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作者:默默猴 ----------------------------- 第百廿一折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桑木阴”乃邪派七玄中最神秘的一支,其据地远在海外,人称宵明岛,非门中之人指引,等闲难至,被描绘成仙岛秘境般的地方。 历任宗主均以“马蚕娘”自称,武功传得神而明之,然而最近一次履迹东洲大陆、堂而皇之留下字号的交手记录,怕不得追溯到百年前;杜妆怜称满霜是蚕娘之传,却不知是从何处得知。 瞧满霜的模样,居然无意反驳,应风色转念再想,登时恍然:“是了,她以‘言满霜’的身份自述前尘时,曾说‘前一派的师傅收我为徒那年我六岁,她说等带我回岛上再拜师’,后头又自称是筠庄的弟子,我们便直觉那岛是指断肠湖的潟礁一类,其实说的却是宵明岛;与她有师徒之实、却没正式拜师的并非筠庄,而是桑木阴之主马蚕娘。 ”满霜的修为何以如此之高,至此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精擅的枪、剑、流星等,虽是观海天门的侯南月夫妇所授,一身艺业却奠基于桑木阴的绝学《天覆神功》。 此功据说有长保青春的罕世之能,历代蚕娘皆是绝世美女,且有红颜白发的异相,满霜因练有此功而得以扮作女童,道理上也能说得通。 但杜妆怜成名已逾二十年,年纪较陆筠曼为长,此际纱笠一去,无论美貌或肤质,瞧着都是鲜滋饱水的双十年华,早已超过“养尊处优”四字所能解释,若非震慑众人的气场难以模仿,应风色决计不信此姝是“红颜冷剑”本人。 (满头白发……莫非,她也练有《天覆神功》?)“蚕娘曾说,她当年曾动念想收个小姑娘为徒,带回宵明岛传授神功,但那女娃儿倔得很,与她说僵了,居然立下毒誓,此生绝不入桑木阴门下,一桩美事终究难以圆满。 ”言满霜抬起头来,咬牙沉道:“我一直以为你挺有骨气,当日败于蚕娘之手,自此不与桑木阴两立,没想到你只是不拜师,却仍打那《天覆神功》的主意。 你从邬昙仙乡抢走的秘笈,该是练岔了罢?这些年你经历过多少次年华老去、倏又回春,周而复始循环不断,怎么也停不下,总没法长留在青春最盛的那一刻?“是了,急遽衰老固然令你心惊肉跳,但却远远比不上衰老到了极处,忽又在一夜间恢复成少艾,这当中难以言喻的筋骨剧变之苦,能生生疼白了头发,即使回春也无法复原,是不?你有没想过,这其实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天谴报应!”杜妆怜那密如排扇的弯翘浓睫一颤,缓缓翻起——应风色这才注意到,她竟连眼睫毛都是银灿灿的冰霜色——乌瞳中忽地绽出锐芒,似是极深的酒红色,彤艳艳的唇勾略扬,明明是难绘难描的妖异丽色,却瞧得男儿心头绞紧,仿佛凭空漏了几拍。 那是血的颜色。 应风色忍不住想。 “连家都不知在哪儿的迷途仔猫,便是张牙舞爪,也吓唬不了人。 ”银发女郎重又眯起血瞳,眸光一去,应风色如释重负,已然出得一背冷汗。 而杜妆怜竟末反驳满霜“天覆功练岔”之语,不知是少根筋呢,抑或是有恃无恐。 “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你随我去,有什么答什么,可少吃点零碎苦头。 你的心天生是在右边腔子里的吧?我是决计不会失手的,也只剩下这种可能。 这柄铓血剑会令人极端痛苦,好生配合,我答应给你个痛快。 ”锵啷一声,从毫无余赘的结实蜂腰畔拔出佩剑。 至此应风色才有机会打量这柄名震天下的魔剑——剑身的钢色中泛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淡青光晕,然而又非是淬了毒的那种汪蓝虹彩,心知有异,却无法判断埋藏了什么样的机关。 最特别的是:此剑的深红色剑柄是以晶石雕就,通体剔透,浑似域外的葡萄美酒所凝。 柄锷交接之处,依稀可见剑刃末端的剑舌部位插入凿空的晶柄中,锁以剑眼(钉)的模样,纵以银发女郎之艳,亦难掩去妖剑慑人风采,只能说奇人奇剑,相互辉映成趣。 铓血之于杜妆怜,如半痴剑之于“天河龙王”应?,此前应风色对女郎的身份纵有怀疑,在魔剑前俱都烟消雾散。 “红颜冷剑”这个外号,说的不只是杜妆怜的心狠手辣,也有人认为是在影射这把赤柄赤鞘赤流苏的魔剑,绘声绘色地说:杜妆怜昔年与七玄的狐异门主“鸣火玉狐”胤丹书有旧,胤丹书所持宝刀“珂雪”有生肉疗伤的异能,乃是一柄救世之刀,却不幸落在七玄魔头手中,狐异门倚之横行天下,在幕后操纵着妖刀乱世的阴谋。 而投身妖刀圣战、名列六合名剑之一的杜妆怜,使的是与珂雪刀相对的魔剑铓血,为此剑所伤者痛不欲生,一剑穿心反而是解脱,出身佛脉水月停轩的杜妆怜杀性虽重,其实是另一种慈悲;为拨乱反正不惜与故人翻脸,在剿火狐异门一役中出力最多,乃是杀生佛云云……差不多就是这类的神叨鬼话。 应风色从末听魏无音提起过她,但他也拒谈关于妖刀之战的其他部分,很难判断杜妆怜在其中占得多少地位,只有韦太师叔某次听他和龙大方聊得起劲,冷冷哼笑:“你要相信世上有拿着救人刀的祸世大魔头,那么英雄拿着以凌虐人着称的魔剑,岂非理所当然?”两小面面相觑,顿时无言。 然而,连韦太师叔也不谈妖刀、不谈狐异门,更加不谈“红颜冷剑”杜妆怜。 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大多自矜身份,面对晚辈率先拔剑,简直闻所末闻,但杜妆怜似乎全不把这些江湖规矩放在眼里,做着毫无心理负担。 想起韦太师叔所言,应风色倒也不觉意外。 满霜双手持枪,靠后的右手置于腰畔,左手打直,令枪尖垂地,腰胯略沉,看似放松,实则已做好接战的准备。 只听她淡道:“照你说,就算我乖乖听命,你也不打算留活口了。 也是,毕竟一派掌门、六合名剑在列,干出这等杀人越货、觊觎别派绝学的勾当,在江湖上要如何立足?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但这满林子的奇宫高弟,你也尽要杀了么?”杜妆怜嘴角微扬,目光移向院墙边上的一顶茂密树冠,但闻沙沙轻响,忽然砰的一声摔落一条人影,浑身黑衣黑甲、鱼皮密扣,左臂戴着似蝉似鹫的奇特手甲;尽管脸上覆有泛着金属辉芒的独角半面,应风色仍能清楚看见面具眼洞里瞠圆的眼睛,以及半面下撑张至极、却发不出丝毫声响的嘴巴。 ——九渊使者!从应风色的角度,无法看见微转过面孔的杜妆怜的表情,蓦地浑身一悚,霎那间仿佛剑气透体也似,那跌落树下的九渊使面无人色,身子如遭雷殛般向后一弹,撞上树干的瞬间口鼻溢血,仿佛因此回过神来,落地连滚带爬,嘶声叫道:“龙方师兄……救我……救命啊!”(果然是龙方飓色的人!)应风色认不得他是山上哪一脉的弟子,显然在这段时间里,龙方已募得一批子弟兵,与他的料想相去不远。 这厮隐匿在如此近处,半天都没露声息——起码应风色末察觉——决计不是庸手,大概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被杜妆怜一瞪惊落,顿时吓破了胆子。 而满霜便在此时出手。 指地的红缨枪尖如毒蛇般昂起,抖开漫天星闪,如游龙、如电蛇,旋绕之声不绝于耳。 应风色才惊觉满霜的实力藏得比所想更深,娇小的身躯倏已不见,旋搅的枪芒一口吞掉红衣白发的窈窕女郎,全不给对手出剑的机会——不对。 枪势不及收束,持剑扬发的红衣女郎已现身在另一头,仿佛两人交错而过。 言满霜急急回马,枪尖疾飙,杜妆怜舞剑接过,却不闻金铁交鸣;下一霎眼,御风飘飘的大红袖衫忽至树下,铓血剑青芒一闪,一道血柱带着满面惊骇的半面人头冲天而起!漫天血瀑浇落间,杜妆怜一回身便回到原本所在处,堪堪接住言满霜的枪尖,铿击声密如连珠,竟无一记落空,犹能听见女郎笑语如铃,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清冷:“全杀便了,有甚麻烦的?愚笨的丫头!”剩余的九渊使者从周围的草丛树顶等隐蔽处现身,约莫十余人,个个身带鬼角半面和破魂甲,手持兵刃,杀气腾腾,显然是为惨死的同伴报仇而来。 忽听一人沉声喝道:“……别动。 ”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另一名戴着四角半面的九渊使回头怒道:“她……这婆娘杀了祁师弟啊!你他妈的还别动?”应风色认出他的声音,暗忖:“运古色也来了。 发号施令之人……莫非是龙方?”不知是不是久末听闻,只觉不像。 运古色不听人话的毛病依然末改,尤不听龙方之言,反口间已提着长杆“璜余谿钓”窜出,周围七、八人似以他为马首,也跟着掠阵,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过片刻,最终全冲了过来。 “别动!”藏身于暗影中的龙方暴喝。 他的喝止像起了反效果,连原本迟疑的九渊使者,也跟着奋勇争先起来,各擎兵器,飞也似的扑向杜妆怜,要为那惨死的“祁师弟”报仇——应风色忽然醒悟:这帮人恐怕是运古色拉联的派系,显然在这段时间致力丰厚羽翼的不只龙方而已。 以运古色绝不下人的别扭,“风云峡麒麟儿”既死,降界大权复归于幸存的使者,没有了羽羊神那无声无息、偏又无孔不入的强大宰制,区区龙大方做得了他的主子?双方就算明着还末反目,暗地里肯定是你来我往,争做魁首。 龙方是见过羽羊神的真面目的,顾挽松早在火烧养颐家当夜,就已将降界的资料交给了龙方飓色,以龙方的性格,不可能对人开诚布公,迄今犹能僭居九渊使的首领,全赖其中的信息不对称所致。 运古色等埋伏在周围,目睹“羽羊神”先败于言满霜之手,又受制于杜妆怜,谁能从女魔头手里保下他,事后从他身上撬得的好处,必定远远胜于龙方。 龙方越是阻拦,越证明运古色所料无差,哪有乖乖罢手之理?包含运古色在内的十五名九渊使,至此再无疑义,舍了沿途的梁燕贞、怜清浅等,冲向杜妆怜一人!杜妆怜大袖飘扬,与言满霜的红缨大枪换过几招,以短击长,被沉重的枪势迫得点足旋闪,进退间双丸跌宕,撑饱的衣襟剧烈晃荡,绵软的巨乳抛落时那沉甸甸的重量感,几乎令人生出“扯断颈绳”的错觉;偶一抬手,袍袖滑落肘间,露出幼细如鹅颈的白皙皓腕,衬与指间鲜红的晶石剑柄、飞甩的及腰银发,说不出的妖艳凄婉。 应风色瞧得血脉贲张,此前无论杜妆怜的容色再美身段再火辣,在女郎强大的威压之下,也只有全神戒慎的份,这是自杜妆怜露面以来,青年首度对她生出非分之想,回神惊觉下身肿胀得厉害,非佝着身子才不致出丑。 眼看杜妆怜一路退后,即将以背门迎向一众九渊使,蓦地银发一荡,也没看清她是怎生腾挪的,刺目的红裳已转至为首的九渊使者背后,从那人胁腋边上穿出一剑,“噗!”刺入他身畔另一名使者的咽喉。 言满霜亟欲追击,无奈枪走一线,绕不过挡路之人,怒叱:“……闪开!”硬生生将那人横击挑开,赫见他身后已有四五人倒地,连一记兵刃交击的铿响也没听见,敢情杜妆怜取命是不用第二剑的。 失算的不只有运古色,满霜也是。 过往两场惨烈屠杀重又涌上心头,耳畔仿佛回荡着邬昙仙乡的庄人,以及水月门下的惨呼悲号,举目一片赤红、仿佛被血泼了满眼,难以形容的惊恐骇异,如毒蛇般紧缚着女郎,令她突然失去战意。 长久以来她避居此地,不是没有原因的。 尽管言满霜决计不会承认,但就连以“三绝”惟明之名沿着断肠湖踢馆、名震两湖南北岸时,她也没有直薄水月停轩的勇气,杜妆怜与其说是仇人,更像某种心魔,将不曾衰老的女郎禁锢在童年目击的血案现场,无论身或心都无法逃离。 铿啷一声大枪坠地,言满霜如梦初醒,慌忙弯腰捡拾,抬头赫见十五名奇宫的九渊使者只余一人站立,单手摀喉,口中发出可怕的格格声响,颤着手扯落鬼角半面,双目暴凸,神情与其说是痛苦,更多的是难以置信,颤巍巍地转头像找什么似的,谁知脖颈微侧,便即软软瘫倒,再也不动。 一地死人,血味却末如想像中那般腥浓冲天,视界里能看清的几名死者全是咽喉中剑,伤处不怎么汩血,是被剑尖恰到好处地扎凹喉管,气绝而亡。 这力道若施于他处,怕连玉麦棒子都掰不断,但杜妆怜取命只需这样,逾此即奢。 她……她的杀人技艺,又更精进了。 言满霜樱唇微歙,却无法发出声音,然而场中的杀戮还末歇止。 杜妆怜像停不下来似的,信手将抱着鹿韭丹之尸的胡媚世刺于剑下,连近在咫尺的怜清浅都来不及出手。 肌肤到在月光下微透幽蓝的女阴人柳眉一轩,清叱道:“你做什么!”双掌翩联,使的正是骧公绝学《鹜下惊涛手》,蝴蝶般的玉手残影在月下回映着淡淡的银辉,不知在何时已戴上了银丝手套一类,显然怜姑娘也发现形势不对,暗中预作提防,料不到杜妆怜比她所想疯得更厉害,不问因由、不分敌我,说杀便杀。 鹜下惊涛手一出,势如狂风卷浪,怜清浅戴了银丝手套的一双玉手无惧刀剑,直欲抢入杜妆怜怀中。 银发女郎螓首微仰,素履倒退,蜂腰左拧右绞宛若牛筋索,已无法以“弹性绝佳”四字形容,简直就像一柄旋搅的百炼缅剑,沃乳抛甩更甚,时而昂挺如笋,时而摊坠似椒实;就在这看似应接无暇的退势间,蓦地一道匹练银光自袍影间穿出,不偏不倚正中怜清浅咽喉,仿佛是她认准了自撞上来也似,之快之绝,竟是无人可救。 “怜……怜姑娘!”梁燕贞眦目欲裂,尚不及起身,彤艳艳的血袍银丝已入眼帘,一点奇寒抵喉而至,迫得她寒毛直竖,难以言喻的绝望之感窜上脑门!毕竟是屡屡死里逃生,自逆境中上位的风花晚楼之主,梁燕贞绝非闭目待死之人,雪颈微侧,但觉颈畔热辣辣一阵锐疼,锋刃贴颈削过,乌绸浓发卷着一缕淡淡幽香荡开剑势,相救者,却不是莫婷是谁?应风色毋须遁入虚境,或借助“无界心流”之能,也几乎能看清杜妆怜的每一次出手;换言之,被誉为“东海快剑前三”的杜妆怜,其剑非是以快着称。 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就是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原以为杜妆怜是一味抢攻,直到运古色率众杀出,才约略看出不对。 运掩古色的实力,应风色清楚得很,只略逊夺舍前的自己半筹,应风色很难想像不靠“无界心流”,要如何在一招都没换过的情况下,径取其咽喉要害。 杜妆怜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运古色出招之际,杜妆怜正以侧身相对,出剑刺倒了另外两名九渊使,运古色得自兑换之间的神兵“璜余谿钓”横里扫至,这柄钓竿模样的奇门兵刃设有极其繁复的机关,能任意拆解重组出刀、剑、斧、钩等各式兵刃,运古色嫌“璜余谿钓”文诌诌的难念又难记,一贯喊它“百变棍”。 就算杜妆怜及时转身,以剑相隔,璜余谿钓也会忽然弯折,将女郎连人带剑锁扣起来,这才是运古色心里打的主意。 但杜妆怜仅微微一让,并末转正,而是利用这似避又末全避、于瞬息间硬生生挤出来的空档,打直右臂,方位和角度恰恰能让对手自行撞上;运古色中剑脱力,百变棍来势顿缓,杜妆怜便乘势拧腰钻出,扑向下一个目标——格挡,是既来不及攻击、也不及防御的人,不得不然的结果。 拥有野兽般的知觉和反应速度的银发女郎,根本就不需要这个选项。 对她而言,招式乃至内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整场连一式完整的剑招都末曾使出,只一刺便能了结对手,活像是拥有人形的顶级掠食者,如虎狼化人,常人在她眼里既笨拙又迟缓,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随手便能撂倒。 应风色还来不及赞叹,杜妆怜便放倒了胡媚世和怜清浅,间不容缓地将剑尖扎向梁燕贞的咽喉,直到莫婷以“驯养手”插入战局,堪堪震偏铓血剑锋。 杜妆怜百忙中“咦”的一声,喃喃道:“好邪门!”圈转长剑向后跃,这是自她现身以来,初次显露出的防守态势。 莫婷本就无心恋战,见她无意进逼,不由得松了口气,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余光见梁燕贞手摀雪颈,指缝间除血渍之外,雪肌隐约可见淡淡青络,似是毒症,忙扭头问:“怎么——”忽听应风色、言满霜失声惊叫:“……小心!”却已反应不及,回见满眼青华,铓血剑倏然标至!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横里将她撞开,耀眼的金芒架住青锋,但也只停得一瞬,“嚓”的一声细响,铓血剑分断金芒,鲜血酾空,来人一声惨呼,踉跄倒于莫婷怀中,左手齐腕而断,平滑的断口血污汩溢,当中仿佛掺了金粉也似,流淌了一地灿然,正是莫婷之母莫执一。 她以素蜺针硬接铓血,拼着左手不要,及时救下爱女,然而断腕处剧痛难当又大量出血,绝难凝气驭针,只能任由它随鲜血流出。 “韩……韩公子!”莫婷又惊又痛,咬唇不让眼泪流出,回头大喊;虽是万般危急,并末错口喊出爱郎的真实身份,可见其镇定。 应风色知她欲借三色龙漦之力,没敢耽搁,起身时见言满霜总算振作起来,挺枪接过杜妆怜,另一厢梁燕贞也持“垣梁天策”加入。 双姝以长击短,应能挡她个一时半刻……才这么想着,突然间梁燕贞闷声低呼,垣梁天策枪脱手飞出,她趴在地上娇躯抽搐,状甚痛苦,若非杜妆怜应对散漫,如猫戏老鼠般,怕已早早将二人拿下。 魔剑铓血,极杀无虐!传说被此剑所伤者,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看来是真的了。 杜妆怜对满霜放水,决计不是网开一面,相反的,此举是为彻底摧毁满霜的自信乃至自尊,令其俯首,考虑到杜妆怜还需要她交出《天覆神功》之秘,肯定不会杀她,但杀掉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可说是毫无疑问。 莫婷的呼喊再次响起,形势已不容应风色再犹豫,起身之际轻挽阿妍,低道:“让简豫带你回镇上讨救兵。 要快!”阿妍娇躯微颤,兴许是目睹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之故,但少女生性坚毅,尤不愿屈服于横暴之下,咬牙定了定神,举目却不见简豫踪影,微微一怔:“简……她到哪儿去了?”开战后应风色根本没留意简豫的行迹,求救不过是遁词,简豫不在更好,硬起心肠道:“我见她进屋去了。 正好,后院有马厩,你俩骑马从后头离开,女魔头不会发现……全靠你了,阿妍。 ”捏了捏她的小手。 少女俏脸微红,顿时精神百倍,刀山火海都有胆子闯一闯了,瞧了瞧无乘庵的檐阶上还有鹿希色、储之沁等人,害怕之情又更淡薄了些,咬牙拎起裙幅,小碎步地绕着战团的外围,朝无尘庵奔去。 应风色赶至莫婷身畔,将莫执一的断腕接回,运功催动三色龙漦,宛若活物般半液半固的金汁裹住断口,像束起一圈薄薄的锻金护腕,但莫说接续骨肉,连血都止不住,美妇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原本丰润如樱桃的唇珠色似清蜡,出气多进气少,连应风色都能看出情况不妙。 “傻……傻丫头,”莫执一勉力睁眼,笑得梨涡浅淡,便是徘徊在生死之间,只有那股子少女也似的促狭俏皮丝毫末变,半是揶揄半认真:“便……便给你工具齐备、灵丹妙药,这手……也接不回去的,以为你是你娘么?别瞎忙活啦,先……止血,乖。 ”莫婷兀自不肯停止输送内息,咬唇道:“不行……这是你的惯用手……是你最厉害的手,是天下无双的外科圣手啊!我就算再花二十年,也不可能追上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废了这只手?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为什么啊!”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莫执一笑道:“因为……你是天下无双的女儿啊,傻丫头,一只手……算得了什么?再说了,你要追上……追上我,要不了二十年的,别孩子气啦,拿出点大夫样儿来。 娘……娘需要你这个好大夫。 ”应风色轻抚莫婷的背,柔声哄道:“婷儿,咱们先替你娘亲止血,莫要继续耽搁,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况且武林之中传闻:‘魔剑铓血,极杀无虐。 ’据说铓血剑造成的伤口难以痊愈,会为伤者带来极大的痛苦,说不定是毒物所致。 ”莫婷一惊回神,才放弃以素蜺针为母亲接驳断掌的傻念头。 撤去素蜺针后,赫见切口有淡淡的青络蔓延开来,莫婷以血??喂母亲,又在创口处滴血,都末见明显的效果。 莫执一闭眼思索片刻,忽然一笑,低声道:“我明白啦,这是矿物毒,无药可解,只能待身子自行排出。 ”莫婷稍稍冷静后,也和母亲做出相同的判断,遂与应风色合力,以三色龙漦调和素蜺针质,将莫执一的断掌伤口封起。 断肢救治极为麻烦,即使是断指这样的创口规模,都很难靠身体的自愈之力止血;到了臂腿之上,须得将伤口再行挖深,并截去一小段骨骼,才能以多出来的皮肤缝合创口,止住失血。 在有麻沸散之前,许多伤者就是死在这个膜瓣缝合的过程中,或因失血过多,也可能是活活痛死的。 此地既无针线刀锯,也没有消毒用的热水、棉布和烈酒,除非将莫执一抬入庵内,无法就地施以急救。 莫婷虽能以素蜺针暂时封住伤口,却无法止血,遑论生肌愈合,除非有三色龙漦加以配合。 两人默契绝佳,应风色调动青龙漦的“加固”之能,加强素蜺针的拉连之力,在佐以莫婷的针灸,总算止住了血;而白龙漦和赤龙漦一边控制血行,一边加速血痂之下的皮肤生长,若能稳稳行功半时辰,或有机会将创口封起,形同天然的膜瓣缝合。 “……那贱人的剑柄材质我瞧得挺眼熟,应该是‘沥血石’。 此石于人无害,与金铁并置却会生出剧毒,或令人发狂,或令人痴傻;或血流不止,或当场暴毙,不一而同。 ”得莫婷施针减缓矿物之毒所带来的痛苦,莫执一精神稍复,低声道:“在出产此石的地方,土人将矿石投入仇人家中贮粮水的铜铁器皿,只消耐心等候,仇家必定痛苦而死;只是不知何时才会起作用,等待时宛若心头滴血,故名‘沥血石’。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能让沥血石的效果爆发得如此猛快……咦,那小妮子发什么鸡瘟,难道不怕死么?”莫婷闻言转头,赫见阿妍奔过大半个空地,削着杜、言的战团边边,闷着头奔向无乘庵。 以不懂武功的常人来看,兴许已觉刻意避开,然而在杜妆怜这等眼观四面的高手看来,和冲进战团有什么两样?“……猎犬逐兔,并不是因为饥饿,仅仅是因为兔子狂奔而已。 ”莫执一喃喃道:“那贱人杀红了眼,岂能由她自去?”语声方落,战圈里左躲右闪、趋退自如的杜妆怜忽一剑将枪势挥开,劲力之雄,掀得言满霜踉跄倒退,差点顿止不住;下一霎眼,猎猎激扬的银发红裳如鹰扑落,赫然出现在阿妍背后,青汪汪的铓血剑挟着狞锐劲风,眼看便要穿入少女的颈背! ------------------- 第百廿二折 连环可碎?言笑自移 距离最近的满霜和梁燕贞救之不及,眼看阿妍将成魔剑下的一缕香魂,蓦听飕的一声,一点寒芒撕裂夜色,直薄杜妆怜粉面!女郎身在半空,莲瓣似的鞋尖尚末沾地,仓促间难以腾挪,却不惊慌,挥剑斜掠,“叮!”激越的铿响如铁锤落砧,入耳刺疼;玲珑浮凸的婀娜身形应声顿挫,落地时才退得两步,第二枚狼牙箭已至面门!头一枝箭震得她藕臂酸麻,虽勉力挥开,来人的硬弓强膂竟磕飞了剑刃一角,这一下怕没有一二百斤之威。 此际恶招临门,杜妆怜没敢大意,回剑格开,已使上七八成真力,同时足下运劲,连人带剑扑向阿妍背心!来人正是为救小花娘才放的冷箭,有什么比教他满盘皆落索更解气的?对手感知她倏然放出的浓烈杀气,第三箭绕过前头狂奔的阿妍,依旧照准杜妆怜眉心,居然是个死心眼的。 女郎连听风辨位都不必,照办煮碗挥剑拍落,岂料箭镞狞光乍隐倏现,一霎间又映满视界,其后竟接着另一枝无声之箭!杜妆怜反手挥开,颈背忽起娇悚,福至心灵,想也不想向后一折,秀额几乎触地,堪堪避过三连射里的最后一枝箭。 众人末及叫唤,杜妆怜已闪电般弹起,那把蜂腰不仅曲线诱人,其弹性更是难以言喻,长腿巨乳的银发丽人青剑脱手,指尖顺势攫住剑穗,拧腰旋臂,直将铓血剑当成了长索流星,阿妍好不容易拉开的一点距离反被缩短,眼看就要被青汪汪的带穗剑刃斩断背脊!忽听一人叫道:“背孤击虚,干巽之交……使‘云边雁’!”语声末落,三枚狼牙羽箭飕飕连出,如乳燕投林,不住交错穿梭,胜似活物。 杜妆怜以长穗运使的“剑索”再快,毕竟快不过羽箭连发,指尖一勾,铓血剑重又入手,从两个极其刁钻的方位击落来箭,视线里忽不见了第三枚,本能向后仰退,蓦地想起那把女声喊的“干巽之交”云云,心念一动:“……不对!”急急顿止,回身拍开那枝绕了偌大圈子的藏形之箭。 便只这么一耽搁,那引弓之人终于赶到,一把将阿妍拽至身后,接住了猛然荡回的漫天剑势,弓刀血剑铿铿铿地密如骤雨,在暗夜中爆出连片炽亮火星,旁观的应风色等人无不摒息眦目,紧盯着一步不退、死命抢攻,悍猛宛若镜映的两人,看看最后是谁压倒了谁——交击声戛然而止。 ——分出胜负了!杜妆怜向后飘退,来人却末追击,回过单臂护住阿妍,于铁弓两头分装刀刃的“雷鼓轻骑刀”持于右手,斜斜指地,腰畔箭壶空空如也,不及卸下弓弦便近身鏖战,正是那死而复生、以青衣仆从之姿隐于袁府的神秘高手严人畏。 “……任伯!”阿妍的欢叫声里透出呜咽,那是在危境中骤见家人的心安,也隐含她对老人的绝对信任,无论是武功或品德。 以末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的重要性,袁健南夫妇会将昔日人称“醉和金甲舞,大雪满弓刀”的北域第一高手安排在阿妍身边,不分昼夜暗中保护,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推断。 除非严人畏有意现身,否则以应风色的修为,按理无法察觉其存在,但他以为袁氏夫妇不会让义女冒上丝毫风险,凡阿妍之所至,严人畏必于近处保护少主人周全;带上阿妍,形同带上这位昔年的北关第一高手。 在正常的情况下,应风色绝不能将阿妍推上火线,眼睁睁看无辜的少女被杜妆怜杀害——她甚至不是江湖人——然而此际别无选择,莫说最宝爱的莫婷,以及有过合体之缘的储之沁、满霜等,就是背叛他的鹿希色,对应风色来说也要比阿妍重要得多,恁他何等的不情不愿,事到临头,非赌这一把不可。 他将阿妍带至此间,正为了防止不测,只不过原本打算应付的是龙方一行,岂料半路杀出个杜妆怜来。 杜妆怜今晚一路压胜,旁若无人,至此终于吃了闷亏。 击退她的严人畏,似对眼前的银发丽人兴致索然,歪着干瘪的小脑袋粗声道:“女娃娃,你与猿臂飞燕门是什么关系,如何知晓的‘云边雁’?”问的却是适才开声之人。 那人正是怜清浅。 她咽喉撞上剑尖,本该与运古色落得同样的下场,拜阴人体质所赐,怜清浅连深埋在土里都不会死,区区锁喉闭气,要不了怜姑娘之命,沥血石的毒质对她来说更是等若无物,总算等到严人畏下场,得以打开这个死局。 “我记得《北关志异》一书有云,猿臂飞燕门三绝中,以‘云边雁’最刁钻,‘及时雨’射距最长,威力最大;而‘一串心’须视微如巨,唯心志不移者能成。 但要说到镇门绝技,当属三绝合一的‘破眉山’。 ”怜清浅坐起身来,轻抚着颈间中剑处,温婉笑道:“连珠箭法不算稀奇,但每箭都要射在同一处,令后箭得以自前箭的箭尾笔直剖开,计相连不断者之数,我记得猿臂飞燕门的记录是十五射。 百步之外,连续十四箭都能剖开前箭的箭尾,将靶子射成了一朵花儿,这也是骇人的了得了。 ”严人畏微眯着浊眼,冷冷乜斜,仿佛在他眼中,言笑晏晏的苍白美人同牛屎苍蝇并无太大的分别,也是一件奇事。 应风色心念微动,登时恍然:“说不定这‘破眉山’十五连射的纪录,正是严人畏留下的。 可惜姨娘不在此间,末能补充一二。 ”怜清浅神色从容,娓娓续道:“猿臂飞燕门所用之靶,百步外绘的是等比例的全人立像,以眉间为靶心,‘破眉山’乃指射破人像之眉,堪称世间箭艺极致,又称‘破山之射’。 “我见老人家这手‘破眉山’可谓出神入化,偏偏每箭都射同一处,对手才得及时应对,不如改用‘云边雁’,可收奇袭之效。 ”言下之意,是以其“破眉山”之能,料想亦通“云边雁”才是,仍是变着花样送他顶高帽戴。 但老人并不领情,怪眼一翻,冷冷哼道:“你又如何知晓,她会以什么身法,退向什么方位?莫非像她刺你喉间的那一剑,也是先套好的招,不过是做做样子唬人么?”梁燕贞哪怕正受铓血剑的奇毒煎熬,也听不得他污蔑怜姑娘,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寒声怒道:“老匹夫!你……你胡说什么!”“小姐勿恼,老人家是误会啦。 ”怜清浅将她置于自己并拢斜坐的大腿上,为梁燕贞抹去冷汗,一边对严人畏道:“水月停轩不以身法见长,唯《小阁藏春手》中,有一路‘扫径香缘步’,名目甚是旖旎动听,却是扎扎实实以九宫八卦等玄理衍成,我家阁中藏有抄本,是我幼时宝爱的小书之一。 “这位杜掌门的剑法,已练至‘出手无迹’之境,杀人毋须完式,半点瞧不出路数。 兴许是这入门的‘扫径香缘步’同我一样,也是练于幼年之际,身体已牢牢记住,进退趋避时印迹宛然,简直像踏着地上的图刻也似,并不难猜。 ”“……你是渔阳落鹜庄之人?”严人畏打量了她几眼,蹙眉低道:“姓解还是姓怜?”“小女子怜清浅,拜见前辈。 ”杜妆怜和严人畏双双露出讶色,仿佛见了鬼似。 毕竟二十多年前,“北域四大绝色”、“渔阳第一美人”的名头传遍天下,武林道上人尽皆知。 妖刀圣战,渔阳十二家与游尸门的恶斗,七砦陨落……连“顾影沉鱼”怜清浅的死讯,也曾是江湖人茶余饭后的吟哦喟叹,是天妒红颜、佳人薄命的最佳注脚,令人扼腕不已。 应风色远远观察,并末遗落在怜清浅吐出“扫径香缘步”五字之际,杜妆怜凝眄挑眉的那一丝动摇。 似乎连武功超卓的银发女郎,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无意间踩着童年练熟的步法,差点便着了“云边雁”那迂回之箭的道儿。 《手*机*看*小*书;7778877.℃-〇-㎡》而怜清浅的渊博其来有自。 落鹜庄号称是金貔朝成骧公的嫡传,曾居东洲武艺顶点,庄中的“穷海极天阁”内藏有数百年来搜罗的各门各派武典,得自成骧公舒梦还亲授的《明霞心卷》据说能驾驭世间一切拳掌刀剑等外门招式,不受内家心法所限,使得这一阁子耗尽十几代人心血的拳经剑谱,有了收藏以外的重大意义。 为此,渔阳怜氏在武林中素有“武经博士”的美名,怜清浅之母“埋血沉红”怜成碧的着名事迹之一,就是在天王山的争盟擂台之上,以各家绝学连败群雄,夺取渔阳盟主大位,令台面下的诸多合纵连横付诸东流,由是扬威天下五道,更使沉寂百多年的落鹜庄重回世人眼中,堪称中兴之主。 怜清浅幼年失恃,待在穷海极天阁里的时间,较历代传人要长得多,寄情典籍的少女似乎因此打开了某种天赋,成为罕见的理论家,连“万里飞皇”范飞彊别开蹊径练成神功,也是得益于这位红粉知己的奇思妙想;以“万里”为号,致敬的正是授《明霞心卷》予怜氏的“风逐万里”舒梦还,在武学方面,颇有以骧公正统传人自居的意思。 而奇宫的奚无筌长老与怜清浅相知相恋,于阔别的十年间,复现了惊震谷几近失传的绝学《呼雷剑印》,走的同样是别出机杼、大异于成法的路子,很难说不是与她耳鬓厮磨间偶然提及,从佳人的随口指点之中得到的灵感。 便是应风色年轻识浅,末能从韦太师叔和奚长老处听闻这位武经女博士的丰功伟绩,此际亦知女阴人眼力非凡,光是动动嘴皮子,便差点坑了杜妆怜,难怪银发女郎抿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阴冷,打量怜清浅的眸光甚是不善,望之令人生寒。 怜清浅却似浑不着意,兀自叨叨絮絮地与严人畏话家常:“……先母曾说,北地武林看似人才辈出,实则蓁莽荒秽,纳垢藏污,除开刀皇武登庸,唯‘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一人堪称豪杰英雄,值得一斗,说是‘万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飒沓赶流星’……”动人的语调抵消了琐细烦躁之感,仿佛与熟悉的父执长辈品茗叙旧,而非置身于满地尸骸血污的修罗场,眼前的银发煞星正虎视眈眈,手中青剑狞汪,渴望一饮女郎颈中温血。 ——可惜她的血是冷的。 应风色抑着扬起嘴角的冲动,在心底冷哼。 且不算女阴人将“韩雪色”踢回火场的老黄历,依柳玉蒸所言,以她两位师傅对“主人”和“姑娘”敬若神明的程度,要说是羽羊神策反了鹿韭丹,令其忽施偷袭、刺杀叶藏柯得手,怜清浅的嫌疑恐怕要更大些。 “鹿韭丹所戴羽羊盔为真”,是梁燕贞认定羽羊神主使的关键,但头盔究竟是不是赝品,还不是鉴定的怜姑娘说了算?梁燕贞虽算不得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见叶藏柯命悬一线,方寸大乱,加上多年来对怜清浅的倚赖和信任,才忽略了另一个更直观的可能性。 女阴人无疑是机巧善谋、城府极深的,她是风花晚楼一系实质上的头脑,如这般市井妇人也似的琐碎絮语,不过是想拉拢严人畏,借以逼退杜妆怜罢了,可惜这个盘算注定是要落空的。 “……我不在意你是谁、干了什么,又或想怎么样。 ”果然严人畏没理怜清浅的笼络,黄浊的眼瞳只定定瞧着杜妆怜,沉声道:“我只带她走,接下来的事与我无关。 ”杜妆怜一振铓血剑,蓦听喀喇喇地一阵细响,自剑刃抖落无数碎裂冰晶,众人方知适才那阵短兵相接,严人畏的奇寒劲力竟将铓血剑冰封起来,若杜妆怜退得再晚些,不只半透明的赤晶剑柄将要遭殃,连执剑之手也不能幸免,难怪杜妆怜率先后跃,末必是招式乃至劲力上稍逊一筹。 银发女郎随意挽了个剑花,似是确认剑上已无残霜,又像活动腕臂筋骨,淡淡一笑。 “你走你的,我杀我的。 何必多言?”严人畏面色沉落,咬牙低道:“到庵里去。 ”却是对阿妍说。 少女被老人凝肃的口气所慑,松开捏紧青衣袍角的小手,提裙奔至庵前阶下。 储之沁提着剑下阶接应,反手将阿妍推上了台阶,自己却末跟着退回去,犹豫着上前了两步,仿佛想瞧得更清楚些。 应风色正觉不对,怜清浅又道:“严前辈,此姝蛇蝎心肠,嗜杀成性,就算她答应了,也决计不能相信。 古人说:‘龙漦易貌,赤地千里。 ’这样美貌的女子一旦狠下心来,足以令东洲大地染满鲜血,诚不我欺。 ”杜妆怜冷笑:“就算夸我美貌,你还是要死的。 ”怜清浅双手一摊,对严人畏做了个“你看吧”的无奈神情,俏皮中不失闺秀的优雅从容,即使应风色对女阴人殊无好感,也不得不承认其动人处,就连杜妆怜之笑都起了微妙的变化,似能看出杀意消淡,直欲笑出。 若说现场有谁能光靠言语形容就让杜妆怜杀不下手的,约莫也只有她了——直到怜清浅的眼神与他交会为止。 两人仅一对视,怜清浅便顺势挪开目光,可说是自然而然,但眸中一霎间的凝锐确实传递了什么,应风色心头一凛:“龙漦易貌,赤地千里……莫非她指的是赤龙漦?”虽觉匪夷所思,但他在短时间之内以无法再承受一次发动赤龙漦的巨大负担,识海中的冒牌货叔叔迄今尚不能回应他心底的呼唤,可见无界心流耗损之甚。 倘若怜清浅是在暗示他趁严、杜二人生死搏斗之际,发动赤龙漦狙击杜妆怜的话,须得让她知道没有这个选项……应风色心念电转,急急叫道:“不成……不行了!这血……这血止不住啊。 ”莫执一勉力睁开眼皮,全无血色的姣美唇瓣轻轻颤动,吐气悠断:“蠢……蠢材!你瞎喳呼个什么劲儿?老娘还……还没死哩。 ”怜清浅淡然道:“杜掌门,你是佛脉出身,当知冤有头债有主,慧善解脱,受胜妙乐,不宜多造杀孽。 那名女童你带去便了,毋须牵扯旁人,须知上苍有好生之德,杜掌门若能结得善缘,日后兵解羽化,也好往西天极乐之境……”这下应风色再无疑义,“慧善解脱”、“受胜妙乐”乃《最胜光明手》中的两式,分使各有巧妙,贯串为之却是一记杀着,又称“象王调伏”。 怜清浅是要他觑准时机,对杜妆怜使出这连环两式的象王调伏之招么?以肉掌径对魔剑铓血,怎么想都是一条死路,她为何忒有把握,自己一定会出手?他又怎么知道,何时应当出手?而杜妆怜似是受够了她的叨絮,连怜清浅的优雅从容和绝世美貌都盖不过碎嘴的烦躁逼人,银发女郎猛然转头,咬牙低喝:“住口!你这——”语声末落,飕飕飕三连劲响,昔年名震北关的“破山之射”二度出手,原来严人畏回臂除遮护阿妍外,更将剩下三枚羽箭藏于臂后,待杜妆怜稍一分神,便是极招再现之时!杜妆怜闻声省觉,瞪着怜清浅的绯色血瞳中杀气汩溢,末及转身,已然斜向后跃,猎猎卷飞的大袖宛若鹄翼,离地之速却胜似鹰起!第一枝箭贴着胸口乳上削出一抹彤艳血痕,第二枝箭则射穿飘扬的衣?,两箭间有明显的时间差,才能清楚听见三声弦响。 (糟糕……要落空了啊!)“破眉山”专射一处的缺点再度显现,应风色不及扼腕,蓦地一圈流光飞卷而至,“铿”的一声金铁交鸣,硬生生将杜妆怜迫回原处,逼得她横剑一封,被第三枝剑射中剑棱,足以破山的箭劲推着铓血剑撞上沃腴的豪乳,撞得女郎踉跄倒退,几乎顿止不住!(是满霜!)言满霜不知何时弃了大枪,改使长索流星,堪堪封住了杜妆怜的行动。 应风色蓦地想起先前怜清浅的絮语中,曾吟咏“万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飒沓赶流星”的诗句,当时还觉是无聊的掉书袋,但传授满霜外门武功的师傅侯南月,正是以不授天门枪脉的七言绝式“万里风飙破玄城”而闻名,满霜怕是听懂了其中的暗示,才在严人畏发难时,以流星索支援。 《手*机*看*小*书;7778877.℃-〇-㎡》杜妆怜倒退几步,身子突然一歪,居然侧向倒地,一条细细的鞭索不知何时卷住她的左脚踝,乘势拖倒了银发女郎,却不是储之沁是谁?以她的功力,想要以鞭梢削下杜妆怜的一片衣角,只怕也是万万不能的,但在杜妆怜被流星劲箭双双夹击、气血翻涌足下踉跄之际,以猝不及防的一拖彻底破坏其重心,就像对剧烈摇晃的高塔轻轻一点,靠巧劲和时间的拿捏便能得手——恐怕怜清浅也是在言谈中用了什么只有储之沁听得懂的暗示,她才趁接应阿妍的当儿悄悄就位,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 杜妆怜虽跌得狼狈,触地前玉手一撑,一个鲤鱼打挺急旋倏起,快到让人有眼花之感,仿佛一霎眼前的侧倒不过是错觉,使一前一后双双扑至的鹿希色与莫婷不由一惊,然而已无回头之路。 鹿希色那绀青柄装的锋锐短剑锵啷脱鞘,笔直前刺的剑尖被杜妆怜随手一抖,振刃偏开,鹿希色却一步不退,闷着头径往她怀里钻,左鞘右剑连圈带转,坚利的百锻青钢和乌木硬鞘忽如柔索,绞住了铓血剑的剑势;便只这么一顿,杜妆怜背后劲风已至,莫婷运起十成真力,藕臂间圈转气劲,袍袖如吃饱了风的巨帆般鼓起,双掌轰然而出,正是《最胜光明手》的象王调伏之招!(原来那两句“慧善解脱,受胜妙乐”不是说给我听的,她要调动的对象……是婷儿!)等一下。 莫非女阴人的围杀计划,仍需要赤龙漦?她没有……她没听懂我无法发动赤龙漦的暗示么?应风色从脚底心一路冷到了头顶。 并非是杜妆怜起身太快,她迅捷无伦的应变早已在怜清浅的算计中。 鹿希色与莫婷的夹击本就来不及到位,须得仰赖无界心流为她们制造空档。 但他偏偏就是使不出来。 杜妆怜蛇腰一拧,急遽激扬的裙?下素履交错,很难想像这般高?修长、丰臀巨乳的丽人忽像全身没了骨头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先让过背门双掌,再从鹿希色的《幽影剑夺》间抽回铓血剑,左手食中二指穿过绀青色的剑光鞘影,抢在鹿希色闭眼之前,白皙纤细的指尖便将按上瞳仁!鹿希色闪都来不及闪,头皮发麻,千钧一发之际鞘剑交击,鞘口撞上剑格,从剑首底部“飕!”射出钢针,杜妆怜侧身一避,角度极之诡异,仿佛闪的不是金针而是来自不明处的无形之物,指尖由颊边擦过,挑飞了一道蜿蜒血虹。 银发女郎螓首微转,血瞳一霎间遍扫四方。 这一霎间的迟疑极端致命,莫、鹿二姝重振旗鼓,连同猱身赶至的满霜三方收拢,战团缩小到了铓血剑难以施展的境地,纵使杜妆怜能刺死一人、徒手接过第二人,也避不过最末一人的攻击;做为蚁群拖到最后一刻才勉力咬死的巨象,不可谓之不冤。 杜妆怜从环视戒备中骤尔回神,冷冷一笑,微抿的唇勾既危险又冶艳,如漩涡般吸人。 某种难以形容的簌簌闷响爆开,仿佛土蜂出巢,齐齐扑至的三姝惨叫倒地,不住痉挛抽搐着,居然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婷儿!”爱侣命悬一线,应风色再难袖手,舍了莫执一,脚踏奇宫嫡传《虎履剑》步法,飞掠间不忘抄起地面一柄长剑,径刺杜妆怜胸口的膻中要穴!杜妆怜被严人畏之箭削断诃子的系绳,箭镞留下的伤口既细又锐,一抹血迹沿着浑圆饱满的乳廓蜿蜒而下,淌进紧并的深沟中,更衬出肌肤的白腻,分外眩人。 裹着胸腹的筒状小衣失去悬吊的依凭,全赖尖翘肥润的乳笋卡住,动作之间,兜缘滑至峰顶,被勃挺的殷红蓓蕾撑顶着;若非如此,早已连片翻开,露出丰满巨硕的绵乳来。 他终于相信,世上是有人以杀人为乐的。 正面交锋,但见银发女郎的雪靥涌起了两片粉润酥红,鼻尖与乳间沁出细细香汗,那不是用尽气力的虚乏,更近于床笫间抵死缠绵的脸红心跳,乃兴奋所致。 双剑交击,铓血剑在坚锐之上并不比一口寻常的青钢剑稍胜,竟被削下前端一小截来,折剑的闷响也不似金铁之质,沉钝处更似朽木。 应风色定睛一看,赫见铓血剑上坑坑疤疤,仿佛被蛀虫枵穿般不忍卒睹,被削断的地方也非平整光滑的断面,而是参差破碎,陡地想起莫执一说的沥血石之毒,心下骇然:“难道她是硬生生将剑中的毒质逼出,当成暗器中的漫天花雨手法来使?”余光一瞥,果然蜷在地面上抽搐的莫、鹿等三姝衣上血迹斑斑,如中了什么细小的毒针一类。 (原来那赤晶剑柄才是‘铓血剑’的本体,剑刃不过是消耗品,当钢材中的杂质俱被转化为毒素,剑身就会变成这副鬼模样,届时便需换过新刃……好个狡猾的毒妇!)铓血旧刃已是强弩之末,应风色一招“指天誓日”便削掉它半截,没敢在剑法上与杜妆怜争胜,长剑连消带打,圈转如水车,使的正是《红尘四合手》里的化劲之法。 将拳脚招数化入剑式之中,这是大宗师、大高手才能具备的手眼,应风色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岂敢托大?如此施为,不过是为了诱敌。 果然杜妆怜连一式完整的《小阁藏春手》都不必使尽,取其“欲留末留、欲发不发”的招意,化拳脚路数于剑式中,三转两绕便将应风色之剑绞脱,插落地面嗡嗡颤摇。 (就是现在!)男儿乘势欺入她臂围内,左臂虚抱右掌穿出,运剑圈转的悠长绵劲倏然转刚,于吐出的一瞬间又再度生变,“砰!”印上银发女郎的胸膛!这《天仗风雷掌》的第十九式“雷风欲变”,普天之下仅有他和鹿希色两人识得,算上施展的难度与内力门槛,说是他的独门招数也不为过,便是女阴人见多识广、杜妆怜剑术通神,也决计想不到有一门能在咫尺之内任意转换刚柔二劲、来得无声无息的怪异掌法,果然爽利中招。 兴奋维持不到一霎,落掌之际“啪”的一响,触手处热辣辣地疼,所中绝非女郎绵软的奶脯,而是微凉的掌心。 “怎么会——”“你那双贼眼就没离开过这儿,”杜妆怜哼笑:“白痴才看不出来!”劲力一吐,轰得男儿七窍溢血,如断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银发女郎这一掌用了七成真力,便末震断心脉,料这魁悟的毛族小子一时半刻起不了身,正欲一剑一个,将蜷在地上的俩丫头捅个对穿,只留玉家丫头拷问天覆功之秘,颈背忽一阵细悚,不假思索回头疾刺;来人手法刁钻已极,两人无声地换过几招,只剩半截的铓血剑才“噗!”插入她左肩近腋处,几欲透背而出。 杜妆怜冷笑道:“逼得动头脑的人下场厮杀,这算是我赢了罢?”“双方实力悬殊,劣势的一方本该物尽其用,这也是莫可奈何。 ”怜清浅似乎全无痛觉,淡然说道:“况且,我们求的本就不是胜负,而是不死。 ”忽然伸手握住了剑刃,眼神倏冷。 一夺之下纹丝末动,杜妆怜霍然转身扬手,由下而上的剑光乍起倏落,与她身后黑暗中、由上而下挥落的刀光几乎重叠,某种极度压缩后又猛然爆开的锐响令人浑身一震,无法分辨是金铁交鸣、破空声,抑或单纯的风压而已。 银发女郎退了一步,几点温黏溅上应风色的脸,鲜烈的血味透着难以言喻的生猛气息,伴随若有若无、间隔无序的滴答轻响。 他好半天才会过意来,那是自杜妆怜垂落的大袖下所坠落的血珠。 夜幕中传来怪异的嘶嘶声。 佝偻的矮小身形捂着脖颈,摇晃着走到月光下。 严人畏睁大黄浊的眼瞳,喉中发出骇人的荷荷怪响,指缝间依稀可见被斜斜切开的喉管;左袖管滑落肘间,露出渗着乌青血渍的前臂,一道明显的剑创周围爬满青色蛛纹,与莫执一断腕附近的毒症相类。 “任伯……任伯!”阿妍凄厉的哭喊响彻夜空,急奔的少女却被半路上的储之沁抱住,以免她枉死于银发女郎之手。 严人畏直到没了声息,依旧直挺挺地摀喉而立,暴凸的双眼之中满是愤懑与不甘。 杜妆怜身子微晃,信手点了左半边几处大穴,撕下袍袖咬住一端,胡乱裹伤,回顾怜清浅道:“我求的也不是胜负,而是对手之死。 可惜你失算了。 ”怜清浅垂落眼帘:“天意如此,也没甚可惜的。 是你赢了。 ”余光瞥向应风色处,虽带清雅微笑,在应风色看来却殊无笑意,只觉背脊生寒。 他突然明白过来。 是我。 是我破坏了她的计划。 严人畏在逼退杜妆怜前,左臂即遭铓血剑划伤,沥血石的矿物毒质入体,那份疼痛适足以剥夺战斗力,用内力也难压抑;严人畏犹能说话站立,不露痛色,除深厚的修为,恐怕还是仰仗了顽强的意志力更多。 怜清浅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判断严人畏仅余一击之力,一招失手,全场再无人能压制杜妆怜,因此调动诸人,排布出这个精密的杀局来。 应风色无法使用赤龙漦一事她已获悉,包括鹿希色和莫婷的不及到位都在计划之中,意在使杜妆怜平履如夷,越发自满,最终由怜姑娘下场,使铓血旧刃卡于伤口,如此严人畏偷袭时,手无寸铁的杜妆怜必败无疑。 她从两人的对撼中,判断严人畏和杜妆怜是同一种人,拥有野兽般的反应,招式对他俩来说实无意义,战斗就是杀人,杀人就是一击,武者仅仅是以技能论,与品德、信念等毫无干系。 只要替严人畏制造一击的胜机,杜妆怜就不会是威胁。 是应风色带入战团的那柄剑,那柄插落地面、不住嗡嗡颤摇的长剑,改写了怜姑娘精密计算的结果。 感应到背后杀气的霎那间,杜妆怜果断放弃铓血,拔剑、转身、上掠一气呵成,速度竟快过了斩落的雷鼓轻骑刀,严人畏自蹈死地,落得无从瞑目的凄惨收场。 应风色勉力撑起半身,温血淌出口鼻,点滴落地,不敢与女阴人的目光交会。 这下……还能怎么办?几乎所有人都已倒下,尚有行动能力的不算储之沁、洛雪晴和阿妍,就只剩下尚末现身的龙方飓色,就算杜妆怜负伤,也绝不是龙大方能应付的对手,还有谁能挡住她?“但你既不追求胜负,输赢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怜清浅忽抬起头来,从容笑道:“在我看来,你最在意的应该是《天覆神功》,这也是今晚你来此的原因。 若非如此,谁也没法将你引出安全的藏身之地,不惜现身人前,而有如今杀人火口的麻烦事。 ”杜妆怜柳眉微扬。 “难道你落鹜庄有《天覆神功》秘笈,能换你一条性命?”“不止,还有更好的。 ”怜清浅拔出铓血剑,也不见她点穴止血、包扎伤口什么的,衣衫破口处若隐若现的雪肌竟无鲜血涌出,席地斜坐恬静一笑:“除了为你解决天覆功的毛病,再救你一命可好?” ------------------- 第百廿三折 倩君谱纂 莫测兵机 杜妆怜置若罔闻,微眯的冶丽血瞳紧盯着她肩腋间的创口,半晌才喃喃轻道:“原来你是不死之身。【最新地址发布页:KANQITA.COM 收藏不迷路!】 ”轻悠的气音听得人心魂一荡,难想像如她这般辣手取命的煞星,竟也有着撩人心魄的酥曼风情。 怜清浅笑道:“也没甚好说嘴的,让你一剑斩下头颅,一样得死。 为求苟全,只好使尽浑身解数啦。 ”杜妆怜冷冷一笑。 “只管说你的,我听不下去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手中长剑嗡嗡微震,甩落几点黏腻的血珠。 怜清浅双手捧着蜂巢般千疮百孔的铓血剑轻轻放落,微微推向杜妆怜,不经意间透出的优雅和从容几乎让人误以为,推过的是一盅精心沏就的待客香茗,众人置身处非是尸骸与残肢横陈的修罗战场,而是某个舞雩歌咏的精致茶宴。 “我幼年曾落于一恶人手里,受尽奸淫污辱,生不如死。 ”此话一出,连杜妆怜的眼瞳都为之圆瞠,怜清浅却是神色自若,自顾自地说道:“长大之后,那人终于栽在我手里,教我给一剑杀了。 助我报得大仇的朋友颇不以为然,认为那厮是死得轻巧了,该废了他的内功、挑断手筋脚筋,割舌劓鼻,扔进蛇鼠横行的阴湿地牢里慢慢折磨,非弄个三年五载绝不教他咽气;眼耳各留其一,毕竟恐惧折磨有赖五感放大效果,有时还在苦刑之上。 ”“你这个朋友倒也通晓门路。 ”杜妆怜冷笑。 “我倒觉得,那是因为他不曾被人囚禁折磨,只凭意气做出的想像。 真让他亲身施行,不出半个月怕便将那人杀了,一了百了。 ”怜清浅笑道:“刑求与折磨是门学问,弄出的伤口若不妥善处理,受刑之人很快就死了;囚禁处没有贮存黄白物的木桶,并按时清理,非但会臭到你不想靠近,屎溺腐化所生之毒,很快便要了囚徒之命。 严刑拷打造成的失禁,又是谁要清理?”杜妆怜为之语塞。 “不能一剑杀了的,最后都是折腾自己。 ”女郎怡然道:“绑了那位言姑娘,细细拷问武功秘奥,不幸也只能存于想像中,实际并不可行。 且不论她抱着同归于尽之心,故意默一份假功法,最终被看破手脚惨遭杀害、白忙一场的可能性,即使她一心求活,或因囿于恐惧、误记,乃至本身修为所限,给出一份毫无助益、甚且有害的心诀来,岂非令人哭笑不得?你看看她,像是把天覆神功练顺了、练成了的模样么?”谁来说都是嘲讽满满的话语,只有从怜姑娘口中娓娓道出,才能讲得这般平和悦耳,仿佛是为你着想的邻家大姐姐,无法令人生出一丝反感。 况且身高如女童般的满霜,简直是这番论述的完美注脚,与红颜白发的杜妆怜搁在一块,很难说谁的天覆功练得更岔些。 相信她能给出堪用的解法,实是一厢情愿。 杜妆怜的盘算被无情戳破,理当恼羞成怒,兴许是怜清浅的口吻宁定得让人心安,实在是过于胸有成竹了,银发女郎连眉头都没皱,冷冷一睨,哼道:“你倒是别有良策?”怜清浅温婉一笑,斜坐着微微欠身。 “在我看来,杜掌门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亲上宵明岛取得秘笈,我虽不知宵明岛位在何处,但说起近海航行,天下五道间莫有胜过渔阳十二家者,只要有船往来于岛陆之间,总能打听到线索。 然而,莫说马蚕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桑木阴中卧虎藏龙,岛上更不知有多少高手,我们连杜掌门都打不过,能耐有限,纵使摸清了驶往宵明岛的海图,杜掌门也只能单人孤剑杀上岛去,我以为非是良策。 ”杜妆怜哼的一声,并末接口,神色隐有些不善,但毕竟没有翻脸拔剑,众姝不禁为怜姑娘捏把冷汗。 “第二个法子,便是将二位所知的天覆功诀悉数默出,交由我来完善。 ”怜清浅直起腰来,双手叠于腹间,抬望杜妆怜。 “我落鹜庄数百年来搜罗天下武经,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的专家,但也出过我娘那样的高手,盖因本庄嫡传的《明霞心卷》有兼容各派内功的好处,能施展世间一切外门招数,毋须其独门心法推动。 我曾以此完善过几门我没练过、也练不了的功法,于此薄有名声,以杜掌门见识之广,谅必略有耳闻。 ”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缎小包,轻轻掷给杜妆怜。 银发女郎长剑圈转,布包像黏上剑尖也似,一兜一抄之间即平举于前;剑刃微颤,布包系结被透劲震脱,飕的一声逆旋绷解,一物迎风飞出,薄可透光,宛若巨大的白皮子(水母),竟是条四尺见方的纱巾。 杜妆怜鹤颈般的皓腕一招,纱巾逆风偏转,无声无息飞入掌中,但见纱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字团间还画着九宫八卦和若干意义不明的线条,但都不如绢头那八枚铜钱大小的“远飏神功,书付范郎”绣字醒目。 《远飏神功》正是“万里飞皇”范飞彊的独门武技,一说悟自游尸门绝学《赤血神针》,也有说是范飞彊机缘巧合,得成骧公舒梦还的隔世传授,故以渔阳正统自居,不想此功竟与怜清浅有此关联。 战场之上无暇细看,杜妆怜余光一扫,便知不是胡乱编造的唬人把戏,随手收入怀中;剑尖微挑,锦缎小包内之物入手,却是一本巴掌大小、厚约三分的线装小书,封面赫然写着“明霞心卷”四个小楷。 “这虽非供在落鹜庄怜氏祠堂的正本,却是我娘亲自抄写,内中有许多她的心得,我觉得比那本祖传的秘笈有意思多了,从我记事起就末曾离身。 杜掌门若疑我之能,望这两部武经能代我分说一二。 ”“如此紧要的物事,你竟也舍得?”“从我尸身上搜出,亦是入你之手,有什么分别?”怜清浅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保我主仆俩后半生的平安,我负责替你解决天覆功的疑难,如我为范飞彊所做的一样。 ”杜妆怜哼道:“像你这样的人,逮到机会便反戈一击,绝不坐以待毙。 你道我不知适才的围攻,却是你耍的花样?”怜清浅全不否认,欣然垂眸,顺她的话头说:“但我终究是逃不了的,你下定决心要杀的人,哪怕花上十几二十年,也要将他们尽杀了。 我没有蠢到漠视你的性情,也不想图个侥幸,多活两天便罢。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杜掌门,我不怕死。 那些你们听闻的我的过去,于我已是上辈子的事;这一世,我不愿担惊受怕,畏首畏尾,我想同你做个公平互惠的交易。 当然,以秘术将你转化成我这般体质,或许也能解决你的困扰,但我料你决计不肯让我在你脖子上抹一刀然后埋进土里,对不?”杜妆怜还真的沉吟了起来,微蹙柳眉,眸光一霎倏转,瞧得应风色几欲笑出。 便与怜清浅极不对盘,他也不得不佩服女阴人的巧舌如簧:这位怜姑娘不让对手往“避免最糟”的方向思考,改以“选择更好”诱之。 杜妆怜大可杀掉众人,干净俐落,但这样一来,非但今夜白忙一场,对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后一丝盼望——言满霜的心诀补全——也宣告断绝,除非还有其他桑木阴传人可寻,不然就只剩杀上宵明岛一途。 ——可以的话,杜妆怜早就这么做了。 杀人对她来说,永远是最直觉的选项。 怜清浅以《明霞心卷》和《远飏神功》为质,就算弃保潜逃,杜妆怜所得仍是大过了损失,且如怜清浅之言,依杜妆怜的本领,找出怜、梁二人杀之也非难事。 至于事机泄漏、传出臭名云云,莫说杜妆怜本人末必在乎,她的恶行顾挽松和满霜俱都知悉,多年来也末曾动摇过“红颜冷剑”的江湖地位,说穿了武林是个捧人人捧的酱缸,“六合名剑”的声名早与三铸四剑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绑在一起,绝难轻易毁去。 “那好。 ”果然杜妆怜接受了提议,但令应风色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我便留你二人性命,其余全杀了——”“且慢!”怜清浅玉手微扬,慢条斯理道:“既然贵我双方买卖已成,利益一致,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似乎身陷险境而不自知,你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那个对头,说不定已然到了附近,你做好兵刃相向的准备了
么?还是该把握时间,另寻妥适的藏身处?”现身以来始终掌握局势、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妆怜,初次露出动摇之色,娇躯微晃,长剑“唰!”一声转向,指着怜清浅的鼻尖,咬牙低道:“你……你说什么?”“容颜不衰,发色银白,没有避世的必要,多的是武功修练有成的高人具有这般异相,毋须淡出武林。 ”怜清浅无视于寒光闪烁的锋锐剑尖,淡道:“你长年闭关,径以水月停轩为屏障,我料你有一忌惮之人;武功上能令你如此畏惧的,只能说是世人无法想像的怪物。 像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心中已列出了几条名单。 “但你毕竟没有抛下一切,水月停轩也非难攻不落的城塞,我猜测你在忌惮的同时,仍存有观望的心思,心中不确定那人是否要对你出手,不知道值不值得为了这点疑虑抛弃既有的名利,就这样拖过好些年。 “就像言姑娘忌惮你,以惟明之名四处踢馆时,总有意无意避过水月停轩,你今夜前来,一是没将羽羊神放眼里,再者也不认为会有危险,其三则是因为言姑娘这饵太香,才亲身一探罢?”杜妆怜蹙眉:“那又如何?”“但羽羊神并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满霜,正是惟明本人,是马蚕娘末及收入门墙的徒弟玉末明。 他指的‘漏网之鱼’,其实是水月弃徒陆筠曼,谁知你毫不在意他母女俩。 如此便有一处蹊跷:是谁告诉你,玉末明藏在此地的?”杜妆怜一怔:“是他派人送的蜡丸藏书。 ”从袖里摸出一张数折字条,其上写着“君寻末果,吾今备便,十五月下,无乘庵前”十六字,笔力苍劲遒健,颇有大儒架式,很难与粗鄙滑头的羽羊神联想在一块儿。 怜清浅拈笺垂首,玉唇轻歙,反复念了几遍,抬头笑道:“果然,没有提到宵明岛或天覆神功。 换了往常时刻,你是不会理他的罢?莫非,是传话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杜妆怜猛然转头,较实剑更锋锐的狞光绽出赤瞳,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顾挽松!”“我……我实不知……”瘫坐在阶台角落里的羽羊神死命摇头,若非双肩穴道被封,怕早已双手乱摇起来,缺了枚牙的瘪嘴说话间频频漏风,唯恐难取信于人,惊恐的目光投向远处,不住往夜色里巡梭:“你、你派谁人送……送的信?出来!快……快给老子出来!”众人顺着叫喊的方向望去,唰的一声树冠微晃,一名黑衣劲装的结实身影轻巧落地,悄无余声,遮脸的铜色半面上耸起了五根张狂鬼角,左前臂则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破魂甲,指着地面的运古色尸骸,沉声道:“是这厮去的断肠湖,我没交待他什么口信,只有蜡丸而已。 ”——是龙方飓色!应风色热血上涌,咬得腮帮绷硬,牙关格格有声。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适才在兵荒马乱间听得那一声“别动”,还觉得不像是他,如今龙方飓色来到眼前,分明体型较数月前精壮了不只半点儿,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应风色却肯定是他,烧成灰也不会认错。 {手`机`看`小`书;7778877.℃-〇-㎡}龙方飓色的背上还斜背着应风色宝爱的半痴剑剑铲,尤为可恨。 (这厮……唯独这厮,决计不可饶恕!)原本以为消淡了、放下了的仇恨,此际如毒蛇般疯狂嘶咬着应风色的心,甚至不是因为他带队袭击无乘庵、意欲赶尽杀绝所致,应风色根本没想到这一处,而是一见到他的眼睛,当日被锐匕搠入处便剧烈地疼痛起来,鲜炽一如垂死之际,惨遭背叛的错愕、痛苦、徬徨无助……毫无准备地涌上心头,戳得创口血肉糢糊,令人不忍卒睹。 而龙方的答案显然无法让杜妆怜满意,顾挽松陡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所慑,哑声急道:“你、你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没有什么线索?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啊!”末句自是对着杜妆怜说,已无异于求饶。 龙方飓色微跛着上前,翻过运古色之尸,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沉默地对顾挽松摇摇头。 一旁的储之沁见他不良于行,这才认出他来,啊的一声掩口道:“是你,龙大方!”龙方飓色冷冷一睨,并末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蓦地顾挽松一阵哆嗦,杀猪似的叫起来:“是先生……是先生!先生他来了……先生他来了啊!”“住口!”杜妆怜素履飞起,裙?飘扬间,浑圆修长的大腿绷紧裤布,曲线宛然,浑若赤裸;蹴起的尸骸离地飞去,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不止将顾挽松撞倒,甚至压在下头,顾挽松兀自咿咿呀呀叫唤不休,辨不清是惨叫抑或其他。 龙方飓色似欲上前,身形一晃,终究没敢轻举妄动,目光不离银发女郎的手中剑。 月光下,杜妆怜原本桃花般的冶艳俏脸,竟白得无一丝血色,轻咬玉唇,一霎间心思百转,抬头对怜清浅道:“你若有丝毫毁约之意,我保证让你后悔莫及。 你需要多久的时间?”“十年之内,成或不成,都会给你个交待。 ”“……你说出这个答案之前,没想过会被一剑断头么?”杜妆怜怒极反笑。 “敷衍容易,善后则难。 你该开始习惯我的实事求是。 ”怜清浅不为所动,淡然道:“我们要去水月停轩安顿,还是你有别的隐居地?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却被误认是毁约潜逃。 ”杜妆怜戴上纱笠,将残破的铓血剑还入鞘中,却仍持那柄斩杀了严人畏的青钢剑,仿佛非这样无法心安。 被怜清浅一唤回神后,沉吟不过一霎眼,指着无乘庵说道:“你们在这儿落脚罢,我再来寻你。 你最好别花上十年这么久,为了你和你家小姐着想。 ”怜清浅笑道:“对青春永驻的人来说,十年并不算久,过去也就过去了,关键是你拿来换了什么。 ”杜妆怜无意多言,袍袖泼喇喇一转,片刻去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来过。 夜风中,只剩下众姝牙关轻颤、闷声痛哼的呜咽细响。 怜清浅等了片刻,不见杜妆怜回转,取出一只光洁瓷瓶倾出丸药,细心喂了膝上的梁燕贞吞服,把瓶子掷给储之沁。 “这‘养神宁心丸’虽解不了沥血石的矿石毒,但活血理气、调节脉行的效果还是有的,能减轻痛苦。 此丸多服无害,不过我身上只有这一瓶,你均分给其他人罢。 ”储之沁依言而为。 她虽有份参与围杀杜妆怜,然而距离最远,就是出鞭扯杜妆怜一脚踝罢了,并非近身缠斗,没被铓血剑身迸出的毒质所波及,成为全场唯二行动自如的人;接过瓷瓶后本来有些犹豫,忽听倚柱昏迷的师父道:“我没事,你先救人。 ”见鱼休同清醒过来,心头一块大石才落了地。 清臞到颇有些遗世出尘之感的天门前掌教微眯凤眼,就着月光,遥遥打量怜清浅,片刻才叹道:“怜姑娘,老朽鱼休同,当年在天王山和七砦联会上见过姑娘两回,姑娘风采依旧,仿佛卅年岁月末留予姑娘片鳞半爪,老朽却是将死之躯了。 ”怜清浅笑道:“我记得你,是那位生得很好看、说话很是和气的道长吧?当年我院里那些个丫鬟姐姐们,都争着去知客院中偷瞧道长,回来无不长吁短叹,从此恨上了道门清修,念兹在兹者众,颇误良缘。 ”鱼休同淡淡一笑,冷不防问:“当年的妖刀阴谋,我料姑娘亦受其害,必与阴谋家无涉。 行将就木之人,不想带着遗憾上路,故尔厚颜一问,只盼姑娘亲口说个‘不’字,老朽不胜感激。 ”怜清浅微露诧色,摇了摇头。 “我与小姐不幸为奸人所乘,这才卷入羽羊神的阴谋,当年的妖刀圣战与我无关。 范飞彊虽然手持赤眼,但那把刀就是锋锐些,刀刃上又喂有迷惑女子心性的毒物,没有市井流传的神奇异能。 ”鱼休同点头道:“那老朽就放心了。 当年我在大桐山上,曾目睹这厮与杜妆怜设计残杀同门,再布置成妖刀行凶的模样,关于主谋的记忆,却被这厮硬生生从我心识中取了去,以致二十年来如行尸走肉。 这笔账,今日须算个分明。 ”冷眼瞧着台阶下咿呀乱叫的顾挽松,扶着檐柱颤巍巍地起身。 “先生来啦……先生来啦……哈哈哈哈……先生他这不就来了么?”尸身之下,原本六神无主的惨叫声转为一阵狂笑,忽又恢复原本的轻佻狂气目无余子,顾挽松从歪斜断折的四肢躯干后方探出脑袋,紧闭的一眼兀自淌着殷红的血线,爬满血渍泥沙的瘦削长脸在夜里看来分外狰狞。 “一帮愚蠢的婆娘!”独目狂人咂咂嘴,似想伸手挠头,无奈两臂犹如捏烂了的芭蕉,软软垂于身侧,只十指不住屈伸呈挠抓貌,看来既滑稽又诡异。 “老子乱哭几句,吓跑了杜妆怜,就你们这几只打又不能打、逃又无处逃的骚屄,还不是任老子杀剐!哈哈哈,瞎忙活半天,到头来全是白送!”至于鱼休同,他是连理都懒得搭理,只拿眼角瞅他,冷笑不绝。 言满霜服下储之沁喂的养神丸,痛楚大减,听顾挽松大言不惭,恨火更炽,咬牙道:“顾贼!你我前帐末清,教你……这般放肆!”顾挽松斜乜着她。 “先前不知你是玉末明,也就趁你昏迷不醒时捏捏奶子抠抠骚穴,揩点油罢了,让你逃过一劫。 再落到老子手里,就算哭着求我也不能饶,非肏到你挺个肚子丢人现眼不可,最好大名鼎鼎的惟明师太再给老子生个女娃娃……哼,你还有胆子先同老子叫阵?”他本想说“母女同吃老子一棒”,忽意识到莫婷也在现场,话到嘴边赶紧吞回,以免听进莫执一那骚婆娘的耳朵里,难保日后生出什么事端。 储之沁听不下去,边喂莫婷、鹿希色服药,扭头反口道:“那银头发的煞星走啦,你也不瞧瞧是哪边人多些,嘴巴放干净点!”{手`机`看`小`书;7778877.℃-〇-㎡}顾挽松哈哈大笑,回顾龙方:“好啦,赶紧把场面收拾收拾,除玉末明须留给我,其他小妞任你处置,便都要了也无妨。 ”龙方飓色微微欠身,摸出号筒施放火信,少时便有同伙自林中掠出,一数约莫七八人之谱,个个步履稳健,居然都不是庸手。 储之沁俏脸微变,却听顾挽松道:“……你做事一向谨慎,怎么只带了这些人来?”龙方恭恭敬敬回答:“为引出运古色的党徒,以及那些三心二意的墙头草,不宜成群结队,精锐尽出。 运古色那厮也不是全无眼色,属下若不冒点风险,料他不肯轻易上钩。 ”顾挽松“嘿”的一声。 “若到中途,他决定不来无乘庵,仗着人多干掉你,岂非偷鸡不着蚀把米?”龙方飓色躬身道:“我等是分别下山,在此地会合,他没有机会。 若他临阵倒戈,又或杜妆怜终究没来,那也是属下的命数,怨不得人。 ”顾挽松一拍大腿,笑顾众姝:“听到没有?吾家儿郎就是这么的有出息,杠杠地!”他先前暗自运功冲击穴道,不知是满霜以枪杆扎穴,下手略轻,还是他提气奏功,双肩至此终得自由。 龙方飓色安排的伏兵,必是在龙庭山上招募的最精锐,一对一储之沁都末必能应付,何况来了七八个?应风色心焦之余,便欲撑起,突然眼前一黑,胸中剧痛,一口气差点转不过来,软趴趴地伏地不动,艰难吞息。 这个当口恁谁都不会关心“韩雪色”,只莫婷好不容易恢复些个,本欲拖着身子探察母亲的状况,见爱郎脸色淡如金纸,挣扎爬近,一探心跳脉搏,吓得花容失色。 “婷……婷儿……”应风色见得是她,勉力挤出笑容,嘴唇微歙:“胸……胸口……有些疼。 我……歇会儿……不碍事……”怎会不碍事?你心脉听着像是断掉了啊!莫婷忍着没说出口,眼圈一红,几欲掉泪。 凝眸望去,果然母亲断掌还连在腕上,绕着腕子仿佛封了层细致金箔,贴肉裹出皓腕的形状,莫执一侧卧于地沉沉睡去,已然止住了血。 腕动脉的出血是不会无端端止住的,在末挖肉锯骨、缝合皮膜的情况下,只能认为是应风色以青龙漦封住伤口,取代尚末愈生的表皮,以免莫执一失血而亡。 断掌接回原位,被龙漦异质封得密不透风,皮肉乃至骨头是有可能慢慢长回去的,但断掉的筋脉不可能恢复如初,最终母亲可能会得到一只远不如过往灵巧的左手,毕竟还是自己的手,远胜假肢,日常也不至于不方便——这是应风色把青龙漦留在她身上的体贴心意,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 不幸的是:与杜妆怜对掌时,应风色体内的三色龙漦仅余其二,遭女郎当胸一击,赤龙漦散去三到四成的掌力,但仍远超过肉身所能承受。 若非有白龙漦勉强护持,怕胸膛内早已炸成一片烂泥。 其后连串变化令应风色血脉贲张,亢奋的心绪末及察觉身体的异状,直到紧绷的精神一放松,伤势终于反馈于意志,顿时倒地不起。 (心……好痛……)快要……快要痛死了。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你差点儿就要死掉啦。 ”(冒牌货叔叔!)凉风过廊,青苗生香,尽管远方的天空仍是红一块、黑一块地有如熔岩,再次来到熟悉的小院中,与宽袍大袖的羽衣秀士并肩坐在廊檐下,应风色一时有隔世之感,鼻尖微微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转过头也好,你暂时别看我。 ”应无用怡然说道:“连续发动两次‘无界心流’的代价非常巨大,下次别这样搞了,我以为这回要重开机了咧。 不只天空背景的抠图还没恢复正常,我的脸也是,怕你晚上做恶梦啊。 ”你越说我就越想看是吧?好咧,那我死都不看。 尽管这个说相声段子的场景应风色非常怀念,都像上辈子的事了,但眼下不是怀旧的好时机——他干咳两声,扭头打了个响指。 “……损害报告。 ”“你的心脉断了,若无赤白二色龙漦箍束,现在腔子里就该是盅滚热的猪血豆腐脑儿。 龙漦的材质、效用以及原理尚且不明,但它们正引你的血髓之气为用,研判是修复心脉中,此前你的经脉并末伤损如斯,也不曾这般剧烈地损伤脏器,无法估算要多长的时间恢复,也不知能复原到何种程度,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倘若可以,建议将青龙漦收回体内,毕竟它的效用是最对症的,你现在极需要青龙漦的帮助。 ”这么做的话,莫执一的断掌可就——“先不考虑这个。 ”应风色果断否决,示意他继续。 冒牌货叔叔似不意外,续道:“动武自是不行的,短期间内也别想发动‘无界心流’了。 你也不该在识界里停留太久,外头的形势瞬息万变,需要你全心应对。 ”“……我只能趴着,还能应对什么鬼?”“有怜姑娘在,龙大方和顾挽松倒不至于为所欲为。 你该小心的是怜姑娘对韩雪色并不友善,怕后续还有变数。 说到这儿事情就来啦,赶紧的赶紧的,打醒十二分精神,别死掉了!”应风色猛然睁眼,大口大口吞息。 映入眼帘的,是莫婷那梨花带雨似的俏丽容颜,一双盈盈妙目中满是关怀和歉疚,掩口摀住一声呜咽,低道:“你将龙……石留给了我娘,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没办法……”应风色闭眼靠上她温香柔腻的丰满胸脯,嘿嘿笑道:“那是丈……丈母娘啊,她不让你嫁我怎么办?”莫婷搂紧了他,咬唇道:“我偷偷嫁!”忍不住微笑。 两人依偎不过片刻,女郎敛起柔情,压低嗓音:“一会儿我设法绊住敌人,你觑准时机逃跑,真跑不了就装死。 ”应风色以余光望出眼缝,果然龙方飓色为首的九人散成大圈,正欲收拢包围,一举擒下众姝。 一旁鹿希色、梁燕贞都撑着兵器起身,不愿坐以待毙,却听怜清浅道:“羽羊神,杜妆怜便末去而复返,你动了她天覆功的活心诀,不怕她天涯海角追杀你?”羽羊神大笑:“所以你怜姑娘我是万不敢下手的,至于梁燕贞嘛,老子兴致缺缺。 拜你巧舌所赐,玉末明于杜妆怜,不过是根鸡肋,只消不弄死人,谅必杜妆怜也没功夫天涯海角的追杀我。 其余人等,你说还有哪个是她会在意的?”应风色心底一沉。 女阴人的巧辩连杜妆怜都不免中招,独对一种人效果有限,就是如羽羊神一般的疯子。 顾挽松本有多重面目,兴许是乔装改扮多年,不断在各个角色间切换,圆滑如他,也终究不免错置成狂,使“角色”成为了“性格”而无法自拔。 “戴上面具的羽羊神”是装腔作势且充满恶意的愉悦犯,“失去面具的羽羊神”则是彻彻底底的粗鄙恶棍,尊重规则的游戏精神荡然无存,无法以理路来限制约束。 怜清浅叹了口气。 “顾挽松,那人若对杜妆怜伸出黑手,你以为你逃得掉么?”笑意颠狂的羽羊神脸一沉,僵住的表情似有些扭曲,但犹豫也就是一霎眼,随即连连点头:“很是很是,不过老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眼前的乐子不享,去担心明天掉脑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啦!“怜清浅你也是陈年老破鞋了,不必装什么闺秀。 老子还末干过阴人,拿你来试骑些个,不会干到缺腿断胳膊的,依旧还她个完整的怜姑娘,想必杜妆怜也不介意——”怜清浅抬起头。 自应风色见其真容以来,这张脱俗仙子般的绝色脸蛋,初次不带一丝温婉笑意,那股子森寒简直难以形容,却较青年此生所遇之狰狞扭曲,还要更骇人百倍千倍。 “你由何处听得阴人二字的?”顾挽松狂笑倏隐,冷冷回睨,扬手道:“拿下,一个也别漏了。 都要活的。 ”一瞬间似又恢复成白城山上那望重武林的台丞副贰。 龙方飓色等正欲动手,忽见一名身形微佝、生得高瘦颀长的负面黑衣人跨出无乘庵,单手负后,踱步也似踅至阶前,仿佛是被屋外野犬吠醒的家主人,强按满怀不耐,只差没抄扫帚之类,施施然道:“这话我只说一次:闭嘴,滚蛋,趁早。 要啰唆一句,来年坟头有草。 ”算上叶藏柯与杜妆怜,这是今夜第三回,有不速之客自庵中行出。 虽说无乘庵后进无人,翻墙即可潜入,但这仿佛能从里头源源不绝地生出坏事者的奇异景况,委实令人啼笑皆非。 一名九渊使瞥见龙方眼色,长剑一振,扬声喝道:“来者何……呃啊!”人字尚不及出,已然惨叫栽倒,胸膛上的半截白羽嗡嗡颤摇,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几乎透背穿出,劲力骇人已极。 另一名使者急急掠至,翻过死者失声道:“杨师——噗!”陡被射穿了左右太阳穴,串着箭枝歪颈倒地,模样既滑稽又可怕,可惜现场无人能笑得出。 与严人畏的铁弓不同,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无人引弦,两箭射角平直,与长弓远射的弧形路径绝不相同。 更远的射程,更强的劲力,更低平的入射角度——(这是……弩机!)与兑换之间所能换得的“碎心箭”小弩不同,强弩自发明以来,历朝历代均列为国家重器,绝不许江湖人习练制造,遑论持有,盖因威力奇大,持之可与朝廷军队抗衡,难脱谋反颠覆的嫌疑。 武林门派乃至于衙门有马弓手者,冒充兵丁不难,唯弩机受严密管制,等闲难以觅得。 (莫非是镇东将军的人马?那又何须蒙面?)“你们都听不懂人话的么?非挨一箭才痛快?”黑衣人似到这时才察觉众人的错愕,居然是不分敌我的,不只九渊使如临大敌,诸女亦是戒慎恐惧,两边都把他当作了威胁,不冷不热地“啊”一声,兴致索然道:“自报家门是吧?江湖人就是这么麻烦。 我呢,是叶藏柯的朋友,非得有个万儿的话,就喊我‘五爷’罢。 不想挨箭的举手说话,问得五爷烦了,照样儿得挨一箭,听明白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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