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秦記全本第二十一卷 7-12章
第七章 禁宮暢敘
項少龍憑鉤索和大雪的掩護,翻過了兩重殿宇,落到一個院落的草叢中。這是單美美剛才進入那座宮殿後方的房舍,該是宮娥內侍一類人物居住的地方。他並不擔心會遇上侍衛或巡犬,那只會布在內宮的外圍處。無論趙宮、秦宮、楚宮,帝主和帝后的寢宮都是各自獨立的殿宇群。除非魏王要來寵幸單美美,否則他也不會撞上魏王。眼前當務之急,是要找個藏身之所,才再趁機找尋食物及如何脫身等的事。
現在他認為最佳辦法,是先躲藏個十天半月,待風聲稍緩才偷離王宮。不過正如龍陽君所言,假若他長期的偷吃偷喝,遲早會惹人動疑。最理想當然是可冒充宮內某一內侍,但他那比任何人都要高俊挺拔的體型,要冒充體態陰柔的內侍,只等如癡人說夢而已!
項少龍環目四周,風雪中四周寂然無聲,但各廂房卻透出燈光。剛才他翻過重重殿宇時,已對環境了然於胸。這以後宮為主的殿宇群,被外牆團團圍了起來,自成一個獨立的天地。除了圍牆的四角設有哨樓外,就只有前後入口處有守衛,其他地方都是不設防的。單美美當然有一定數目的親衛,但他們卻是不會也不容許進入她起居的地方。所以若他能夠潛入這美女的寢宮,該會是最為安全的。
在刻下置身的方形露天花園裡,西首和南首各有一道門戶,卻是緊緊關閉著。擬定好了行動的方針後,他再不猶豫,再次翻上屋脊。這些內宮房宇,雖是結滿冰雪,卻不似城牆般高了至少三倍以上。且有可供鉤子掛搭的簷蓬脊頂一類的東西,故雖不容易扳騰上落,仍難不倒他。落下來時,已到了後宮後方的園林裡。
這時代各國王宮的建設,大多是參考周室在鎬和洛邑兩地的都城制度而成。魏王宮基本上是依中軸線排列的建築組群,大致可分前、中、後三個區域,呈長方形,坐北朝南,北區共有十五組建築物,乃王室的居住區並以帝后的寢宮為主,居於此區正中。
中區是三朝所在。三朝就是大朝、外朝、內朝。名稱雖不同,但其實都是君主和朝臣處理政務的地方。南區是王宮的正門和校兵場所在,以五層門戶把它和正中的主殿群分隔開來。項少龍之所以會如此留神於王宮的佈局,皆因他想起了凡王宮必有秘密的地道。這是古代權貴必備的逃生捷徑。可以推想魏王寢宮下必有這麼一條逃生地道,若能找到,就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王城了。
單美美的寢宮可能也有這麼一條地道,且至少該有九成的機會。憑他鞋底的「開鎖工具」和曾受過的開鎖訓練,這時代的鎖頭機關絕不能把他難倒。想到這裡,等若在絕對的黑暗中看到一線希望的曙光,一顆心登時活躍起來。只要尋到單美美的寢宮,他便有可能安然離去了。他靜心地藏在一堆草叢內,留心觀察後宮的情況。單美美回來不久,自應先沐浴更衣,然後再返寢室。
現時後宮只前進處燈火通明,可推知單美美仍未返寢室休息。大雪逐漸稀疏,項少龍心叫不妙,決意先潛進宮裡,先一步摸入單美美的繡房去。遂從藏身處竄了出來,移到一所似是儲物房子的窗下,肯定內裡無人後,取出鞋底的細鐵枝,探入窗間的隙縫處,挑起窗閂。
跨入屋內後,把窗門關好。習慣了房內的光線後,只見房門外有燈光透入,移身過去,貼耳門邊查聽外邊動靜。門外沒有一點聲息,他正想推門外看時,足音由左方傳來。項少龍嚇了一跳,暗叫好險,往後急退,躲在一個大櫃之側。
足音過後,項少龍又走了出來,推門試探看去。外面是一道長廊,兩旁各有三道門戶,看來這該是專責侍候單美美那組內侍宮娥的居室。項少龍心中叫苦,若這麼硬闖出去,撞上人時便避無可避。但假若現在不冒點險,待會服侍單美美的人要撿拾或拿取甚麼東西時,他碰上的機會便大多了。
項少龍猛一咬牙,闖了出去。後宮共分前後兩進,中間是個露天花園,現在他置身後進處,而最大的問題是他不知單美美的寢所究竟是在前房還是後室,否則就不用現在似瞎子般亂摸亂撞。他迅速來到右方一個廊道交接的岔路處,正要往前院的方向搶去,兩名宮娥正朝他走來,離他只有丈許的近距離。項少龍縮身回去,順手推開最近的一扇門,不理是否有人,躲了進去。
還未有機會看清楚形勢,門再被人推開,兩名宮娥走了進來。無奈下項少龍急忙躲在敞開的門扇後,祈禱她們千萬不要把門關上。燈火亮起,這才知道躲到了後宮的膳房來。兩女顯是來取食物去侍候單美美,逕自在櫥櫃灶籠間撿拾搬弄,一點都沒注意到他這不速之客的存在。其中一名宮娥道:「她的心情定是非常不好,我還是首次見她罵人罵得這麼凶哩!」另一宮娥膽小多了,低責道:「不要亂說話,給那些愛搬弄是非的小人聽到就糟了。」
不一會兩女托著香茗、糕點等物離去。項少龍撲了出來,順手牽羊取了餘下的糕點,躡手躡足追著兩女去了。項少龍展開渾身解數,蛇行鼠竄,忽快忽慢,避過了幾起內侍,來到前進一座大廳處。前頭兩名宮娥由大廳的後門,進入了該是內廳的地方去。他肯定了單美美寢宮的位置後,連忙翻上了屋頂,到了簷沿處,再以鉤索降下,弄開窗門,閃了進去。
那是座較小的側廳,佈置華麗,呈長方形,鋪著厚厚的地氈,踏足其上,頗感舒服。由於廳角的火爐沒有燃點,所以他可放心單美美不會到這裡來。向南處有道大門,照方向該是通往內廳去。
現在他對後宮的佈局已大致把握了。北面大門入口處是正堂,接著兩重的廳子,又有東西二廂。而單美美的寢宮該在南面靠近露天花園的那座大院子,兩鄰則是下人的居所。他把耳朵貼到門旁,留神傾聽。隱有聲息傳來,卻聽不到有人說話。若要找尋地道,這就是最好機會,否則若讓單美美回到寢室,那就要錯失良機。
項少龍於是又從這側廳溜了出來,片刻後他終於來到了單美美的寢室裡。這是間寬大而陳設華麗的房間,一角處燃起爐火,室內溫暖如春,正中靠牆處放了一張特別巨大的繡榻,地上鋪著厚氈。與爐子相對的另一角放了一面大屏風,不用說都是解衣方便的地方。其他梳妝台、銅鏡、小幾等物自是一應俱全,佈置有序。
項少龍大感頭痛,要在這麼一個地方找條地道出來,非是辦不到,卻休想瞞過別人。首先他要把地氈全揭起來,甚至把榻子或傢俱移開,那和搬家怕沒有多人分別,怎能瞞過別人的耳朵?縱是所有人都聾了,但單美美隨時會進來寢息,自己那有時間把搬亂了的物件還原。最頭痛還是即使自己能發現地道,但進入地道後更難以整理那上面的淩亂佈置,使人察覺不到有人移動過東西,不然那等於向魏人公告他是從地道離開的。
正叫苦不已,房門敞開。魂飛魄散下,項少龍再不能穿窗而去,只好閃到屏風之後,蹲了下來,伴著他的可正如所料是個精美的馬桶和銅製夜壺,幸好馬桶壺子極其巧飾清潔,不會發出異味。
他從隙縫往外望去,見到來的果然是已貴為魏後的單美美,後面跟著一位宮娥,有點眼熟,這才記起是她以前在醉風樓時的貼身俏婢。單美美出落得更標致了。在華冠麗服的襯托下,更透出以前所稍欠的高貴氣質。她盈盈立在銅鏡之前,讓婢子為她卸下盛裝。女婢低聲道:「娘娘,不要擔心吧!項爺吉人天相,他又那麼有本事,自有脫身之法。」
項少龍先是聽聞自己之名大吃一驚,接著是心頭一陣感動。想不到一位風塵女子,與自己又一向不大和睦,只因自己舉手之勞幫了她那麼一把,反比龍陽君更是情深義重。在燈火下,單美美秀麗的玉容不見半點喜怒哀樂之色,淡淡道:「擔心又有甚麼用,小卿,我不要房間這麼光亮。」小卿吹熄了四盞燈後,室內的燈火黯淡下來,另有一種柔和氣氛。
項少龍心念電轉,最後終放棄了向單美美求助的強烈衝動,因為他不想破壞單美美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待會她上榻睡覺後,他便溜出去找個地方躲它一晚,明天再返來找尋地道的入口。
打定主意,他又從屏風後往外瞧去。單美美這時只剩下單薄的貼身衣服,把她玲瓏飽滿的曲線表露無遺。項少龍暗道難怪會有這麼多見慣世面的男人迷戀她,因為她確是有充足天賦本錢的尤物。
單美美幽幽歎了一口氣,打破了室內那似若凝成實質的沉寂。小卿陪她歎了一口氣道:「大王今晚怕不會來了。」單美美輕輕道:「現在他只想得到項少龍的人頭,怎還有閒心到這裡來,夜深了!妳回去睡吧!」小卿施禮後推門去了。
單美美轉身朝屏風走來。項少龍頭皮驟感發麻,單美美已和他來了個兩臉相對,四目交投。單美美低呼一聲,忙以手掩著自己檀口,不能置信地瞠目搖頭。項少龍苦笑道:「美美可是受驚了?」單美美驚魂甫定後,伸出玉手,拉起他的大手,往榻子走去。片晌後兩人在溫暖的繡被內擁個結實。
單美美獻上熱烈的香吻後,低聲道:「你要人家怎樣幫你呢?唉!項爺真是神通廣大,竟有辦法來到這裡找人家。」項少龍本意並不是想來找她的,有點尷尬道:「美美到屏風後去不是要……嘿……」
單美美俏臉一紅,橫他一眼,摟緊他的腰,夢囈般道:「好了,終可以和你睡在一塊兒了。」項少龍訝道:「美美真的喜歡上我嗎?」
單美美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很易鍾情於有本領的男人的,不過很快又會厭倦。但對你確有些不同。你該知在目前這情況下,我再不必口不對心。初時我很恨你,你這人哩!總不肯把人放在眼裡,想不到楊豫姐真沒說錯,你這人是外冷內熱,只有你才肯那樣幫我的大忙。人家尚未有機會親口謝你哩!」項少龍笑道:「你剛才不是『親口』謝了我嗎?」
單美美霞燒玉頰,又主動和他熱吻一番,然後神色微黯道:「你對我沒有興趣嗎?為何毫無反應呢?」項少龍知道她對男人經驗豐富,察覺自己對她沒有正常的生理反應,故而自苦自憐。歉然道:「一來我覺得美美妳已是有主名花,不該侵犯。最重要是現在身陷險境,正憂心如何離開,所以難以放開懷抱,和美美妳享受魚水之歡。」
單美美釋然,旋又蹙起秀眉道:「你既能來,自然也有本事離開吧?」項少龍苦笑著把來此經過如盤奉上。單美美聽罷咬著下脣道:「你既然找到我門上來,我自然也要把你安全送走。」
項少龍享受著那「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溫馨感覺,一顆心像溶化了般,歎了一口氣,咬著她小耳道:「這樣你可太危險了,而且有太多不可測知的變數在內,我絕不能讓你冒這個險。」單美美一陣感動,歎道:「這世上恐怕只有項少龍你才肯這麼為人設想。項少龍啊!快想想辦法吧,只要我單美美辦得到的,我就肯去為你辦。」
項少能把她摟個結實,把臉埋到她秀髮裡,嗅吸著她的香氣,整個人鬆弛下來,柔聲道:「妳大王有沒有告訴你這後宮內有逃離王城的地道呢?」單美美嬌軀劇顫,嬌呼道:「我差點忘了!確有這麼一條地道,就在這寢室內。」旋又苦惱道:「但開鎖的鑰匙卻掌管在內侍長手上,我打不開來哩!」
項少龍大喜道:「那就更好了,就算我走後給人發覺,妳也可推個一乾二凈。」單美美奇道:「你懂得開鎖嗎?」
項少龍挪開了一點,細審她在柔和燈光下的如花玉容,微笑點頭,又輕吻了她香脣,才道:「妳知否地道的出口在那裡呢?」他心情轉佳,開始感受到在被窩裹廝磨的引誘力,生出了肉慾的衝動,龍莖立即挺直翹立。單美美顯是感受到龍莖的變化,春意盎然地瞅了他兩眼,再赧然埋入他寬闊的胸膛道:「大王說地道的出口在離東城城門半裡許一個養馬廠的天井處。」
項少龍心中叫妙,如此就可憑快馬逃生。不過仍有東門那一個關口,心中一動,又問起她剛才曾到哪裡去。單美美用力抱緊他,閉目呻吟道:「我是去看一位姊妹,明天她就要到齊國去了。唉!項少龍啊!你不用這麼快走吧!王宮的生活太刻板苦悶了,可以活活把人悶死的。」項少龍苦笑道:「後悔嗎?」
單美美睜開美目,神色茫然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昨晚我才夢見醉風樓,和豫姐像往常般在花園裡玩拋球,唉!她們怎樣了?」項少龍聽得心中一酸,問道:「他對妳好嗎?」
單美美呆了半晌,低聲道:「我也弄不清楚,自做了魏王後,他變得很厲害,有時夢中也會叫著要殺某個開罪了他的大臣名字。若非人家剛有了身孕,說不定會央你帶我走呢。」項少龍的慾火立時消了一半,清醒過來。岔開話題道:「妳剛才去見的姊妹,是否三大名姬之首的鳳菲?」
單美美點頭道:「是的!我們還曾說起你來,她很欣賞你哩。」接著興奮起來道:「不若求她掩護你出城好嗎?她是很有辦法的人哩!」
項少龍斷然搖頭道:「不!我不想牽累任何人。她為何要到齊國呢?」單美美答道:「是為了齊王的五十大壽,聽說石素芳和蘭宮媛都應遨到那裡去。且包括秦國在內,各國都派代表去賀壽。」
項少龍聽得糊塗起來,訝道:「燕、趙兩國不是和齊國交戰嗎?為何忽然又和好起來呢?」單美美搖頭道:「對這種事我也不太清楚。聽大王說:好像齊王到現在仍決定不了誰當太子,其中牽涉到田單的權力,所以大王很熱衷於齊國太子策立的問題。」
項少龍此時自顧不暇,哪有心情去理齊人的內政,低聲道:「乖美美!快告訴我地道的入口在哪裡?」單美美駭然道:「不要那麼快走好嗎?我有辦法把你藏上幾天哩!待風頭火勢過後再走,不是更安全嗎?」
項少龍吻了她香脣,斷然道:「不!我定要趁現在大雪時走,雪停後便走不了。」單美美不捨地把他摟緊,淒然道:「少龍啊!不要對人家那麼無情好嗎?」
項少龍湧上一陣感觸,知道單美美即使不是真的愛上自己,也有一種混雜了感激和懷念的複雜心情,加上深宮寂寞,所以才渴望自己留下來陪她。但他心中也頗憐惜她的心境,在她溫軟香滑的紅脣上輕輕啜了一下,柔聲道:「我怎捨得無情待妳呢?」單美美回吻了他一口,臉泛紅霞地羞道:「那你總該有點表示吧!」
項少龍聽得心中一蕩。摟著一個豐滿而充滿青春活力的動人胴體,兼之陣陣幽香隨著被窩的溫熱送入鼻中,若說不血脈噴漲,就是騙人的了。不由探手在她光滑細嫩的背臀間來回愛撫。單美美登時呼吸急促起來,水蛇般在他懷裡蠕動揉貼,更挑起項少龍的情燄慾火。
項少龍的手擴大了活動的範圍,由她的大腿上移至俏臉,先緩緩拂過稀疏有致的陰阜,觸碰到柔軟緊夾的蜜唇,再滑過細嫩的臍壑,掠過僅堪一握的腰肢,順手在飽滿的酥胸乳溝揉捏一番,才落在她纖細的頸項,挑起那完美至令男人迷醉的下顎,令這對男女生出既銷魂又刺激的偷情滋味。項少龍此時已如上弦之箭,蓄勢待發。
正欲翻身把她壓著時,單美美已主動伏上他身軀,膩聲道:「少龍要好好保存體力,讓美美來吧!?語罷香臀微抬,玉手輕引,龍莖便悄無聲息地滑入她緊嫩潤滑的蜜穴之中。單美美一聲輕吟,腰如水蛇款擺,臀如楊柳輕搖,膣內緊吸緩放,陣陣快感酥麻便如潮浪襲岸,令項少龍銷魂盪魄,險些失守,不愧是醉風四花之首,確是迷死人不償命的頂級尤物。
項少龍一面享受著單美美熱吻與絕美胴體帶來的極上快感,一面積聚著體內不斷產生的快感電流,讓自己身體儘速回復最佳狀況。同時也送出需許微弱電流,讓單美美亦是高潮連連,愛液漫流,偏又不敢浪叫出聲,只得狂吻著項少龍,香舌在他口內捲纏舔舐,彷彿想把項少龍整個人含入口中一般飢渴。
兩人如乾柴烈火般在被褥內纏綿交歡,卻又不敢發出聲響,這種禁宮偷情,擔心緊繃的異常氣氛,快感刺激度較之平常超於百倍。不一會,單美美已是香汗淋漓,嬌喘吁吁,俏臉泛紅,那股嬌柔淫媚的醉人模樣,讓項少龍大生憐惜之情,心中暗暗決定,將來定要將她帶離這深宮怨地,給她一片幸福自在的天地。
此時單美美渾身黏膩濕滑,髮絲淩亂,胯間更是汗水淫液交融泛流,隨著臀股套弄傳來陣陣低響。項少龍慾焰猛漲,緊抱住單美美滾燙的胴體,腰臀上挺,直抵蜜穴花心深處,淺抽猛送,頓時將單美美的快感送上高峰,淫水不可抑遏地噴濺而出,溢滿項少龍的小腹上,再順著股溝漫至床被。
項少龍感覺龍莖被單美美暖熱的蜜穴與愛液緊緊包覆著,想起她在此刻對自己雪中送炭的濃濃情意,心頭湧起狂烈愛火,龍莖一挺,精液狂噴而出,頓時兩人全身猛顫,四臂交纏緊擁,渾如一體,意識與六感炸裂粉碎,只覺天地只有彼此,再無其他,恍如共赴九天雲霄,直到永遠。
良久之後,兩人才稍稍回神。單美美嬌喘細細道:「地道入口就在大衣櫃裡,下麵是塊活板,揭起它就可見到鎖死了的地道入口。」
項少龍醒轉過來,心中溢滿愛火,和她來了個熾烈得可把兩人熔掉的熱吻後,跳下榻來擦拭身體穿好衣衫,愛撫著仍舊愛潮未退的單美美,溫柔低聲道:「美美,待儲君加冕後,我就會離開中原遠避塞外,以後就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
單美美聽了竟不驚反喜,興奮地道:「少龍,那時你願意帶我去嗎??
項少龍嚇了一跳,訝道:「你不是已經懷有身孕?難道不想待在魏國當皇后嗎??單美美淒然道:「其實我心裡只盼望能在你身邊,當個小妾也好。但當初呂相國與你之間勢同水火,我又曾經共謀害過你,自知絕無可能,只好來魏國投奔增太子。想我這樣的女子,除了依附有權勢的男人,能有甚麼生存的辦法呢??
項少龍不禁將這可憐的美女擁入懷中,單美美靠在他胸膛上,兩人默默無語。項少龍心意既定,緊摟單美美柔軟嬌軀,柔聲道:「美美,如果你願意與我在塞外共度餘生,那就好好地等我。但到時我該如何接應你呢??
單美美大喜之下,淚流滿面地獻上香吻,取出一隻晶瑩碧綠的玉鐲,隱約透出鳳凰翱翔的花紋,交給項少龍道:「我每月十五都會到城外的離宮小住數日,你只要想辦法把這玉鐲送到我這,我到時就可趁機溜出去。?
兩人詳細商議好接應的細節後,項少龍正要拉開櫃門時,想起一事道:「究竟有沒有別的入口呢?」單美美道:「禦園內有兩個入口,宮內的人都知道。」
項少龍摟了她一下,道:「那就更好了,因出口既多,我走後縱使給人發覺,都不會懷疑到妳頭上來。」再纏綿一番後,這才再踏上逃亡之路。
第八章 歌舞伎團
項少龍無驚無險從地道鑽了出來。那是個養馬廄旁的大水井,出口在井壁中間處,離開水面有七、八尺,還有石隙供踏足登上井口。他由井口探頭出來時,雪已停了,天際微現曙光,一列馬廄排列左方處,還有幾間養馬人起居的房舍。這類養馬廄非常普遍,有公營的,也有私管的。馬匹多來自城外的牧場,供權貴和付得起錢的人購馬租馬。
項少龍摸到馬廄裡,正猶豫該否順手牽馬偷他一匹,但又怕目標過於明顯。忽有人聲傳來,嚇得他忙躲到一角,以餵馬的禾草掩蓋自己。來的是兩個人。其中一人道:「張爺放心好了,上頭早有關照,要小人揀最好的四匹馬給你們。唉!現在我們大樑誰不想看到你們小姐稱絕天下的歌舞呢?小人能為她盡點心力,實是莫大榮幸。」
姓張的漢子顯然很會擺架子,只是悶哼一聲,來到項少龍藏身附近的馬柵處,道:「這匹看來不錯,牙齒整齊雪白,是甚麼種的馬?」那管馬房的道:「這是來自北方鹿原的純種馬,既好看又耐勞,張爺真有眼光。」
張姓漢子沉吟片晌後,道:「我要你們找的禦者找到了嗎?這一趟我們真是多事,好好一個人竟會忽然病死了,害得我們要四處找人。」那馬房的頭兒道:「能為小姐和張爺做事,小人怎會不竭盡全力,我已找得個叫沈良的人,曾為無忌公子駕過車,又精通武技,樣子還相當不錯,絕對吻合張爺的條件。」接著低聲道:「他是小人的老朋友,張爺該明白,現在大樑沒有人敢用無忌公子的舊人,否則憑沈良那種技術,怎會賦閒了整整兩年。」
張姓漢子冷哼道:「他在哪裡?」馬房頭兒陪笑道:「他不知張爺會這麼早來,此刻怕仍在睡覺,張爺先到屋內喝口熱茶,小人這就去喚他來叩見張爺。」張姓漢子道:「我哪有時間去喝茶,你先給我拉馬出來,我立即給你付錢,然後你再召那傢夥來,來遲了休怪我不等他。要知道我們並非沒有其他禦者可用。」接著是牽馬的聲音,兩人到另一馬廄去了。
項少龍暗叫天助我也,連忙取出偷來的衣服換上。這套衣服在那平丘君的箱子裹是最不起眼的,很適合沈良這種落難豪門僕人的身分穿用。把舊衣藏到密處後,那馬房頭兒已離開馬廄,朝房舍那邊走去,顯是要把那沈良弄醒。項少龍閃了出去,見那張爺正審視四匹健馬,乾咳一聲,迎上去一揖到地道:「小人沈良,請張爺恕過遲來之罪。」
那張爺想不到他來得這麼快,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閃過滿意的神色,目光落到他的血浪劍處,淡淡道:「我叫張泉,是鳳小姐的正管事,你曾當過魏無忌的禦者,當然知道規矩。每月五兩銀子,若鳳小姐滿意的話,你還可長期做下去。」張泉年在三十許間,一臉精明,但樣子卻頗為庸俗,脣上留了兩撇濃鬍,有點酒色過度的神色。
項少龍忙不迭答應。張泉道:「時間無多,我們走吧,又快下雪了。」項少龍暗叫謝天謝地,戴上斗篷,牽馬隨他去了。離城的過程出奇地順利。最諷刺就是來送行的達官貴人多不勝數,而他這大逃犯就正置身在他們中間。
還未抵達城門,大雪又從天而降,戴上斗篷,箍上擋風口罩的他低垂著頭,況且這又是禦者的正常裝束,自然誰都不生懷疑。最妙是因他坐在禦者的位置,使人察覺不到他雄偉的身型。本來他還怕鳳菲會把他認出來,卻幸好他根本沒有和鳳菲照面的機會。且這時的他滿面鬍鬚,鳳菲若非留神看他,也絕不會輕易識破他就是項少龍。
說來好笑,他本不想驚動單美美,但終是賴她的幫助逃離王宮。他也更不欲牽連上無甚交情的鳳菲,但最後仍是靠她闖過東城大門這一難關。這次可謂絕處逢生。希望自此一帆風順,安然歸秦。他當然不是想到齊國去,只要覷準機會,便會立即開小差溜掉。魏人對鳳菲非常禮待,派了一隊五百人的輕騎兵,沿途護送,由一名叫敖向的偏將領隊。
鳳菲的歌舞團人多勢眾,坐滿了十多輛馬車。舞姬樂師加上婢僕,人數達二百人,只是支付每人的薪酬便不得了,可見鳳菲的收入是多麼豐厚。心中不由想起在他身後車廂內的絕色美女,更記起當日和她在小樓內喁喁私語的動人情景。她等若二十一世紀歌壇的超級巨星,不過能欣賞到她歌舞卻是權貴的專利,一般平民百姓均無此福緣。
車馬隊離開了大樑後,渡過大溝,朝北直走,到了濟水時,早有五艘三桅巨船在等候。項少龍這才知道為何要趁早起程,因為此時已時近黃昏。當他見到魏兵也陪同登船時,不禁心中叫苦。倘若就是如此這般被逼著到齊國去,那真是糟透了。這麼順流而下,只四、五天就要進入齊境,那時想折返趙境又要費一番手腳。不過這時再無其他選擇,硬著頭皮登上船去。
五艘大船,魏人佔了三艘船,鳳菲這邊佔兩艘。這使項少龍因不須日夕面對著魏兵而鬆了一口氣。他乘的是鳳菲起居那艘船。這時他的身分在這歌舞團裡是最低下的階層,被分配到底艙只有一個小窗的房裡,還要與其他禦者僕役擠在一起,六個人共用一房。
其他禦者不知是否因他搶了為鳳菲駕車的榮耀,聯合起來排擠他,並且他們進房後立即開賭,卻沒有人邀他加入。項少龍樂得如此,晚飯後鑽到一角蓆子上的被窩裡,蒙頭大睡。那些人還故意說些風言風語,其中有些辱及他的「主子」信陵君,指桑罵槐,項少龍心中好笑,又確實事不關己,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地大腿處一陣劇痛,睜眼一看,原來是其中一個叫穀明的禦者重重踢了他一腳。項少龍大怒坐了起來,喝道:「甚麼事?」另一名禦者富嚴抱著雙膝,一副流氓無賴的樣兒般靠壁坐在一角笑道:「沈良你是那年出生的,是否肖豬,否則怎會睡得像條死豬般?」其他人一起附和哄笑,充滿鄙屑嘲諷的味道。
另一個叫房生的,他是唯一沒取笑項少龍的人,低喝道:「不要耍人了。沈良!天亮了,隨我來吧!」項少龍按下心頭怒火,隨他出房去了。來到艙板上,只見天空放晴,兩岸一片雪白,心情豁然開朗,把剛才不愉快的事都拋諸腦後。眾僕役正在排隊輪候煮好的飯菜,另有一堆人在一邊取水梳洗,鬧哄哄一片,別有一番生活的感受。
一名頗有點秀色的美婢,在兩名健婦的陪伴下,正與張泉說話,見到項少龍比別人雄偉的身材,露出注意的神色,仔細打量了他幾眼。項少龍心中有鬼,給她看得渾身不自然起來,房生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道:「那是二小姐董淑真的婢子小玲姐,我們都叫她小辣椒。恃著得二小姐愛寵,最喜作威作福,沒有甚麼事最好不要招惹她。」項少龍心中苦笑,自己一向高高在上,想不到婢僕間也有階層派系之分。
隨房生洗過臉後,輪得了兩缽飯菜,蹲在一角吃喝起來。房生道:「你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嗎?其實他們惱的是張泉,穀明是副管事沙立的人。大管事就是要殺他們的氣燄,故意聘你這外人回來頂替這個人人爭奪的職位。若非他們怕太過分會惹怒大管事,還有你好受的呢!」項少龍這才明白為何放著有這麼多人,偏要僱用他,心中暗呼幸運。房生見他默然無語,再不說話。
項少龍心中過意不去,道:「房兄跟了小姐多久?」房生道:「有三年了。」
項少龍很想問他鳳菲的底細,終感不適合,改而問道:「房兄有家室嗎?」房生嘴角抹過一絲苦笑,道:「亡國之奴,那談得到成家立室,若非小姐見憐,我房生可能早凍死街頭了。」
項少龍呆了半晌,才低頭把飯吃完,同時有一句沒一句地向房生套問這歌舞團的情況。這時一名壯健的男僕來到項少龍旁,冷冷道:「你是沈良嗎?」項少龍記起自己的身分,忙站起來道:「這位大哥有甚麼吩咐?」
壯僕傲然道:「我叫昆山,是張爺的副手,叫我山哥便成了。聽說你懂得使劍,把劍給我看看!」項少龍雖不願意,無奈下只好拔劍交到他手上去。豈知昆山臉色一變道:「你另一隻手跛了嗎?」
項少龍差點要一拳把他轟下濟水去,只好改為雙手奉上。鳳菲這些男僕裡大多佩有長劍,昆山當然不例外,但比起血浪無疑是差遠了。昆山捧劍一看,眼睛立時亮了起來。項少龍知他動了貪念,先發制人道:「這是故主送我的寶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口。
昆山一臉羨慕之色,把玩良久,才肯歸還項少龍,板起臉道:「張爺要見你,隨我來!」項少龍暗忖真正做大官的,都沒這些人般擺足架子。心中苦笑,隨著他登往上層的平臺。
這艘船長約三十丈,比秦國的「大翼」戰船長了近一倍,這是由於船隻是用來運載人貨,不求靈活快捷,只求能載重。船身修長,寬約兩丈餘,首尾翹起,兩座帆桅一設於船首,一在船尾。兩組帆桅中間處是船艙,分作三層,上兩層建在甲板上,底層在甲板下。鳳菲和一眾有身分的歌舞姬,自然居於最舒適的最上層,次一級的管事婢女住下一層,像項少龍這類身分低下的,就擠在環境最惡劣的底層了。
連水手在內,這艘船載了近百人,鬧哄哄的,倒是另有一番熱鬧境況。水運的發展,在這時期已非常發達,致有「不能一日而廢舟楫之用」的說法。尤其江河密佈的南方水網地區,一向以水運為主要交通方式,當戰事頻繁之際,建立水軍乃必然之舉,連帶民用船隻也大行其道。
項少龍以前每趟坐船,都是「高高在上」,只有這次嘗到「屈居人下」的滋味。張泉此時正在平臺倚欄前望,身旁還有兩名保鏢模樣的劍手,看來非常神氣。項少龍舉步來到他身前施禮時,張泉像不知道他已來到般,仍迎著寒風,沒有瞧他。項少龍心中好笑,這張泉自己如此,難怪下面的人個個要擺架子立威了。
剛才和房生閒聊中,他已對這歌舞團有了大致的認識。高高在上的,當然是三大名姬之首的鳳菲。接著就是伴舞伴唱的十二位歌舞姬,都是第一流的美女,其中又以被稱為二小姐的董淑真居首。這董淑真之所以能身分超然,皆因她是鳳菲外唯一懂得作曲編樂的人。正管事張泉和副管事沙立,也屬這個級數。專責團內所有大小事務。後者更是專管禦者、腳伕等僕役,這次張泉插手親自聘用為鳳菲駕車的禦者,明顯是插手沙立的職權範圍內,進行著這小圈子內的權力鬥爭。
歌姬、管事以下,就輪到資深的樂師和歌舞姬的貼身侍婢了。由於她們都是接近鳳菲和眾歌姬的人,所以雖無實職,但事實上卻有頗大的權力。資深樂師裡以雲娘居首,就像樂隊的領班。她是退休了的歌舞姬,還負責訓練新人,甚得鳳菲器重,故無人敢去惹她。
婢女中以鳳菲那名曾為項少龍遇過,給鳳菲叫她作小妹的俏婢小屏兒,和適才見到董淑真的婢子小玲姐兩人最有地位,甚至張泉等也要仰她們的鼻息辦事。
自周室立邦後,禮樂一向被重視,這類歌舞團遂應運而生,著名者周遊列國,巡迴表演,處處都受到歡迎,像鳳菲這種出類拔萃者,更是貴比王侯,基本上不受戰爭的影響。
張泉讓項少龍苦候片時,才沉聲道:「聽說穀明那些人多次挑惹你,是嗎?」項少龍不知他葫蘆所賣何藥,應道:「他們確不大友善,不過小人可忍受得了。」
張泉旋風般轉過身來,不屑道:「你不是精通武藝嗎?照理也該見過很多場面,給人踢了屁股,都不敢還手,算甚麼漢子?」其他兩名保鏢和立在後側的昆山都討好兼附和地冷笑連聲。項少龍摸不著頭腦道:「我是怕因剛到便鬧出事來,會被張爺責怪,才不敢還手。假若張爺認為還手都不會有問題,下次我會懂得怎麼做的了。」
其實他是有苦自己知,最怕是事情鬧到鳳菲那裡,給她認出了自己來,否則這將是脫身妙計。最好是沙立立刻把他革職,就可在船泊岸時揚長而去了。單美美雖說鳳菲很欣賞他,但人心難測,那始終是未可知的變數。他千辛萬苦由追捕網內逃出來,絕不想再墮進這追捕網去。
張泉聽他這麼說,容色稍緩。他左方那名高個子的保鏢道:「張爺看得起你,給你佔了這肥缺,你自然該有點表現,不能削了張爺的威風。」
項少龍來到了這時代後,打跟隨陶方開始,每一天都在權力鬥爭中度過,此刻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登時明白過來,暗呼張泉厲害,這著確是殺人不見血的妙著。自己之所以會被聘用,就是張泉故意惹怒副管事沙立那個派系的人的妙著,最好鬧出事來,讓上頭知道沙立在排擠欺壓新人。那張泉就可乘機編派沙立的不是。而沙立現在正乘坐另一艘船,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這一招真不可謂不夠絕了。
只憑張泉聘用他這行動,便可大殺沙立的威風,向一眾下人顯示只他張泉才是最得勢的人。誰想得到這麼一件事,竟牽涉到歌舞團內的權力鬥爭呢?這類歌舞團的壽命絕不會太長,一旦鳳菲倦勤又或嫁人,就須結束。當然歌舞團上下人等都可獲得豐厚的遣散費,而那正是房生告訴他對歌舞團最大的期待。
身後的昆山這時插口道:「就算弄出人命來,只要不是你先惹事,張爺也會幫著你的,明白了嗎?」項少龍還有甚麼話好說,無奈點頭。張泉語氣溫和了點,道:「只要你對我忠心,我張泉絕不會薄待你的。看你那皮黃骨瘦的樣子,這兩年必吃了很多苦頭,用心辦事吧!你既曾服侍過魏無忌,自然明白我在說甚麼了。」
項少龍聽得心中一動,自己的樣子的確改變了很多。除了多了一臉鬚髯外,還瘦了不少。所以就算面對鳳菲和小屏兒,恐怕她們都不會認得自己呢!那晚在小樓見面,燈光昏暗,兼之大部分時間又是坐下交談,現在形象全改,確有瞞過她們的可能。想到這裡,心懷大放。
張泉揮退他後,項少龍回到次層的甲板處,房生卻不知到哪裡去了。正要往船頭找他,經過艙側窄小的走道時,有人攔路喝道:「張管事沒告訴你規矩嗎?下人都不准到船頭來。驚擾了小姐們,就有你好受了。」
項少龍嚇了一跳,往前望去,只見一名亭亭玉立的俏婢杏目圓瞪的狠狠盯著他,兩手叉腰,就像頭雌老虎。他忙賠不是,退了回去,索性返到底艙倒頭大睡。醒來時上方隱有樂聲傳來,該是鳳菲等在排練歌舞。
午後的陽光從小窗透射入來,房內只得他一個人。項少龍擁被坐起來,靠在艙壁,想著自己錯過了午飯時刻,房生卻捧著一碗堆滿餚菜的白飯推門而入,遞到他手上道:「我見你睡得這麼好,不想吵醒你,留下一碗給你。」項少龍心中一陣感動,接過後扒了兩口,咀嚼道:「房兄有別的親人嗎?」
房生在他旁坐下,默然片晌,才淡淡道:「都在戰亂中死了!」聽他的語氣,項少能便知事情不會如此簡單。這房生談吐不俗,顯是出身良好的人。說不定是某小國的宗室之後,國破家亡時逃了出來,輾轉加入了鳳菲的歌舞團,當了禦者。房生又道:「我現在別無他望,只想能賺幾個子兒,然後找個清靜的地方建一間屋子,買幾畝田地來耕作,以後再不用看那些小人的嘴臉。」
項少龍見他滿臉風霜,年紀雖與自己相若,卻是一副飽歷憂患的樣子,心中淒然,衝動下差點把懷裡那兩錠金子掏出來送他,使他可完成夢想。但卻知這樣做非常不智,壓下這誘人的想法,繼續吃飯。
房生道:「黃昏時船將抵達穀城,明天才再起航,我們作個伴兒,到岸上尋兩個妞兒作樂,沈兄若沒錢,我可先借給你。」項少龍訝道:「你不是要儲錢買屋置田嗎?」
房生道:「儲錢歸儲錢,我們這群低三下四的人,又不像張泉他們般可打那些大姐的主意,有需要時都要忍痛花點錢。不過得小心點避開谷明那班人,剛才我見到他們和幾個家將交頭接耳的,又提到你的名字,怕是要對付你呢!」
項少龍聽得無名火起,冷哼一聲,再不說話。暗忖若不給點顏色他們看,以後日子怎樣過?旋又暗罵自己糊塗。有此良機,還不乘機開溜,就是大笨蛋了。
第九章 權力鬥爭
船扺穀城城外的碼頭時,天仍未黑。房生興高采烈的扯著項少龍要下船去胡混時,給張泉叫著項少龍道:「鳳小姐要用車,你去準備一下。」項少龍愕然道:「車在哪裡?」
張泉不悅道:「你的眼睛長出來是用來瞧屁股嗎?碼頭上不見停了輛馬車在?」項少龍話才出口,便知要挨罵。馬車雖在另一艘船上,這時該已駛了下來,只不過他心中焦急難以逃遁,才胡亂說話。
房生暗地扯了他一把,他知機的隨房生由踏板走下船去。方寸大亂間,忽地有人在背後向他猛力一推,他失驚無神下,失去平衡,往前跌去,撞到房生背上去。兩人踉蹌滾下跳板,直跌到碼頭的實地去,若非跳板兩邊有扶手圍欄,說不定會掉進河裡去。項少龍爬了起來,房生捧著左腳,痛得冷汗直冒,面容扭曲。
船上響起哄然大笑。只見穀明等一眾禦者,擁著個矮橫力士型的壯漢,正向他們捧腹嘲笑。有人叫道:「看沈良你個子高大結實,原來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給我們巫循大哥無意輕碰了一下,便跌個四腳朝天,還說甚麼精通武技。」項少龍認得說話的人叫富嚴,乃穀明那黨禦者的中堅分子,同時暗暗記著那叫巫循的家將。
張泉出現在船梢處,向穀明他們怒喝道:「甚麼事?」穀明好整以暇道:「他兩人連走路都不會,怪得誰來。」接著爭先恐後奔下碼頭,呼嘯去了。
張泉怒瞪了跌得灰頭土臉的項少龍一眼,罵了聲「沒用的傢夥」,轉身去了。項少龍動了真怒,默默扶起房生,房生仍慘叫連連,道:「我的腿斷了!」項少龍恨不得立即去追穀明等人,把他們殺得一個不留,歉然道:「是我害了你!」
房生苦笑道:「他們原是要弄傷你,教你不能駕車,唉!今晚我和你都不用去尋樂子了。」這時有幾名禦者奔了下來,協助項少龍把房生扶上船去。快到甲板時,有女聲嬌喝道:「你們在弄甚麼鬼,竟敢阻著鳳小姐的路。」
項少龍心叫不妙,低了頭躬著身,扶房生移往一旁。偷眼一瞥,戴了面紗的鳳菲盈盈俏立眼前,旁邊是那仍穿男裝的小屏兒和另四名俏婢,在十多名家將簇擁下,這美女正打量自己。那小屏兒顯然認不出自己來,一臉怒容道:「發生了甚麼事?」
張泉和另一個人不知由甚麼地方鑽了出來,待要說話,旁邊那長相頗英俊的中年人搶著道:「只是發生了無意的碰撞。」接著向項少龍喝道:「你就是那新來的傢夥嗎?真沒用!還不快滾下去,難道要大小姐等你嗎?」
張泉聽他指桑罵槐,臉色一變。鳳菲那妙比仙樂天籟的聲音在面紗內響起道:「沙副管事!」聽來隱帶責怪口氣。沙立目的已達,得意洋洋的閉口不語。鳳菲瞧了項少龍一眼,淡淡道:「以後小心點好了,扶了房生回房後,再下來給我套車吧!」
項少龍抹過一把冷汗,知道她們主僕果然認不出自己來。看著她在前呼後擁中步下跳板,心中只能苦笑。這麼一來,他就休想可開溜了。何況他感到房生一天腿傷未癒,自己也該留下來照顧房生。這就是他項少龍做人的原則了。
不知何時,雪粉又開始降下來。在黃昏的朦朧光線下,細雪輕柔無力地飄舞著,似很不情願才落到地上結束了那短暫而動人的旅程。一切都放緩了,被淨化了。項少龍策著健馬,載美而行。前方四名家將開路,後面還隨著八名家將。魏兵的指揮偏將敖向也帶了十多名親隨,伴侍兩旁,益發顯出鳳菲備受各國權貴尊重的身分。她就像二十一世紀色藝雙絕的藝人,譜出的曲詞均盛行一時,非是一般出賣色相的歌伎所能相比。
在這種前呼後擁的情況下,項少龍縱沒有房生這負擔,也溜不了。非是沒有可能,而是會教敖向生疑。最妙是敖向自然以為項少龍是已替鳳菲辦事多年的禦者,故對他半點都不起疑心。他完全不知目的地在哪裡,只知追在前方家將的馬後。
蹄聲嗒嗒中,車馬隊暢通無阻的開入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古城裡。大多店鋪均已開門,但仍可從招牌看出此城以木工、繡工、織工和縫工等工藝為主。項少龍雖非對文化有深厚認識的人,但因觀察力強,感覺此城比之以前到過任何這時代的城市,都多了一份書香和古色的氣氛。
此時敖向策馬來到馬車旁,垂頭向鳳菲說話道:「昔年舊晉韓宣子來到魯國,看到魯太史所藏典籍,大歎『周禮盡在魯矣』,鳳小姐故地重遊,當有所感。」項少龍心中一動,這才知道此城原屬魯國,魯亡後不知何時落人魏人之手。連孔夫子都是在這土地上出生,難怪會有一種他國沒有的文化氣息。
鳳菲幽幽一歎道:「也正因此累事,若非我們魯人頑固守舊,抱著典籍禮樂不放,也不致始受制於齊,繼受制於吳、越;雖得君子之邦的稱譽,還不是空餘亡國之恨。敖大人過譽了。」項少龍聽她語氣蕭颯,心中一陣感慨。原來她非是宋國公主,而是魯國公主。不過魯、宋相鄰,更說不定兩國都和她有關係。敖向這著馬屁拍錯了地方,尷尬地東拉西扯了兩句後,見鳳菲全無說話的興趣,知機地退回原處。
馬隊左曲右轉,逐漸離開了大道,朝城西偏僻處走去。在風燈的光芒中,淒風苦雪之下,就像在一個永無休止的夢境中前進。項少龍感受到身後美女重回故國的黯然神傷。想像著將來小盤統一天下時,敖向等都會變成像她般的亡國之人,禁不住又是另一番感慨。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或者可作現時東方六國的寫照。
馬隊穿過一片疏林後,在一處陵寢停下來。項少龍心中恍然,原來鳳菲到這裡來是要祭祀某位先祖故人。鳳菲等魚貫下車,由敖向陪伴著朝陵墓走去,沒在林木後。項少龍和一眾家將、魏兵留在原地,不一會隱有哭聲傳來。當她們回頭時,除鳳菲被面紗遮著看不見臉容,小屏兒等都哭腫了秀眸。
回到船上,已是深夜。谷明等全溜到岸上花天酒地,剩下一臉憤慨的房生。項少龍見他的左腳胡亂紮了些布帛,問道:「怎樣了?」房生兩眼一紅道:「若我的腳好不了,就要找他們拚命。」
項少龍曾受過一般接骨駁骨的跌打醫術訓練,將紮著的布帛解了開來,摸捏研究一番後,鬆了一口氣道:「只是骨踝移了位,來!忍點痛。」房生慘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時,項少龍也完成了壯舉。
房生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大訝道:「沈兄確有一手。」項少龍拍拍身旁蓆子,笑道:「坐下來,我有些話想和房兄說。」
房生這時的心情和剛才已是天淵之別,欣然坐下道:「沈兄請說!」項少龍由懷裡掏出那兩錠黃金,用手掌托著,送到他眼皮子下。房生的眼睛立時瞪大至極限,呼出一口涼氣道:「天!這是黃金。」只這麼兩錠金子,便夠普通人一世無憂。
項少龍把金子塞入他手裡,低聲道:「這是你的了。」房生猶豫了一下,才搖頭道:「我怎能接受沈兄的金子呢?」
項少龍騙他道:「我共有十錠這樣的黃金,都是無忌公子自知不能倖免的時候分贈給我的,房兄儘管要了它們,然後詐作跌斷了腿,離開這小人當道的歌舞團,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房生抓緊了金子,訝道:「沈兄身家如此豐厚,何用來到我們處混日子呢?」
項少龍胡謅道:「實不相瞞,我今日是藉機離開大樑,自無忌公子死後,我們這些舊人無人敢用,我又不甘於平淡,遂乘機到齊國來碰碰運氣的。」房生感激零涕道:「大恩不言謝,有了這兩塊金子,加上我這兩年的積蓄,明早我便向小姐請辭了。」想了一想又道:「不若我們一起走吧!沙立那人心胸狹窄,定不會放過你的,張泉則只是利用你,就算沈兄死了,他也不會掉半滴眼淚。」
項少龍微笑道:「房兄走了,我再無後顧之憂,我們那一跤絕不會白摔的。」房生呆望著他,就在這刻,他感到項少龍活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
當晚房生已迫不急待,向張泉表示因腿傷而要離團。張泉毫無挽留他的意思。藉口是他自己離職,隨便給了他微不足道的十來個銅錢,便著他明早離船。房生憤然告訴項少龍,本該有一筆可觀的安休費給他。不用說已落到張泉的私囊裡。當然他不會真的把這放在心上,因為那兩錠金子已令他心滿意足。
翌晨項少龍送他下船,正猶豫好不好隨他一同失蹤時,穀明等人回來了,經過時又對兩人冷嘲熱諷一番,這才登船。項少龍又見碼頭間滿布魏兵,船上的張泉則是虎視眈眈,便與房生道別,壓下心中的衝動,返回船上去。
船隊開出。項少龍見其他僕人禦者,都如避瘟神般不敢與他交談,張泉那批人又當他是廢物般不再理睬他,心中好笑,取過早飯,躲到甲板一角吃了起來。心中卻在盤算如何狠狠鬧他一場,好迫鳳菲把自己辭退,那就可大搖大擺地離開,誰都不會對他生疑。不過時間須拿捏恰當,最好是要在下一站補充食物用水之前生事,那便可順理成章於泊碼頭時給趕下船了。
初時他還對搶了人家的飯碗有點內疚,現在卻知是幫那人擋了一場災禍。穀明那些人顯然是奉了副管事沙立之命,誓要把他迫走。那沙立賣相不俗,可能正是憑此天賦條件,勾搭上某一個頗有權力的婢子,實力增加後就來謀奪張泉這可賺錢的大肥缺。
左思右想時,眼前出現了一對小靴子。項少龍愕然上望,剛好給人家姑娘胸前的插雲雙峰擋著了視線,看不到她的模樣兒,吃了一驚下長身而起,原來是二小姐董淑真的近身寵婢小玲姐。她似笑非笑地瞅了他兩眼,冷哼道:「你就是那愛鬧事的沈良了?」項少龍已決定了在下一站離船,那還須賣她的賬,回復以前叱吒風雲的氣概,微笑道:「小玲姐過獎了,沒有人起鬨,那鬧得出甚麼事來呢?」
小玲姐怎想得到項少龍會如此針鋒相對,一愕下變臉道:「好大膽!你知不知道是和誰說話?」項少龍雙手環抱胸前,淡然自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我現在孤身一人,人家卻是成群成黨,小玲姐給我來評評看,誰才有鬧事的資格?」
小玲姐登時語塞,說到雄辯滔滔,她怎是見慣大場面的項少龍的對手,氣得臉都脹紅了,狠狠盯了他幾眼,才叉腰嬌叱道:「你是否不想幹了!」項少龍好整以暇道:「這怕該由張管事或鳳小姐決定吧?」
小玲姐一向只有她罵人,那曾給項少龍這種身分的下人頂撞過,氣得七竅生煙,跺足走了。項少龍看著她走到另一邊穀明那群人處,把穀明召了入艙,心知肚明好戲正在後頭,暗覺好笑,掉頭欣賞停了雪後兩岸的美景。他幾乎可肯定沙立勾上的人就是這個頗有姿色的婢女小玲姐,背後可能更得到歌舞團內第二號人物董淑真的支持,才敢挑戰張泉的權力。
當他正思索逃回秦境的路線時,肩頭給人拍了一記。項少龍別頭看去,入目是一名家將,也是昨晚護送鳳菲到城內祭祀的其中一人。那家將道:「張爺要見你!」項少龍見他說話時雙目不敢直視自己,那還會不知是甚麼一回事,微笑道:「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那人道:「我叫許然,隨我來吧!」項少龍心中一熱,手腳同時發癢,隨他進艙去了。
第十章 事與願違
項少龍跟著許然,舉步進入船艙,來到一道門前。許然停了下來,把門向內推開少許,示意道:「張爺在裏面,你自己進去吧!」廊道上出奇地沒有人。上層卻傳來曼妙的樂聲歌聲,安排在這種情況下對付他項少龍,就算打得他殺豬般慘叫,也不會有人聽到。
項少龍微微一笑,猛地以肩頭用力撞在許然肩上。許然猝不及防下,驚呼一聲,踉蹌跌進艙房裏。一個黑布袋罩了下來,把許然的頭臉罩個結實,接著許然被拖入房內,谷明、富嚴等四、五名禦者,加上巫循等三名家將,撲了過去,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踼。
項少龍閃入艙內,順手把門關上時,許然已頹然蜷臥地上,痛得曲成似一隻煮熟了的蝦般的可憐樣兒。這些人也太性急緊張,竟然分辨不出無論衣服體型,許然和項少龍都有很大的分別。
穀明首先瞥見站在入門處的不是許然而是項少龍,駭然張口,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來。這時其他人始發覺打錯了人。項少龍搖頭歎道:「你們真不知自己做了甚麼錯事嗎?」驀地標前,欺到巫循矮壯的身側,一記膝撞,頂在他下陰處。
早在二十一世紀時,項少龍便是鬧事打架的高手,深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之道。巫循那種體型,肩寬脖粗,最具勇力,否則也不能推得下盤穩紮的項少龍滾下跳板去,所以他一出手,就以巫循為第一個目標,且命中他的要害。他勝在速度,教巫循不及擋架。下一刻他已到了另兩名家將中間,左右開肘,狠撞在兩人肋下處。
這種近身戰術,最適合在這種狹窄的環境施展,也教對方摸不著他的位置,並以敵人的身體作掩護。兩名家將痛得慘叫側跌。項少龍這時已撲到富嚴身前,側頭避開他照面打來的一拳,兩手箍上他的脖子,連續兩下膝撞,頂在他腹下。又側飛一腳,把另一名禦者踢得飛跌開去,「砰」一聲撞在艙壁處。上層的樂聲恰巧奏至高潮澎湃的精釆處,似在為項少龍助威。
不知誰人從後箍著項少龍,項少龍放開富嚴,任他跪倒地上,再使了下柔道的身法,轉身把後面的人摔過頭頂,擲往窗門的方向。「砰!」的一聲,那人背脊狂撞在窗門旁的艙壁上,滾倒牆角。穀明和另外兩名禦者撲了上來,項少龍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扭著其中一名禦者的手腕,曲膝連續在他小腹處淩空以腳側掃了兩記,痛得那人整個彎了起來。
項少龍用力一扯,被制的禦者踉蹌與另一名禦者撞作一團。穀明撲到項少龍前,先前中招的兩名家將才剛爬起來,卻呆若木雞,變成一對一的局面。谷明臉容扭曲,雙目凶光四射,由懷裏拔出匕首,當胸搠至。項少龍使了一下假身,避過匕首,撮手成刀,狠狠劈在他手腕處。穀明匕首墮地,失勢前跌。項少龍乘機一拳劈在他背心處。這橫行霸道的禦者豋時跌了個四腳朝天,狼狽之極。
「鏘鏘!」那兩名回過神來的家將滶起了凶性,拔劍撲到。血浪也離鞘而出,化作漫天劍影。那兩人怎想得到這世上竟有人使劍使得如此神乎其技,驚呼聲中,手中長劍甩手丟地,腕口鮮血標出。項少龍還劍入鞘,迫了上去,鐵拳左右開弓。骨折聲和慘叫合奏般響起,只三數拳,兩人再爬不起來。
穀明掙起身來時,給項少龍壓到艙壁去,重重在小腹上打了四拳,立時口逸鮮血,貼著艙壁滑坐地上,痛不成聲。艙門倏地推了開來,接著是小玲姐的尖叫聲。此時艙內除項少龍外,已再沒有人能以自己的氣力站起來了。項少龍好整以暇的拍拍雙手,微笑道:「小玲姐妳好!還不去告小人一狀,好革掉小人的禦者之職?」小玲姐俏臉血色退盡,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嘴脣顫震,卻是說不出話來。其中一名家將勉力跪起來,旋又咯出一口血,再倒回地上去。
項少龍一對虎目射出冷酷無情的光芒,向小玲姐逼去。小玲姐尖叫一聲,亡命逃了。項少龍伸了個懶腰,暗忖離船的時間怕該到了吧!
寬大的艙廳裡,項少龍昂然立在廳心處。鳳菲仍戴著輕紗,女扮男裝的小屏兒肅立其後。歌舞團的第二號人物董淑真首次亮相,坐在鳳菲之側,旁邊是仍有餘悸的小玲姐。董淑真年在二十許間,生得美貌異常,眼如點漆,非常靈活,一副精明厲害的樣子。樂師之首雲娘也在場,坐在鳳菲另一邊,半老徐娘,但姿色仍在,反多了年輕女子所欠的成熟風情,性感迷人。
張泉側坐一旁,神情興奮。沙立也被召由另一艘船過來參與這場「審判」,坐在張泉對面,雙目凶光閃爍,一副要擇人而噬的模樣。兩男三女的座位,像一面張開的扇子般對者卓然而立的項少龍。至於昆山等一眾家將,則排在兩旁和入門處,二十多人肅靜無聲,使氣氛更是沉重。谷明、富嚴、巫循、許然等人已包紮妥當,虛弱無力地頹然坐在一旁,像一群鬥敗了的公雞,可憐亦復可笑。
蕫淑真首先發言道:「沈良!這是怎麼一回事,自你來後,便屢生事故,可知我團嚴禁私鬥?」她的聲音清越嘹亮,餘音鏗鏘,唱起歌來必是非常動聽。項少龍環視全場,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自己身上,唯只鳳菲有點莫測高深。他淡淡一笑,故意沉下嗓子道:「若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何不問問小玲姐,她是策劃的人,自然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沙立插入怒喝道:「沈良你是甚麼身分,竟沒上沒下的,還不給我跪下。」項少龍雙目寒芒亮起,冷冷瞪著沙立,卻不說話。家將中屬沙立派系的立時群情洶湧,怒喝連聲。
鳳菲嬌喝道:「給我住嘴!」眾人這才靜下來。項少龍手按劍柄,仰天大笑道:「士可殺不可辱,男兒膝下有黃金,若要我為沙立這種卑鄙小人折腰,那可要殺了我才辦得到。」
沙立霍地起立,手按劍把,怒喝道:「讓我來取你這大膽奴才的狗命。」項少龍油然笑道:「你若是我十招之敵,我便向你叩十個響頭。」
沙立氣得一張俊臉陣紅陣白,只是不敢拔劍。張泉推波助瀾道:「沙副管事若有真本領,我張泉樂於一開眼界。」一直沒作聲的雲娘歎了一口氣道:「這麼吵吵鬧鬧的,成甚麼體統,更不能解決事情。」沙立乘機下臺,氣鼓鼓的坐回席位去。
鳳菲柔聲道:「好了!讓我們平心靜氣來把事情弄清楚,巫循你乃家將之首,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巫循顯然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不善言詞,愣了片晌,脹紅了臉,卻無辭以對。穀明搶著道:「這事是由沈良惹起,我們一眾兄弟在艙內耍樂,沈良卻……」
小屏兒嬌叱一聲,打斷了穀明,怒道:「小姐問的是巫循,怎輪到你這奴才插嘴?」穀明委屈地把餘下的話吞回肚子裏。巫循醒覺過來,顫聲道:「是的,沈良闖進來沒頭沒腦的對我們拳打腳踢,就是這樣了。」
張泉失笑道:「他又怎會知你們躲在那個艙房內耍樂呢?」巫循再次語塞。沙立大怒道:「大管事是否要縱容兇徒,現在擺明沈良是行兇傷人,只看現在他那大膽無禮的樣子,就知此人狂妄了。」
董淑真正用神打量項少龍,皺眉道:「你們給我先靜下來。」轉向項少龍道:「沈良你有甚麼話說?」
項少龍那會作啥解釋,瀟灑地攤手道:「我沒有話好說,只要二小姐一句話,我便自行離去,把事情了結。」張泉色變道:「你怎可全不辯白就退出。」
項少龍冷冷瞅了他一眼,悶哼道:「張爺肯聘用我,也是出自私心,現在我沈良省悟了,再不會被你利用,還留在這裏幹嘛?」張泉勃然大怒,額角青筋跳現,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小玲姐冷笑道:「你這以下犯上的奴才,打傷了人,走得那麼容易嗎?」
董淑真打斷她道:「小玲住嘴!」小玲姐一向得董淑真愛寵,少有給她這麼當眾責罵,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說話。項少龍本心中好笑,悠然靜待被趕離歌舞團的判決。他故意將決定權送到董淑真手上,就是看準她要維護自己的丫頭,現在聽她喝止小玲姐,立時暗叫不妙。
艙廳內鴉雀無聲,只有張泉和沙立沉重的呼吸聲。董淑真先望了出奇地沉默的鳳菲一眼,再環顧諸人後,最後目光來到項少龍臉上,輕蹙秀眉道:「現在已非誰動手傷人的問題,而是沈良你目無尊卑的態度。」頓了一頓續道:「你顯然並非平凡之輩,但這只是一個歌舞伎團,容納不下你這種人,所以……」
項少龍正心中謝天謝地時,鳳菲打斷董淑真的話道:「且慢!」眾人愕然朝她望去。項少龍心中叫苦,若鳳菲認出了他來,那就糟糕之極了。自己已故意改變聲音神態,樣子又變得厲害,她對自己更是只有一面之緣,理該可把她瞞過的。
鳳菲在眾人目光中,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想不到我們小小一個歌舞伎團,也會生出這麼多事故。這事罪不在沈良,而在於管事的人。一向以來,我都忍著不出聲,豈知現在你們更變本加厲,我再不能不說話了。」項少龍放下心來,但又知道不妙,若不被趕走,豈非要隨團到齊國去?
張泉、沙立和小玲姐同時色變。董淑貞也感到不大自然,鳳菲這麼說,顯也有怪責自己的意思。鳳菲淡然道:「沈良你放心為我駕車,以後若有任何人敢惹你,就直接向我報告。」項少龍楞在當場,恨不得痛哭一番,以表示心中失望。若他堅持離開就是於理不合。以為他是沈良的張泉現在恨他入骨,說不定更會生出疑心或壞心。只好施禮謝恩。
鳳菲接著朝張泉和沙立兩人望去,緩緩揭開面紗,露出可比擬紀嫣然和琴清的絕世玉容。不過此時她鳳目生寒,神情不悅。張泉嚇得跪了下來,叩頭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沙立不知是否有恃無恐,竟仍硬撐道:「大小姐,事發時小人並不在船上……」
小玲姐尖叫道:「你竟敢說這種話?」董淑真怒喝道:「小玲跪下,由今天起,我再不用妳侍候!」小玲姐嬌軀劇顫,哭倒地上。沙立知道不妙,這時才跪下來,不迭叩頭。
鳳菲淡淡道:「待會船泊碼頭後,沙立你立即給我有那麼遠就滾那麼遠,否則休怪我辣手無情。」轉向張泉道:「念在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肯知機認錯。便讓你降級為副管事,有關錢銀往來的事,暫改由雲娘負責。至於穀明等犯事者,一律扣起今月的工錢,異議者立即逐走。」言罷不理沙立的哀求,起身離去。包括蕫淑真在內,都嚇得跪伏地上。項少龍無奈跪下,心中卻在盤算應否和沙立一起「有那麼遠就滾那麼遠」。鳳菲如此精明果斷,確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第十一章 河上監倉
經此一事,項少龍的身分大是不同,首先被安排搬離底層,到了中層與四名家將同房,不用面對著穀明那幾個禦者。更重要是誰都不敢再來惹他,又或言語上敢對他不客氣。這並非純因有鳳菲的警告在前,而是因為有巫循等前車之鑑,誰都不敢再開罪他。在其一程度上,他成了團內的英雄,使一向受慣張泉、沙立和小玲姐三人的氣燄者都大感痛快。
在團內的鬥爭裏,他反客為主,成了勝利者;但在逃亡大計上,他卻是失敗者。他當然不甘心就這麼便到齊國去,但總不能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刻跳河逃走。但對於應否在下趟登岸時溜走,則仍有點舉棋難定。
吃晚飯時,仍沒有人敢主動和他說話,但已有人肯和他點頭為禮,神態較為友善。項少龍樂得清清靜靜。當大多數人都因避風回到了艙內時,他獨自一人坐在船尾一堆雜物上,呆看星夜下大河兩岸的景致。
後方緊隨著另三艘大船。他想起離開鹹陽與塞外的嬌妻愛兒愈來愈遠,又想起周良和鷹王的慘死,以及戰士一個接一個在他身旁倒下去的慘烈情景,一陣淒酸湧上心頭,難過得想放聲大叫。李牧使他嘗到戰敗的苦果。但他卻不能恨他,也生不出報復的心態。李牧說過的「將來在戰場上相見,你我絕不留情」之語,就像是昨天說的。言猶在耳,他們已在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了。
小盤對他的失蹤,是否會有甚麼反應呢?項少龍救了他們母子,一手扶持他當上儲君,而趙妮、趙雅及趙倩等所有與小盤有關的趙國女子則遠避塞外,避免任何令小盤身世洩露的可能。
自己一路過來幫小盤剷除內外強敵,因此造就大秦第一猛將的聲譽。但在中國的歷史上,所有功高震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除非搶了皇帝來做。
他在此事上已非常小心,從不敢居功自滿。但自然而然地他就成了一個權力中心,可以左右朱姬與小盤的決定。小盤這未來的秦始皇究竟是會成為歷史上的一代暴君還是一代明君?現在完全沒有任何跡象。
正深深思索時,一把溫柔的女聲在耳旁響起道:「你在想甚麼呢?」項少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別頭一看,原來是權力大增的樂師之首雲娘。他忙跳起身施禮。雲娘移到他身旁,和他並肩而立,歎道:「是否因為船上的人都怕了你,所以你才要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裏看河景。大小姐和我在上艙看到你在這裏,她著我來問問你呢!」
項少龍瞥了她一眼,這女人的年紀怕也有二十七、八吧!但保養得很好,皮膚像少女般滑嫩,臉上輪廓極美,只是多了點歲月刻上的風霜,但也使她更有女人的味道,一時不由看得癡了。雲娘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微笑道:「只看你剛才侃侃而言的神態,便知道你以前在信陵君府時有過一番風光。想信陵君府食客三千,能為他駕車,該已是莫大的榮譽。現在誰都不敢小覷你了。」
項少龍想起信陵君和自己間的恩恩怨怨,虎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看得雲娘多年來平靜無波的芳心劇烈顫動了一下,感到這男人對她生出了強大的吸引力。項少龍見雲娘忽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暗忖難道連她都怕了我嗎?歎了一口氣道:「人見人愛,又或是人見人怕,兩者究竟那種較好呢?」
雲娘發覺自己很難把這男人當作下人對待,而他的說話也引起了她的興趣,撥了下被風吹亂的秀髮,想都不想道:「還用說嗎?當然是人見人愛好了。」說完不由俏臉微紅。項少龍搖搖頭道:「這只是少年人少不更事的想法,最好是既教人怕,又教人愛。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寧願被人怕,至少那會比較安全多。」
雲娘聽得呆了起來,好一會才道:「你這人的想法很特別。但不能說沒有道理。很多時傷害我的人,都是愛我的人。唉!以你這等人材,怎甘於只當一個御手呢?」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肯和一個下人談起心事來。項少龍當然沒有「自卑」的問題。對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世上每個人基本上都是平等的。
聽她這樣問,苦笑道:「這或者就叫人有三衰六旺了。」雲娘怎會明白他真正的含意,好一會始把握到他的意思,動容道:「這句話形容一個人的時運際遇,確是非常貼切。」接著有點依依不捨道:「我要走了,要回去向小姐報告哩。」
項少龍乘機問道:「船還會泊岸嗎?」雲娘應道:「你想學他們般到岸上散心嗎?但這趟可不行。明天到達歷下時只會停留一個時辰,除了上岸辦貨的人外,其他人一律不准離船。我走了!」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項少龍只好報以苦笑,只好寄望在再下一個站有逃走的機會了。
次日船泊碼頭時,項少龍來到甲板上,只見碼頭上滿布從城中來此想一睹鳳菲豐釆的齊國官民,城守大人更親自上船來向這三大名姬之首請安,使項少龍更是毫無逃走的機會。他已開始生出不耐煩之心,這艘船對他來說只是個開放式的河上監獄。唯一安慰的是經過這一段悠遊的日子,他的精神體力都完全恢復過來,人也比逃亡時好看多了,不再予人皮黃骨瘦的感覺。
回房時在艙廊與張泉撞個正著,對後者怨毒的眼光,他只是一笑了之。他這時已和同房的四名家將級團友混熟了,遂問起他們下一站船停處。一個叫費淳的笑道:「沈兄在想娘兒們了。」這費淳中等身材,那即是說比項少龍要矮了整個頭,相貌平凡,但性格隨和,使人感到和他在一起很輕鬆。四名家將中以他年紀最大,剛好三十出頭。
另一名家將馮亮道:「大後天的翟城是到臨淄前最後一站,要耍樂就得把握時機。因聽說臨淄物價高漲,要玩都輪不到我們哩。」馮亮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長得高大精壯,只比項少龍矮上兩、三寸,四人中數他最有識見。
另一名家將叫雷允兒,出馮亮還少上兩歲,手長腳長,形如猿猴,頗有形格,與上層的一個俏婢相好,頗為自負。對項少龍雖友善但也帶點妒意。悶哼道:「泡妞兒不一定要用錢吧?到時看我的手段好了。」費淳和馮亮立時起鬨,三人鬧作一團。項少龍想起二十一世紀時自己和隊友小張、蠻牛、犀豹等人的情景,心中洋溢著一片溫暖。男人的話題總離不開女人和金錢。
翟城可說是最後一個溜走的機會。若到了齊都臨淄,便危險多了。只是田單的手下,認識他的便大有人在。最糟是他身為鳳菲的禦者,若整天載著她往來於權貴的府第,暴露身分的機會大增,其中險況,可想而知。所以縱是跳水逃走,也絕不可到臨淄去。
快要席地就寢時,毃門聲響,一名婢子來找項少龍,說鳳菲要見他。項少龍頗感受寵若驚,又是心中打鼓,不知鳳菲為何要紆尊降貴來見他。領路的俏婢有點眼熟,旋即想起正是那天喝止自己到船頭去的刁蠻惡婢,遂道:「這位大姐怎麼稱呼?」婢子冷哼道:「問東問西的,這麼多話?待會見到大小姐,你最好守好規矩,惹怒了她你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項少龍給她一輪搶白,推測她可能是小玲姐那邊的人,又或是好朋友之類,所以才如此對自己充滿敵意,那會和她計較,微笑不語,隨她登往上層去。鳳菲沒有戴上面紗,神色安然的坐在艙廳中特為她設的席位裏。項少龍施過晉見之禮後,依她指示在離她半丈許處的軟墊坐下。
那惡婢退了出去,廳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男女間的吸引,乃與生俱來的天性。項少龍忍不住暗地飽餐秀色。只是她的坐姿已非常動人,高雅素凈的絲袍寬大下擺把她下肢完全掩蓋,裙腳拖往地蓆左旁處,而雖是坐著,她的腰肢仍挺得筆直,使她酥胸的曲線更為突出,既驕傲又閒雅。只要是正常男人,都會泛起若能摸上一把,必似如登仙界的醉人感覺。她的秀髮在頭上結成了雙環髻,絕世玉容平靜無波,教項少龍不由憶起圖先對她「內外俱美」的讚語。
她身旁放了一張五絃琴,木色沉鬱,襯托起她淺白底淡黃鳳紋的寬大袍服,顯得她更是綽約多姿。這確是幅動人之極的美女坐圖,如詩如畫般更顯秘不可測的美麗。廳裏火焰內柴炭正燃燒著,偶而送來劈啪之聲,配合河水撞上船身的聲音,交織成有若仙籟的交響曲。以項少龍這麼有自製力的人,一顆心也不由不被這美女強大的感染力溶化。
不愧是三大名姬之首!難怪這麼多公卿大臣、王侯將相,要傾倒在她的裙下。不要說能一親芳澤,只要她肯回眸一顧,已是天大恩寵。心弦震動時,鳳菲淡淡道:「無忌公子是怎樣死的?」
項少龍立時提高警覺,垂首黯然道:「若大小姐這句話是在大樑問我,小人定不敢如實給出答案。」接著如若目睹般勾畫出當時情景,又感同身受地道:「安釐那昏君當時病得快要死了,龍陽君和太子增帶了大批禁衛來到我府,送來了一盃酒。接著信陵君便逐批的找了我們去吩咐後事,然後就喝了那盃酒,唉!」他知道若說得不夠詳細,必會使這蘭質慧心的美女心疑,索性編小說般詳道出了經過,免得她再追問細節詳情。
鳳非果然不做疑心,幽幽歎了一口氣,沉吟不語。項少龍心念電轉,如她對自己已動疑心,甚至可能懷疑自己就是項少龍,故才來盤問他。但他卻頗有過關的自信,先不說她對白己的模樣,只是在某一環境匆匆留下的印象;且當時燈光既暗,自己的服飾神態又與今大異,再加上他項少龍此時滿臉鬍髯,人又至少瘦了十多斤。而最重要的是張泉是通過魏國的官家馬道把他聘回來的,
誰能想到其中竟有如此轉折。
鳳菲的目光又再落在他瞼上,柔聲道:「沈良你真的只是無忌公子的御手嗎?」項少龍微一愕然,已想出另一套釋疑之法,頹然道:「大小姐的眼光真厲害,小人本是趙國廉頗大將軍的手下,隨廉大將軍離趙往投無忌公子,被無忌公子看中收為客卿,還以為可再有一番作為,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後落泊大樑。經此兩次變故,小人對功名已淡若止水,只希望能賺一筆錢,找個窮鄉僻壤,以清茶淡飯安度餘生算了。」
鳳菲動容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說得真好。其中包含了多少無奈和失意。沈兄的遭遇令人感慨惋惜,若不怕大材小用,可安心為我管理這歌舞團。」項少龍裝出汗顏之色,垂首道:「怎當得大小姐沈兄之稱,況且我只是初來甫到的新丁,難以服眾,大小姐千萬不要抬舉小人。」
鳳菲微笑道:「我周遊列國,閱人無數,只看你亢而不屈,在大庭廣眾從容自若的神態,便看出你非是慣為奴僕的人。唉!你使我想起在鹹陽遇到的一個人,若非張泉能肯定你的身分,我就會認錯人了。」項少龍吃了一驚,裝出大感興趣樣兒,問道:「我是否長得很像他呢?」
鳳菲定神打量了他一會,眼中射出茫然之色,夢囈般道:「確有點相像,尤其是你的眼神。不過現在就算沒有張泉的肯定,也知你不會是他了,因為中牟傳來消息,他已安然回去。可笑魏人差點把大樑翻轉了過來,原來只是一場誤會,當然拿不到人啦!」
項少龍立即醒悟過來,知道滕、荊兩人接到荊家村送去的消息,清楚了他的處境,才故意放出煙幕,說他已安返中牟,好教敵放棄追捕他的行動。這一著高明之極。只要找例如烏果那類身形酷肖他的人,加點易容法,遠看去確可以瞞過人。而唯一知道他到過大樑的龍陽君,則是有口難言,不敢把真相說出來。說到底,龍陽君的心仍是向著他。在這種順水推舟的情況下,也只好閉口不言,幫他一把。
至於王宮秘道的破綻,可能至今仍未被發現,又或發現了也該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事情實在太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想到這裡,立時陰霾盡去,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口中卻道:「原來大小姐指的是秦國的項少龍。」鳳菲深深望了他一眼,秀眸射出緬懷之色,卻沒有說話。在這一刻,項少龍知道鳳菲對另一個自己生出了微妙的感情,大感榮幸。
鳳菲柔聲道:「這趟到臨淄,便完成了我遊盡各國都城的宏願,之後我打算把歌舞團解散,返回南方,過點平淡的生活。」項少龍一震道:「原來大小姐要榮休了。」
鳳菲露出一絲笑意,輕柔地道:「或者我是那種不甘寂寞的人,既不能以力服人,便改而以歌舞去打天下,把先賢傳下來的詩歌舞樂發揚光大,不過此趟臨淄之行確不容易應付。不知何人把我要解散歌舞伎團的消息洩露了出去,現在人人都對我的去向虎視眈眈,沈兄該明白我的意思。」項少龍不解道:「既是如此,大小姐索性不去臨淄,豈非一切可迎刃而解嗎?」
鳳菲淡淡道:「漏了臨淄,我又不甘心,何況人生就是要面對種種挑戰的,若我臨陣退縮,下半生難免深抱遺憾。」頓了頓再道:「像你這種人材,可遇而不可求,不若我以自己的願望和你的願望來作個公平的交易。假若沈兄能保我鳳菲安然離齊,不致淪為別人姬妾,我便予沈兄二十錠黃金,使沈兄可安度下半生。」
項少龍頭皮發麻,先不說他絕不肯到臨淄去,就算鬼使神差令他到了那裏,也只會唯恐不夠低調。假若成了歌舞伎團的「公關經理」,終日面對面應付田單那類齊國權貴,還要用盡手段周旋其間,好保鳳菲的清白,那等若要他把脖子送上去給人宰割。
同時他也明白到鳳菲的處境。一天歌舞伎團仍在巡迴表演,她仍可保著超然不可侵犯的地位。但若捨下這身分,那人人都希望她這朵鮮花可落往自己的榻上去。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態,鳳菲若能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才可以孤芳自賞的姿態傲然獨立,一旦要息演,那人人都猜她是身有所屬,自然群起爭奪。她的憂慮非是沒有道理的。只好苦笑道:「大小姐太抬舉在下。」
這是絕不能應承的事,但問題是拒絕更不合理。看來只好狠下心幫她一次好了。心中矛盾至極。鳳菲平靜地道:「你若做不來,張泉做得來嗎?至少你是那種不易被收買的人,對張泉我則半分信心都沒有。」又歎道:「我們終是婦道人家,要應付那些像蝗蟲般的男人,只能倚靠你。」
項少龍皺眉道:「大小姐若能把解散歌舞伎團的事保持秘密,不是可免去這些煩惱嗎?」鳳菲露出傷感神色,哀然道:「我是故意透露給一個親近的人知道,但又令她以為尚有其他人知道,好試探她對我的真誠。現在終於清楚了,故雖身陷險境,仍覺值得。」
項少龍一震道:「是二小姐嗎?」鳳菲回復平靜,點頭應是,道:「她一直想取我之位而代之,在這男人當權的情況下,我們女子很難建立自己的事業,歌舞伎團已可算是異數,她一向屈居我下,自然想去我而後快。」
項少龍道:「那不若就把歌舞伎團送給她算了。」鳳菲道:「那牽涉到很多問題,我曾答應跟隨我的人,在歌舞伎團解散時,就每人贈予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唉!誰都知道這種以色藝示人的活是幹不長久的,有了錢後還不乘機引退。所以董淑真她只有設法在正式遣散前,與人合謀把我從歌舞團處攆走。」頓了頓續道:「事實上你已幫了我一個大忙,使我能逐走沙立,但現在董淑真又拉攏張泉,沈兄該明白我的處境。」
項少龍是有苦自己知,但又不能不睜著眼說謊的答應她。那種矛盾和痛苦,實非任何筆墨所能形容。他怎忍心這麼一個才華橫逸、色藝雙全的美女,受奸人所害,落到她不喜歡的人的魔爪上呢?
第十二章 他鄉遇故
翌晨鳳菲召集眾歌舞姬和團內像張泉那種管事級人員,當眾宣佈破格提陞項少龍為正管事,負責團內大小事宜。董淑真和張泉均大為錯愕,偏又不敢反對。首先恭賀他的是雲娘,還在他耳邊道:「這趟你該好好謝我。」使項少龍知道雲娘乃鳳菲心腹,暗中向鳳菲舉薦了他,想到要怎麼好好「謝?她,心中真是哭笑不得。
他尚是首次見到董淑貞之外的十一位歌舞姬,無不國色天香,體態撩人,看得他眼花撩亂。不過她們大多對鳳菲重用他不以為然,神情冷淡。其中一個叫祝秀真的長腿美姬,更露出不屑之色。
歌舞團上下共有一百八十人。鳳菲當然是高高在上。接著就是歌舞姬和樂師,兩者分以董淑貞和雲娘居首,由一群婢女僕婦侍候。除樂師有小部分是男性外,其他都是清一色女兒家。總管整個團對外對內事務的就是他這大管事和降為二管事的張泉。家將、禦者、男僕、腳伕都歸他二人管治,儼若一個政治團體的統率者。家將、禦者等各有頭子,前者是張泉的心腹昆山,後者則是穀明。只是這兩個人,加上含恨在心的張泉,項少龍便要頭大如鬥。
最糟是他立即便要逃跑,現在肩負了這重責和鳳菲的期望,弄得他進退兩難,苦得差點要痛哭一場。最大的好處則是張泉給調到另一艘船去和他能獨佔第二層的一個房間,但當雲娘來找他時,便知有其利也必有其敝。雲娘是打著移交職務的旗號來找他,更令他欲拒無從。
交待了一切後,雲娘充滿挑逗性的目光大膽地瞅著他道:「好了!現在沈管事該怎麼謝人家哩!」她的目光令他想起朱姬和莊夫人的眼神。像她們這類飽經男女之事的成熟女性,一旦對異性動了情,幾乎立即就是肉慾的追求,不會轉彎抹角。一方面是生理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年紀大了,少了少男少女的幻想和憧憬,而趨向於取得實質的收穫。
站在男人的立場,項少龍絕不介意和這風韻迷人的成熟美女來一場長上聯誼,那定會是趟令人醉心傾倒的美麗經驗。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又溜走在即,則不宜惹上這些感情上的牽連。他自已知自己事,一旦和女人有了肉體的關係,便很難完全沒有感情上的負擔。若那麼的飽食遠颺,定會生出歉疚之心。除非她是明賣明買的妓女,那又自當別論。
眼前若斷然拒絕,他又辦不到,權衡之下,改採溫柔拖延戰術,一邊摟著她豐滿的嬌軀,稍解被挑起的慾念,一邊微笑道:「自然是心中感激,不過我仍有一個問題,要請教雲大姐!」雲娘欣然道:「說吧!只要人家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看她神態,聽她語氣,都擺明一副任君大嚼的姿態,項少龍也有些把持不住,暗暗吸氣舒緩漸漸勃起的龍莖,一邊正容道:「歌舞伎團所到處,自然會惹來狂蜂浪蝶。鳳小姐不會是問題,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不會陪侍人,但假若有人看中其他歌姬,那我該怎樣應付呢?」
雲娘橫了他別有意思的一記媚眼,道:「你所說的是常有發生的事。不過我們的小姐們非是妓女,那些男人若想一親芳澤,便要下點工夫,例如先邀她們參加宴會,討得她們歡心後,再設法試探她們的心意,這種事大小姐一向不管,你更管不到。」項少龍道:「那有沒有中途離團嫁人的呢?」
雲娘點頭道:「有!但卻不多。嫁給那些公卿大臣有甚麼好,未得手前當妳如珠如寶,得手後便似再不值顧,回到家裡還要給其他眾多妻妾視作敵人,怎及待在歌舞伎團的愜意。將來賺足了錢,回到鄉下要嫁誰都可以啦!」項少龍點頭道:「一入侯門深如海,妳們能得如此想確是聰明之極。」
雲娘雙目亮了起來,讚歎道:「一入侯門深如海,這句話棒極了,定要告訴小姐,她正編寫一首深閨怨婦的舞曲,說不定可加這一句進去。」項少龍唯有報以苦笑。
雲娘興奮起來,移到長裙碰上他膝頭的親近處,低聲道:「這趟到臨淄去,還有與其他兩個名姬較量之意,所以大小姐非常緊張,絕不希望分別在桓公臺和稷下學宮的兩場歌舞,會給蘭宮媛和石素芳比下去。」項少龍這才知道這兩個美女也會到臨淄去,不禁想起石素芳那蕩氣迴腸的一面之緣,還有蘭宮媛那驚心動魄的一刀因緣。稷下學宮不用說是稷下劍聖忘憂先生曹秋道的大本營。但桓公臺卻不知是甚麼地方,遂請教雲娘。
雲娘吐氣如蘭道:「桓公臺又稱環臺,是齊宮內一座壯麗的大殿,當年桓公最愛在此宴會賓客、聚召群臣,遂以他為名。未曾到過桓公臺表演的歌姬,便不算有身分。」項少龍聽得悠然神往,齊國乃春秋戰國的超級大國,文化源遠流長,自己過門不入,實在可惜。不過小命要緊,那還有旅遊的閒情,只好不去多作遐想。
雲娘上身俯了過來,柔聲道:「這趟齊王的出手真大方哩,兩場歌舞共二百錠黃金,到時就要由你去收錢了。」項少龍嚇了一跳,二百錠金子是這時代的天文數字,這才曉得齊人的窮奢極侈。若把這些錢用在軍隊去,足可支付五百人的一隊兵將一年的餉銀了。
雲娘微嗔道:「人家甚麼都告訴你了,你還未說會怎樣酬謝人家呢!」項少龍暗忖既是避無可避,那就好好享受這飛來艷福。伸手摟著她蠻腰,正欲施展手段時,船身微頓,緩慢下來。
兩人大訝,明天才可抵達翟城,為何船卻像要停下來的樣子?燈火由前方映照過來。項少龍乘機跳了起來,移往窗旁,探頭外望,見到前方有一艘大船,正在減緩船速,好讓他的船隊趕上。此時雲娘擠到他旁,嬌軀緊貼著他俯前張望。項少龍道:「這是誰的舟駕呢?」
雲娘細看對方插在船尾的旗幟,忽地叫道:「談先生來了!他乘的是韓國上大夫的船。」項少龍見她興奮得發亮的俏臉,猜到這談先生與她的關係非比尋常,否則她不會興奮得像頭發情的母狗。男人就是這樣,他本以雲娘的癡纏為苦,對她只是有好感而無愛意。這時見有了「情敵」,不由掠過些微妒忌之意,有點酸溜溜的問道:「談先生是何方神聖?」
雲娘歡喜得甚麼都不理了,雀躍道:「談先生是南梁君府中最懂詩辭音律的人,更是信人。說過會到臨淄看我們的歌舞,現在果然來了,我要告訴鳳姐!」言罷置項少龍不顧,旋風般出門去了。
項少龍只好對「砰」一聲關上的房門報以苦笑,同時心中升起一種奇異感覺。南梁君這名字為何有點耳熟,究竟是聽誰人提起過呢?
兩艘大船緩緩靠近。鳳菲和一眾歌姬都到了甲板上來,欣然靜候。顯示了談先生這同道中人,在她們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雲娘更是不停的與其他歌姬頻頻揮手。在燈火和月照下,對方船上靠近這邊的船沿處,站了十多人,也在不斷揮手回應,氣氛熱烈。連著鉤子的繩索拋了過來,項少龍忙指揮家將接著,把對船緩緩拉近。
船速更緩。到能清楚看到對方臉貌的距離時,項少龍虎軀一震,他見到了一位闊別多年的朋友。那人也遊目到項少龍處,呆了半晌,才以劇震回應。這人赫然是肖月潭。項少龍這時才記起「南梁君」之名,是聽自圖先。肖月潭到了韓國後,就到了南梁君府當客卿,此人多才多藝,難怪能如此得歌舞伎團眾姬的歡心。
「隆」的一聲響,兩船因輕微的碰撞抖顫了一下,合成一塊兒。對方船上伸出跳板,搭到這邊船上,肖月潭一馬當先,帶頭領著幾個隨人舉步走了過來,先朝項少龍打個眼色,才呵呵笑著來到鳳菲身前,施禮道:「去春一別,至今竟年,鳳小姐妙絕天下的歌舞,仍縈繞夢域,想不到今夕竟能相逢河上,談某真要感滶老天爺的恩賜。」
鳳菲領著眾姬還禮後,微笑道:「昔日在韓,暢談竟夜的美事我們仍是回味無窮,更感獲益良多,今夜再巧遇先生,怎能不竭誠以待,請談先生和貴客們到艙廳用茶。」肖月潭打出手勢,教他船上的手下收回繩索船板,這才領著隨人與鳳菲進艙去了。
恨不得立即與肖月潭詳談的項少龍只好壓下心中的衝動,同時心中欣慰。只看肖月潭這架勢,便知他在南梁君府內非常得意,否則怎能如此乘船應約,到臨淄來看三大名姬同場較藝的盛事。心中的些許妒忌之心更是不翼而飛。看來這老小子風流如故,不知他除雲娘外,還弄了那個歌姬上手呢?
兩船分開來時,項少龍也鑽入大艙去,好看看肖月潭的情況。到艙廳正門處,肖月潭正向鳳菲等介紹隨來的三人,都是南梁君府的重要客卿,只看他們模樣,便知是學富五車的人。鳳菲與眾姬和雲娘坐在左邊的席位,肖月潭等則坐在另一邊,氣氛熱烈。雲娘更是親自向四人奉茶,還不斷向肖月潭拋媚眼。
肖月潭瞥見他,當然要裝出不大留神的樣子。項少龍感到自己與廳內的氣氛格格不入,正躊躇應否進去時,一名本站在祝秀真身後的婢子移了過來,厭惡地道:「小姐說這裏沒有你的事,管事去打點其他事情吧!」項少龍聽得無名火起,向祝秀真望去時,只見她眼尾都不望向自己,只是嘴角露出不屑的神色,不由向那婢子低聲冷喝道:「滾開!」婢子怒極朝他瞧來,看到他雙目射出森寒的電光,花容失色,退了兩步。
項少龍心想這就是寧要人怕不要人愛的效果了,大步走進廳內。鳳菲見他進來,也覺有點不合他身分,蹙起黛眉介紹道:「沈良是我們歌舞伎團的新任管事,快來見過談先生。」肖月潭長身而起,與項少龍同行見面之禮,笑道:「沈兄長相非凡,以後我們要多多親近。」
三個隨他來的客卿均感奇怪,肖月潭一向恃才傲物,少有對人這麼親熱,何況對方只是歌舞伎團區區一個管事。就算是創辦三絕女石素芳那歌舞團的金老大金成就,地位仍遠難和石素芳相媲,在權貴眼中也只是一個較有地位的奴才而已。董淑真、雲娘、祝秀真等也心中奇怪,不明白肖月潭為何如此禮待項少龍。兩人則是心知肚明,難掩抑地重逢的狂喜。
肖月潭請項少龍在身旁的席位坐下後,為避人嫌疑,不敢交談,與鳳菲等暢聊起來,話題自離不開音律詩歌的題材。項少龍對此一竅不通,想插口說上一句都辦不到。只聽其中一名叫幸月,生得嬌小玲瓏,姿色比得上祝秀真的美姬道:「聽說談先生常到民間采風,收集民謠,而《齊風》在《詩經‧國風》裏乃精釆部分,想這趙先生必不會空手而回呢!」
陪肖月潭過船來的一名叫仲孫何忌的英俊儒生,正和其他兩人神魂顛倒地瞧著鳳菲,聞言笑道:「談先生這數年曾經兩度到齊國,早滿載而歸了!」項少龍聽得有悟於心,知肖月潭因厭倦了骯髒的政治遊戲,故縱情詩歌文藝,反贏得超然的地位。
董淑真欣然道:「那就要向談先生請教了。」肖月潭一捋垂鬚,神態瀟灑,令項少龍想起在邯鄲初會他時的情景。這麼多年了,他怕也有四十歲許。但看來仍是年輕而有活力,難怪雲娘這麼迷他。
只聽他謙讓兩句後,油然道:「來自民間裡巷的釆風,不外描寫風土民情,表現民間的悲歡離合,但數最感人的,仍是描寫戰爭和男歡女愛的詩歌。所謂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將,苦難中每見真情,誠不爽也。」雲娘微笑道:「民間的情歌最率直大膽,齊人居放大海之濱,思想一向奇詭開放,齊歌當更加精采,談先生可否唱兩首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呢?」
肖月潭在眾女渴求的目光下,拍幾唱道:「雞既嗚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這首曲描述的是在靜諡的夜色裏,幽室內一對戀人密會的動人情景。抱怨是那可恨的公雞因日出鳴叫吵醒了他們的甜夢。女的催男走時,男的卻說那只是蒼蠅在叫。女子又說東方亮了,男的卻指那仍是月亮的光芒。女的沒法,唯有說若那是蒼蠅的嗡嗡聲,我願陪你再共諧好夢,但若你應該歸去而仍不走,會惹其他人說你不是。
此曲旋律素樸自然,內容熱烈誠摯,描寫生動,充滿生活氣息。由肖月潭那帶點嘶啞又充滿磁性的嗓子唱出來,誰不動容。連項少龍都心迷神醉時,天籟般的動人聲音由鳳菲的檀口吐出來,接下去唱道:「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此歌描寫的是另一對男女幽會的情景,以男方作第一身自述,說的是當東方的太陽初升時,一位美女溜到我的屋內,輕輕伴隨我的腳步。她為何來呢?或者只是偶然來到,見我正沉吟躊躇,故才伴我同行吧!
項少龍尚是首次親聆她的歌聲,只覺風格奇特,與蘭宮媛和石素芳都大不相類,其他以前聽過的歌姬更是絕不能與之媲美。她不但唱得極好,還有種不守成規,離經叛道的意境。就像在彩虹般色澤的流雲似水中,浮載著沉鬱而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歌聲變化萬千,抑揚頓挫,呼氣吸氣與歌聲結為一體,無限地加強了詩歌的感染力。她一字一句輕柔地把整個情景安置在音樂的空間裡,奇異的篤定更使人感懾得不敢不全神靜聽。
唱罷項少龍跟著肖月潭等轟然叫好。肖月潭一點沒因自己的光釆被鳳菲完全掩蓋而不悅,誠切問道:「此曲從未得聞,不知是否鳳小姐新作。」鳳菲淡淡道:「正是鳳菲新作,讓四位先生見笑了。」肖月潭等人讚歎不已。
肖月潭方面另一叫游吉的壯漢歎道:「得聞鳳小姐天籟之音,頓起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概。」鳳菲謙讓道:「游先生過譽了。」
至此項少龍才明白鳳菲能得享盛名,備受各國王侯尊崇,確有道理。對這麼一位多才多藝的美女,誰能不愛惜。當然,假若她要引退,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她的光芒下,董淑真等只能算作陪襯明月的小亮星。
肖月潭的聲音響起道:「我們四人無不羨慕沈兄,若你這管事之位可讓出來,保證我們要爭得頭破血流呢!」項少龍從沉思驚醒過來,苦笑道:「談先生真會說笑,小弟還是首次聽到大小姐的歌聲哩!」四人大訝,肖月潭的驚訝當然是裝出來的了。雲娘為他們解釋了。
仲孫何忌乘機試探項少龍的深淺道:「那沈管事有何評語呢?」項少龍想起當年讀的唐詩,隨口應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
此語一出,旁觀眾人連同鳳菲都為之動容。項少龍心中慚傀,赧然道:「小弟對音律是門外漢,但大小姐的歌聲確教小弟顛倒迷醉不已。」游吉大訝道:「難怪精通相人之通的談先生也要對沈兄刮目相看!沈兄用辭運語之妙,是游某生平罕遇,甚麼『門外漢』、『顛倒迷醉』,都刻劃得入木三分,更不要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這可傳頌於世的絕句。」
項少龍知道不宜鋒芒太露,不敢再說話,更不敢接觸包括鳳菲在內許多正向自己灼灼而視的目光。董淑真道:「談先生剛才隨手拈來的齊曲非常迷人,難怪孔丘當年到齊,耳聞目睹了韶樂的演奏盛況,有『三月不知肉味』,又有『盡善盡美』的讚語。」肖月潭笑道:「上次看完董小姐的九韶妙舞,談某到現在仍不知肉味如何哩!」
眾人都笑了起來。董淑貞更是神情歡暢,大感爭回不少面子。項少龍暗忖原來董淑真擅舞,怪不得能坐上歌舞伎團的第二把交椅位置。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肖月潭等仍是依依不捨。
雲娘更是捨不得他走,歎道:「若這艘船大一點就好了,那樣在到臨淄的幾天途程中,便可和談先生暢論古今曲樂。」游吉熱切地道:「只要有一角之地,我們於願足矣。」
董淑真道:「怎可委屈四位先生,大可教人讓出幾間房來,四位若不嫌棄……」仲孫何忌等喜出望外,連聲答應。項少龍心中一動道:「我那間房只得小弟一人,若……」
肖月潭這跑慣碼頭的老狐狸,那還不會意,大笑道:「就讓談某和沈兄同居一室,好多聽點沈兄的絕妙言詞。明早再教人送來我們的衣物用品好了。」
回到房裏,吹熄油燈,兩人坐在地席一角暢敘離情。肖月潭聽畢他逃亡以來的遭遇後,歎道:「少龍領著千軍萬馬時,固然把東方諸國弄得人仰馬翻,人人驚懼。想不到其後單槍匹馬,也到處搞得天翻地覆,現在韓、趙、魏三國在少龍西返之路上重重佈防,如若貿然回去,風險實在太大,你更不值得冒這個險。」項少龍道:「那楚人有甚麼反應呢?」
肖月潭道:「完全沒有反應。但人心難測,楚境也不是絕對安全。照我看,少龍怎也該先避避風頭,使三晉深信不疑你確已回到中牟,再從容由我掩護你回秦好了。」頓了頓又道:「我會使心腹回報咸陽圖管家,再由他向嫣然等報平安,你就可放心到齊盤桓一段時間。」
項少龍苦笑道:「你可認我出來,別人難道不可以嗎?」肖月潭細看了他一會,道:「你留了鬚後加上消瘦了不少,樣子確變得很厲害。我也因你呆瞪著我,兼之我這兩個月來一直擔心你的事,才認了你出來。別忘了我精通易容之術,只要做點手腳,修飾一下你現在雜亂無章的鬍子,又改變你的髮形,加上頂冠,保證就算田單與你面對面都認不出你來。說到底,誰像我般認識你那麼深呢?」
頓了頓又笑道:「讓我傳你口吃之技,那就更沒有破綻。以你現在的身分,接觸的只能是田單下麵的人,何須擔心。」項少龍一顆心登時活躍起來。說真的,他實在有點不捨得離開鳳菲,不僅是對美女的傾慕,同時也很想看看她的歌舞,並能盡保護她平安離齊之責。旋又頹然道:「你若改變我的形貌,歌舞伎團的人又會怎麼想?」
肖月潭輕鬆地道:「我可以逐點逐點改變你的樣子,那就誰都不會覺察,還以為你因髮鬚的改變而看似有點怪異,放心吧!少龍該知道我肖月譚的本領呢!」項少龍心懷大放,笑道:「我怎敢不信任你的本領,對你的風流本領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肖月潭道:「你是說雲娘和淑真嗎?這兩個女人都是騷媚入骨,不信你可試試看。」項少龍失聲道:「連董淑真你都弄上了手嗎?」
肖月潭道:「董淑真和很多人都有一手,此事有何出奇,不過她的陪夜費是她們中最昂貴的,和她溫存一趟就夠你肉疼了。」項少龍皺眉道:「那她們和妓女有何分別?」
肖月潭道:「當然有分別,你要先哄得她們歡心,還要千求萬請,才可一親芳澤。嘿!以前搭線的是張泉那小人,現在豈非換了你嗎?」項少龍愕然道:「那我豈非變了拉皮條的龜公嗎?」
肖月潭不解道:「甚麼是拉皮條?甚麼叫龜公?」項少龍苦笑道:「不要談這些沒趣的問題了。這趟究竟有些甚麼人會到齊國來賀壽?」
肖月潭冷笑道:「呂不韋正是其中之一,你知道該不會有甚麼好事吧!」項少龍心中一震,想起了單美美說過齊國未定太子人選的話。就在這瞬間,他已知道奇異的命運,正以最奇異的方式,把他捲進這個漩渦裏。秦國不是正和東方五國交戰嗎?為何呂不韋可大搖大擺地出使來齊?同時想起久無音訊的善柔。他會在臨淄遇上她嗎?
尋秦記《卷二十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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