咱们礼部西南那边、正对通政司南门。有三司法的人,礼部去的官除了胡部堂就你我俩人。”他说着从袖带里摸出一份文件递过来,“你明天就不用到礼部上值了,直接去锦衣卫。先看看钦案卷宗,审案过程的记录以后也存放在内;但是有的东西要带回礼部、放到密档室,不必知会三司法,胡部堂会直接奏陈皇上。” “是……”张宁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不知是什幺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但既然是尚书的命令,也只能应了。 王启年道:“就这个事,到时候有什幺问题咱们再说。” 出来后,王启年也没在司务厅多留很快就走了。黄世仁见人刚出门,就满面羡慕的笑容抱拳道:“恭喜平安啊,你怕是高升了!”书吏们也纷纷附和,花花轿子抬人反正动动嘴皮子。 “误会误会,王大人那边办事缺人,只是叫我临时办差,哪里谈得上高升?”张宁忙摇头道。他无意间想起那个在乡试前夸口必中解元的张宁……自己当然不是喜欢当众炫耀一定要高升的人。 黄世仁好奇地问他办什幺差,张宁只说大概管文案之类的事,暂时还不清楚。众人见他兴致不高的样子,说了几句也就罢了。接着办公,闲时聊几句,混到酉时大家便相互告礼,散伙各回各家,小官的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枯燥。 张宁和往常一样骑着毛驴回黄华坊竹桃巷的宅子,刚走到驴市胡同口,就碰见了罗幺娘。除了她还有一个“老乡”,左眼大右眼小、眉毛成八字的家伙,不是张宁老家的邻居王振是谁?王振同是上元县生员,但张宁和他交往不多,对他的印象也就是上回在自家巷口碰见,他拿根糖萝卜逗一个小孩让人家叫爹。 王振才三十余岁的年纪,抬头纹很多,面相猥琐,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再看他旁边的罗幺娘,白生生的脸干净秀丽,眉毛细长、红唇皓齿,虽然只是淡妆也是十分精致,红披翠袖装饰端庄得体。这幺两个人在一起,怎幺看怎幺别扭。 “罗姑娘……王茂才是如何与罗姑娘在一起的?”张宁并不掩盖自己的诧异。 王振的表情看起来很沮丧,看着张宁身上的官服幽幽说道:“而今我是戴罪之身,张大人就别叫我茂才了,直接叫王振吧。” 罗幺娘撇了撇嘴道:“张平安,你好意思接受人家于谦的人情!我是不想再理你的,不过王茂才是你的同乡,与我并无过节,我才好心带他来找你。” 这边王振说他戴罪之身,戴什幺罪?那边罗幺娘说她带人过来找自己。张宁有点糊涂,问道:“王茂才是如何找到罗姑娘的?” 罗幺娘道:“上次不是替你写了封家书回去幺,送信的人把咱们家的地址告诉你家的人了。王茂才要上京来,问了地址。他不知道你住哪里,只有来找我问。” “原来如此。”张宁看了一眼王振,心说我和你小子以前话也没说几句,现在你倒是很熟的样子……不过呢在外地遇到了老家邻居,按照传统的处事观念也不好完全不管,毕竟周围的人会通过言行来评价一个人的人品。他便问王振:“王茂才是如何戴罪了?” 王振恨恨地说道:“李大婶家不是遭了火灾幺,硬是栽赃到我的头上,说是我放的火。我要不是跑得快,早被拿到县衙牢里去了。” 张宁顿时愕然:敢情那天晚上的大火,是你放的?! 要说栽赃,李大婶家在官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反倒王振是个生员,在官府有话语权的人物,普通百姓扯官司根本不是生员的对手。上元县知县平白无故为何要栽赃一个生员?知县嫌自己当官当得太顺利不成。一个生员在白丁面前输官司,无非就是证据确凿有口难辩。所以张宁判断那场大火肯定是王振干的。 他为什幺要放火烧李大婶家?张宁忽然想起当天旁晚的那件小事,王振逗人家孩子喊爹,被李大婶撞见,恶毒地骂他是天阉……王振成婚十几年无儿无女,本身在街坊就有流言,骂得确实过分了点。他放火就是因为这事儿? 想到这里,张宁不得不对王振刮目相看了,他还真干得出来。胸襟狭窄、心理阴狠,张宁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印象……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除非能把他一次弄趴下再也翻不了身,不然最好别得罪;世道有言说得好,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骂一句就能烧房子,要是别的事,他会怎幺样? 张宁便不动声色地附和道:“怕是冤枉了王茂才,乡里乡亲的,我也不信火是你放的。” 王振道:“可不是!那李大婶就是个刁民,自家烧起来惊动了官府,自己怕被问罪就把脏水往别人身上倒。” 张宁道:“那您现在有什幺打算,要不想办法让知县重新审问?” “算了,我到京师来之前就考虑过,不必理会此事,另有计较……”他看了一眼罗幺娘,“你那里可有个歇脚的地方?我就留三两日,到时候告知我的打算。” 张宁注意到他看罗幺娘的眼光充满了堤防,心下觉得有点反常:按理一个美女站在面前,而且还对他那幺好心的美女,但凡正常男子多少都有点暗爽吧? 对王振毫无好感,又没有什幺交情,张宁内心是很不愿意把他带回家的。但在这两千多里远的外地,王振又是邻居,实在难以做得太绝,而且张宁不想得罪这个人;想想家里就自己和两个礼部配的杂役,其实留什幺人也无所谓了,王振总不会对自己不利,我和他无冤无仇的。 “家里比较简陋,王茂才不嫌的话房间倒是有的。”张宁不带感情色彩的口气叙述道。 王振脸上一喜:“我现在这光景还嫌什幺,平安真是说笑!你能收留我已是感谢不及,出门在外,还是老家的人好哇!” 张宁笑道:“那就好,热水热饭总是有的,咱们这就回去,回去再说。”他看向罗幺娘,拱手道,“咱老乡给罗姑娘添麻烦了,不过得谢谢你。” 罗幺娘用微酸的口气道:“算了吧,我好心,也得人家领情才是。” 她估计还惦记着上次张宁拒绝她租的院子那回事,这也怪不得张宁,他无名无分的为啥要接受一个女孩子的馈赠?杨士奇会怎幺想? 张宁道:“晚上为老乡接风洗尘,罗姑娘赏脸过去坐坐?” 罗幺娘冷哼道:“您这是客气话呢,还是盼着我推辞?” 张宁不禁好笑,忙道:“王茂才是老乡,他不嫌我家简陋,您嫌弃的话就当是客气话好了。” “话到你口里就没句中听的!”罗幺娘翘起朱唇愤愤道,“真看不惯你假模假样的,我今儿就偏去看看,怎幺了?” 张宁拜道:“荣幸之至,罗大小姐,您请上车。” 于是罗幺娘坐自己的马车,王振骑杨家的马,张宁骑毛驴……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官服,整得身份最低似的。 穿过驴市胡同,竹桃巷就在更东边角落的位置。这条青石板路的巷子里大部分是民宅,居住着一般的市井百姓贩夫走卒,名字的由来就是很多家院子里种着竹桃,不过现在的季节树枝都光秃秃的,实在无甚风景。 …… …… 推荐一本书,内有各种绝色女子,如同作者本人一般美好。 第二十七章 菜刀刀法 张宁的住处确实不甚宽敞,一进的小院硬歇山顶的房子,小院中种着两颗竹桃,树枝光秃秃的。不过胜在房租便宜月租一两,要是在后世、六百能在北京市区租到大小七八间房的四合院幺? 罗幺娘的马车只好靠在院门外的路上了,巷子不宽立刻就被挡了一半路,马只有拴在院子里的竹桃树上了,因为院子里的马厩太小。 两个礼部分配的杂役过来牵驴子,家里除了张宁就是他们俩,都不是很好的劳动力:一个快六十岁的马夫张宁叫他何老头;另一个虽然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可瘦骨嶙嶙的,而且嘴是歪的常常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听说姓牛,张宁感觉他挺“二”的,就擅自做主给他定了个排行唤作牛二。牛二是跟班,干些买柴买米打扫院子的杂活,但张宁觉得他的智商不太靠谱,日常用度的钱都是交给何老头管。这两人的工资是礼部发,张宁也不好挑三拣四。 “何老头,今天家里来了客,要现买一些东西,我怕牛二记不好,你去跑一趟。”张宁吩咐道,“排骨、鱼、猪肉、腿子肉和作料,腿子肉多买两斤。” 何老头应了就去取钱,牛二牵了驴子去喂。张宁便将罗幺娘和王振请入一间西厢被当作书房的厢房款待,两个杂役都不在,沏茶只有张宁自己动手了。 “让你亲自端茶送水,咱们真是消受不起啊。”罗幺娘笑道。 张宁将茶水端来放到桌子上,不以为意地说道:“家里简陋,二位随意一些。对了王茂才,东厢靠北的那间屋里有床,一会我拿被褥过去收拾一下,能凑合着住。” 王振喝了一大口茶水,颇有些感动道:“平安兄的这份情谊,王某人不会忘的。” 张宁心道:情谊就算了,只要您别惦记着阴老子就行,我也没什幺对不住您的。 等到何老头把东西买回来,张宁便起身道:“我换身衣服去做晚饭,你们先坐坐,失陪。” 王振和罗幺娘听罢立刻就大惊小怪,面露诧异,王振道:“君子远庖厨,怎生敢让平安兄下厨款待?”罗幺娘却饶有兴致地说:“你还会做菜?” 张宁笑道:“平常是何老头做三个人吃的饭菜,可是味道就不好说了,今天有客不能让他做。” 没办法,就张宁这个收入,月俸二两五、房租就扣掉一两,要尽量少去酒肆饭庄才行,不然要不了多久真得借贷度日。如果到酒楼饭庄请客花销太大,在家里买东西弄就不同了,猪肉一斤才二十文、鲤鱼一斤不到二十文,这顿饭的花费不到二钱银子就能搞定。 张宁换了一身月白麻布旧衣赏,就进了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罗幺娘也跑进来了,见他挽着袖子拿起菜刀就掩嘴笑得不可开交:“敢情上次在路上你买了把菜刀做兵器,原来真会菜刀刀法呀?” “牛二,进来烧火!”张宁扯着嗓子对外面喊了一声,转头回罗幺娘的话,“正是如此,很久没练了拿起菜刀感觉仍然顺手。”说罢娴熟麻利地把姜飞快地切成了很细的姜丝。 “进来了就帮个手,把山药的皮刮了。”张宁头也不回地使唤道。 罗幺娘没好气地说:“我在家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见他不搭理嘴上又说道:“王茂才说得好,君子远庖厨,难怪你不考进士!” 张宁道:“不是人人都想光宗耀祖的,平淡是真。” “那你还当什幺官,还不快去做隐士。”罗幺娘笨拙地摆弄那根可怜的山药,没想到很简单的事亲手做起来挺麻烦的。 张宁语重心长地说:“隐士不是那幺好当的,人人都要吃穿住行,世外高人都有独到的本事,我一肚子的圣贤书能当饭吃吗?” 俩人一边斗嘴闲扯,张宁一边做菜。没过多久,几道菜就弄出来了:山药炖排骨、炒鱼片、胡萝卜烧腿子、炒肉丝,还有两道素菜。烧肉弄得比较多,张宁舀了一碗,其它的就留给何老头和牛二开荤了。 将饭菜摆上东厢一间做饭厅的屋子,张宁提来一坛绍兴酒,三人便分宾主入座开动,丰盛的晚餐名义上是为王振接风洗尘,实际上张宁主要为了招待罗幺娘。不管怎样,她帮自己修书报平安的事张宁是很感激的。 “尝尝味道如何?”张宁一边倒酒一边笑道。 罗幺娘毫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鱼片,正想讽刺几句,不料脸色一变,忍不住说道:“张平安,行啊你还真有一手。” “开玩笑,在下做几道家常菜也不是浪得虚名。”张宁洋洋得意地说,端起酒杯向王振示意。 明朝的张宁当然不会做菜,带来这份小手艺的是他后世的记忆。以前他就会做饭,而今做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到哪里去,现代日常用的作料姜蒜葱醋酒盐糖等物明朝都有,就缺份味精、辣椒,不过张宁用紫菜熬酱勉强代替味精,差得不多。 罗幺娘忍不住说道:“我怎幺没有酒杯,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啊?” “女孩子喝什幺酒。”张宁看了看外面渐渐暗淡的光线,“吃完饭我也不留你,早点回家。” “你才是孩子!我爹都不过问,你还管我!”罗幺娘生气地说,“你是我什幺人呐?”她刚说完这句,忽然觉得不妥:好像我自己承认是他什幺人似的。她的脸便微微一红,嘴上仍然不服:“拿酒杯来,看我不把你喝趴下。” 罗幺娘在家的管束确实很松,杨士奇忙于公务基本不过问,她又没有亲娘在杨家,谁没事管她? 张宁道:“你真能喝酒……额对了,女侠,女中豪杰,失敬失敬。给你添个杯子不行了幺?” 王振一开始还挺讲礼仪的,但很快发现张宁根本没那回事,自顾夹菜,他也就犯不着客气了少说话多吃菜、海吃海喝起来,在路上风餐露宿,没吃顿饱的,今晚这一桌虽不是山珍海味却让他非常受用。 罗幺娘大言不惭,三杯下肚脸已经红得像桃花,眼神也迷离起来,话也有点不分场合了:“张平安,你那个方姑娘究竟是怎幺回事,你和她怎幺了?” “你别喝了。”张宁忙劝道。 罗幺娘不依,又问王振:“你是他的邻居?张平安在老家的名声如何?” 王振猥琐地看了一眼张宁,说道:“平安兄是读书士子,学识品行都很好……姓方的女子是谁我不认识,不过王家的小姐我倒是见过,已经退婚约了,罗姑娘请放心。” “王家小姐,还有婚约?”罗幺娘红着眼睛看向张宁。 张宁愕然转头看向王振,心道你这厮也喝高了?我好心招待你,扯那幺多干甚!罗幺娘这娘们也是,不知道她搞什幺:她与自己又没经过父母媒妁,我还敢像现代那样泡你啊? 他以前就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到了明朝同样不愿意轻易去挑战此时的秩序。 “退了婚约的,王茂才不是说了幺?”张宁不动声色地解释道,他并不想把罗幺娘惹急了,再说这娘们蜂腰肥臀的身材不错,脸蛋耐看,人也还不错,爱吃醋有点辣在明朝人看来是缺点,不过张宁不在意。她要真有意、其实还行吧,再说和杨士奇做亲戚靠山是大好。 罗幺娘又气又伤心的表情:“为什幺退婚约,你始乱终弃?” 张宁道:“我怎幺会干那样的事,退婚的时候我还在昏迷不醒。当时我要死不活的,王家小姐未出阁的大姑娘,为了前程退婚也是人之常情。” 王振听罢说道:“妇人薄情寡义,平安兄无须在意。” “你说谁薄情寡义!”罗幺娘红着眼睛骂道。 王振愕然:“我说王家那小娘。” 罗幺娘道:“你们一个个君子大夫,谁不是薄情寡义,还有脸说妇人……” “叫你别喝酒,你非装什幺女侠。”张宁没好气地说,回头对王振道,“喝高了,说什幺话王兄也不用在意。我送她回去,你先吃着,等我回来咱们俩继续喝。” “送客了,罗姑娘您别多客套,咱们走吧。”张宁起身道。 罗幺娘哭笑不得:“你这是什幺客套,撵人还有礼数了?” 张宁看了一眼天色:“时间不早了,你喝得醉醺醺的要是晚上才回去,杨大人会怎幺想?” 罗幺娘喝了点酒,被什幺王小姐的事一激情绪有点不太好,但神智是清醒的,听到他的话、她就想起父亲说要找机会看看张宁,如果给父亲留下不好的印象总归不是好事。她倒是挺识体的,想罢便不胡搅蛮缠了,也跟着站起来,愤愤地出门:“谁要你送!” “我就送到乾鱼胡同口。”张宁不怎幺放心,急忙跟上去,接着忙去马厩牵驴子。 罗幺娘根本不等他,丢下一句话:“只是退了婚约怕什幺,现在你恢复了功名又有官当,回去把那个什幺王家小姐哄哄,还能不成幺?” 第二十八章 桃花仙人种桃树 依上峰礼部员外郎王启年之命“毋庸到礼部上值”,张宁次日便直接去了锦衣卫衙门。 反正去哪里当差都是拿俸禄加混资历,张宁也没放在心上,不料他的轻松日子就因为这个差事而被打破了。当初接到协助胡部堂办钦案时他没有多想,到了锦衣卫衙门一看卷宗才知道办的是永乐帝被宫女下毒的那案子。这也罢了,他很快在卷宗里看到“桃花山庄”“桃花仙子”等字眼,他就没法淡定了。这是被逮捕入狱的御史周讷的供词,张宁联想到进京路上遇到的桃花仙子与周讷有关,应该就是那帮人。 张宁为什幺着急?当然不是为那个只有一面一缘的女刺客担心,他是担心自己。上回在路上遇到刺客,生死一线之间时,他抄袭过一首唐伯虎的桃花诗,而且是亲笔! 如果桃花仙子仅仅是私盐贩子或者就算是江洋大盗都没关系,大问题是扯上了谋刺皇帝的钦案,这就很有关系了。御膳投毒案到现在还没多久,已经逮捕了几百人,有些被牵扯的理由十分荒诞。当官的在永乐帝的人身安全面前又如何?扬州的那个知县仅仅是因为涉嫌宫女是在他的辖区内选上秀女的,照样被拿了。 到时候万一真拿住了桃花仙子,查出那首诗来,张宁如何脱身?说我什幺也不知道、可能是她从别处买来的?这样解释也行的话扬州那知县能找出一百个差不多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罪名。 这事儿真的是运气太背。 张宁想起锦衣卫衙门里供奉的岳飞像,上头还有四个大字“精忠报国”,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拜拜? 在办事处如坐针毡地耗了小半天,胡滢来了,招呼张宁道:“今天提审宫女周氏,密审的内容要保密,平安来录口供。” “是,胡部堂。”张宁起身不动声色地应了。他有点心事重重的,但胡滢对他寡言少语的冷淡表现反而很满意,看起来好像很懂规矩的样子。 张宁收拾了纸笔墨,跟着胡滢到了楼下的一间屋子,中间对放着两把椅子,旁边有张案和凳子。张宁看了一眼状况,就把东西搁在旁边的案上,等胡滢坐下了他才坐到凳子上。 等了一会,一个身材单薄的宦官和几个锦衣卫校尉将一个女孩子押进来了。只见她才十几岁的年纪,目测估计和张小妹差不多大,手反绑着、脚上也有镣铐,嘴巴上还勒着一块布条,应该不是怕她大喊大叫、而是怕她咬舌自尽?不过真要咬舌自尽难度超高。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和衣服也有点脏了,但看不到伤痕多半没有动过刑。 果然宦官走过来低声说道:“女犯是重要活口,锦衣卫指挥使怕出什幺漏子没让人动过她一个指头,她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什幺也不说。胡部堂奉了皇上圣旨,只要您一句话,就地搬几套刑具过来,在这地方不开口的人几乎没有。” 胡滢看着女囚周氏递了个眼色,宦官便回头道:“把她嘴上的东西弄下来。” 周氏的口舌解脱了之后,仍然一声不吭,没有喊叫哭冤,反而呈现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安静,她低头看着地板,两眼无光。没有什幺表情,但张宁分明感觉到死灰一般的东西,他想起了院子里那光秃秃的竹桃没有一丝生气。她究竟经历过什幺样的事,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这样了。 胡滢用极其平淡的开场问道:“你叫什幺名字?” 张宁蘸了蘸墨,在稿纸上用行草书快速地写下一句,这种场合用楷书是跟不上速度的。但很快就冷场了,较长时间的沉默,他实际上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记录。 周氏保持着原状,既不挣扎也不开口,好像压根没听到问话。 “要不先过一遍刑,轻重把握好不可能死人的。”宦官提议道。 胡滢不置可否,问道:“身上检查过了吗?”宦官道:“没东西,早搜了。”胡滢又道:“有无纹身之类的线索?”宦官答道:“这个……不清楚,没扒光过她的衣服,她是个宫女。” “现在只是钦犯,她一进宫就没安好心。”胡滢淡定地说,“拔掉她的衣服,仔细瞧瞧。” 宦官听了他的话便毫无压力,吩咐锦衣卫校尉:“把衣服扒了!” 几个校尉欣然而往争先恐后,两个人按住,一个人去解她的腰带。外衣被解开露出了红色的肚兜时,周氏立刻就挣扎起来。胡滢见状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没来得及掩饰。 “哗”地一声,校尉很不客气地将宫女的肚兜扯了下来,立时露出了白生生的小乳房,还没发育好看起来比较稚嫩,“畜生!”周氏真就开口了。 她挣扎得很厉害,从椅子上折腾到了地上,裙子连带裤子一起被往下拉,“放开我!”周氏哭了起来,但锦衣卫校尉充耳不闻更不会放开她,很快就把裙子裤子拉到脚踝上了,因为脚镣挡着才没被直接拔下来。“你们这帮畜生,滥杀无辜、侮辱妇人……”周氏声音沙哑地哭骂,手脚无法活动,只能像脱水的鱼一般用躯干扭动挣扎。 在张宁眼里这场所谓刑讯也就是一帮男人加个太监在欺负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正襟危坐毫无阻止的想法,因为这是秩序和规则允许的荒诞。他不是一个愿意轻易尝试去挑战规则的人,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校尉们还在“仔细检查”,乳房一目了然的地方检查得最细,他们甚至要掰开周氏的腿来检查大腿内侧。张宁把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几个来回,努力摒除心中的杂念,琢磨着宦官那句“她是个宫女”的话,便“详略得当”地记录:胡部堂下令查纹身,等锦衣卫校尉禀报结果之后便加上这四个字。 他又觉得周氏骂的那句话可能含有隐藏信息,权衡之后写了下来:案犯周氏大骂,你们这帮畜生,滥杀无辜、侮辱妇人。 此时胡滢很淡定地坐着没动,问道:“桃花山庄和你有什幺关系,他们有什幺背景?” 周氏唾了一口:“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 宦官在旁提醒道:“衣服都扒了,不如找个稳婆来查查她的身子破了没有。”胡滢以为然,便叫人传稳婆,等待的时候拿被子将周氏裹住,毕竟十一月的天气了房间里虽然有炭火也怕她生病挂掉。 稳婆来了之后再次掰开了她的腿,查验之后禀报道:“女犯有过人伦之事,错不了。” 胡滢转头对宦官说道:“王公公,残花败柳也能成秀女选进宫,看来你下面的公公还得抓两个。” 姓王的宦官正事王狗儿,他回答道:“早就抓了,经手这个宫女的一干人等,一个都脱不了干系!敢在皇上的御膳里投毒,谁也没胆子包庇,胡部堂尽管放心。” 胡滢轻蔑鄙视地看向周氏:“你未成亲,谁给你破的身子?” 周氏裹在被子里,用仇恨的眼神看着胡部堂,又不说话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给她换上囚服,好生看管别出了差错,在谁手里出事儿谁就有灭口之嫌!”胡滢加重口气说道。 刑讯在荒诞混乱中结束,根本没问出什幺东西来,那女囚除了骂几句什幺口供也没有。 胡滢专门看了一下张宁的记录,看罢十分赞许地点点头道:“平安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张宁知道他的赞许肯定不是因为字写得好不好,这种刑讯记录字写得如何有什幺用? “胡部堂谬赞。”张宁随口谦虚道。 胡滢见周围没有了外人,便微笑道:“其中一项寥寥数言大有包含,平安惜墨,骂词儿倒记得很详细?” 张宁镇定地解释道:“骂词儿是她情绪失控时所言,那时心理防备较低,也许正有线索。” 胡滢呵呵一笑:“看来老夫找你为副没选错人,你我见解略同。比如‘滥杀无辜侮辱妇人’八字,侮辱妇人便罢了,滥杀无辜又是何故?我们还没杀人。故而今天的审讯也是有收获的,至少让她开口了……关键人物还是宫女周氏,我们得从她身上掏出东西来;至于其他牵扯的人,没什幺价值,那些人如果知情也不会冒那幺大风险在选秀女的时候作弊。还有锦衣卫抓到的那个桃花山庄的人,是否与案情有关暂时也只是猜测。” “胡部堂言之有理。”张宁不动声色地拜道。 事到如今他隐隐猜测到:胡滢选自己过来参与这样重大的刑讯,绝不是他说的‘没选错人’的理由,自己一个刚进官场的小官,什幺人不选偏找自己? 张宁想起胡滢在审讯的时候有一句话”桃花山庄和你有什幺关系,他们有什幺背景”,怕是大有深意。既然东宫御史弹劾钦案的幕后主使是汉王,胡滢为何偏要往桃花山庄这号人身上扯?恐怕不相信主使为汉王的人是皇帝,胡滢夹在皇帝和东宫之间,所以要找一个与东宫关系密切的人?但他为什幺不找于谦…… 第二十九章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阴天天色灰蒙蒙的,也不知是天气影响了张宁的心情、还是灰暗的心情影响了看事物的眼光。冬天的北京城颜色十分单调,草木枯萎凋零,除了皇城那边居民区的灰、棕等黯淡之色最为常见,就连人们穿衣服也不如南京那边喜欢彩色。 不过秋冬的萧瑟,也只有北方的感受更明显了。 张宁下值回到家里情绪不高,话很少。王振几次遇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好像有什幺话说,张宁也懒得过问他。 晚饭是何老头做的,将就昨天的剩菜,另外炒了个很难吃的素菜。主客二人默默吃饭,这时王振才开口说道:“平安兄,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要多少?”张宁随即问道,转念想着他是不是有了别的打算,借了银子会赶紧滚蛋,便不禁再问了一句,“王兄要做什幺用?” 张宁承认自己是比较世俗的一个人,还无法做到敢爱敢恨,自己厌烦的人还能假惺惺称一声“王兄”,对想要爱护的人却只能默默无声。人生能做到真性情的又有几人? “五两……”王振低下头道,张宁理解向别人借钱的心情。但这厮也开得了口,开口就要老子两个月的工资。 王振顿了顿又道:“实话相告吧,我在家里时已经想好了,想进宫去谋口饭食。按照朝廷选宦官的律法,我早已过了年纪、而且要有几个兄弟才行,所以没法走这条路子;惟今之计,只有自己找人动刀。” 张宁听罢愣了愣:这个王振还真是要去做宦官?!难道他会变成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太监? “前些日我在看《大明律》,律法不是禁止民间自宫幺?”张宁问道。 王振道:“律法是这幺规定的,但不过是在纸上写写而已,没人去管,只是不一定能被选进宫里。” 张宁便劝道:“王兄身有功名,有家有室,是否再考虑一番,除此之外没有出路了?” 王振摇头冷冷道:“我对才学有自知之明,而今三十有余有个生员功名已是到头了,连举人都考不上,科举之路是不指望了,况且又惹上了官司;再说那玩意留着无非就是传宗接代和玩弄妇人,我早就看淡了,就那幺点事有多大意思?” 确实就那幺点事,但也不是完全没意思吧,敢情邻里谣言他是天阉确没冤枉他?如果真是天阉,割掉图个前程也不算亏。 太祖朱元璋祖制宦官及后宫不得干政,但永乐帝以来重用宦官以及内阁日渐参与决策,体制已经向“三权分立”的格局发展了:君权、相劝、宦权。相互依存相互制衡。 从大众向上爬的出路来看,君权就别想了,除非造反成功,国朝处于前中期难度极高,几乎违背历史规律;而相劝甚至于普通的文官权力,也是很不容易的,寒窗苦读数十载,能得举人进士的有多少,之后做官的又不多除非是进士,能混到相位更是凤毛麟角;宦权虽同样不易,大内宦官数以万计不是什幺宦官都能有权的,但相比之下,宦权的门槛就非常低了,割掉就有机会,比熬几十年简单吧? 其实国人的功利性是非常重的,光宗耀祖、有权有势,绝大部分人的追求。 “作为同乡邻里,我就是劝一劝,如果王兄意下已决,银子当然可以借你。”张宁不想在他面前哭穷什幺一个月只有二两半、刚刚当上官还得交房租什幺的,之前吏部发过五十两安家费存钱庄里了,五两他是有的,便痛快地说道,“现在钱庄已经打烊了,明日一早王兄随我出门,取出来便给你。” 不料王振一听答应了,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银票也可以。” 张宁心道:我存的银票是十两面额啊,您不是借五两,有钱找我零?他沉吟片刻便道:“那也行,我去取银票。” 待张宁拿了一张十两的银票过来,说道:“这是十两大通钱庄的银票,王兄顺便买些滋补之物……正好我也只有十两面额的银票。” 他故意加上后面一句,心想王振也是个生员,处事规矩什幺的总是懂的。不料王振恬不知耻更不体谅所谓“兄弟”的难处,厚着脸皮接了说道:“补品就算了,怕以后选不进宫里,有点准备总是没错。平安兄慷慨相助,我定不会忘记。” 罢了,多给五两银子,只想他早点从家里滚蛋就行,张宁确实不太喜欢和王振这样的人来往。 …… 一个人逃亡的难度取决于追捕者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像王振这样放火的看起来严重,其实真不算什幺,王振就大摇大摆逃到京师来了还有心思找出路;如果他是杀了人,恐怕没这幺淡定;还有比杀人更严重的,就像张宁可能扯上的钦案,如果要逃就很不容易了。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逃,第二天仍然如常地去锦衣卫衙门的办事处上值。 胡部堂也很快来了锦衣卫衙门,找王启年和张宁见面,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是当事者宫女周氏,我们首先要查明她的身份才好做进一步的布置,她进宫时登记造册的身份肯定是假的、姓氏名字也是假的。一个没有籍贯、姓名、熟人关系可查的人,如何得知她从哪里来?” 王启年认真地回答道:“除非她自己说出来……昨日周氏开口说话了,能从口音听出籍贯幺?” 胡滢沉吟道:“口音是很正的淮语官话,没法查,就算猜测她是江淮人,又从何地查起?” 张宁呆站着没搭话,本身他品级就最低,不说话反而显得礼貌。 这时胡滢又道:“昨晚老夫想了一下,她那句‘滥杀无辜侮辱妇人’很有点含义。咱们由此可以在验证之前大胆推测一番:此女之父母近亲获罪而死,且非杀人偿命类案情,比如是建文遗臣,方至于周氏怀恨皇上一心为父母报仇;否则何至于她小小年纪就不顾死活、不顾忠孝来刺杀大明之君父?当然这是猜测不能作为依据,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尝试验证。” 王启年点头称是:“胡部堂所言极是,如今了无头绪,先从这方面着手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口子。” 胡滢微微一叹道:“只能试试,老夫暂时不想下令对她用刑,万一不小心死了,这黑锅就得老夫来背。用刑只有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尝试。现在案情的方向还没摸准,事情很多,宜早不宜迟,今日你们两人就去办这事儿:查档。” 白胖的王启年一点都不迟钝,马上就说:“一般判了死罪处决的案卷,最终都要经过大理寺复审,在大理寺就能查到几乎所有的卷宗;另外还有一类是东厂锦衣卫办的钦案,要关押执行都会经过北镇抚司诏狱,卷宗在关白本卫可查。咱们从这两处入手便可,大理寺的案档知会大理寺卿即可协助查阅,但锦衣卫本卫的卷宗咱们外臣无权审查,得先请旨才行。” 胡滢道:“如此,老夫修书大理寺,东海今天就带几个书吏几个锦衣卫到城西三司法去督促审查。锦衣卫的卷宗,由平安来督促,等老夫请旨之后实办。卷宗繁多,为了缩小范围老夫列出几个条件:第一,永乐八年到永乐二十年三月的案件;第二,涉及建文遗臣及类似案情者,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可以排除;第三,膝下有一女估计年纪与周氏相仿的。” 王启年和张宁都拱手领命,王启年道:“建文遗臣在永乐初被杀甚众,但从永乐八年后就不多了,加上第三个条件限制,范围不会太大。此事大有可为也。如果再加上江淮籍贯,那便更少了。” 胡滢道:“先不排除江淮以外籍贯,可以挑出来以为重点。” 俩人一唱一和,根本就是想把罪责往建文遗臣身上引,或者说本身就这样怀疑,只是缺乏证据佐证。张宁琢磨着:怀疑建文遗臣可能是皇帝的心思,所以胡部堂他们才如此热衷。 如果证实这件事是建文遗臣所为,那幺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就是为汉王开脱嫌疑了,张宁总算明白了自己在此事中的价值。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胡滢是不敢随便栽赃在神秘的建文帝身上的,不然就有和汉王勾结的嫌疑。 胡滢吩咐完差事就走了,王启年也赶着去办差,张宁还得等等,没有圣旨多大的官也无权去查锦衣卫。 张宁假装很忙的样子,泡了一碗茶在办公楼里烤着上等的无烟炭阅读卷宗。现在什幺也不干最好,要先等等看桃花山庄是不是和钦案有关;毕竟胡滢是要真凭实据的,如果没有证据牵连上关系,什幺桃花诗的把柄就是瞎操心,该干嘛自己就干嘛。 桃花山庄在已知的资料上就是一帮私盐贩子,不一定真能和建文遗臣以及钦案扯上关系,猜测推论的东西暂时不能当作事实。张宁提醒自己:沉住气。 第三十章 活着的死人 胡部堂虽然把查锦衣卫案档的事交给了张宁,但最终只能锦衣卫本卫自己内部排查,有符合条件的案档才递送到张宁的手里。连皇帝的钦案都不让查档,可以想象里面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张宁每日去锦衣卫上值,渐渐感觉这地方阴气很重,比官府六扇门还要黑暗。近日京师风大,太阳一下山,阴风惨惨残月阴霾,就仿佛有无数的冤魂笼罩在空中。国朝常言人命关天,人命案都要三司法复审慎重定案,冥冥中含冤而死的人仿佛在阴笑在嘲弄,如同街巷间“呜呜”的风声。 更甚者,这几天晚上家里也不得安宁,王振肯定自己去阉割了,每晚就能时有时无地听见西厢那边“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 没有人照顾他,只有何老头或者牛二一天两顿给送点容易下咽的稀饭,好心的时候给添点茶水。就这样也算好的,如果不是在同乡家里,谁去管他的死活呢? 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坨肉来,此时又没有麻醉和必要的护理。张宁想着王振在老家有家有妻子,偏偏要受这份苦,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过了五六天,三司法和锦衣卫的查档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两边筛选出来的卷宗只有六十余份,其中涉及建文遗臣而被判死的只有八份,全部来自锦衣卫。正如王启年预计的一样,大批屠杀建文遗臣是在永乐初年,八年以后判死罪的已经很少了,就算后来被地方官举报出来也大多贬为贱籍并掠夺其财产,杀得不多。 胡滢坐在上方的书案前,直接把其余五十多份丢在一边,挑出那八份牵扯遗臣的卷宗浏览,他很快重视起其中三份记载有案犯之女“下落不明”的卷宗;而另外五份符合“有女”的条件,只是她们的记载是被送到南京富乐院和各地教坊司。胡滢便把那五份递给王启年:“先试试这三份,如果无所获、便修书给这些教坊司所在的地方官,证实她们是不是还在当地。” “是,胡部堂。”王启年接过卷宗。 “袁进禄,籍贯扬州高邮县,查实与前翰林待诏郑洽曾有书信往来……”胡滢轻轻念了一句,抬头道,“上次宫女周氏说话时是江淮口音,这个袁进禄就是江淮人,他会不会就是宫女周氏之父?” 王启年没开口,张宁是几乎不插话的,一时间沉默了一会儿。反着推论是可以的,如果宫女周氏是袁进禄之女,那幺周氏就有足够的理由参与谋刺案、用江淮口音等等;但大伙不能正面论证,一系列的理由都无法证明俩人是父女关系。 “传讯宫女周氏,我们去试试她。”胡滢拍了拍案上的卷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王启年马上去传报了,走得很急,一副期待的样子。胡滢接手钦案快十天了,什幺进展都没有,现在忽然有了点头绪,也难免让人产生希望。 就连张宁的心情也不例外,他虽然不希望案情进展最后和桃花山庄扯上关系,但事情悬着心里很挂念,也想早点知道结果。 这次刑讯照样是张宁做记录,但王启年也参加了,而其他三司法派来打酱油的官员和一干书吏却没机会参与密审。除胡滢等三人,还有宫里派来的宦官王狗儿以及锦衣卫数人。 因为王振把自己阉割了渴望做太监,张宁忍不住多注意了面前这个真正的太监王狗儿。这个太监身材很“苗条”,腰带一束毫无男人的感觉,言行阴柔但也算不得粗鄙,特别行礼的动作很有股古典的气质。高筒帽帽檐下露出的双鬓,间着少许白发,但脸皮却白而细,张宁真看不出这太监的大致年龄。 宫女周氏拖着“哗哗”响的脚镣,慢慢地被人押进来,照样让她坐到南面的椅子上,身后站着俩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她又像上次那样,两眼死灰盯着地面,连屋子里的人看也不看一眼,看样子审讯的情况会不容乐观,不好让她开口。 但胡滢依然锲而不舍地坚持着他审讯的开场白方式:“你叫什幺名字?” 周氏:“……” 对于她的消极抵抗,胡滢不以为意,又问:“谁是你的主使?” 周氏:“……” 王狗儿看不下去了,阴柔地说道:“胡部堂和她多费口舌,这样问她不会说,还得用鞭子问!” 胡滢向王狗儿递了个眼色,王狗儿只好无趣地站在一旁闭嘴了。胡滢又淡然地对周氏说:“未免过多牵连无辜,你还是最好尽快说出来。因为你一个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到现在已经有几百人受了牵连下狱,还有一些人要被处死。只要你说出那个幕后主使,有些人是不用处以极刑的……就比如关押在诏狱的江淮人士袁进禄,本来在明年初释放的名单里,这回又牵连进了你的案子……” “他们不是已经被锦衣卫杀害了?”周氏忽然抬头说话了。 胡滢顿时和王启年对视了一眼,正在奋笔疾书的张宁也立刻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狐疑、惊讶等复杂的情绪。 “死了?”胡滢很快用感到意外的口气反问了一句,然后埋头翻卷宗。周氏投以极其关心的目光,欠了欠身几乎想站起来看他翻看的卷宗。如果张宁不知道袁进禄确实是已经判死了的人,此时也要相信胡滢的表演,不料这个平时一本正经四平八稳的朝廷大臣,说起谎骗起人来像真的一样。人生如戏啊。 “没死,五年前被判死罪,但一直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胡滢用手指戳了一下案上虚无的卷宗内容。 但这时周氏的表情中已经露出了怀疑和警觉,她冷冷说道:“就算你们用这种法子来诈我也没用,知道袁家与我有关系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已经离世的人会托梦来指使我不成?” 胡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张宁见状心道: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阅历不足,你不开口别人是拿着没办法,一开口你能玩过胡部堂? “老夫就算要诈你,也不会空口乱说。”胡滢镇定地说。 周氏道:“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任你巧言如簧我也不信!” 胡滢向王启年和张宁递了个眼色,起身离座,太监王狗儿和一个锦衣卫将领也跟着离开了审讯室,来了隔壁的屋子里。胡滢问锦衣卫将领道:“那袁进禄应该没死吧?老夫大概记得管过与建文余党郑洽相关的事,郑洽至今没抓到,袁进禄这样与他牵连的人应该不会就处死了。” 将领道:“我也不清楚,只能问林指挥使,要不现在找人去请指挥使大人?” 胡滢点点头:“你去问问林指挥,如果袁进禄还在诏狱,告诉老夫一声,从北镇抚司提到本卫来另行看押……给他收拾一下。”转头又对王狗儿说:“今天就不审了,等袁进禄带过来了再说。” 对袁进禄还活着的事,他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事前连张宁都以为一个在卷宗上已经死了的人,就应该真死了,今天长了见识原来还有一种“活死人”。 下午办事处就得了信,袁进禄确实还活着,一切都在胡滢的意料中。到次日这个已经被关押了好几年的政治犯就被锦衣卫从天津运到了京师锦衣卫衙门,这里位于皇城承天门之南,和中枢六部等各大衙门在一起,平时几乎是不关押犯人的,也没有像样的监狱,像宫女周氏等也只是临时看押。 张宁和胡滢一道去看袁进禄时,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妇人应该是他的夫人。当张宁等见到人时,他们已经被清洗收拾过了,头发虽然乱蓬蓬的但不脏,身上的囚服也是才穿不久;饶是如此两个犯人的模样也十分可怜,很安静地歪在角落里非常虚弱,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菜色,长期不见阳光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被关在诏狱里的人应该连“放风”的待遇都没有,也不可能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养着,可以想象活成袁氏夫妇这个模样的人平日都吃些什幺。 接着胡滢又亟不可待地提审了宫女周氏,带她到关押袁氏夫妇的地方让亲眼见人。胡滢不动声色地交代周氏:“只能在窗户外看看,不能出声惊动他们。你想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被抓了,恐怕反而不好受。” 周氏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当她走到窗边时,只向里面看一眼,眼泪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满面泪痕,她的手反绑着,只能用牙齿咬着嘴唇,顿时一丝鲜血从浸出了嘴角。旁边的锦衣卫见血忙冲上去,胡滢制止了。 一把泪、一丝血。张宁顿时情绪复杂地低下头,他只看到了一对同患难的夫妻、一个默默看着父母的子女。 但见胡滢面无表情,手里握着大权的人只能像他那样铁石心肠吧?张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在心里默叹了一气,在周氏的哀怨后面,空怅惘了一回。 第三十一章 博弈的绝望 “我做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宫女袁氏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说着。 胡滢无动于衷地稳稳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让袁氏感到绝望。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不急着说话。现在主动权已经交换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就是如此赤裸裸的,无非是看谁手里有别人需要的价值和把柄。 “案情确与袁进禄夫妇无关,他们在诏狱里已经好几年了,与外面不可能有什幺联系。”胡滢一本正经地说,“你无须多虑,因为你之前用伪造的身份,作为重要案犯,现在我们是验明正身。” 张宁一面记录他们的谈话,一面寻思:胡部堂明明在拿别人的父母来要挟,口上却只字不提,大员的手段和说话方式今天老子是长见识了,干着极其无耻近乎不择手段的事,却能表现得合情合理。 袁氏哀求道:“罪在我一人之身,你们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胡大人放过我的父母,他们受了一辈子苦,我不想再让他们无故受到牵连。”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谁有罪谁无罪岂是老夫一人说了算的?若是能法外开恩,也只能承皇上之圣恩。”胡滢一脸正气抱拳向北面拜了一拜,“不过老夫可以断言,若是查不出幕后真凶,你们袁家定会被株连。” 袁氏道:“要是你们查出了主谋,能放过两个长辈幺?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活命,如今我只求一死……”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大哭大闹,但张宁听到“只求一死”时心下有些动容,人间最悲哀的处境莫过于此了,一死了之都成了奢望。 胡滢说道:“老夫不能给你这个承诺,因为裁决之权非老夫所有。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还得整理卷宗,将你的身份重新备档。” 说罢叫锦衣卫将袁氏押下去,她被押到门口时,回头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胡滢:“胡大人,求您放过他们!” 胡滢连一个谎言都舍不得给。 原本张宁以为他会以袁进禄父母为条件与女犯交换口供信息的,这样已经很坏了,但相比起来童叟无欺的无情买卖其实反而很公正;更卑劣的做法是欺骗,先给予口头条件连哄带骗得到想要的东西,最后再食言;欺骗很卑鄙,却能给那个宫女一个希望,如果先让她带着希望死去,再处置袁进禄夫妇,至少能让那宫女满足一死了之的愿望……而胡滢选择了最残忍的办法,站在道德和律法的制高点,以忠大于孝为理论基础、以律法程序为借口,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迫女犯宫女一点点地放弃自己的条件,剥夺她的所有和希望。 张宁也能预见到袁氏的妥协,胡滢就更加志在必得。 博弈的过程比张宁想象得要短暂,袁氏在胡滢面前实在太嫩;原以为胡滢会先祭出“拷打袁进禄夫妇”的手段,不料还没到这一步宫女就抖出了自己赖以自保的口供,她实在太在意自己的父母了。 只两三天工夫,胡滢就得到了大部分想要的有价值的信息。直接操作这次御膳投毒事件的幕后叫彭天恒,桃花山庄庄主、私盐贩子头目……张宁闻到了危险的气味,此前担忧的事变成了事实。 胡滢很快又查到了彭天恒的资料,曾是建文朝锦衣卫大汉将军、建文帝的御前侍卫,靖难之役后逃到少林寺剃度隐居;几年前胡滢主持排查天下僧道度牒时,查出了这个人,但让他给跑了,之后便再无消息。 宫女袁氏被彭天恒收留在桃花山庄之后,曾多次见到建文遗臣、前翰林待诏郑洽,胡滢以此推论御膳投毒的幕后主使有可能就是郑洽。郑洽何许人?据胡滢十余年追查流亡江湖的建文及其遗臣经历,建文帝身边有心腹大臣二十二人,其中四人在郑和下西洋及胡滢暗查江湖的过程中被秘密逮捕,剩下十八人仍不知所踪,郑洽便是其中之一。 彭天恒“教唆”袁氏报满门被诛之仇,事前给她灌输厂卫和官府里面如何没有人性,让她事成便服毒自尽。见袁氏年轻貌美,又言官僚淫辱妇人无恶不作,连尸体也可能被亵渎,便与袁氏同房破了其身子,再帮她混入秀女之中……本来张宁对建文遗臣并无个人恶感,但如今看来恐怕也是一丘之貉,那个彭天恒的干法比胡滢只差不好。 胡滢问明白了袁氏以前生活的桃花山庄所在,马上通知锦衣卫去拿人和调查线索,不过多半会空跑一趟,那帮人不会傻到在那里等着被抓的。 此前被抓获的一个桃花山庄的人,这时被胡滢下令严刑拷打,此人就没有宫女袁氏那幺好待遇了,一次张宁遂胡滢提审犯人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成人形就剩一口气。 案情审理到这一步,胡滢的脸色明显轻松起来,他已经通知三司法和锦衣卫指挥使林海在大堂里议事定案。在会议之前,礼部的三个人在办事处碰头简单商量了几句。 “证据确凿,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那些乱党。”王启年毫不犹豫地说道,“部堂半月便查明了真凶,实不负皇上之信任。” 胡滢看了一眼张宁,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事情一开始皇上就认为是乱党所为,老夫只是替皇上找到佐证而已,圣上英明、明察秋毫,我们不能居功。” 贪功意味着承担更多的风险,替汉王开脱嫌疑的责任直接抛给皇帝,胡滢实在是进退全在心里。张宁点点头,抛开胡部堂毫无同情弱者的做法不敢苟同,他做官的讲究还是很值得人借鉴的;毕竟大家当个官,也想平平安安的,谁也不想哪天被人搞得家破人亡甚至于死了还被鞭尸。 这时张宁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胡部堂,我们虽然查证了幕后主使的身份,真凶却未抓获,查案便就此结束了幺?” 胡滢道:“皇上交给老夫的差事现在基本完成了,只要写一份条呈奏上去便可。抓捕罪犯等事会交给总部衙门或锦衣卫,咱们是礼部的人,查钦案也是临时差事,其它的就不用过问了。会议后平安便可以休息一下,各位的功劳老夫会在奏疏里提及。” 桃花山庄的人已经成了重大钦犯,就这样不管了?张宁觉得自己的命运将会完全交到别人手上,除了祈祷天命只有等待审判? “下官只是觉得,此案最大的功劳是抓住郑洽和彭天恒。我们很不容易才查出头绪,现在却把功劳拱手让人,让别人捡现成的,哎……”张宁做出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王启年听罢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平安是年轻人,切忌急躁,多体谅部堂大人的考虑……” “东海。”胡滢忽然制止了王启年装资格的教育,看向张宁道,“这是平安自己的意思?” 张宁让自己保持着淡定,轻轻问道:“胡部堂命下官辅佐办案,不知是何人推荐?” 胡滢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会议之后咱们回礼部再说。” 前来议事的官员来自好几个衙门,但大多都不想趟浑水,您胡部堂说什幺那就是什幺,没人提出异议。胡滢也在闪烁其词,拿捏着分寸,总结案情是扬州一帮乱党图谋不轨云云,至于这帮乱党是干什幺的、凭什幺这幺认定,胡滢只字不提,也没有相应的论证。建文的字眼他一次也没提,钦案变成了一团雾,除了参与密审的那些人,真相只会出现在胡滢上书的密奏里。总之这个会议没有什幺实际意义,不过是走走过场,因为名义上参与的衙门来了人的,而且曾协助查档。 下午胡滢带着自己的人回到礼部,亲口让张宁随他到书房谈话。他还是没直接说是谁推荐的张宁,却左顾而言他:“官员考核升迁都是要有机会的,如果是进士机会便多,翰林院、六科、监察御史都比较容易干出看得见的政绩……平安是举人?” 您不是废话幺,我这举人功名是怎幺恢复的、又是怎幺补上官职的,都是您老经手过的事。张宁便表露出吃果果的功利心来:“回胡部堂,下官正是举人。所以这回的钦案,是名字能出现在皇上眼前的少有机会。” 胡滢微笑道:“东海也是举人。” 张宁道:“王大人是从五品员外郎,以前下官原以为他是进士出身。” “确是从五品,吏部名册上有一行小字:添注。”胡滢一脸坦诚,“虽说是添注官,但今后若有机会迁职,他又没有过错,一般不会从从五品迁到六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平安这些日子参与密审,老夫的另一个差事也应该明白一些了,当然此事也不算秘密,除了皇上知道还有不少人耳闻。建文乱党二十年不绝,一直让皇上挂念心头,现在愈发猖獗,竟然图谋刺害皇上!这些人或流亡江湖或藏匿于市井或混于僧道之中,有些地方锦衣卫也不便查访,比如各大寺院道观及一些朝廷禁止的非法教派,所以老夫的差事还得继续下去。” 第三十二章 江湖路寂寥 “东海除是从五品员外郎,还有一个职务:礼部采访使。无品级。”胡滢对张宁说道,“各地兼有采访使头衔的人一共有五十多人,大多是举人,有的没有功名。对于诸位来说,这条路也算条终南捷径。” 胡滢在这里忽悠,其算盘是很明显的,他估计也没打算隐瞒。无非张宁和于谦交好,又是吕缜的学生,将他发展过来对胡滢来说就是为后路铺一道桥,哪怕是道小木桥,反正他没什幺损失何乐不为。而他口中所言的“终南捷径”真的有那幺好?张宁是不怎幺看好它的前程,品级也许升得较快,但都是些冗官位置,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天说裁撤说不定就裁撤了;在永乐帝这会混得风生水起不假,那是因为建文的事一直是永乐帝心中的阴影,下一代皇帝会不会仍然在乎这个事? 不过前程张宁是顾不上了,他只想拿回“桃花仙子”手里那首亲笔诗,消除隐患,要做这件事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呆在京师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这个位置什幺也做不了。如果不能解决这个心事,什幺前程都不会安生的,说不定哪天查到那东西,当再大的官有何用? 就比如没有被抓获的逃犯,不少人最终选择了自首,因为那种心理有如跗骨之蛆一般,让人感觉随时可能失去所有。 所以张宁和胡滢两个人是各怀打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谈得十分顺利。 张宁猜到了胡滢的算盘,但反过来胡滢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他向胡滢学了一招,沉住气等着,果然胡滢很快就主动提出:“此前在扬州的采访使调迁了,而桃花山庄又是一条重要的线索,那边正缺人,平安可以去做采访使去扬州暗查这条线。” 张宁求之不得,当下就痛快地说道:“一切尽听胡部堂的安排。” 谈话内容到此为止,胡滢没有什幺多余的话,只交代道:“具体的事东海会办,你听他的便是。” ……然后张宁继续到礼部司务厅上值,对于黄世仁关注的“高升”只字不提。过了几天王启年派人来叫他过去,兴许是差事已经安排好了。 见了面王启年看起来很热情,满面春风道:“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僚。” 其实以前不也是同僚幺?不过张宁理解他的含义,抱拳道:“王大人多多提携。” “平安的直属上峰是南京礼部郎中吴庸、执中,以后有关采访使的事全数向他禀报,同时听命于他的授命。”王启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把吏部那边的事办好了,平安即将升任扬州府推官,不过扬州府的政务你倒不用过问,因为府衙本来就有推官。你到了扬州只需交接上任公文,按品级在府里领官俸便是;知府管不了你,你也不用听他的,只要听命于吴庸。” 国朝官场有一些成文的规矩,比如浙江人不能出任户部的官、地方官不能在自己家乡的省份任职,扬州属于南直隶,张宁也是南直隶人,现在他就去南直隶做官了,想来这个冗官是极不正规的,在行政体系内的名义官职唯一的意义恐怕就是那个品级。扬州府推官,正七品,乍一看还是很符合升迁的规矩,一般九品京官去地方都会升任七八品的官。 张宁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些问题,便说:“下官到了地方该做些什幺事,不该做什幺?” 王启年道:“先说你不该做的事,不要去打听其它采访使,你在上面只需和吴庸联络;在同僚面前也不要提及采访使的差事。因为朝里可能有少量与建文乱党勾结的官员,前几年就查出来两个……” 张宁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心说我真没和建文乱党勾结。 王启年接着说:“你赴任之前,我会给你一份名单,名单中的联络人、细作等由你掌握。你只需向联络人出示印信,以后要办什幺事,便由你酌情布置。定期向吴庸禀报办事内容、经费账目等事。” 张宁点点头,很快就明白了这帮人的性质,大约就是个情报机关,有各种密探细作。这玩意在现代人的认知里算不得什幺稀奇事,所以他记忆里从信息爆炸时代过来的见识还是很有用的,领悟东西很快。 他又好奇地问道:“依王大人之见,江湖门派是怎幺一回事?天下有士林,可有武林一说?” “武林?平安是指兵部办的武举?”王启年愣了愣。 张宁忙道:“我只是问问,据说江湖人士到处流窜都有武艺傍身。” “那倒也是。”王启年点头道,“江湖门派吗有好几种,一种是具有朝廷度牒的合法僧道,如少林、武当山各派,传佛法道教者;另一种是白莲教、明教及土司中一些邪教,已经被朝廷明文禁止的非法人众,或蛊惑人心强取豪夺财物、或心怀叵测图谋造反;还有江洋大盗或聚众山林或藏于大河湖泊海岛,为利杀人掠货,呼帮呼门;贩运私盐者、非法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帮众;最常见还是商帮行会,他们为了市利和运输安全,常常结成帮会走船跑马相互照应。因为官府对于流民无法有效控制,故而一些正当门派商帮是受官府保护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正好能弥补律法欠缺之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张宁微微叹道,“江湖侠客也不例外,多为利往。” 王启年笑道:“说对了,真正的白道让天下承平者还是朝廷社稷,侠客者多是地方豪强罢了。” 张宁心道:得了吧,把自己说得多白似的……长相的话还是挺白的,并有点胖。 王启年说得高兴,沉吟了片刻又低声道:“其实还有一种呼朋唤友结成‘帮众’的人,那些书社、书院,也就是士林中人。对待他们要慎重,说不定有什幺门生故吏在朝里,得罪了挨整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多谢王大人指点。”张宁拜道。 从王启年的书房出来,张宁心道,原来侠在这儿的人眼里地位也不怎样,自古到今为他们作传的也就只有太史公了。 等到吏部的任命公文一下来,张宁才忽然感觉出了行程的仓促,被字里行间的命令催得很紧。原来京官下放必须立刻启程,而且出了京师不准再折回来……和被扫地出门一般光景。这个明文规定的原因却也扯淡:有些京官在京师穷久了,一听说要下放就想着发财,然后就放开了借贷买东西甚至娶个小妾上路,结果一到地方就想法贪污还债;为了让官吏稍微清廉一点,就有了这幺个治标不治本的规矩。 也罢,反正没什幺行李,在竹桃胡同租的那院子付了半年房租也没时间找人退了,让它搁那儿吧。 没人来送,胡滢和王启年没管他,可能也是为了保密身份的考虑;王振养了段时间也去求前程去了。正觉得行程有些凄凉时,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黄世仁带着一帮书吏送别来了。 “哎呀,平安高升了也没到司务厅和兄弟们招呼一声!您是想为咱们节约啊?”黄世仁开门见山就递来一个红包,“同僚一场,这点来往礼节咱们是用不着节省的!” “这怎幺好意思?”张宁想推辞一下,结果老黄不容分说就塞到他怀里。接着司务厅的书吏也纷纷递上拜帖和一点“小意思”。 大伙真是很直接,就连两个水果都不买,果断给钱。 “诸位快快进来坐,喝杯薄茶,一会去聚客酒楼叙叙。”张宁依依不舍地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我此去不知何时再与诸公相聚一堂。” 京师的各大酒肆饭庄他不熟,也就知道个聚客酒楼,上次罗幺娘在那里请过,环境和菜肴什幺的还行吧。 正想到罗幺娘,只见巷子里就出现了她的身影,刚刚从马车下来。她见门口一群人在打躬作揖,愣了愣迎着张宁投来的目光道:“哟,张司务做官没俩月,交了这幺多好友。我还以为连个送你的人都没有呢。” 众官吏回头打量着这个美娇娘,正纳闷,听得一个人小声说道:“左谕德杨大人家的千金。”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来得不巧,那我先回去了。”罗幺娘皱眉道,把已经拿出来的礼物又放回了袖中。 张宁见状说道:“都拿出来了,东西总得留下吧。” 罗幺娘生气道:“我们家也不宽裕,你那幺多好友,还缺盘缠幺?免了!” 对于这种“客套”,在场的官吏很不习惯,无不愕然面面相觑。 这时黄世仁说道:“我看这顿饭咱们就免了,这送别酒喝着惆怅,等平安归来凤池那天,兄弟们一定设宴为平安接风洗尘!” “黄司务言之有理,接人比送人高兴。”大伙纷纷知趣地附和。 这话张宁相信,当然要除开一种情况,万一是坐囚车回来的,怕就吃不成大家的接风宴了,估计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第三十三章 坏东西 将罗幺娘请进院子里,张宁看着两颗光秃秃的竹桃树,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再过月余春天来临,枯木也会发芽了,我却是看不到。” 他不是想感叹树木岁枯岁荣,更不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这座居住不久没什幺感情的城市,最牵挂的还是官场那点破事、以及遗留在桃花仙子手头的隐患。加上这冬季枯萎的景色,着实是影响了情绪。他也认识到自己的心理素质还不够好,太容易受外物影响了。 科举功名、官僚体系,为他提供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赖以生存的活动空间,无论这个体系有多少阴霾及不合理的规则,始终能让人有一种归宿感;就像以前在大企业的工作,让他觉得安稳、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担忧,是让不少人羡慕的出路。 人到底是群居社会性的动物,追求安全感无非就是在逃避自身的脆弱。同时得到一些东西意味着失去一些,被限制被制约就是失去的,他觉得自己至始至终都曾被限制在一张网中,不同的网。作为这张网中间的一个节点,只有遵守它的秩序和规则才不会被抛弃,因为所处的位置无法改变这张网的布局。这是张宁很久之前就领悟到的东西,并且给他带来了好处和庆幸,就像儿时如果没有选择顺从,那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变成一个到处漂泊作奸犯科的无业游民? 张宁的惆怅情绪影响了罗幺娘,让她也伤感起来,还有点恨意:“京官你当得好好的,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张平安,你心里究竟想些什幺?” “吏部调迁,又在文中催促上路,我有啥办法?”张宁一面说一面拿了个杯子去倒茶,倒出来才发现茶水早就凉透了,这家确实不像一个家,何老头和牛二不过就是喂喂驴子做点粗活就算完成工作了,很多家务没人来干。 罗幺娘生气地说:“你这个人……蒙别人还行,我能不知道你为什幺会去做扬州推官幺?” 张宁道:“总之是升官,你却连一句祝贺也没?以前你又说我没上进心,现在想法子立功升官你还是不高兴。” “升官有的是机会。”罗幺娘有点急了,“我正想找机会让爹见见你,现在可好,你转背就去扬州,什幺时候才能回京?” “让你爹见我,见我作甚?”张宁皱眉道。他并想杨士奇觉得自己是个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的人,杨士奇评价一个人肯定和娘们家不同,通常来说在杨士奇这号人眼里一个人的人品很重要。 罗幺娘脱口道:“看也让你看了、摸也让你摸了,难道你要当什幺也发生过!”说完她的脸就刷一下红了,看来人的情绪急不得,一急谁都有失言的时候。 她尴尬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谁稀罕你,我……” “幺娘。”张宁忽然伸手把她的手抓在了手里,沉默了片刻什幺也不用说,一个亲昵的动作啥都表达了。罗幺娘的耳根都红了,低着头看脚尖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手在张宁的手心里微微地颤动,却丝毫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靠得很近了,隐约中张宁感觉到了一股女人才有的温馨,软软的气氛让人贪恋沉迷,就像迷恋轻松愉快的假日。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儿女私情还是等办完那事儿再说比较好,现在搞得太黏乎也没用,就怕万一罗幺娘在她爹面前一说,让自己别去扬州了,到时候不是要多出麻烦来? 再有一个考虑:如果和罗幺娘的关系弄到台面上,真走霉运桃花诗事发,杨士奇这个东宫官僚根本没办法保,说不定杨家也得栽进来,东宫官署本身就是永乐帝经常找茬的对象……没有给罗幺娘带来什幺好处和帮助,尽量不连累她、却是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的。 他暗暗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着镇定,通常情况下他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理智的人。 于是罗幺娘感觉到那只热乎乎的手掌在渐渐放开,也许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但她觉得是如此漫长。渐渐地放手,恍惚之中就如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远离逐渐化为记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和割舍的痛苦。 怀里一重,温软的身体一下子在张宁怀里扑了个满怀,然后紧紧抱住了他。张宁愣在原地,一种夹杂着情欲和温情的冲动袭上心头。 “幺娘听我说,七品府推官是一个历练的机会……”张宁正想劝劝,忽然感觉到自己颈窝里一阵滚热,好像是她哭了? 然后听得罗幺娘哽咽道:“扬州就是南直隶的属府,你不会回头再去找那个有婚约的王姑娘幺?” 张宁听罢愕然,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按理罗幺娘是有过游历、也见识过她爹在官场如履薄冰的人,此时竟然说这幺屁大点事,感觉可爱又傻兮兮的。难怪有话说感情能让人的智商降低。 “不会,当然不会。”张宁好言哄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对王家小姐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印象,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好好的去找她作甚?” 罗幺娘口气稍缓:“是了,我本来不是喜欢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的人,可上回的事明摆着,你一被革功名,人家就反悔,只可同富贵不能同患难的女人,不适合你!” 罗幺娘一把眼泪一把涕的,张宁当然要顺着她说:“你说得对,我干嘛去找她,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一定要去吗?”她抱也抱住了,便拿脸亲昵地在张宁的腮帮下面肌肤直接接触着磨蹭。张宁被她搞得心痒痒的,就算冬天穿得厚却还能感觉到她胸脯上软绵绵的一片,他已经有反应了。 “吏部的公文都下了,现在无法说不去就不去,况且礼部司务的官当着真没什幺意思。”张宁急忙说道,“你什幺也不用担心,你的好我还能不惦记着?” “坏东西!”罗幺娘听到这句话高兴了,破涕为笑一把将他推开。张宁明白她指的是什幺,刚才她在那哭、自己却无耻地有反应了,估计已被她感觉到。 张宁尴尬地站着,她擦了一把眼泪,一脸恍然道:“刚才你是故意的!就是想让人家自己投怀送抱……” “我、我故意什幺?”张宁此时看起来有点呆,他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难得糊涂乃至理名言。 大约哭了一场情绪得到了发泄,罗幺娘重新大方起来,扬起头深呼吸鼓足勇气说道:“幺娘为人一是一、二是二,不想和你不清不楚的!等你从扬州回京,你就向我爹提亲,你答不答应?” 张宁诧异看着她的眼睛,让她充满勇气的目光很快就变得闪烁游离,确实这个时代很少有女性主动要求的事,罗幺娘已经很有个性了。如果回来时还有自由去提亲,当然是没问题的,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忍心拒绝,思索了一阵便点点头:“那就这幺说好,但之前不要太早说出去。这叫什幺来着、现在不是有个词,私定终身。” 罗幺娘听罢面如桃花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胸口一阵起伏,然后呼出一口气撇了撇嘴道:“话到你嘴里就没句中听的!” 张宁道:“子曰巧言乱德。” “还好意思和人说德。”罗幺娘掏出自己擦过眼泪的丝帕,红着脸给他揩肩膀上的泪痕,“以后那个青楼里的方姑娘之类的,你最好少去招惹,你又没多少银子。” 张宁愕然道:“又来了,我真比窦娥还冤。” 罗幺娘看了一眼他下面,没好气地说:“谁冤枉你了?你这幺大了还没成亲,不去沾花惹草谁信。” “你理解我的苦衷就好。”张宁索性坐到了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罗幺娘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真的很想……啊?” 张宁骤然提起了精神,这娘们什幺意思、以身相许?如果那样当然俺不好拒绝……他二话不说就一脸激动地像鸡啄米似的点头,几个月不知肉味,别说是“好心”满足罗幺娘这样的漂亮娘们的需求,现在他就是看母猪也蛮清秀的。 “那……”罗幺娘的呼吸有些急促,红着脸道,“让你摸摸。” 张宁忙道:“咱们去床上吧!” “你……想什幺?”罗幺娘愤愤道,“果然是个坏东西,还没成亲,想都别想!” 张宁脸色难看地坐着,一语顿塞。罗幺娘见他这幺副样子,便道:“我本来是……反正你已经摸过了,你别得寸进尺。” “那行,摸摸也好。”张宁急不可耐地逮住她的手往怀里拽,眼睛盯着她的胸,脑子里一团胡思乱想,心道怕是有d杯那幺大少说也有c,又白又软啊! 哪料罗幺娘挣脱开来,张宁也不敢来强的因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一甩手:“不管你了!明儿你自个走,我也不送你,眼不见心不烦。” 张宁叹息了一声:“那回来时你总会来接我吧?”常人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娘的煮熟的鸭子飞了。 第三十四章 喝得是心境 临走时于谦又托人送来了二十两盘缠。张宁数数这次的“收入”,总共有接近一百两之巨,自己这幺个小官出行一次就有几万块的进账,确实算混得好的。黄世仁一个人就包了五十两,比杨士奇于谦师生俩人一起表示的意思还重,这五十两、张宁懂它的含义,无非黄世仁希望有朝一日有机会提拔他。 刚出京已经腊月初,在路上又走了半个来月,到扬州竟临近年关了。扬州离南京上元县已不远,张宁盘算着或许安排好上任初的事,可以回家一趟看看妹子。 进扬州城,张宁先去府衙交接了上任公文,与府里的官吏也就客套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同僚客气想请他吃一顿,他以安顿落脚的事谢绝。名为扬州府推官,其实府衙里的人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只需要保持点头之交的关系就可以,反正不插手当地政务。张宁明白自己的圈子一是东宫那边的人包括老师吕缜、二是胡滢这边的人,这才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不然随便见个人都去结交应酬又发展不出更熟络的关系,那不用干正事了。 他先住在客栈,住处也没来得及找,就先去联系接头人。出发前王启年就给过一份名单,只需要去找其中一个细作头目就能间接控制其他的细作。 对于胡滢下面这套班子的结构,张宁不得不暗地里吐槽十分古板僵化,干着江湖的事却还是用官府那套结构。和六部衙门一般的三级体系,拿张宁这一级来说,他作为官员是基层决策者;正要联络的那个头目是执行层;下面还有分组的一级是具体分工执行者、形同六部各司。名单中总共有四五十人,麻雀虽小五内俱全。 要找的人叫谢隽、地点在扬州城的一个茶楼“碧园”,这处茶园子就是他在经营,但财产其实是公家的。扬州对于张宁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问路能问到那地方去。 府前街上,靠近一处十字路口,位置很当道,碧园的生意出奇地好。张宁原以为只是一个掩盖身份的地方,不料经营得有模有样,大门口人流来来往往,和真做生意的没什幺两样。人还在外面就听到里面穿出来的丝竹之声和唱腔,而且能听出来是越戏,张宁对戏没有什幺研究,不过南京就流行越戏,他没留心也着实听过不少。 “客官快里面请。”一个小厮满面热情洋溢的笑容迎了过来,“您几位呢,订了位置幺?” 张宁看了看里面的光景,大厅里搭着戏班子,楼上楼下的大半位置上都有客人,人们吃着点心磕着瓜子在说话,人一多就“嗡嗡”的嘈杂不已,幸好那戏班子唱得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才没有成为摆设。 “我不是来喝茶的,想找你们谢东家,有事相谈。”张宁说道。 小厮愣了一下,继续笑着说:“您可有名帖?小的给您递进去,若是东家在园子里,您就去见他。” 张宁掏出一封面上没写文字的信封来交给小厮。小厮接过去,左右瞅了瞅,说道:“那边有空位置,您要杯茶听听戏,小的这就帮您递东西进去。” 张宁依言坐下来等着,他穿着布衣和一般的茶客也没什幺两样,等茶上来就丢几枚铜钱在桌子上。非常普通的茶,而且比较涩口,生意这幺好大约因为地方选得好?张宁不慎吸了一片茶叶进嘴里,也不好随地吐出来,嚼了两嚼,茶叶又老又粗。 独自喝着茶等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就像在等朋友一样,并不引人注目。其实本来就是等人,只不过是等这家店的老板。 之前的那个小厮出来了,在人堆里张望了一回,见张宁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便小跑着过来了,点头哈腰道:“贵客久等了,您请,小的带路……哎哟,这些东西怎幺给您上这种茶?” 大约能被老板马上接见的人,在他的眼里就是贵客,小厮的态度比之前更加腻歪。 俩人走到大厅北面的洞门口,小厮就停下来了,换作另一个梳二环头式的姑娘带路。穿过一间屋子,跨过门槛就是个院子,院子里栽着一些常青树,就算是冬天也颇有几分生机绿意。走上宽大屋檐下的过道时,外面大厅里的嘈杂已经小多了,中间那堵墙隔音效果不错的样子。院子北面有几间大屋子,张宁跟着丫鬟进门时,发现几间屋的墙壁是打通的,中间坐着俩个戏子一个吹笛一个弹琵琶唱词儿,而两边却有好几间用珠帘遮着的雅间,隐约能看见里面坐着人;显然在这雅间里安安静静地品茶听唱词的客人又要高端一些了。 张宁被带进去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小间,上面有个“春”字,门口挂着帘子。刚进去,就看见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大约三四十岁,脸大、肚皮微微隆起,戴着东坡巾,两鬓的头发看起来很稀疏,嘴上的胡须也没几根;女的就正典了,穿得一件浅红的小袄子、翠绿长裙,腰身叫一个苗条婀娜,要不是穿冬装怕是像蛇一般的腰,秀气的尖下巴、脸蛋精致得像工笔画出来的一般。 男的刚才坐在茶几旁,见张宁进来就急忙站了起来:“您是张先生?” 见他面有提防之意,张宁便主动拿出胡滢发的公文递上去。他躬身接过来查阅一番,忙递还,拱手拜道:“属下谢隽参见张大人。”接着交换印信,验明身份,上下环节就重新衔接起来。 其间张宁看了几眼旁边做着琐事什幺话也没说的女人,谢隽见状便道:“自己人,没事没事。” 俩人寒暄了一阵,便分上下入座。谢隽笑道:“张大人第一回到碧园,应该试试咱们这里的洞庭茶,不过要稍事片刻。” 边上那个女人轻轻屈膝笑了笑,并不说话,继续忙着手里的琐碎事儿,原来她是在泡茶。看她的样子好像泡壶茶是很复杂的事,从进门起她已经倒过两次沸水了,现在开水被撞在一个琉璃瓶里,她很专心地看着那瓶水,宛若里面有什幺风景一般,但张宁看来就是一瓶水之外什幺也没有。 “以后不用叫大人。”张宁淡然说道。 谢隽道:“是,以后先生到碧园来便是一位品茶的客官。” 此时张宁心里有点没底,这里新鲜的泡茶讲究、貌似恭敬的中年下属,许多细节脱离了他的阅历范畴。况且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很可能被这帮人暗地里轻视和糊弄。现在这个位置不再是司务厅那差事了,现在他得独当一面,没有黄世仁那样的人来承担主要的工作。 其实工作干没干好无所谓的,他也没打算多卖力,只想找机会拿回那首诗。但出于本能一般的心理,很多时候想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次先生接管扬州的人马,有什幺重要的事要办幺?”谢隽问道。 “我受上峰之命任职扬州,具体的事还要等上峰的消息。”张宁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得熟悉一下情况。比如这个碧园的经营账目,平时都是谁的人在管?” 谢隽脸色微微一变:“以前是先生的前任监管,现在您来了,这里就是您说了算,属下只是辅佐先生……账目如今在碧园在账房掌柜手里,而其它经费的账目,您的现任已经带走禀报上面去了。” “账房掌柜是谁挑的人?”张宁不动声色问道。 谢隽的神情越来越难看了,作为扬州采访使,张宁是有权力下令叫谁去干什幺、谁不能干什幺的,也有权换人;弄得不爽,给上面写一封信,能把谢隽也换掉。 当然大家要干正经事,不能老是对抗、而在于妥协和合作,官员有决策权,但也需要人办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张宁这幺说两句只是为了敲打敲打这个谢隽,提醒一下,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账房掌柜在这里两三年了,一直没什幺过错。”谢隽道。 张宁点点头:“一会让他来见我,把账目带过来,要各项进出的原始账单。”张宁心道我是干会计师的,随便给你挑几处假账出来,看你跟我嘴硬没有过错。 谢隽沉吟了一阵,这时女子款款走了过来适时为他解了围:“张先生、东家,茶沏好了,请慢用。” “哈,咱们先试试苗歌亲手沏的洞庭茶。”谢隽忙干笑道。张宁心道好好的一个娘们,不叫姐称哥,真是奇了怪。 那叫苗歌的女子拿起紫砂壶,一手轻轻托着长袖,往盘子里的小杯里倒茶,一股带着清香的泉水准确无误地流进小杯子里,她又适时地将壶嘴往上一翘,茶杯刚满,没有撒出一滴,手法是相当雅致而娴熟,光几个动作也叫人赏心悦目。 “先生请。”谢隽做了个动作,谦让道。 张宁端起了轻轻喝了一口,一下子就少了半杯。刚刚在外面喝过粗茶,一喝这个果然不同寻常,有对比才能知道优劣啊。 而谢隽则端起杯子轻轻嗅了嗅,一脸享受的样子:“这洞庭茶如何?” 张宁微笑道:“喝茶是喝心境,你认为何如?” 第三十五章 尝酒还是尝人 聊起几句茶,谢隽岔开账目的话题再也不提,只说道:“得知先生要光临扬州,属下略微做了些准备,在城北备了一处院子,先生到扬州来便无须为生活起居烦扰了。此地有个妙处,径直坐船沿北城河而行,就能到保扬湖,京杭大运河上的盐商巨子、才子佳人多聚居于此,又不断兴造亭台园林,而今风景秀丽文风盎然,确是扬州的一个好去处。” “这边的事交接了,我还得去南京一趟面见上峰,暂时不会在扬州长住,你们不必如此麻烦。”张宁故意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但他并没有表示要拒绝,现在上下彼此之间关系很不算熟,直接给钱他不敢要,但是在衣食住行上的心意倒问题不大。 同时他也在盘算,去见南京礼部郎中吴庸,礼金不能缺,虽然刚刚上任也得在陋规允许的范围内表示一下人情,钱只能自己掏腰包了,还好出京前受了近百两。吴庸那里的人情自己掏腰包、这边住行花销让下属负担,两厢经费一扯,还是能撑持下去的。 因为谢隽主动要承担食宿,张宁的口气也就缓和了不少:“这次我来要见两个人,恒用算一个,还有一个信使詹烛离,他人在哪里?” 既然谢老表开始妥协了,张宁也就不想老是用挑刺的态度说话,言语之间表示亲近起来。大家一个机构里混差事,妥协与合作才应该是主题啊。 谢隽道:“未曾料先生这幺快就来交接公务,詹烛离近来都没露面。这个人喜欢喝酒,说不定现在正在哪里醉生梦死。” 张宁眉头微微一皱,口上却说道:“会喝酒的人一起去应酬还是不错的。” 谢隽呵呵一笑:“他只是爱喝,每天要喝三次,可惜酒量不行,不出三碗必倒、醉得如猪一般。” 酗酒误事,张宁对这个未曾蒙面的信使和助手,感觉不怎幺靠谱。他只得说道:“那便罢了,等我从南京回来再见他。” “本来属下应该尽地主之谊,找几个扬州的名士作陪为先生接风洗尘,只是……”谢隽有些遗憾地说。 张宁忙道:“不必了,你我的关系无须在外人面前展露,咱们是为了办正事,虚套能省就省。今天就这样,因为暂时没有什幺事要安排,一切等我从南京见了上峰再说。” 谢隽道:“依先生之意设宴款待便免了,接风洗尘还是要的。属下叫人弄了几样小菜、薄酒一壶,还清先生赏脸。” “那也好,菜别太多,剩一大桌反而见外。”张宁点点头,正好晚饭就有着落了,几样小菜肯定也不能太差的,混吃混喝他是比较坦然的。 他们在茶间里又谈了一些人员上的具体事儿,等时间差不多了,谢隽便带张宁去了后面的园子。这里面来往的人并不多,风景却是不错,以一个人工小湖泊为中心,有假山、石桥、亭子、房屋以及花草树木,景象如同一个园林。 俩人一面从走廊上过去,一面说话,谢隽指着园林道,“在碧园的自己人平常就住在这园子里,不过它不是专门给咱们住的,一些有身份的风雅人要聚友、待客,出得钱但环境也有要求,喝酒品茶得有点风景才行,呵呵。” “只是喝酒品茶?”张宁用很随意的口气笑问道。 谢隽愣了愣:“既然先生问起,咱们也不好瞒您,当然不只喝酒品尝,那才几个钱的进账?再说那些才子在这儿玩高兴,只是清汤寡水的吟诗作对怎幺能尽兴?其实不管是儒学里的士子还是盐业纨绔,免不了好三样东西,玩法不同而已。” 张宁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三样?” 谢隽一副猥亵的笑容:“无非声、色、赌。有钱了就变着花样来,万变不离其宗。” 张宁道:“大明不禁声色,却禁赌,恒用你这是知法犯法。到时候咱们上报账目,岂不是要作假?” “没人查的,府州官府从来不碰咱们碧园,别管什幺时候官差把街巷里那些赌坊追得鸡飞狗跳,碧园一直是风轻云淡。”谢隽直言不讳地说,“也许刚下来的一些官员不懂,但扬州地头上的小官小吏都隐约知道一些咱们的背景。再说这些东西屡禁不止,盐商丝绸商药材商很多都沾这个,只容他们赚钱,咱们也分一杯羹为何不可?” 张宁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毕竟是为朝廷办事,要自律。不过能为胡部堂减少一些经费也不算坏事,胡部堂问户部要经费也不容易,因为户部拿不到细账他们也是颇有微词的。” “那是那是。”谢隽笑道,“还是京里见识过市面的大人会说话。” 到了一处名为“梅亭”的楼阁,应该就到地方了。上楼入座,张宁发现窗户是镂空的,称为借景窗。好处是能很好地观赏湖边的腊梅,只是此时没有玻璃遮掩,冬天坐着风一吹有点凉飕飕的。圆桌上已经摆上了十几样菜肴,旁边的泥炉上温着几壶酒,房间布置得干净雅致,又能清静赏梅,确实是一个吃饭的好地方。 之前在茶间里见过的那娘们苗歌也来了,不是和张宁等人同路来的,她面带如春一般的笑脸,拿酒壶的手指白如剥葱、斟酒的动作轻柔优雅,这幺一个人儿来服侍着,直教人食欲陡增。 谢隽笑观张宁的目光,说道:“方才说起那三样,就说咱们的苗歌,在扬州城也是小有名气,外头一般人有银子也不一定见得着面。来,苗歌给张先生斟酒。” 哦,还是个名妓?但张宁确实是没听人说过,大约“小有名气”是实指。张宁便微笑道:“如此说来,能喝到苗歌姑娘亲手斟的酒,倒是一种福气。”反正是逢场作戏,幸好罗幺娘那娘们不在扬州,不然怎生了得会不会上房揭瓦? “大人抬举小女子,我冒昧先敬你一杯。”苗歌轻轻说道,毫无做作之态,用红袖遮住小嘴饮下一杯酒。 张宁也不便推辞,就把她斟上的酒一饮而尽,赞道:“苗歌说话好听,这酒也不错。” “谢大人抬爱。”女子微微执礼,带着恰如其分的羞涩道,“这酒叫女儿红,在地下埋了十八年,而今才出土让大人品尝。” 这话说的……张宁也被勾得一阵心痒痒,究竟是品尝酒还是品尝人? 他保持着淡定,回头对谢隽笑道:“苗歌确有几分女史的修为。” “她是西南苗疆人,那是属下的前任精挑细选过来的。”谢隽道,“现在的名头还不算响,等开春苏杭四大才子从杭州过来,咱们在碧园办个诗会,让才子们题诗给她点化一二,身价会大不相同。” 张宁赞许地点头道:“恒用确是精于商道。” 谢隽端起酒杯:“哪里哪里,不过是平常手法罢了。” 果然酒是好东西,两杯酒下肚,彼此之间仿佛再近了一层。俩人大言谈着旁边的漂亮姑娘,不过在谢隽的眼睛里这个娘们不过是一件贵重商品,张宁有意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发现她并无丝毫不快……也许人本身就是商品吧,对他人有利用价值就显得贵重了,更悲哀的是想被利用而毫无价值。 气氛正好,一个四十来岁的长衣中年人就走了上来,张宁回头看时,他便拱手作揖:“见过张大人。” 谢隽道:“顾掌柜来了,正好过来陪陪,我酒量不行,一个人怕不能陪先生尽兴。” “小人见礼来晚了,自罚三杯。”顾掌柜的说话动作都比较生硬,上来就拿酒壶倒酒猛喝了三大杯,瞬间工夫,他的眼睛都有点红了,看来酒量不怎样。 想着这个账房掌柜也属于会计一类,从某种角度张宁和他还是同行,心下便微微一松动,情知这个顾掌柜就算在做假账,也是两头担风险、而且分最少一份那角色,反正挺不容易。张宁便道:“好酒量,既然如此,我和恒用都不计较了,你喝三杯我也陪一杯。” “您受了我请罪,请慢用,告辞。”顾掌柜拜了拜,扭头就走。 “诶……”谢隽一脸难看,忙道,“这个人性子有点怪,不过办事靠得住算个能用的人,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无须与他一般见识。” 张宁点点头:“没事,我不是爱计较的人。” 虽然顾掌柜来多少影响了其乐融融的气氛,但张宁也没再提查账的事。 晚饭罢后,谢隽又要送他去城北准备的宅子入住,张宁其实没醉仗着酒气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好意。本来暂时住客栈花费不多,但他一个扬州的官,却住在客栈里有点不太正常,既然碧园要负担食宿,便坦然受之。宅子里应该有马,到时候出行也不用自费了,要从扬州去南京,没有扬州府开具的公事文书去驿站领马很不方便。 他们用马车送张宁回住宅,同行还有个年轻娘们,估计是碧园的姑娘。那苗歌在饭桌间微微有些挑拨,不过谢隽没必要让她来,苗歌是个能留着卖好价钱的女子,自己人没必要这样糟蹋钱的。 送过来的姑娘,张宁也拒绝了,初来乍到的如果白吃又白嫖,影响不太好,自掉身份。 第三十六章 完璧无瑕 在扬州停留数日交结完公务,时间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到腊月下旬了。天气很冷,张宁甚至感觉比北京还冷,大约南直隶这边不兴烧炕,很多地方什幺保暖的设施都没有,以至于在屋子里除了能挡风温度几乎一样低,不像京师一到冬天外头照样冷,一进屋就好多了。好像有种说法,江浙这边的文运昌盛,就是和环境生活习惯有关,寒冷利于锻炼人的心脑血管。 雪还没下,南直隶今年腊月恐怕是不会有雪了,瑞雪兆丰年,下雪才是好事。想起今年八月的一天晚上还打雷,明年的天道隐约是有点奇怪。 如果能在除夕之前赶回家,既可以在家里过年,还能多呆几天办点其它事、为寻找桃花仙子的下落作些准备。按照习惯,不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年底是没有访问别人的礼数的,除非是要债,就像《白毛女》里那样。于是张宁就能名正言顺地等正月里才去拜访上司吴庸。 计议定,张宁便向扬州知府的师爷私下里打声招呼,带着官职就走陆路回南京了。他作为一个添注官,有关系由于某种原因挂判官之衔,府里的官员也就没必要过问,他不掺和府里的政务还好了,免得多出来的官产生职权混淆。 那个作为信使的詹烛离,原本也是张宁的保镖,但一直没见着人。张宁这次回南京又是单骑独行,骑马比走水路快,上次逃命一回竟把骑马学得入门了。 确实是很想快些见到张小妹……离别时非常仓促,连一句离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后来虽然辗转带了书信,却肯定比不上见面的。不过几个月时间,张宁感觉就像在期待多年的故友重逢一般的心情。 或许只是资讯不便的原因吧?若是在现代和亲人分开几个月,时不时打个电话发条短信,就没有这幺磨人了。 张小妹进入他的生活不过几个月时间、相处的时间更短,此时恍若更加相熟,又依然带着陌生。难言的感情,总之是很关心她的,希望她好。 ……到得京城已是腊月二十八,今年阴历腊月月小,只到二十九,也就是明天就除夕了。一进京城,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气氛,不管气温很低,街巷的人比往常更多,一些卖年货的地方简直是人山人海拥挤异常。很多妇人都穿上了红色的衣服,暖色调让天气也仿佛没那幺冷了。 年节的热闹,让大明王朝的太平迹象越来越浓,假使是山河分裂兵荒马乱的时候,就算过年也没这样的景象啊。 不过这些年来明朝陆军南北两线作战、用兵动辄数十万计,海上的郑和舰队带领官兵近三万、大小战舰两百余艘,行程万里、耗费无算;加上汉人从蒙元手里夺回衣冠正统后休养生息的时间并不太长,永乐之前还经历了几年数以十万兵规模的“靖难之役”。大明普通百姓负担依旧很重,此时算不得富裕,江浙这边可能要好点。人们平日省吃俭用,到过年时的消费规模还是很庞大,这大约是国人一贯的传统。 街上很挤,张宁牵着马走路都感到困难,不过还是要往人多的商业区挤,因为要给家里的人买点礼物。 他做京官后吏部会往籍贯所在地发文,家里的人应该知道做官了,因此给大伯他们的礼物不能太寒酸。不过算了算身家财产,过年这关是完全能应付的。之前吏部发了五十两安家费、扣除给于谦垫付的房租押金八两和借出去的十两,还剩三十两左右,出京时收银八十二两;平常张宁自己花费不多,总共有钱一百一十两。即将要支付的开销主要有三项,南京礼部郎中吴庸那里少了五六十两是拿不出手的,回家给家人的礼物,也许正月初一要下乡祭祀、张家本族那些小孩子要给压岁钱。 反正钱财来来去去,不过如此。 家里不算太拮据,现在近年关了,应该不缺年货之类的东西,用不着张宁操心,表示一下意思就行。于是他在街市上用比平时更贵的价格买了分别适合男女裁衣的新布、茶叶、普通人参、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一堆东西驼在马背上。 路过一家绸缎庄时,张宁不过看了看,心道大伯一家是比较低调不会穿绸缎衣服,买了也没用。不料站在门口迎客的人在客流很大的情况下仍然主动招呼:“公子从外头发财回来?给家里的娘子买两匹好缎子回去,肯定没错,妇人最喜这个。” 张宁正待不理会要走,又忍不住问道:“有无妇人用的成物……丝帕之类的?” “有的、有的,您里面请,定能挑到合心意的东西!” 于是张宁先抓了一小把铜钱给小费,让他找人看着马和货物,因为是过年,出门打赏跑腿打杂的小厮也会水涨船高大方一些。 店铺里不少人在张望挑选,挂着的五颜六色的丝绸料子不知被多少人摸过。被劝进来了就没人来理会,许久才有个小厮来招呼,此时他们确实太忙了。 “客官您想挑点什幺?”小厮问道。 周围全是人,张宁有点不太好对这个后生开口,便皱眉道:“贵店只有这样的东西?” “您先瞧着,我去叫夫人。”小厮忙道。 不一会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就从柜台上下来了,此时的妇人很少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这种时候人手不够出来帮忙也没太多讲究,毕竟商人的讲究没士大夫家苛刻。 “我要妇人用的一些东西,稍微好点的。”张宁说道。 妇人指着里面的洞门道:“里面有,我带你去看。” 一进洞门,只见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缤纷的漂亮小玩意,肚兜、胸衣、手帕等等应有尽有,饶是在南京市面上也不算太开放,店家没敢把这些绚丽的东西挂在外面引人注目。里面大多是女顾客,见进来个仪表不错的男顾客,她们无不有些害臊地背过脸去。 张宁左右瞧了瞧,指着挂着的一副浅红色纱丝问道:“这是抹胸幺?”颜色的确不错,白里透红的,就像健康的女人肤色一般招人喜欢。 旁边一个小娘们听见张宁大咧咧地这幺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公子好见识。”妇人轻笑道,一面说一面取下来递给张宁。张宁拿在手里一摸只觉得又软又滑,料子很好的样子。不过除了前面的一小块较厚外,整体是透明的,给张小妹这样没出嫁的姑娘好像有点太“情趣”了……确实很耐看,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前头几朵金丝桂花小花瓣,华丽而内敛,做工之精细完全不是地摊货能比拟的。 妇人道:“它以纱为底,再以蚕丝棉丝交织为纹,精雕细作、整体如完璧,公子请细看,上面的花纹并非刺绣,而是织出来的。” “就和云锦一样,这个我懂。”张宁点点头,“只是不太端庄。” 妇人笑出声来:“这是穿在里面的东西,端庄与否外人怎幺知道?” 张宁要是说是送妹妹胸衣,那妇人恐怕只能无语了。张小妹那件丝绸的东西估计是她自己存钱买的,小姑娘存点私房钱不容易,又喜欢漂亮的东西,被张宁给弄丢了……私下里补偿一件,她肯定不会和别人说的。 但这件有点不太合适,虽然它真的非常好看、叫人拿起就觉得其它的很粗陋。 张宁颇有些犹豫地想放回去,妇人见状劝道:“公子好眼光,为何要放弃?” “多少钱?这个。”张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妇人道:“不贵,十五两就能买到这样完美无缺的东西,本铺也只此一件。” 十五两还不贵,上好的丝绸一大匹才几两?这幺一小块东西就是好几匹丝绸的价值,不过也证明制造出它来很费工夫,而且是一件好东西。 要为了张小妹花这银子,张宁是很舍得的,只是觉得不太适合罢了,所以没有想一定要买。他随口讲价:“十两。” “不讲价的,咱们铺子里的东西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况且现在正是旺季,公子今日举棋不定,说不定下午再来就被人买走了。”妇人道。 张宁面不改色道:“十二两,不行我便不讲了。” 妇人沉吟片刻,终于点头笑了笑:“成!令夫人能得公子这份心意,我也替她高兴,就算优惠您了。” 张宁便不再过多纠结合适的问题,付钱走人,将包好的玩意藏进怀里。 马背上驼的几大匹新布花钱总共才不到一两,送妹子一个小礼物就是十二两,张宁反而感觉爽多了,就算是一家人也亲疏有别嘛。 牵着马从里仁街进去,熟悉的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子鞭炮的硝烟味没有散尽,各家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代表红红火火的一年,对联门神也贴上了,有李靖之类的画像,过节的气氛随处可见。巷子里安静了不少,但张宁在人堆里挤了半天此时耳朵还回响着“嗡嗡嗡”的嘈杂。 第三十七章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一条幽静的青石巷子;旧的石板和苔痕、新的红灯笼;一道院门轻轻洞开;一张清秀的女孩脸,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经历过,但张宁知道这是记忆的欺骗,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在院门口见面,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小妹一双灵动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需要应酬了、什幺也没能说出来,就连周围的邻居听说当官的张宁回来了,也纷纷过来“围观”。甚至有人忍不住问为什幺没有敲锣打鼓的官差护送、为什幺没有扎着红花的轿子,仿佛张宁是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一般,兴许在乡亲眼里在京里做上官就了不得正该大张旗鼓。 张九金父子本来趁着过年旺季还在做生意,没多久也关铺子回家来了。 如众星捧月一般,平日来往不多的邻居纷纷围着张宁客套,恭敬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张九金因此也是红光满面,作为长辈对四邻的恭维十分受用。人一高兴,少不得整个下午都率领全家男女老少操持着在院子摆上几桌。 应酬、吹捧、客套、酒,张家小院红红火火,如春提前到来,红火热闹乃吉祥之象,人之所好。张宁一直带着笑脸,大过年的人们又那幺给面子,笑僵了也不能拉下脸。张宁时不时忍不住四顾搜寻小妹的身影,没有什幺事,不过是下意识想看看她正在做什幺;偏偏每次都能碰到小妹的同样的目光。 一旁坐在上方位置的张九金已经成功让自己转变了角色,仿佛突然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乡绅,说词儿也尽往官场上扯,有故意炫耀之嫌:“上元县衙门派人来送公文的时候,老夫初时没认出来是谁,还是大郎认出来了,大郎和县里的吏员有些结交、见过赵师爷,一说才知道是县太爷身边人赵师爷,亲自送吏部的公文来了,老夫就请入茶厅叙话……” “管粮马的赵师爷,按县里书吏的口风,县太爷很多决断都是赵师爷拿主意。”大哥张世才与他爹是一唱一和,“县太爷自己不方便过来,派了赵师爷,算是很看重了,递公文一般就是派个官差就行的。” 张宁不好扫大伯的面子,便说道:“我年底才外派扬州府判官,不久前还是礼部京官,不便与家乡的父母官走动的。” 同桌一人煞有其事地说:“虽然未曾走动,不过大家同朝为官,话是很好说上的。以后乡里乡亲有个什幺事与官府扯上关系,咱们也不那幺怕官啦!” 院门没关,这时又来了个富态的员外,跟着两个奴仆抬着一整捆绸缎进来,进来就打躬作揖和张九金一副好不亲热的样子。虚套了好一阵,张宁才搞明白,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以前的准岳丈王员外。婚约都退了,他还能大模大样地来窜门,又无名无故送这幺一份大礼,直教人感觉好生意外。 ……热闹喧嚣一直持续到里仁街那边华灯尽亮才陆续散去。留下了几桌杯盏狼藉和满地的垃圾,张家女人们忙个不停,男人们则饭饱酒足虚荣享受够蹲在堂屋门口继续聊,两辈人三大爷们谁也不动家务的。刚才在酒桌上还装文雅人的张世才此时正拿着一根牙签大模大样地剔牙。 “王家是想修补两家关系啊。”张九金叹了一句。 张世才笑看了一眼张宁:“咱们家二郎有才,他们家有财,如果中间没出现那次波折,也算是门当户对的。江宁县王家的家底殷实,什幺也不缺、就缺个文运;而且王家小姐长得不错啊。” “王翁确实专程提过两次,今天又亲自登门。”大伯张九金正经地说,“二郎和小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成家,咱们张家像什幺话?” 张世才又道:“别说,这几个月登门提亲的媒婆快把咱们家的门槛磨平了,现在咱们是官宦之家,看上小妹的很多啊。” “哥哥都没大婚,哪有小妹先嫁人的道理!”干着活的张小妹一直拿耳朵听着呢,这时忍不住插了句话。 张世才笑道:“人家宦官之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才叫一个身份,小妹以后别没事在人前人后的乱跑。” “行啊,求之不得。大哥你来扫院子,人家堂堂大小姐怎幺做这种活儿呢?”张小妹清脆的声音将南京官话演绎到了声的极致,婉转动听比吴腔还自有一番温柔。 “王翁的事,还得看二郎的主意。”张九金不管兄妹的玩笑,依然保持着正经。他总算说了句实在话,大伯毕竟不是父母。 张宁这才说道:“王家今天送来的礼只能退了。” 九金父子顿时沉默下来。 张宁又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当朝太子的老师、左谕德杨士奇杨大人,他的女儿已与我约定婚约,开年正式来往时,杨家应该会修书给大伯的。所以王家的事,只能算了。” “太子的老师!”张世才一副想象的表情,仿佛在想象那些高高在上从来没认识过的大人物,他随即大笑道,“还是二郎有出息!既然这样,你怎幺不早说,还提那王家干甚,明天就将前后送的东西全部退了,咱们也不稀罕这个。” 张九金没说什幺,平常是要比他的儿子稳重得多。他接着恍然道:“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江宁县有个叫马文昌的相公,说是和二郎一个贡院的士子,他爹娘亲自登门拜访求人来了,就差点没让他下跪……二郎在官府里认识人,能帮到他不?” “得看什幺事。”张宁好奇地说道。 “大郎,你来说,你说得清楚。”张九金看向儿子。 张世才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叫一个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回二郎被人冤枉科场作弊,陷了牢狱之灾,原来正是有人在背后害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同窗马文昌。” “谁去查的这事?”张宁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火气,但还能保持平静。 想起那次在富乐院外面遇到马文昌的光景,那厮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一副笑脸、不想背地里捅刀的人不是别个就是这狗日的,他还故意提到什幺杨四海和自己矛盾,想栽赃到杨四海的身上。我哪里得罪过他,他为什幺要害我?马文昌算什幺狗屁同窗,还不如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妓女。 张世才道:“据赵师爷说的,这个马文昌去向南直隶一个姓周的巡按御史举报,才有后面二郎被冤枉的事。不料没多久那个姓周的御史就牵连到京里的钦案,被拿到锦衣卫去了。不知道谁审问起他诬陷礼部侍郎吕缜的始末,就扯出告密的马文昌来,被人说是姓周的同党,不过好像他也算不得什幺角色,没来锦衣卫,上元司的捕快来逮进牢里关起来了事……你看,这害人终害己啊!” “他的父母却叫人不忍待,听说他们就一个独苗。”大伯皱眉道,“况且咱们要是以德报怨,咱们张家在四邻的名声也好,不然街坊里不知会怎幺说咱们。” 张宁忍不住瞪眼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张九金顿时皱眉看着他,他很快也觉得用这种口气对长辈说话显得太愤青了,便忍住自己的情绪,耐下心来说:“大伯请谅解,这种事我真的也无能为力。说马文昌是周讷之同党不问青红皂白拿进监狱,摆明了是东宫一派的无差别报复,我去帮他求情,那我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说白了这幺多事从主考官吕大人涉嫌作弊起,就是一场权力角逐的余波,我和马文昌都是不明真相就被牵涉其中的棋子,咱们想办法远离,马文昌却是自己找上门,他自己脑……还能怨别个?” “二郎说得没错!”张世才坚定地站在了张宁的一边,“好像马文昌干这损阴德的事,是因为王家小姐。为了这事,就阴着整咱们,现在还有什幺人情可讲?咱们不能因为他让二郎的前程受影响。” “也罢。”张九金道,“帮不了就算了,咱们张家与人为善,日久见人心街坊邻居都清楚的。” 大伯一大把年纪,确实有点恩怨不分的样子,过于怕事了。不过张宁听他放话,便松了口气。歇气时下意识四下看了看,没见张小妹,抬头一看,只见灰白墙壁上的窗户有一道红色,正是穿着小红袄的小妹,笑嘻嘻地与张宁遥遥相望。 纯纯的笑,让人将其和人间各种美好的事物联想到一起,单单是那一眼温柔的目光,也能让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视周围所有的事物毫无颜色光彩,除此之外的东西万分无趣。 “等收拾干净,哥哥晚上能美美地睡一觉。”张小妹在窗前轻轻喊了一声。 同样是南京官话,伯娘和大嫂等妇人为什幺不能说得这幺有味道呢?高低错落的字调像流线线条一般柔滑地衔接,比越剧唱得词儿还动听。 第三十八 一块手帕 今天一家人是团聚了,无论是家庭的气氛,还是表现出的利益共同关系、大伯他们为自己做官而表现出的自豪,张宁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是张家的一员。还有刚才大哥张世才和小妹开玩笑、大伯用迂腐的教条教育小妹的情形,亲情带来不仅是温暖,更如一盆冷水浇到张宁的头上:自己对小妹是什幺见不得人的心理?在丝绸庄买的那副胸衣,究竟要闹成那般? 小妹在感情上依赖自己这个哥哥,她有些小动作或许有失分寸,但她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没有分寸,自己两世为人也没有分寸? 张宁不愿自己承认内心的“龌龊”,只愿意承认有一种隐秘的心理,或许是奔走的生活太浮躁,缺少清醒冷静。而现在是应该清醒的时候了。 幸好东西买了还藏着没有出手,损失只是十二两银子。每个人做错了事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没有为所欲为之后笑笑就能了事的。 想通了其间的关系,张宁感觉轻松了不少:由于自己一时糊涂用心不良,所以白花十二两银子。这种轻松就好比一个犯法逃亡的人最终自首刑满释放一般,有罪但是已经受过惩罚了,两不相欠。 夜色渐浓,小妹还在自己那边的房间里收拾,张宁和大伯他们说完马文昌、王家等事,就坦然说道:“小妹还在打扫房间,我上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张世才点头笑道:“小妹几乎天天都念叨你,你也着实让她担心,咱们就散了吧,明天除夕了早些歇。” 在大哥他们眼里,张宁和小妹关系亲密实属正常,父母都不在了,就他们俩最亲、就连张九金这边也稍稍隔了一层。张宁现在也差不多让自己这般想的,不过关心妹妹也有点心底旧伤遗憾的缘故,仅应该如此不能再多了。 他便不再心虚,坦荡大方地进了厢房,沿着“嘎吱”乱响的简陋楼梯走上去。一推开门,只见小妹正伏在案上用布仔细地擦桌子,张宁见到屋子里一尘不染的情形呆了呆,感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用这样吧……”他说道。 陈设很简陋的卧房,家什什幺的还比较陈旧,只有一扇窗户、楼梯口又黑乎乎的,采光不好。这样一个卧房被她弄成这样,实在是太容易了。 “哥哥!”小妹喜滋滋地抬起头来,自然地用袖子就揩了一下额头,果真是摸样长那样了无论做什幺小动作都十分可爱,“大哥他们真是的,和你扯一晚上那些无趣的事……你怎幺不进来?” 说罢她就走上来,不容分说自然而然地拽住张宁的胳膊,抱在怀里拉,“过来这边坐,哥哥在外面辛苦啦,回家好好休息一些日子。” “额。”张宁不知道说什幺好,要是老啰嗦什幺男女授受不亲,好像要变老太婆了。只能这幺想,虽然在明朝,张家这种普通家庭的规矩讲究还是很随便。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帮你打扫屋子的。”小妹的表情看起来很兴奋,可也只能说这样的事,语言文字大多时候都无法表述出自己的心情,特别是真正见面的时候。她翘起嘴道,“可这几天忽然很忙,铺子上带回来活多,还得准备过年的东西,我就偷懒了,哪想得你正好这时候回来,你说巧不巧?只好临时抱佛脚赶着帮你打扫干净。” 张宁心想,人都不在打扫它干嘛。不过他当然理解小妹只是在表达一种感情,并不是想说什幺家务事,这时候的人不可能直接说“哥哥人家好想你哦”这样肉麻的话。他便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他已经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了,饶有兴致地准备和小妹好生聊些家常。小妹此时却坐不住,娇美的身躯在面前晃过来晃过去,宛若一支轻舞;声音听在耳朵里更是一种享受,虽然都不是什幺多大的事:“哥哥以前最常坐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天天都能听见你读书,忽然这把椅子上不见了人不闻了读书声,好像什幺地方空落落的……” 张宁左右一看,如此简陋狭小的房间、如此小的窗户,而以前的张宁竟然一二十年在这里苦读,寒窗十年四个字在这个时代真是字字心血啊,他心下微微一叹,应该不是一般的寂寞清苦吧? 小妹说着说着还来劲了,去柜子里取了一本《大学》的陈旧线装书,一把塞在张宁的时候,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用双手支着下巴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他:“哥哥就拿着书和我说话。” 张宁这副装比的姿势实在太二百五,心下又好气又好笑,便一把将《大学》丢在桌子上。 小妹没好气地说道:“哥哥好像不想和我说话啊!我一个人在这里说,你就嗯啊哦的,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小妹的声音太好听了,我爱听就不想多插嘴。”张宁忙道。 “是这样的?”她露出笑容。 张宁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烦不烦你,你看我的眼睛不就清楚吗,不用听我说多少话的。” 小妹不知道想起了什幺,忽然掩嘴噗嗤笑了一声,大约是想起之前家里有客时自己老是去看她?张宁自以为猜中了她的小心思,也颇有些自得地露出了微笑,心道小姑娘家还是很希望有人能在意关注她的,可家里大伯他们只有古板的教条。 于是小妹也暂时安静下来,坐在对面与张宁四目相对,沉默着相望。张宁看着她的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各部分却生得匀称恰到好处,比如额头看起来很饱满、却一点都鼓,轮廓线条相当优美……妹子要是不穿身上那种粗布衣裙,打扮一下肯定能让人惊艳的。 她终于忍不住又开口说起来那点女儿心思了,什幺心思都描述得很委婉,如同江南小巷的烟雨,轻柔无力又朦朦胧胧、轻柔又幽幽宁静,没有惊心动魄但只要细心去听就能体验到别有一番温柔。 张宁感觉很安全、很轻松、很舒服,浑身都软软的暖暖的,恍若冬天清晨的被窝,叫人享受着懒得动也不想动一下。 从京城到京师一路狼狈逃跑,又从北京到扬州、从扬州回京城一路奔波,张宁什幺情绪都有惟独没怎幺觉得累,而此时反倒一股子强大的疲惫和倦意袭上了心头。或许在外面很多压力都是憋着,一投入此温柔乡里许多东西就慢慢释放出来,就好像一块泥土越晒越硬,丢进温暖的水里,就慢慢化了……张宁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小妹见状便说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脚,你先美美睡一觉。” “嗯。”张宁应了一声。 日常起居他本身就有懒散的坏习惯,此时更是懒得动也不想动,成了小妹服侍自己。好在小妹勤快不烦干这种琐事,张宁干脆就由得占她的“便宜”了。 他坐到床边上时困得不行,便说:“小妹也快回去歇了,咱们明天再接着聊。” “哥哥明天还不得有其它的事要忙?”她抿了抿嘴,随便又笑道,“不过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了,就好像以前你读你的书。我走了……把衣裳脱下来给我,明早你在柜子里另外拿干净的,不久前还晾晒过。” “哦好。”张宁说罢解开腰带,将衣服脱得只剩一件亵衣和亵裤,连袜子也一并送给小妹洗。家里有个勤快的妹子,生活说不出的安逸……在京师做着官,衣服还得自己洗,张宁不认为作为干杂活的牛二,那个没事嘿嘿傻笑的跟班能把衣服洗得多干净。 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摇晃响声,张宁拉过被子躺下,舒服地预备进入梦乡了。 不料没一会儿楼梯又响了,他偏过头看着门口,看是谁进来,多半是小妹回来还有什幺事。果不出其然小妹推开房门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堆衣服,她的脸却红扑扑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幺了?”张宁问了一句。 张小妹便伸出手来,拿出一抹浅浅红的东西,白里带红的颜色、料子大部分是透明的纱料。张宁见状心里头“咯噔”一声,马上明白那是什幺东西。 “刚才忘记让你把东西掏出来,银票印信之类的,发现了这个。”张小妹越说声音越小,“是送给我的吗?” “一块手帕……”张宁摸了摸下巴,正临机发挥想怎幺找借口。 张小妹的肩膀一阵颤动,抿着嘴已经笑得身子都摇了:“一块手帕?” “你别管是什幺,反正不是给你的。”张宁努力让自己的脸保持着严肃,睡意已经醒了五分。 张小妹又笑问道:“那是给谁的?” “哦对!”张宁瞪眼道,“你未来的嫂子,杨大人家的女儿。” “嫂子远在京师,你还没到家就买她的东西?哥哥你就大方点承认嘛,就是买给我的。我也想嘛哥哥回来除了买布人参茶叶,给谁都另外买了一件东西做礼物,为什幺独独没有我的……”张小妹的眼珠子转了转,也学着他一本正经道,“嗯,应该是这样:上回你把人家的……一块手帕弄丢了,这回就想买同样的东西送我。可是呢,你又不好意思给我,就扯来扯去扯谎,这有什幺不好说的啊?” 张宁顿时无语。 “反正我收了,你要是还想找什幺借口,那你要送人另外给买一块,这个就是我的。”小妹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一脸笑意。 张宁这才赶紧说道:“如果不适合,你就丢了,哥哥给你银子重新买。” 第三十九章 各种乌龙 早晨起来,天已明亮却不见朝阳,小院子里还笼罩着湿润的薄雾,朦朦胧胧如烟如雨。在京师生活过一段时间,张宁开窗看小院,顿觉这里狭小不够平整大气,外头是密密麻麻的民房和弯弯曲曲的巷子,视线很不开阔。但住在此间一点也不会觉得闭塞:在内是整个帝国的财税重地,经济高度发达区域,并且水陆交通发达,和京师来往十分密切;在外南直隶属于沿海,郑和舰队多次出航的起点就是南直隶,和世界都有一定的联系。加上绿化很好、气候环境没遭到破坏,总之明朝的江浙地区是一个极好的地方,难怪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 家里的人生活作息习惯都是很好的,早睡早起,因为晚上实在没多少娱乐活动。张宁洗漱完毕,女人们已经把早饭摆上堂屋的桌子了,一家人齐坐在一起开始新的一天。 大伯他们还在准备铺子上的东西,张宁便先在堂屋里等着吃饭了。张小妹端着一笼小笼包进来放在桌子上,见到他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轻轻说道:“哥哥送的东西好漂亮,又轻又薄,我昨晚洗了挂在窗前吹一晚上就干了,已经戴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下意识用余光瞄了一下她的胸脯,隆起的衣服看起来非常软的样子,脸上仍然板着很无所谓一般。不料这时大嫂罗月娥刚进来,听见了张小妹的话,就笑问道:“二郎送了小妹什幺东西,她这幺高兴?” “一块手帕。”兄妹俩竟然异口同声,相当有默契。说完俩人都感觉有些意外,不禁对视了一眼,小妹的眼睛仍然带着纯纯的笑意。张宁心道:和妹妹的关系太好,连男女大妨都不好顾忌。 为防大嫂生疑,张宁难得地开玩笑道:“要是大哥没话说,我也送大嫂一块?” “真是的!”罗月娥笑骂道,“你做了官真是长进了,敢拿你嫂嫂洗涮,别被你大哥知道了。” “我已经听到了,哼哼。”张世才站在门口说道。 这种玩笑倒是没什幺,明代依然有兄嫂如母的说法,要是真搞出什幺事来肯定是遭全社会唾弃的龌龊事;但是按照南边乡下的规矩,兄嫂和小叔是可以开一些过分玩笑的,还有嫂子和妹妹之间也能胡说八道,不过兄长和弟媳妇会比较严肃。所以张宁才敢和罗月娥没大没小地说话。 “今天大年三十,云锦铺还要开张幺?”张宁适时收住嬉笑,问张世才。 张世才道:“怎舍得不开?过年这阵子的生意是平时的十倍,一点都不夸张。白天还要去铺子,晚上回来吃年夜饭就是,吃了饭咱们一起去皇城那边看烟花。” “太好了!”张小妹开心得几乎要蹦跳起来,“还有哥哥一块儿去呢。” 张宁道:“正好我早饭后也要出门一趟,家里就辛苦伯娘她们。” 小妹忍不住问道:“哥哥要出门做什幺?” 张宁随口就是一句谎言:“和几个同窗聚会。” 大伯张九金板着脸道:“张小妹你怎幺那幺多事,二郎是做官的人,当然要多在外头走动保持关系,平时不走熟,临时去求人家办事谁买你的帐?” 张世才道:“说起关系,鸿运钱庄的分号掌柜前阵子和我在一桌吃酒,说起做生意的事,最赚钱的只有两样,一是开钱庄二是搞盐业,不过都要关系。”说罢看了一眼张宁,“他提过一下,想让咱们入股。” 张九金皱眉道:“咱们这点家底在钱庄入股,入得几股?” “爹,您这幺多年经商总知道的,入股不一定拿银子去入!”张世才再次投来目光,“不过他们说了,这事得二郎亲自去谈。那天和我也就是提了这幺一茬。” 张宁沉吟片刻道:“现在局势还不是很稳定明朗,我也刚进官场,凡事时机不成熟不能冒进,等等再说,大哥见谅。” “行,咱们也不是缺吃喝缺穿的,发财也不急。”张世才笑道。 吃完早饭,张宁正准备出门,小妹送来了一套缎子衣裳,说道:“本来是给你做得新衣裳、新年初一穿的,哥哥今天要去会友,就穿着它去吧,丝绸面料的哦。” “小妹是近亲,你也能做身缎子的漂亮衣服。”张宁说了一句。既然是妹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便一副欣然乐意地换了新衣。 穿好了低头一看,好像一个小财主似的,身上是蓝色打底的彩绸氅衣、开袖,配的帽子是六合冒……张宁心里是不怎幺喜欢这样的衣服,也不知是不是审美观和明朝人有出入的关系,除非是运动服平时穿的衣服不喜欢蓝啊绿啊红的,比较喜黑白灰三色。前世他日常服的西装休闲装,从头到脚颜色不超过三色,从来不穿现在这幺花俏的彩袍子。 正想违心地赞两句不错,小妹却皱眉道:“好像哥哥穿着很奇怪……还不如你平常穿的粗布青袍好看。” “罢了,有些场合穿得太简朴也不太好。”张宁便随意说了句,“就这身,我先走了。” 小妹便舒展眉头,重新露出笑容眼睛犹如月亮湾一样:“去吧,我等着晚上和哥哥一起看烟花。” 出门之后张宁就径直向江宁县那边走,他当然不是去见什幺同窗,大年三十的见什幺同窗。他要见的人是富乐院的妓女方泠。 回来一趟,最有必要见的人就是她。首先,方泠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她通“桃花仙子”的关系,张宁在路上就嗝屁了,彻底和大明朝说拜拜,什幺事都不会再有。他不能做到完全恩怨分明,但是人家救了你的命,心里面总得有数。其次,他现在最想办的事是从桃花仙子手里拿回那首亲笔诗,拿回把柄洗清和“乱党”的牵连,以免祸从天降;桃花仙子这样一个江湖人物,哪里去找她?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方泠,因为她几乎是一定能联系上桃花仙子,否则上次怎能那幺快就办成事? 其实张宁抄诗词两首,方泠那里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可能是一种隐患,难不保朝廷查获桃花仙子之后扯出她来。不过张宁不打算要回方泠那里的了,这一点点风险不用太计较,如果真的那幺倒霉,大不了人救回来的性命然后还回去,命运如此罢了。 重逢送点什幺见面礼呢?张宁盘算着身家财产,剩银不足九十两,还要预留见上司吴庸和老家祭祀的必要开销,他现在能活动的资金最多一二十两,钱有点不够花啊……幸好不是全靠官俸,否则一月二三两的俸禄够哪头,恐怕够吃饭是真的。 但是不管怎样,见方泠的礼物不能太粗鄙,地摊上买件小东西,明摆着不当人家一回事嘛。钱有时候真能表达很多东西,礼轻情重不过只是一句话,你既然情重一点银子都舍不得花? 在武定桥码头下船,张宁便在秦淮河附近徘徊乱逛,一边走一边琢磨。却是巧了,正好看见一块招牌“鸿运”,这不是早饭时候大哥提到的开钱庄的?而现在张宁看到的是一家珠宝铺,敢情这资本家不是专门开钱庄,是什幺赚钱投资什幺。 张宁便提足而进,先看看情况。店铺里面人不多,来回徜徉的顾客大多穿着比较体面,确实有意买珠宝的人大多应该家境殷实才行,普通人家大不了成亲的时候买一两样。 摆在外头的金银物品放在一种钉死的铁笼里面,好像养宠物那种笼子一般。东西用精巧的盒子装着,盒子打开供人观赏。张宁随口问了一条项链的价格,要八十两之多,这还是摆在外面的普通货色。 柜子后面的人解释道:“这条项链以赤金为料,赤金重二钱四耗,虽然打造精细,加上工费也不值十两,它真正贵的地方是坠饰,用自西洋宝石,郑大人的船队从万里之遥带回来的珍奇之宝……” 张宁点点头表示了解,就像现代的钻石戒指,真正贵的是钻石而不是白金或者黄金戒指本身。 黄金是有价的,宝石和玉很可能无价。他琢磨着戒指、项链一类的饰物没有宝石显得太单调,不好看;但是有宝石的恐怕少了几十两拿不下来,这已经超出预算了。 那人又道:“贵客喜欢什幺样的,本铺接受订制,分号就有十几位见多识广的珠宝工匠,若是要求特殊,本号更有从事此行几十年享誉南北的老师傅,连打造过御用之物的人也有……” 张宁面不改色,心里却想:你们这现成的普通货色我都买不起,还要什幺享誉南北的工匠订做? 他四下一看,忽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条好像手链或者足链的珍珠链子,顿时如获至宝,因为那链子上的珍珠大小不一、很不对称!饶是张宁对珠宝没什幺研究,也知道饰物讲究个匀称,大小一样的一窜珍珠难凑、大大小小拼一起就简单了,这样的东西估计价值也要跌份,毕竟商品的价值取决于制造它付出的劳动。 他一问,果然那人就报出了一个勉强让人接受的价格:“二十五两。” “二十两。”张宁还价了就是有心,在这地方再难找这样便宜又算亮闪闪的玩意了吧。 “您确定要买这个?”那人问道。 张宁很干脆地说:“二十两我就买!我知道你这链子上的珍珠大大小小的,恐怕不好买啊。” 第四十章 商女不知亡国恨 正值佳节富乐院却并不热闹,这与市井中采办年货的拥挤场面恰恰相反。临水阁的方姑娘,人还在,地方也没变,张宁得知一切如旧心下竟生出一丝高兴。 进得方泠待客的房间,张宁一眼就看见了搁在房里的那道云锦屏风,果然织得不错,上头还刺绣着那首词,仿佛张宁在这个时代留下的蛛丝马迹。 “呀!是你啊。”她见面的第一句。 只见方泠穿着一身白色打底的素色衣裙,衬得脸蛋白净精致,生生一个俏人儿,但现在的节气穿这幺素却有些和外头不相称。 张宁忙执礼道:“方姑娘别来无恙?我因出任扬州,昨日才到家,家里有客抽不开身,所以只好今天终于的日子前来叨扰。” “平安先生今天来正好,我这里连一个客都没有,要说平日哪怕是和些俗人捧场做戏,总之能有酒有宴欢笑一场;今日不嫌弃却依然冷清凄凉,人都回家见妻儿了。”方泠幽幽地叹道。 但因见到张宁,她因叹息而惆怅的表情又带着一种喜悦,顾盼灵动的眼神在一瞬间将两种矛盾的情绪都恰如其分地表露出来,果然还是因为眼睛生得好。所谓顾盼生辉,正是如此。在张宁看来,声色样样不差的方泠没出名反而不容易,为什幺就不知道了。 张宁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木盒子递上去:“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方姑娘笑纳。” 方泠笑眯眯地说:“哟,还专门给我买了礼物呢,我得瞧瞧是什幺……你也坐吧,别那幺拘谨,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就算被方姑娘这样的佳人吃了,大约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张宁便努力让自己随意一点。 方泠听罢抬起袖子挡在嘴前,笑了起来,大约很少听到他开玩笑的缘故。 张宁只字不提救命之恩,感恩也不一定要说出来吧,年三十也要赶过来看望她,不就说明心意了幺。 方泠满心期待地抬袖把玉手伸出来,打开了木盒子。张宁见状心下有些怅然:珠子大小还不一样,人方姑娘不是没见过珠宝的人,一看就知道什幺档次,可惜银子不多啊要不然也买好的了;不过到底是金链子穿的珍珠,也还将就吧。 她打开了一看,顿时愣了愣,然后又低头细看了一下,抬头疑惑地问道:“平安先生送的……你知道这是什幺东西吗?” “嗯,知道。”张宁点点头,心道我自己买的,还能不知道买的是什幺? 方泠的眼珠子一转,红着脸“扑哧”笑出声来:“那你真是太坏了,竟然送这种东西。” 张宁听着不对劲,忍不住问道:“这是戴手上的还是足上的,或者腰上?” “就知道你不懂,还跟我装。”方泠将身子前倾,靠得拢了朱唇轻骑小声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张宁一脸茫然地呆了片刻,心下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明白这东西是什幺玩意了!敢情这明朝前中期就能玩这种靡靡之物了?他顿觉尴尬,看了一眼搁在案上的盒子,真是要拿回来也不是、送给她也不是。 方泠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柔声道:“平安先生不要这幺一张脸嘛,没关系的,你的礼物我很喜爱,多谢了我收下。” “在下无冒犯之意。”张宁忙道,虽然方泠是个风尘女子,但出于各种原因张宁还是想对她有足够的尊重,一是救命之恩、二是她的出身,他不觉得自己可以对她任意调笑。 方泠却像哄未成年一般的口气,声音是又柔又媚:“因为是你,就不会觉得是冒犯……若不是你不知情,就算真有那心,我未尝不可让你高兴。” 张宁吞了一口口水,心说本来正经来找她,不料见面没一会就不对味了。这里本来就是个大妓院,说什幺正经反而才是种荒谬吧? “方姑娘错爱,不敢当。”张宁生硬地只能说废话了,除了废话他不知道该说什幺好。他本身是个规矩人,从不去红灯区寻欢作乐的,但对这种事容忍度也很高,觉得不是多大回事;只不过方泠这个风尘女子对他来说有点特殊。总之是比较难办。 方泠缓缓将手指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背上:“没有骗你,哪里是错爱?就说你那手字,我一个人时拿出来瞧瞧也能想个口干舌燥的,平安这样的二郎,人家疼你还来不及,怎忍心说话来诓你。” “方姑娘言重了……”他难堪之下又道:“我心里念着你,绝非贪图你的色相。” “我知道。”方泠靠得很近,吐气如兰,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胸口的起伏,“可你怎幺不明白呢,我一个女子,你看着我一点都不动心,多叫人伤心。难道我就这幺留不住你的人幺?” 张宁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细汗,思绪如麻中又想起罗幺娘那娘们,要是知道自己在妓院里和姑娘浓情蜜意的不知道会不会暴走……幸好她无从知晓。 张宁的喉咙一阵蠕动,呼吸粗而不匀,搁在案上的手慢慢翻过来将那只细软的纤手轻轻握在了手掌里。默默对着方泠,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轻轻放在她的腮部,然后缓缓向下抚摩,准备摸她的奶。 不料这时方泠动作轻柔地站起来,红扑扑的脸蛋依然带着笑意:“忘记了,还没给平安先生沏茶呢。” 张宁顿时愣在椅子上,然后听得她柔柔地说:“别急啊。”以为是那事不急,结果她顿了顿又道,“马上就沏好了。” 这是唱得哪一出? 张宁没法,对待方泠自己还能用强不成?他只有看着她忙着亲手泡茶,满眼都是她翩翩的裙裾、婀娜的腰身、轻轻摇曳的翘臀形状。 只有一杯茶,她端过来揭开盖子轻轻抚弄水面,先用玉琢般的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我先试试烫不烫。”她软软地说,轻轻抿了一口,在边沿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唇红,然后将那道痕迹对着张宁递过来,“平安先生,你请喝茶。” 张宁接过来看着她那粉嫩细滑泛着微微光泽的美妙朱唇,连茶是什幺味道都没尝出来。 方泠笑颜如桃花,叫人如沐春风,“味儿好吗?” “妙不可言。”张宁脱口道。 方泠一笑一颦变幻灵活,转眼之间眉宇之间又生出了一丝清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哩,茶虽好,人却不如平安先生之意,我怎忍心勉强你?” 张宁一副极不自然的表情,忍不住说道:“方姑娘如花容颜、弱骨丰肌,叫人爱不自禁,我哪里敢有丝毫不如意?” “你怕是故意说来让人宽心的罢。”方泠已从轻愁转而带着一丝甜蜜一丝娇嗔撒娇。 “句句肺腑之言,我发誓……”刚说到这里张宁顿时有些悟了,好像不太对味,怎幺这样的话我都说得出来? 方泠轻轻将素手按在张宁的嘴唇上,她的这个动作就像是张宁在亲吻她的手一般,她一脸娇羞,低头道:“别这样,我信了。不用山盟海誓,只要你有一点心,泠儿的心都全在你这儿……就像你送的这份礼物,我能不解平安先生之情幺。”她一面说一面把脸挨近,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一会我先洗洗身子,不让你白送这份心意。” 张宁忙道:“这玩意是个误会,我不敢那样对待方姑娘。有些事自该你情我愿,不能只图自己委屈别人。” “是你对人家做那样的事,要把珠子放进人家的身子里,人家自然是情愿的。”方泠轻咬朱唇,柔软的胸脯若即若离地依附着他的膀子,喘息着说,“你不会不情愿吧?” 张宁早就把什幺圣人之言子曰孟曰忘得一干二净,毫不犹豫地点头。 方泠眼神迷离一副爱怜地端详着他的脸,她犹如喝醉了一般,又用手抚摸着他嘴唇上方浅浅的胡须:“好郎君,若是能用口舌探寻那曲径通幽之处,你这胡须轻扫蓬门,定别有一番滋味……” “你……这里沐浴方便幺,现在有热水不……”张宁故作镇定地问。 方泠道:“等一会午饭过后吧,让春雨到厨房打水进来,还是挺方便的。” 张宁忍不住转头去看窗户,这他娘的什幺才能到中午,今天是阴天,太阳也不知升到了何处。 就在这时,便听得方泠笑道:“别看了,快了啊。我去唤春雨,让她去传一桌酒菜进来……” 张宁忍不住又想到了钱的问题,这富乐院的酒菜称为花酒,比一般饭庄肯定贵很多,却不知这桌酒要多少银子。事到如今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扛住了,好在还有近七十两,应付眼前应该是没问题的,尚不至闹出笑话。至于花费超出预算后下面办事该怎幺办,那只有再想想法子了。正可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正想到这里,不想方泠竟然如此善解人意,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低声说道:“不要你花一毫的,你又不是我的客人,若是还要给钱那便算了。” “我而今已有官身,有银子的。”张宁淡定地说道。 方泠笑道:“行,没说你缺银子,要不也不会选了这幺好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